§ 遇荷(上)(1 / 1)
七月二十四日大暑
腐草化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
重檐叠阁,曲苑回廊。七月末,司徒府上下燎香消暑。
此日午后雨晴初霁,艳阳四射,府中最大的池子里风荷正举。
池畔八角亭中,两道身影一坐一站,共赏美景。
“自古以来,咏荷之诗不胜枚举。不知少城主更爱哪首?”
五指抚过银白长须,灰袍老人看着满池馨香芙蓉开口问道。他精神矍铄,双目清明,语毕再品一口手中香茗,满意而笑。
背对老人凭栏而立的蓝衫少年闻言微侧身,一手顺势后背,披散乌发清扬飘逸。颀长身姿俊逸优雅,气质出尘。
“先生今日所讲这篇亦是不错。只是当此盛夏美景,学生却想到了另一首。”少年回应,声音温煦清朗,沉缓而出,语带清浅笑意。
“哦?少城主请说。”
少年颔首,静思少顷,开口清吟:“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稍停,像是此时方才意识到所吟诗词的通解含义,少年一时失笑。察觉亭中气氛的倏然沉寂,他转身面对坐在圆桌旁在他开口瞬间就像被点了穴的呆愣老先生。
“先生切莫误会,学生只是想到了几位友人。”他温声解释,明白老先生误会了他选择这首诗的本意。
缓缓回神,老先生抚须而叹。不能怪他反应过度,想他在司徒府讲授了将近五年的古文诗词,头一回从这恬淡清寂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么抒情凄婉的诗。实在是,太惊讶了。
“但凡良辰美景,确实需要至交知己分享才是真正的赏心乐事。莫非少城主在这里无知心的朋友吗?”毕竟比学生多了三十多年的阅历,老先生不难从他言语神情中看出那抹淡淡感怀。
在两道灼灼的判研目光下,少年只是浅笑,神情已从片刻前的短暂失神中转回一贯的平和怡然。
“先生亦是学生的知己之一。”
引来老先生的爽快大笑。难得这孩子说起恭维话来还能一派从容。
“老夫老啦!策马红尘仗剑江湖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琴棋书画美酒香茶亦是一种乐趣。先生若有雅兴,学生随时奉陪。”
朗笑渐歇,老先生仔细端详学生温润如玉的俊容,阅人无数的锐利双眼看了又看,仍只是看到了无伪的真诚和坦然……
老先生以一声感喟做结:“玥琤,你不该留在这里。”
“这里?”鲜少听老先生称呼自己名字,少年一愣之后重复。
“司徒府,那溪城。”再叹。相处五六年,他隐约能察觉,除了清净无欲之外,这孩子本性仍带了三分随兴不羁的侠傲。他不该是这池中被圈养栽种的荷。琴棋书画之外,他更该去策马红尘恣意轻狂一番。
只是,这府,这城,早已成了这孩子最沉重的负荷,他很担心这负荷迟早一日会埋去那身风华……
“安时处顺。这是先生常说的,学生谨记于心。”少年微笑。他很快领悟老先生的意思,更快的做出了最完美的回应。而这回应,更让老先生皱眉摇头。
“安时而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他喃喃自语,“已无哀乐,又何来能不能入之说呢……哎——”
一再的长叹声中,老先生放下香茶,步出了八角亭。
而少年对老先生的言行举止只是淡淡笑着,直到听不到老先生即沉且慢的脚步声后,他才走到圆桌边坐下,
悠然品起早春的雨前香茶,额前发丝被阵阵清风拂乱,逐渐挡住了那双澄明眼眸……
雨后空气分外清新,荷花清香阵阵。一片令人倍感舒适的静谧中,有风声,水滴滴落声,荷叶沙沙声,和……嗑瓜子声……
手中的青花玲珑瓷杯缓缓下移,露出惯常噙笑的暖色双唇。
“扶栏上水汽未干,你可以坐到这里来。”少年微笑说着,伸手指了指圆桌对面的位子,简单的动作别有一股浑然天生的优雅之态。
