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番外:陈如海(1 / 1)
来到波士顿的第四年,我接到卫北的电话,他说:“姐,何嘉树要结婚了。”
自从卫北结婚后,我甚少跟他有来往,多年前他只要一找我准是要钱,多年后他找我便是给钱,为了不让我们姐弟俩的感情止于金钱,我便绝少跟他联系。
这会儿听他提起何嘉树,我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一月份的波士顿极冷,天气预报说是华氏40度,我缩了缩脖子,听卫北在电话里说:“姐,何嘉树结婚你回来不?”
我在一个复式住宅前停下,哈着白气道:“不回了,替我带一声祝福。”
卫北似乎还想说什么,我便道:“外面太冷,我今天有份家教,回头打给你。”
挂了电话,我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才去摁了门铃,这座复式住宅的主人是一对华侨夫妻,移民不过八载,儿子却已经不会说中文了,我认识男主人Michael陈的时候,他笑着对我说:“亲爱的Vivien,我想让你教Holly家乡话,难得你跟我都是从Z市出来的。”
这对我一点挑战都没有,我自小在Z市长大,在来波士顿之前几乎未曾踏出Z市半步,小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世界的尽头就是Z市郊区,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我就是那井底的青蛙。
当然,Michael陈是我见过的对家乡话最执着的华侨。
门铃响了好久,女主人才为我开了门,怒气冲冲的样子,她凌厉的眼神在我面上扫了一瞬,而后冲屋内大声喊道:“陈如海,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先对不起我!”语毕她摔门而去,留我一个人在门廊上发愣。
赶上人家夫妻吵架,这真是一件再尴尬不过的事情。
Michael陈从冰箱里拿了个冰袋敷在脸上,他冲我摊了摊手,笑得很无奈:“真是抱歉,Holly在楼上,他吓坏了,麻烦你帮我安抚一下,我的脸要肿了……”他‘咝’了一声,仿佛真是疼极了。
我不好意思在楼下停留,便只点了下头就去找Holly。
其实对于这对夫妇我知之甚少,朋友介绍我认识Michael陈的时候私底下说过这么一句话:“很有才气的一个男人,可惜……”
我不知道他可惜什么,可是这年头可嗟可叹的事情很多,我还曾经很纳闷自己大学修了汉语言文学,一回头却跑到连个汉字都没有美利坚合众国蹦跶。
我厌恶英语,就像Holly厌恶汉语一样。
所以我跟Holly基本上一直处于尖锐的对战状态,他坚持用英语跟我对话,而我坚持用汉语回答他,后来他基本上挖掘了古英语里最晦涩难懂的词汇来刁难我,而我就差将屈原的《离骚》背给他听。
经过几个月的对战,Holly的英文水平大幅度上升,而我的古汉语得到很大程度的复习,大有温故而知新的趋势。
有一次,Holly指着我钱夹里的照片对我说:“This man is very handsome.”
我笑了:“他叫苏慕,我的丈夫。”
Holly歪头看我,满脸茫然,这次,我很耐心得解释给他听:“husband.”
——“丈夫”
我曾经一度认为这是汉语里最美好的字眼,连带“官人”“相公”这些字眼都被我纳入日常口语,当年苏慕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基本已经具有抗雷体制,即便UFO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他都能面不改色坦然接受。
今天的Holly很乖,他缩在床头问我,是不是父母要离婚了。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安慰道:“华侨离婚是很麻烦的,还要回国递交申请办理手续,最快也要一年以上,到时候你也适应了,不怕不怕奥……”
Holly恶狠狠得瞪我,于是我发现他其实听得懂汉语,看来我几个月的家教颇具成效,本人甚欣慰。
由于Michael陈一直在楼下的客厅抽烟,而Holly抱着我的胳膊死活让我陪他睡觉,后来,他用汉语跟我说:“Vivien,你别难过,虽然苏慕不要你了,等我长大,我娶你!”
