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〇四章:谁心狠(1 / 1)
林左第一次经历死亡是在小学毕业前夕,那会儿她刚过完十二岁生日,放学回家后便听妈妈说:“小刘还在医院呢,待会儿我熬粥送过去。”她说的是刘叔叔,爸爸妈妈说话时,林左一向不插嘴,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听不懂,或者听完便忘了,也许有些小孩子是这样,但是林左不是。
她很明白妈妈以嘲笑的口吻所说的“露水鸳鸯”是怎么一回事,她很清楚的了解爸爸说的“宾馆晚上查的严”是什么意思。
四年级的时候,她放学回家走进小区,看到旁边楼层的范阿姨正在打孩子,那个小女孩比林左小两岁,就那样木讷得站在楼道里被妈妈打,打到最后,范阿姨揪着孩子的头发往墙上撞,“咚咚咚……”的声音分外清晰。
林左觉得一定是很疼的。
后来在大人们的劝说下范阿姨才停了手,小女孩没哭,却显然傻掉了,看向前方的眼神一片迷茫。
可是范阿姨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大声哭喊:“我早晚要被她气死,我早晚要被她气死……”
林左却觉得,在范阿姨气死之前,小女孩会被打死的。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林左才明白,范阿姨口中的“她”不是指小女孩,而是指她的丈夫范伯伯。
妈妈边吃饭边说:“老范有些过火了,在外面养的孩子都带了回来,怎么又养了一个女人?”
爸爸夹了一口菜,含糊不清道:“老范那性子,还是养一个的好,不然他总嫖妓也不是办法。”
“你们男人……”妈妈用鼻子哼了一声,不屑道:“都是这德行!”
“喂喂,你可别扯到我身上。”爸爸连忙撇清关系,喝了一口汤,继续说道:“我最烦跟老范一起出差,他每次总喜欢要打通的两间房,他那边招了鸡,如果遇到有警察晚上来查房,那女的披着床单就跑到我这屋里躲着,等到警察来查我这屋的时候,她再从中间的暗门跑回去。”
“嗬……”妈妈筷子敲得碗碟叮当响,显然是心情不好。
爸爸忙转换口气,笑呵呵道:“男人嘛……特别是他们干销售这一行,一出差就是一两个月,没有老婆热被窝,哪里耐得住寂寞,像我这样有责任感的男人少见唠……”
“德行……”妈妈没好气得白了他一眼,将碗推过去:“再给我盛碗米饭。”
妹妹总是会跟着嚷嚷:“爸爸也给我盛碗饭。”
有的时候林左很诧异,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到底听没听懂这些话,可是很多年后她再提起小区里的事情后,妹妹总是满面惊愕,疑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林左的脑子似乎成熟的比别人快一些,她很容易消化爸爸口中的故事,在爸爸看来,他所说的话都是亲身经历,而且是印象深刻的亲身经历。
林左的爸爸是个很有魄力的男人,农村地主出身,后来被红卫兵挖了祖坟,被□□耽误了高考,他便背地里走起了资本主义道路,将家乡的特产偷偷运到外地贩卖,或者从金三角偷渡出境,看到一层一层的缅甸小竹阁楼,还有一群不会穿裤子的女人,还有刚刚吸完□□蜷缩在路边享受的干瘦男人……那个年代里的男男女女、形形□□、营营苟苟……
爸爸口中的故事往往都带着一种异样的绮丽色彩,就像是有毒的蛇和剧毒的蘑菇,它们的花纹往往都是比较好看艳丽的。
有时候,林左会莫名的烦躁,对于新鲜事物,当你接受不了的时候,便会产生抵触情绪,可是当你真正接受了,才会恍然发现,原来是这样的,原来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原来黑暗肮脏是存在的……
于是林左走在路上的时候常常会觉得:这一刻阳光能够照耀在我的身上,真好!