正欲坐上扶栏的人顿住了动作,漫不经心回头一瞧,果然,方才一场大雨将扶栏都打湿了,一旦坐下去就有她好看的了,衣服湿了事小,万一被误会是别的什么原因那就很糟糕了。
慢慢直起身子,再回头瞧他时,才醒不久的微眯双眼稍稍带了点精神。
真像所有人说的那样,他什么都能“看”见?很疑惑,但先放放,坐下再说,站的累人。
慢悠悠踱过去,挑了那个正对他的位子,才坐下,上身就懒懒倾靠上了金丝楠木圆桌。
一抹淡淡的银杏叶香揉入空气中弥漫的荷香,又夹杂着炒货的独特香气,在他身边幽幽飘散开来。
卡兹卡兹——
他悠闲品茶,她悠闲嗑瓜子。
他一直微笑,她安静看他笑,直到……看的有些困。
“你什么都听得见?”她随口一问,将手中瓜子放到桌上,腾出一只手支腮,顺便赶走瞌睡虫。
问的很直接,没有人这么直接的问过他类似问题。对于他的“宿疾”或称“缺陷”,所有人都小心翼翼不去提及,尽管事实上,他根本不介意。
“并不。”他笑得清浅,语气坦然,没有半点遮掩或回避的意思。
兀自点头。想也是啊。就算用“看”的,也不一定什么都能看见。像她,刚刚就没有注意到扶栏上的水迹。所以他用“听”的怎麽可能知道全部呢……虽然,他听见的确实比她看见的多……
哎,又看又听的,真绕啊,绕的她更困了……
“呵——”打了个呵欠,又随口说道,“要嗑瓜子吗?”
“谢谢。”
意外的回应,更意外的看见几只修长手指已经伸过来攥走她不少瓜子。
睡意全无。
她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传说中高贵圣洁神人一般的少年做着再平凡世俗不过的事——嗑瓜子。
但他不是嗑,而是剥。指腹轻轻一用劲,瓜子壳就成两瓣落下。他动作优雅细致,瓜子壳整整齐齐,跟她的豪迈爽快瓜子壳乱飞完全不同。果然神人就是神人,连剥个瓜子,都很神人……
“你也吃瓜子啊……”她感叹,神人和瓜子在她脑子里实在不是简单就能联系起来的……
“白姨炒的瓜子香气独特口感上佳,不嗑可惜了。”他淡笑着回答。其实方才听老先生讲课的时候,就隐隐闻到这阵熟悉的香气,让他闪神了好一会儿。
咦?这语气,怎么感觉他像是等她的提议等很久的样子……他很想嗑瓜子吗?还有,白姨?白姨这两年早就不炒瓜子了他不知道么?不然她也不用每回想嗑瓜子了还得自己垫着凳子去厨房炒……
脑子里胡乱想着,微眯的双眼不小心瞟到桌上摊开的书本,眯的更紧了些。
“今天又轮诗词先生么……”幸好她决定不去听课,实在是很烦这些诗词歌赋的东西。她只是个下人而已,学这些高雅的东西做什么,根本不搭调……
听出她话语中的索然,他莞尔。
心中的某个猜测更肯定了些,于是他停下剥瓜子的动作,问道:“你是府里哪位总管的孩子?”
能在很重视规矩礼仪的府中随意走动,甚至爬上那株象征司徒府百年基业的百年银杏睡午觉,再轻松跃下来;对他的态度又如此随意,并且还要识字听课的,只可能是府里两位总管家的孩子。
傅,萧。这两个姓氏跟随他们司徒家百年,名义上是主仆,实质上更像是亲人至交。尤其从上上代开始,司徒家主事者立下规矩,司徒家子女所受的待遇,两家一律比照办理。更是充分表明了这傅、萧两家在司徒家,甚至在那溪城的地位。
当然这也是司徒家的聪明之处,表达深厚情意的同时,也俘获了两家的感激和忠心。还有一点很重要,这么做可以为司徒家未来的主事者培养出最优秀的辅佐力量。两家年轻一辈的男性在接受各项测试确认合格之后,才会被送到未来主事者身边,辅佐他左右。
下一代的城主,是他司徒玥琤。目前为止,他身边仅有一名助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孩子,言行举止放肆无礼的很,却让他颇感兴趣。
这孩子是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