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七回 借酒消愁(1 / 1)
隔日,邱府,程澈手足无措地站在书房外,看着书房里的一片狼藉。未几,又一本书砸来下来。程澈叹了口气,便勉强弯下腰去要捡。
“别捡!”邱士瑜铁青着脸冷冷说道,随手又扔下一本。
程澈抬头看看他:“夫君,你这是何苦?”
邱士瑜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手中的书,然后毫不犹豫地扔了下来,哼道:“这些东西毫无用处,留在这里做什么?”
“你是朝廷的御史中丞,上书谏言总会需要引经据典,怎么能说没用呢?”程澈摇了摇头,仍旧弯下腰去捡。
邱士瑜一眼瞥见她那凸起的腹部,心中不免不忍,但见她一意孤行要去捡那些书,自己又正在气头上,更没有耐心来顾及她,便没了理智,对程澈吼道:“我让你别捡!”
程澈一愣,一阵心酸涌上来。她呆呆地站住,没有再去捡那些书,而是怔怔地看着不停翻书扔书的邱士瑜,心里万分不解。
邱士瑜自吼了那一声,心里的郁闷不但没有得到发泄,反而心情愈加灰暗起来。他伸出手去,再次触及一沓书籍的时候,内心突然涌起一阵烦躁,便索性一翻腕将那一沓都推到了地上。嘭的一声,程澈见他一下子抛弃了这么多书,吃惊之余开始担忧,生怕他这是自暴自弃前的举动。
然而,邱士瑜不是这么想的。他似乎突然从刚刚的举动中找到了一种发泄的快感,便伸出手去连着将几沓书本都推翻在地上。他已经压抑得太久了。他的动作越快,带来的那种发泄后的畅快感也越真切。到最后,他几乎是眼都不眨一下将满架的书连同一只彩陶的笔洗全都一股脑儿地扔到了地上。书房里一时乒乒乓乓的,只有程澈含着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书架空了,再也没书可扔,书房的半空中浮起一层薄薄的尘埃。邱士瑜闭着眼睛瘫坐在椅子里,手扶着额头唉声叹气。程澈在一旁看着,却始终不敢再去捡那些书。她只是含着泪,深情却又不无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不知道下面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半晌,邱士瑜睁开眼睛。他草草地往地上一瞥,突然颤了一下。程澈只看到他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然后蹲下身去从那一堆书里翻出了一本薄薄的青色软抄。联想到邱士瑜方才的行为举止,她对他此刻的举动十分不解。她疑惑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只见他翻开那本青色软抄看了看,然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紧接着却将眉头皱得更紧,好像很恼自己似的将那软抄往书桌上用力一扣。程澈完全迷惘了,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只是无奈地看着邱士瑜垂头,叹气,然后拂袖而去。
邱士瑜走出书房,许久都没有回来。程澈估计他又是出去散心了,便轻轻耸了耸肩,叫来下人将书房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布置好。当下人们在将地上那些书本重新上架的时候,她忍不住内心的好奇走到书桌旁拿起了那本青色软抄。这本书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邱士瑜扔了那么多书以后唯独将这本捡起来重新摆好呢?
