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1)
在这伙胡子眼里,雪地里的汉子相貌不扬,连帽子都没戴,穿家织土布的灰棉袄,胯胯大大的裤裆,腰间还缠了道麻绳。穿戴打扮遢拉,再典型不过的庄稼人。赵前心头雪亮,知道自己碰上了胡子。他从袖管里抽出手来,指点一气:“喏,看见前面那棵大树没有,在大树根底下打右转,捡直走,再有三里来路就是哩。”
“谢了。”哗哗哗的马队转瞬消失雪幕之中。
南沟赵家大院被砸窑②了。胡子原打算绑赵前,没想到扑了个空。他们踢开大门,发觉当家人不在。偏巧赶车的马二毛也回自家去了,屋里只有两个女人带孩子,炕上爬一个,炕边站一个小小的女孩,咧嘴想哭又不敢哭。家里的摆设很一般,与预先设想的相差甚远,胡子头觉得扫兴,想不到远道而来却两手空空。狐狸围脖儿伸手揭开了锅盖,大锅里头蒸的是通红的高粱米饭,还有白菜土豆汤。他摇了摇头,吩咐:“翻!”霎时间,翻箱倒柜稀里哗啦,好歹摘下了架新座钟,搜查出二十来两碎银子。狐狸围脖儿气愤得抽了赵金氏一个嘴巴:“妈了臭的,你家咋装的大财主?”
赵金氏又在怀孕,这一巴掌打的可不轻。她捂着脸,眼睛里头漫上一层泪花,说:“大爷,俺家那有啥钱儿呀,净是别人吹着唠的。”惊惧的灯苗上下蹿动着,女人大致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狐狸围脖儿不信,屋里屋外亲自翻了翻,并无金银财宝的迹象。借着灯光,胡子将老金太太和金氏的耳环扯走了,一看是银的不是金坠。有个胡子顺势在金氏的胸脯上摸了一下,女人敢怒不敢言。
狐狸围脖一脚踹翻了凳子:“真气死我了!金镏子也没有?”
老金太太哆哆嗦嗦地说“呦呦,土地是吃食儿,房子是养老儿,金银是追命的鬼儿,俺们全家也就这点房子地,没金银首饰,也没啥财宝。”
“你放屁!你家是老虎窝有名财主,谁不知道?别他妈的拿我当小孩耍!”
“真的,俺老婆子说话不带谎儿。”
“你家就没个大烟啥的?”胡子们折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很不甘心。
“大兄弟,别、别生气,”老金太太胆子大起来了,她说:“家里的东西,看上啥就随便拿,俺老婆子不拦。”
“去你妈的,谁是你的大兄弟!”狐狸围脖手中马鞭子狠狠地一挥,发出了呼呼的声响:“老不死的,你当我们是来要小钱的咋的?!”
赵金氏:“家里只有点粮食,卖粮收租没几个钱儿。”
“糊弄谁呀?”
赵金氏解释道:“真的,吃地租不假,还没到年头呢。”赵家募人招垦,免前两年的租金,现钱确实不多。胡子不信:“操,不是埋地下了吧?”
赵金氏委屈,连声道:“没有啊,有点钱都给侄子说媳妇过彩礼了,再就是备房料。”
“房料?”
“想盖房子。”金氏不像开始时那样害怕,飞快地打量着狐狸围脖,胆子大起来了,说:“大爷,俺妇道人家不说假话。”
狐狸围脖儿生气,骂:“盖那么多房子干屁?真他妈的够土鳖了。”
一个矮胖的汉子说:“大当家的,女人藏黄金和烟土有地方啊。”
“哦?”狐狸围脖儿感到诧异,“在哪儿?”
“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啊,那玩意儿啥都能藏,嘿嘿。”
胡子们听了哈哈笑起来,狐狸围脖儿冲那人屁股踢了一脚,骂:“牛蹄子上供——就显你爪大?娘们儿那地方也能掏?真他妈的尿性。”
其他胡子七嘴八舌说:“要是压裂子,窟窿多的是嘛。”
狐狸围脖儿显然不耐烦,挥手截断话题,说:“去你妈的,劫财不劫色,耗子洞不乱挖。”
有个胡子威胁道:“快说,不然把房子烧了!”
赵金氏有股火气往上涌:“俺家的地多是不假,不少荒地,一大半都让别人白种,哪来的钱?”
“哎呀,带崽的娘们儿还敢嘴硬?”狐狸围脖儿觉得奇怪,又问:“你当家的呢?”
赵金氏迟疑了一下,说:“去,去老虎窝街上了。”
有一个精瘦的年轻人过来,这人鼻梁高耸得有些夸张,讲了句黑话:“大当家的,可别底线漏水。”
第五章(2)
狐狸围脖儿点点头,说:“小兔崽子,你他妈的盘子③踩得不准。”
高鼻梁喏喏连声,闪在一旁建议:“那咱吃臭④吧?吃小臭也成。”
胡子在角落里搜寻,连猪圈都没错过,仍一无所获。狐狸围脖儿终于泄气了,说:“你家就这么两破丫头?连个小子也没有?”一把揪住了赵玫瑰,推搡给了刚才的年轻人:“小
郭子,给我看着,别让皮子跑了!”然后抬腿往外走,边走边羞辱女主人:“你他妈的光养丫头,连儿子也不养啊,操个老母鸡还下公蛋呢!”