我觉得他这句话说得颇惊天动地,不枉我一直用古汉语摧残他。
于是我给他念了一首诗:“南方有嘉木,北方有相思。嘉木虽可摧,相思不可断。”
Holly摇了摇头,表示没听懂。
我便给他掖了掖被角笑着说道:“相传这是我曾经抄给何嘉树的情诗,酸吧,酸死我了。”
Holly鼓起腮帮子扭头睡觉去了,末了送我一句话:“水性杨花,难怪苏慕不要你了。”
我听完这句话不可遏制得想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很晚的时候,Holly才在不安中睡去,我下楼,看到Michael陈还在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烟灰缸里的烟蒂都快堆成小山,他整个人隐在烟雾中,面上的表情隐晦不明,我猜夫妻吵架后丈夫大抵都会这么难过,他的眉宇间有一种叫做“后悔”的情绪在涌动,我望着他,心底里忽然一颤,禁不住走上前劝道:“别难过,别难过,她又不是不回来了。”
听完我的话,Michael陈转头,面上的表情很茫然,他的脸果然肿了,不像是女人抓的,倒像是自己摔的,他望了我半晌,一句话不说,只是眼神迷离,那样子像是喝醉了。
我被他瞅得浑身发毛,遂说道:“很晚了,我回去了,钱下次一起结。”
我走到门廊的时候,Michael陈忽然追出来,他手里拿着外套,面容恢复往昔俊朗,他笑着对我说:“Vivien,我送你。”
我摆手:“不用,我准备了十美元。”老美这边治安不大好,走夜路是极其危险的一件事情,所以我一般随身携带十美元左右,基本上够一个大个头的黑人小伙子吃饱一顿饭,我觉得如果不是饿到一定境界,谁也不愿自己沦为抢劫犯。
Michael陈笑,俊朗的面容颇具成熟男人的气质,他伸手,绅士道:“多谢你照顾Holly。”
我说:“哪有,六岁的Holly比我当年十六岁都懂事。”
Michael陈颇是欣慰,他眉头完全舒展开,笑意直达眼底:“大概是随了我。”
我:“……”
路上的时候,他在开车,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夜里很冷,车窗上下了一层雾气,道路两侧的景致模糊一片,我没说话,Michael陈只专心开车。
电话忽然响了,又是卫北打过来的,他说:“姐,今年过年你回来吗?”
我说:“不回。”
卫北沉默一下,又说:“你缺钱吗?我汇给你。”
我深感无奈,他终于又兜回了金钱的话题,我说:“不缺,我在这里边打工边读书,挺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读完啊!?”卫北终于急了,冲我吼道:“何嘉树要结婚了,你好歹也表个态啊!”
我想了想,诚恳道:“只要中国法律允许,我就同意。”
卫北恶狠狠得把电话摔了,因为我听到“啪”,而后“呲啦”的一声,信号中断。我知道卫北的这块手机又报废了,他还跟当年一样,脾气暴躁的厉害。
我讪讪得收起手机,Michael陈便问:“你丈夫?”
我说:“不是,我弟弟。”
他点了点头,继续开车,后来,他似是不经意间问道:“Vivien,你的中文名字叫什么?”
我抿嘴笑了一下,说道:“Vivien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他伸出右手,忽然用很地道的家乡话对我说:“我叫陈如海,很高兴认识你。”
我郑重得跟他握了一下手,便也笑着说:“我姓卫,单名一个南字。”
“卫南……”他细细读了出来,而后说道:“反正无聊,不如讲点有趣的事情吧。”
“有趣的事情嘛,我倒是知道很多,你想听什么类型的?”我眯起眼睛笑,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在跟这个而立之年的男子调情,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身量都是极其出类拔萃的,方才笼在烟雾中的身影让我想起苏慕。
他偏头略一沉吟,而后道:“随你。”
今晚的月色美极了,我抬头望了一眼,心念微动,于是说道:“不如我给你讲一个轻松开心的故事吧,故事里的姑娘她叫卫南,卫南从小就是个不着调的姑娘……”
陈如海诧异得望向我,没说话,只是抬手放了一首华语歌曲,歌词很熟悉,但我一时之间记不起名字。他可能怕影响我讲故事,便把歌曲声音调得极低,我在舒缓的音乐声中轻声说道:“这是一个快乐的故事,故事里有个傻姑娘她叫卫南……”
背景音乐里,歌手在同步唱着一首歌:
“当我还是一个懵懂的女孩
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他也离开
留我在云海中徘徊,明白没人能取代
他曾给我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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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一个顶好的故事该如何开始,这四年来我曾不止一次得想去回忆往昔,得到的却只是零星的片段,那些陈旧的段子就像是七十年代泛黄的照片,褪了颜色,却更显岁月的沧桑。
我想,卫南的故事大概要从十年前讲起,那年八月初七,暑气上蕴,艳阳高照,她初见何嘉树。
这之前她做了一个噩梦,梦里有着深深的窒息感,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脖子,很难过,却又带着□□,梦醒后,她说:我上辈子一定是被勒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