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雨过天青(1 / 1)
宝瑞的情况隐瞒得很好,远昊也深知这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既已如此,他也无意增加阿楚的负担,除了他和无烟知道内情以外,对他人均以“运功过度气血虚弱”为由合理地解释过去。但宝瑞的状况实在是非常虚弱,卧床不起是必然的,她自己也很清楚在这个时候不能逞强,便安心养病。只是醒来后从前来探视的众人口中了解外界的情况。
楚不返和宝瑞回岛当日,两人分别安顿好后,由无青向楚不及讲述了炸粮的始末。倭寇粮食被毁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东海大岛,连日被困的抑郁之气随即一扫而空。当日寅时敌人所纠结出现的船队少了三分之一,岛上众人心里有底,对着敌人的围困也再没有任何惊慌,只是时刻保持着备战状态。
家主楚不返重伤得到及时救治,除了上半身左边整块不能丝毫活动以外,还是重新站在大家面前,这也大大安抚了忧虑的楚家人。
远昊的心一直是悬着的,小产时大量失血,真气几乎逆转倒施,宝瑞只是靠大还丹撑过了要命的一口气,但立即就又到了十五。以往靠夫妻二人共同借天罡心法阴阳合和之力,阴寒之毒对宝瑞的折磨才勉强减少一些,但是妇女小产后不能同房,他们精通歧黄之术都是知道,不仅如此,药物蒸煮也无法实行,怕引起崩漏。这里也没有血玉床,二人再三合计,得出的结论也只是靠远昊一人施以真气为她护住心脉,硬撑过去。现在她这么虚弱,能否抗得住阴寒噬体的痛苦?
这一天,远昊无烟等人都如临大敌,宝瑞从半夜就开始一边冒冷汗,一边又冷得发抖,湿了的褥子一床一床的换,屋子里摆满了炉子,开始是冷得牙关得得的响,慢慢的,体内的阴气开始四窜,先是麻痒,然后渐渐象蚂蚁一样啃咬着。宝瑞的脸色渐渐变换,她趁着自己意识还算清醒,强挤出一丝微笑,对远昊说:“要是我真的挺不住了,我要说的,还是去年说的那些话,你交代就是了。”
去年二十大劫,九死一生,宝瑞也想着自己或许挺不过去,就将所有遗言都提前交代了,给每个亲人都留下了手书,交由远昊保管。她现在提起,是要提醒远昊,她已经又多活了一年。
远昊知道她定是开始感到疼痛了,抓住她的手道:“我会留着,明年后年,十年五十年后才交出去。”
喝下无烟递来的药,她勉强笑道:“五十年后字都化了,人也变老妖精了。”
这时门被大力撞开,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人,宝瑞连皱眉的力气都没了,无青和无兰怎么把的门?
那人几步冲到面前,远昊一看喜出望外,是妖刀!
“她怎么样,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和去年一样难看。
宝瑞见他竟然在这个时候出先,心有不安,他要在福州盯着的啊,怎么能跑回来?忍住疼痛有气无力地问:“你怎么来了,那边......”
妖刀坐下和远昊一起扶起她,嗔怪道:“都弄成这个样子了还想那些做什么,你有什么事的话,我总有办法叫他们都后悔活过。”
他刚到就听郦歌说远昊正在给宝瑞治病,疑惑着过来想看看怎么回事,没到门前就见无青和无兰把着门,心想定是出大问题了,果然一进来就看到这个嘴唇发乌的女鬼,真是会折磨人。
又问远昊:“你我二人合力?”远昊点头应道:“你来了是最好不过,阿楚现在不能动真气。”楚不返的筋骨虽然接上了,但是一动真气就会导致伤处再次断裂,所以宝瑞坚决不允许他知道自己的情况。远昊虽然也想过,一条胳膊怎么比得上她的命,但终于还是依了她,只能看命数吧。
宝瑞见二人说话不理睬她,心里直着急,勉力张口追问:“福州那里的安排到底如何了?我费了那么大的劲,可不能为了过个十五前功尽弃。”
她说得真是轻巧,眼见着人都快昏死过去了,不是个简单的十五啊,妖刀恨死了她这个性子,知道不说清楚她不会罢休,无奈地说:“事情都完了,今日凌晨我救了关海山一命,还送了他一具倭人美女的尸体,刘润发也看起来了,他家的粮船全截下了,我赶来就是为了说这个事,通知岛上做好准备,估计就这两天了。没想到让我撞上你出事了,你就不能让人少操点心。你的命可比这个岛值钱得多。”
宝瑞刚才已经痛得不能呼吸,但仍硬撑着听完。知道没有什么问题了,心一松,气息一滞,顿时陷入昏迷。
岛上最终发生的那一役,是楚不及和郦歌一唱一和,汇声汇色向宝瑞描绘的。他们叙述的时候,远昊、妖刀、阿楚,孩子和无烟他们都在场。那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六了,宝瑞足足昏睡了十一天。