所以当十二岁的林左得知王阿姨死亡的消息后,她的第一感觉便是:那个笑起来干净爽利的女人永远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这是那会儿她对死亡的定义。
隐隐得,她还有些遗憾,因为王阿姨特别喜欢她,每年过节和生日的时候,给的礼物总是最多最昂贵的。
“明天报社便会有人来采访小刘,你说这事……真的假的啊?”妈妈今天吃饭的时候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毕竟王阿姨跟她关系特别好,一点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爸爸特意压低嗓门,虽然隔着几道墙,他依然生怕邻居听见:“小刘自己浑身是血的跑回来,老婆孩子都死在火车轨上,警察说是后车轮卡住了,便直接被火车碾死了。”
林左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她叫刘洋对吧……
当天夜里,爸爸妈妈一直在谈论这件事情,林左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大概的脉络。
总起来说,她们是有钱烧死的!
刘叔叔近些年来业务很好,年纪轻轻便爬到部门经理的职位,王阿姨也是风风火火,在城市的黄金地段开了家金店,专门做金首饰,就连林左妈妈梳妆盒里的几套首饰都是王阿姨选的。
人穷则思变,人富了则闹腾……
刘叔叔家里有了钱后便嫌弃现在的房子小,非要换去附近有名的花园小区,房子买了,二三百平米,装修倒成了问题。
因为林左爸爸的公司便是搞建材装修的,他们对这些东西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所以反而挑剔起来。
最后一家人合计去附近的经济大都市买建材家具,并且特意挑了周末,带上九岁的女儿刘洋一起。
如此,算是一起寻死了。
刘叔叔开的车,走夜路的时候没有警察,索性抄近路走了火车轨道。
于是悲剧就此发生。
林左白天去学校的时候便听到有同学讨论说:“听说有个男人谋杀了自己老婆孩子,就住在我们家旁边的小区,昨晚我爸爸妈妈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吓得我不敢睡觉……”
“会被抓起来枪毙吧?”
“谁知道呢……据说那男人也受了伤,现在还躺在医院呢,警察去盘问的时候,他总是说,怎么会呢,我老婆在照顾金店,洋洋还在上学呢,你们说什么呢……”
“杀人犯通常都这样。”
“……”
那一天,林左闷头多做了一套试题,小学马上就要结束了,初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需要自己考。
再后来,这件事情反反复复得被大家讨论,白天听到同学讨论,晚上回家听到爸爸妈妈讨论,大家说法不一,有说刘叔叔是杀人犯的,有说小刘是运气差的,还有说刘叔叔只是吓傻了,不然不可能放着老婆孩子的尸体不管,一个人连夜打车回了家……
可是林左一直很想问,到底是哪位出租车司机大叔如此有胆量,深更半夜居然敢载一名浑身是血的男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大抵是刘叔叔给的钱很多,有人是愿意为钱把命卖掉的。
这点林左一直承认。
后来很多报纸也有登载这件事情,警察查了又查,一直未果。
当人们对新鲜事物的热度缓缓降低后,刘叔叔托了关系,终究只是被警察局查看数月,之后便不了了之。
半年之后,林左也顺利升了初中,而且是全市最好的初中,自己考进去的。
陈如海也去了那所中学,对于林左跟他一个班的事实他几乎是难以接受,反反复复将录取名单看了几遍,最终死活赖着他爸爸去找班主任换了班。林左这个人……他潜意识里有一种感觉,那便是离她越远越好,她很笨,却又很聪明,她很傻,却又看的很透,她很静,却总是透着股邪气……
说白了,陈如海怕林左。
林左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是如此的矛盾,她只知道张亮亮已经不故意碰掉她的书了,因为从五年级以后他便主动跟老师请求和林左同桌。
林左的座位靠墙,张亮亮的座位在外侧,他会故意将身子横起来堵在外面,笑嘻嘻道:“林左你想进去吗?”