许多年以后,赵玫瑰牢牢记得被绑票的情形。颠簸的马背仿佛起伏晃动的大船,浓烈的烟草气味笼罩,胡子的一只大手搂住她,叫她丝毫动弹不得。在那风雪交加的夜晚,她不停地哭啊哭,最后嗓子哭哑了。胡子心烦,吓唬她说:“小丫头,再哭撕了你的嘴!”黑夜彻底覆盖了雪原,除了漫天的飞雪就是急促的马蹄声,赵玫瑰的脸蛋冻得麻酥酥的,哭着哭着睡着了。
赵玫瑰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坐在炕边瞅她。赵玫瑰感到特别恐惧,她张张嘴想哭,可是嗓子嘶哑无声,眼泪簌簌又流了出来。“醒了呵,小闺女别哭啦,”老女人和颜悦色地摸摸她的手:“起来吃点儿饭吧。”
胡子们在隔壁饮酒作乐,粗喉咙大嗓门地唱:“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黑云是白云?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完了都是云……哪位是君,哪位是臣?”乱哄哄中有胡子嚷嚷:“大当家的,明个哪哒子⑤去乐?”
“砸!砸就砸它个一个红窑!”
屋里还有几个肉票,有老有少,都愁眉苦脸的默不作声。只有老女人说话,一边就着马灯做针线活,一边唠叨:“今天砸这个明天砸那个,早晚不等,得砸掉脑袋。”老女人缝袜子的线脚很细密,换线头时碰碰赵玫瑰说:“闺女,给认个针儿吧。”赵玫瑰接过针,将线头在嘴中抿湿了,对准针眼儿穿了进去。老女人就夸奖,闺女好乖乖,长大准是个巧手媳妇哩。赵玫瑰差点笑了,一想到自己处身于陌生的环境,没敢笑,鼻子酸溜溜的还想哭。夜深了,胡子们仍兴奋得不想歇息,借着酒劲过来折腾肉票。他们将肉票吊起来打,打完以后还勒令在地上爬,学猫叫学狗叫学驴叫。胡子们兴高采烈,开怀大笑。胡子喊:“老婆子,该你的了。”赵玫瑰吓得大哭,哭成了声嘶力竭。狐狸围脖儿见状只得作罢,说老婆子今天便宜你了。胡子终于散去,屋子里满是哼叽叽的呻吟,老女人轻轻叹气,拍着赵玫瑰说闺女睡吧睡吧。赵玫瑰身边的老女人,也是被绑来的,因家里无钱来赎,只好给胡子烧水做饭,缝缝补补。赵玫瑰睡不着,睁大眼睛盯头顶上的梁柁。窗外面的雪还在下个不停,有胡子岗哨来回走动,而炕洞子里的柴火噼啪啪燃烧,挂在墙头上的马灯里的火星子不时地爆裂……
赵前是在胡子离开后才回家的,一同进院子的还有老牟和马二毛等二十余人,众人手里抄着鸟枪洋炮菜刀斧子。听说赵玫瑰叫胡子绑去了,老牟连连跺脚说:“赶紧去报官,官兵一去就连窝……”扭头见赵前的脸色怕人,就改口说:“要不就出钱去赎?”
胡子留下的口信是后天晌午接人,地点在苇子沟河口大柳树底下。一百两银子,少一两就撕票。赵前不声不响地吸着烟袋,耷拉着脑袋想了好阵工夫。烟终于吸完了,也下了决心,他在炕沿上磕打磕打烟袋锅,吩咐马二毛说:“明早,你再去抓头猪。”
“啊”老牟听了一怔:“干啥?”
赵前说:“好好答谢人家,人家大老远来的,白跑了一趟,匪路上吃饭的也是朋友。”用意很明显,他想花钱摆平。事实也是这样,既不能经官,更不能和胡子结怨。老牟想了想,赞成说是啊是啊,软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之胎。
第三天晌午,马二毛赶马车来赎赵玫瑰。胡子果然在柳树下等候,胡子疑心重,将马二毛的眼睛蒙了起来。费些周折,才到了胡子的驻地。其实胡子去南沟砸赵家,只绑回了个小丫头片子,已经不奢望勒索更多的钱财。不想,事主拿来一百两银子,还拉来了一口猪,同时修书一封,措辞甚是客气。胡子头见了大悦,连声称赞赵东家是个讲究人,够朋友,说小丫头也就值五十块,捎带把那老婆子也放了算了。狐狸围脖儿要款待二毛子喝酒,二毛子那肯,忙说要赶路。狐狸围脖儿不食言,立马放人,打发两个崽子送上一程。
马二毛接回了东家的闺女,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马车缓缓地拐上了回老虎窝的官道,车夫爱惜马,任由着马的兴致碎步小跑。很好的太阳斜挂在天上,雪水泥泞,路边高大的杨树树叶飘零,远处的村屯变成了模糊的烟雾……
赵金氏又生了个闺女,赵前气急败坏,怒吼:“你没完了?啊!”
男人不理金氏母女,家里的气氛格外压抑。丈母娘心上发慌,念叨说得找人算算了。赵前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再娶一房小的。作为老虎窝的首富,作为南沟的主人,他不能容忍老婆接二连三地继续生丫头,他不能接受没有子嗣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