对于她来说,能又睁开眼睛,再次看到亲人,她已经觉得人间最美好莫过于此,这喜悦胜过一切,所以,小楚和郦歌所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听起来都是最美丽音符。
大战始于十七日的凌晨。
十二日倭寇粮食被宝瑞等人炸毁后,失粮的倭寇从其他海盗流寇处借了一些口粮勉强度日,并立即知会刘润发和他的倭人妻子迅速调粮。十四日刘润发意图从福州运粮,并通知泉州、温州等分号调粮,被一直监视刘宅的妖刀获悉,由兵马营关海山出面,将大通粮船拦下,而各地的大通米行,被举报与海盗流寇勾结,被当地官府暂时勒令停业管制。大通粮船被截后,又由关海山出面,将妖刀引见给福建路知州,以钦差监察使的手书和印信,请求暂时封停刘家所有产业。
官府围困刘宅时,刘润发的妻子,那倭人女杀手雪儿已不在刘宅,全城下令严捕。十五日凌晨,雪儿潜入兵马大营意图行刺,想来是因为见刘宅被封,粮船被截,事情已经败露,知道福州边防驻军已经做好了清剿倭寇流匪的准备,便妄图做最后一搏拖延进程。
妖刀早就一直尾随其后,就是等她在兵马营现身行刺时逮她的现形,她身上被妖刀施了追魂香,宝瑞又将追踪追魂香的香萤交给了他,不管那个女杀手土遁也好隐身也罢,妖刀都能立即找到,最后毙于刀下。
从那日开始,福州沿海就开始日夜巡防,只等战事起。
雪儿本就是倭寇和福州之间的联络人,她一死,刘润发也被拘,纠结的倭寇海盗就与陆地失去了联系,始终不见粮食运来支援,倭寇们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在十七日深夜子时发难攻岛。
子时警钟长命,烟火齐燃,目视之内,西面敌船超过七十艘,南面超过三十艘,北面超过五十艘,三面夹击。在大潮的帮助下,敌船得以最大可能地逼近大岛。
“我当时就在北边林子笆篱处,我们那队人,在看到敌人进攻的信号弹时就开始举着火把在笆篱这边来回走动奔跑,可热闹啦,过了没多会,又看到敌人已经登岛进林子的信号,果然立即听到不断的惨叫声,倭人乱叫我听不懂,可敌人里有宋人,骂娘的什么的都有,我们就在笆篱这边用力地跺脚大喊杀啊,冲啊,敌人知道中了埋伏,又以为我们人多,就都不敢再进林子,退了回去,绕到其他地方登岛了。后来天亮我们清扫战场,林子里活活扎成刺猬,流血死在那里的就有五十多个。宝姐姐这招实在高明,真是太痛快了!”郦歌眉飞色舞地说着,好不得意。她不知道,把她安排在西边,不是因为那里好玩,而是那里危险性最低。
众人见她手舞足蹈的形容,都哈哈大笑。
小楚这次就牛气了,整场战役是他代替大哥站在家主船上调动人马,他能不得意吗?
“西岸本来最易登岛,平时船没法靠太近,可是大潮真是帮了敌人的忙,敌船直接逼到我们的船队面前。我们的船队阵势早就布置好的,警钟一响,扬威震远两艘护卫船就一左一右横身拦在西岸两头,将船队夹在中间。楼上的拍杆果然了得,一扫就能把对方的桅杆直接扫断,敌人船上站着的倭寇,直接被拍烂脑袋的不少。我们阵势中间的楼船,全布了弓箭手,配合石弩车,船炮,先将第一拨接近的船轰了一通,将跑在最前头的敌人放倒了一批。”
“那些海盗倭寇真是不要命的,中了箭落水里还死命往岛上冲,大哥早就交代过,船上的人手不可下船拦截,我们就由着他们过去登岸,只是把敌人的船都拦在了外面。他们冲上岸,正好冲进远昊大哥和沐大哥的口袋里。岸上留着的都是咱们岛上一等一的好手,和敌人搏杀起来真是可怕,那天连雨都没一滴,火光通明,我在船上只远远见着到处血肉横飞,沐大哥叫得最大声,撕杀声里还能把他的声音听进耳朵里,就听他一边杀一边喊,奶奶的真痛快!听得我也想冲下船去杀人!在船上什么都不要我干,实在是难过死啦!”
大家听小楚一边抱怨一边大笑,宝瑞仔细瞧了瞧妖刀,发现他脸上颈上都有伤痕,颈上有一处伤还靠在大动脉附近,只怕再偏一分一厘就要人命了,生死相搏哪能象小楚说的那样动人?妖刀见她目光停在自己颈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众人都随她的目光望去,见妖刀用手捂着脖子,看来也会后怕的嘛。又是大笑一通。
妖刀立即眯起他的桃花眼,宝瑞心想,真象是有一辈子那样久没见过他这个招牌动作了。他哼了一声:“你天天睡在床上,都知道你是活着的,就是不醒,我们还庆幸呢,要是你醒着,肯定嚷着要冲出去杀上一份,我怕你回头醒了说我们好玩的不带你,就卖了点力气,多杀了几个,算是帮你也抢上一份,感动吧?”