程澈看了看那软抄封页上的三个大字——鬼谷子。
《鬼谷子》?她更疑惑了。她也曾粗略地读过四书五经,上过私塾受过儒家教育,知道《鬼谷子》在那些学究的眼里是一本离经叛道的书。她原以为邱士瑜捡起的该是什么重要的儒家经典,却不想是这么一本书。带着疑惑,程澈翻开了这本软抄。软抄里夹着什么东西,她一下子就翻到了中页,眼前出现了一片鲜红的叶子。叶子像红掌,但已经干枯很久了。
看到这片红叶的时候,程澈整颗心都震了一下。她只觉得浑身都动弹不得,僵在那里许久,直到下人轻声提醒她脚下踩着一本书。程澈猛地回过神来,然后像怕被别人知道似的迅速合上那本书。然后,她若无其事地将这本《鬼谷子》重新放在邱士瑜的书桌上,交代下人不要动这本书,随后便撑着腰快步走出了书房。
一踏出书房的门槛,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便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再说邱士瑜,出了书房后他直奔后院,牵了马匹出了大门,然后便直往郊外奔去了。路上经过一家酒肆,他突然心血来潮下马去买了两坛子花雕,然后便上马绝尘而去了。
又是回乡的那条路,邱士瑜来到当年慕容子衿为他送别的地方。槭叶依旧红艳,如火如荼地燃烧着,仿佛在用自己的热情嘲笑着邱士瑜的凄凉。邱士瑜苦笑一声,将缰绳往旁边一扔,也不去系马,径直走到槭树丛中,颓然地往地上一坐,便掀了酒坛子灌起酒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可是邱士瑜似乎已经喝多了,竟没有听见。或许是举杯销愁愁更愁,他没有喝醉,却被这浓郁的愁意给熏醉了。所以当男装的慕容子衿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慕容子衿并不知道邱士瑜在这里,她只是和穆桑柔说起这里满山红火的槭叶。穆桑柔喜欢,便央慕容子衿替她采一些回去压在书里做书签。慕容子衿欣然应允,但又不知为何不愿意让他们知道确切的位置。于是她提前告别了众人,瞒着他们独自往这槭树林来了。
来到当年送别邱士瑜的地方,她心里也有些感慨。然而,那毕竟是她九岁时候的事了。如今她已十五岁,时隔六年,又经历了这么多,她虽年轻,想起来却也有一种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她下了马,让黑马独自到一边去吃草,自己则步行向前。
不知走出多远,她突然发现了几团马粪,心里不禁起疑。黑马在身后不远处低低地打着响鼻,这几团马粪显然是别的马匹留下的。慕容子衿见这马粪颜色尚新,便知这马行出不远。也就是说,这里还有别人,她不禁警觉起来,手伸到腰间的碧绦剑上按住,准备随时拔剑。
慕容子衿正东张西望,只听左侧达达两声,似乎是马蹄敲在石头上的声音。慕容子衿壮着胆子拨开树丛,却见一匹枣红马站在那里,缰绳被一旁的槭树枝缠住了挣脱不得,背上却没有人。慕容子衿微微一愣,她认识这是邱士瑜的坐骑。也就是说,邱士瑜在附近?
慕容子衿走到枣红马身边,那马儿认得她,竟无比听话地垂下头来。慕容子衿拍拍它,将缰绳从槭树上解下来,然后将马牵到旁边一棵高大的梓树下系好,然后便开始寻找邱士瑜的身影。
她原本以为邱士瑜是弃马步行在这边散步,但沿着小路走了不远,她居然闻到了一股酒香。慕容子衿犹豫了一下,便循着那酒香找过去。一路上,酒香越来越浓烈,慕容子衿知道自己离那个人也越来越近。等她到了一大丛槭树前,她弯下腰来,却见邱士瑜正抱着两个酒坛子靠在一棵槭树下。
慕容子衿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邱士瑜还有这样一面。她弯腰走进槭树丛,来到邱士瑜面前。邱士瑜显然已经醉了,脸色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他抬起头眯着眼看了慕容子衿一眼,然后摇头笑笑,又垂下头来。
慕容子衿翻了翻白眼,俯身下去伸手扯了扯邱士瑜的衣袖:“邱叔叔?”
“嗯?”邱士瑜再次抬起头来,依旧是迷离的笑容,好像刚刚才认出眼前的人是慕容子衿,喃喃说了句,“青青啊。”随即又将手边的酒坛子举了起来。
慕容子衿见状,急忙将酒坛子一把夺了过来,对邱士瑜撅起嘴道:“别喝啦,你都喝醉了。”
邱士瑜看着她一笑,将另一只酒坛子举了起来。可惜,这只早就空了。邱士瑜失望地叹了口气,将酒坛子往旁边一扔,那坛子便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慕容子衿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无措。她还从来没见过邱士瑜这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她将手中的酒坛子放在一旁,在邱士瑜身旁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啊,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邱士瑜摇头苦笑:“小丫头,懂……懂什么?”