林左点了点头。
张亮亮便将凳子往后挪,空出前面一个空隙,笑嘻嘻得说:“从我前面走。”
林左看了他一眼,侧身要进去,走到他正前方时,张亮亮忽然拽她一下,林左便跌坐在他的腿上,张亮亮会故意抱住她,然后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气说:“林左,你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林左觉得很好听,所以下一次张亮亮要她从前面走时,她明知道他会干什么,却还是这么做了。
倒不是有多喜欢张亮亮这个人,只不过是爱听他的花言巧语罢了。
后来张亮亮终究没有跟林左去成一个中学,他常托同学捎信给林左,一封两封三封……林左将它们锁在抽屉里,一封都没看,后来觉得烦,便对送信的同学说:“你别总给我捎这些信,我跟张亮亮不熟。”
那位同学很吃惊,说:“张亮亮说你是他女朋友啊。”
“可我真跟他不熟。”林左一直都这么说。
后来不知是那送信的同学泄气了还是张亮亮泄气了,总之信没有再送来。
林左乐得清闲。
有一次她偶尔拆开张亮亮送来的信,一封一封看下来,无非都是些你侬我侬的情话,肉麻得林左直掉鸡皮疙瘩,看到最后一封,上面只有五个字:“你的心真狠!”
那会儿恰逢刘叔叔又找了新的对象,正在盘算着装修新房结婚呢。
新对象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青春靓丽的紧,林左在小区偶然碰到过一次,刘叔叔还是跟以前那样很亲热的摸摸她的脑袋,笑着说道:“大女都长这么大啦,上初中了吧?”
林左也会笑着说:“是啊,是啊,我要过十三岁生日了呢,刘叔叔记得给我准备礼物。”
刘叔叔说:“好……”然后载着新对象开车走了。
王阿姨死后不到一年,刘叔叔重新结婚,娶了那个比他小十几岁的黄毛丫头。
是啊,的的确确是黄毛丫头,林左见到她的时候她确实染着一头金色的头发。
妈妈不止一次得感叹:“小刘……他的心可真狠!当时追得死去活来的是他,死了以后哭得一塌糊涂的也是他,当时还信誓旦旦得说,小王死了他不会再找别人,可如今……还不到一年……”
爸爸摇头喟叹:“心狠的人才成得了大事,你看小刘现在部门经理做的风生水起,过些日子怕又要升职了。哪里像是老范,被老婆一通胡闹,那边包养的女人又扔了,跑回家来陪老婆,不过你看着,好不了几天……他那破毛病,到死都改不了。”
妈妈不乐意了,愤愤道:“什么话,心狠的人才成得了大事?”
“那是……上头的那些人,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的。”爸爸颇是忌讳得指了指头顶,没继续往下说,可林左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前些日子刚好在爸爸房内找到一本《中国十大将领的婚姻史》,那十大将领的名字个个响当当的,林左经常能从二舅的嘴里听到。
那天林左刚刚好看了张亮亮给她的信,对“心狠”这两个字颇感兴趣,于是破天荒得开口道:“爸爸,其实最心狠的人是你啊!”她半开玩笑得说完,又笑了。
林左爸爸愣了一下,皱眉道:“林左,你说什么呢!?”爸爸平时唤两个女儿“大女”“二女”,可一旦他要生气了,便会连名带姓的喊。
林左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说心狠的人才成得了大事,所以我说爸爸比刘叔叔要心狠啊,因为你的官职比他大呢!”
她说完这句话,全家人都笑了。
可是林左知道,爸爸是真的心狠,当初刘叔叔扔下的只不过是妻子儿女的尸体,而今他也只是抛开了过去的回忆,屈从与现实的温暖。
而爸爸确实要比他心狠许多,十二年前林左刚刚出生时,医生说只能活五年……那时候林左还没有死啊,爸爸便将她扔给了姥姥,迫不及待得又生了妹妹。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林左便想,也许,这话没错,给自己一个良心的最底线,然后心狠,不成大事都难!
爸爸对不起林左吗?
林左说:“没有的,十二年前爸爸刚刚白手起家,一穷二白,一个养不大的孩子,丢掉就丢掉吧,他还有更重要的人生,事业,家庭。况且后来他富足之后,从来没断过我的奶粉,并且是当时最贵最好的奶粉,他是心狠,却从来没有跌出自己的良心最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