他又指指远昊狠狠地道:“这个人,面上看着是好的,可是打架真的不怎么样,我都杀得身上全是一条条的破布了,他还是好好的,绝对是偷懒,回头要好好罚他。”
远昊一听他抱怨,想起那日宝瑞说自己是“谦谦君子,温雅如玉”,又想起那日拼杀时,妖刀不要命地挥刀杀人,结果在倭寇人群里被敌人的倭刀划得衣衫褴褛,不由哈哈大笑,也不为自己辩护。
宝瑞虽没什么力气,还是可以低声说话,当下就说:“罚倒是可以的,不过你杀的人多,也讨不到奖励呀,你把脸都弄花了,可没姑娘找你了。”
妖刀啧啧出声:“那正好,我见过那个倭人女杀手,发现女人真是太可怖了,宁愿脸花点,也别看上我。你们帮我看看,要是不够花我自己补两刀。”郦歌笑得捂着肚子歪到一边,宝瑞只好无奈。
抿嘴一笑,才望向小楚,小楚立即接着说:“当时敌人都集中在西边和南边,打得十分热闹,没多会西岸上又来几十艘船,我一看估计就是从北边退过来的。他们被震远拦截在外面,岸中间又泊了许多他们前面那批人抛下的船,一时挤不进来,就都集中攻击我们的震远号,当时真是有点吓人,我们其他船上的弓箭手不停放箭阻止他们爬上震远号。当时我们的船都连在一起,如果被他们爬上去,走到其他船上来就太容易了。但是敌人都是穷凶极恶的家伙,一部分下水往岸上游,一部分还是继续攻船,他们没人指挥,只是一口气打杀,真是乱得不行,后来和我们船上的人打在一起,我们也不敢再放箭,只好拼杀。”
说到这里,他停了口,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楚不返,楚不返只装作不知。其他人笑得有点贼贼的。小楚抓抓后脑勺说:“本来大哥说过,放敌人上来,船上的人要时刻准备驱船追击,不得与敌人纠缠的,只是当时打得实在是都杀红了眼,船上的人看着岸上杀得热闹,都觉得自己在船上呆着难受,就有好多人忍不住冲去支援震远号,我也去了......”
宝瑞一听噗嗤笑了出声,原来是有人犯了错误。
小楚嘿嘿地笑,又看了一眼他大哥说:“没杀两个人就看见大哥在哨塔上挥旗传令,我就赶紧命大家退回去。岸上敌人太多,我们在船上的只能尽量射杀一些。不光沐大哥受了伤......”他看看大家,又不说话了。
这一静,宝瑞便将众人都细细又看了一遍,注意到他们有几人面上都不自然,无青一直歪着身子站着,右脚似是有问题,她心里明了,这场大战下来,牺牲的人命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又怎么可能都安然无恙完好无缺?妖刀的武功不用说,也有伤在看得到的地方,那看不到的地方呢?
也罢,人都活着在面前就足够了,他们不说,是为了不让她担心,她现在何必去问,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于是她只是微笑着点头,什么也没说。
小楚见状立即机灵地自动跳过,接着道:“岸上打得非常激烈,不过我们做足了准备,还有宝姐姐原来制的一些炸药,敌人中了陷阱,后来敌人大概开始觉得暂时攻不下岛来,就开始后退,远昊大哥他们将敌人又逼退到水里,我们在船上又解决一些。敌人本来就是海盗流寇,组织自然不如我们严密,一开始呈退势就开始溃散,纷纷想乘船逃脱,许多船来时以被我们击损不能行驶,一时场面乱作一团,还有人自己抢起来,真是可笑!还有人痴心妄想抢咱们的船,真是自己找死。”
“我们这些船上的人就等着他们上船跑呢,岸上的弟兄们也不追杀他们,就由着他们跑。我们立即都解缆驱船,将整个水路夹成窄道,敌人的船被我们夹在中间,根本跑不远,跑散的要么被我们的炮打中,要么被我们的四艘海鳅船追上逼回来,一路追击一路将他们逼到福州临近,追击了足有两个时辰之久,路上死伤的倭寇海盗飘尸无数,这些贼人平时残害沿岸百姓,我们还不想让他们死得太痛快呢!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够被人追杀围困的痛苦,让他们也体会一下命丧于他们手上的无辜之人曾经面临的恐惧和痛苦!”
宝瑞能想象到那些海盗船被楚家的大船逼在海上象猫戏弄老鼠一样戏弄的场面,却一点不觉得残忍,她本来就是将黑白看得很淡的人,才不讲什么大仁大义,她是小人,觉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对极了。
“关总兵早就安排水兵营的船队,连日在沿岸五里内巡弋,一发现我们这边的情况,就从那面迎过来夹击,关门打狗,这样敌人就更是一个都跑不掉了。最后就结束啦。现在岛上也都打扫过了,宝姐姐你好了以后出去一看,咱们的村寨还和原来没什么两样。天气也好多了,大家都等着你好起来,再给我们唱歌做好吃的呢。”说到好吃的小楚脸上顿时神采奕奕。
宝瑞听得满脸笑意,虽然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战,但终于还是雨过天青,她很快就可以到温州和女儿团聚了,心里极为满足,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再想。
众人见她开怀,也都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