“你话都说不清楚了。”慕容子衿突然觉得好笑,便模仿着邱士瑜的口气,“懂……懂什么……”说完扑哧一笑。
邱士瑜叹了口气,脑袋往后一仰,却撞在槭树的树干上。他嘴里“咝”的一声,伸出手要摸自己的后脑勺,却摸到了一只柔嫩的手。邱士瑜一惊,酒醒了三分,急忙将手收了回来。然后扭头惊讶地看着慕容子衿,却见慕容子衿笑着用哄小孩子的口气对自己道:“撞疼了吧,谁让你喝酒!”
邱士瑜看着她怜惜的笑容,心中激荡不已,却伸手将慕容子衿的手挡了回去。他后脑勺还能感觉到慕容子衿的手轻抚的感觉,温腻的感觉直渗到心里。慕容子衿不解地看着他,却见他摇了摇头,转而关切地问道:“青青,你怎么会在这里?”
“哦,我来采点红叶给桑柔,不过看到了你的马,就过来找你了。”慕容子衿笑笑,“邱叔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啊?”
邱士瑜听她问起,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就只是摇头叹息。
慕容子衿见状,联想到今日听贺家兄弟说起吕文焕投降的事,便猜到了大概。估计邱士瑜是恨自己对时局无能为力,她也只能幽幽地叹一口气:“我知道了。”
邱士瑜疑惑地看看她:“你知道什么?”
“是为了襄阳投降的事,对吗?”慕容子衿眨了眨眼睛,“你是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眼看着鞑子入侵却无能为力,所以有挫败感,觉得很迷惘,对不对?”
邱士瑜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学生,难得她竟能了解自己的心情。他苦笑一声,仍旧是叹息。
“邱叔叔,其实,你要是有心事,可以跟我讲啊。”慕容子衿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痴心妄想,不过很快她就有了自信,“我是你的学生,‘名师出高徒’嘛。说不定我能替你分忧呢!”
邱士瑜再一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还是叹气。心事?他的心事只有两件,一件就是鞑子入侵的事,这个说了慕容子衿也无能为力;而另外一件,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不能说,甚至连想一想都是错。可是,他虽是出了名的克己复礼,对这件事竟无可奈何,总是忍不住要去想。
慕容子衿听他又叹气,不禁皱起了眉头,有些娇嗔地说道:“你别动不动就叹气啊,听着叫人心烦!”
邱士瑜听她抱怨,轻笑着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慕容子衿见他半天没动静,仍是一脸凝重,一时间手足无措起来。想了想,她还是讲些其他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好了。于是,她开始讲最近和穆桑柔刘奕他们在一起做的一些事情,尤其是那些好笑的,她描绘得有声有色。等到她讲得口干舌燥再也说不下去的时候,她扭头一看,却见邱士瑜已经靠在槭树干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邱叔叔?”慕容子衿试探着叫了一声,邱士瑜没有反应。慕容子衿见他一脸沉静,不禁笑笑,又抬头向他头上看去,却见一色乌黑的头发里赫然夹杂着一根银丝。慕容子衿一愣,心里颇为感慨,蓦地生出一丝疼惜。他最近太多心事,连白头发都有了。慕容子衿屏住呼吸,伸手将那根银丝轻轻挑了出来,突然迅速地一拔,然后紧张地盯着邱士瑜的脸。
还好,他没有醒。慕容子衿轻轻扬起唇角,将手中的白头发扔到一旁的泥土中,然后便轻轻靠在了邱士瑜的肩膀上。她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看蔚蓝的天空。此时离黄昏还有一个时辰,休息一下也无妨。她微微一笑,觉得邱士瑜的肩膀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感觉很平和很安宁。她便带着嘴角那一抹微笑,闭上眼睛轻轻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