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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第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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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开学,方华升入大三。

她整个学期都很努力,每晚都准时自习,周末也一样。

她的舍友报怨她已学得走火入魔,六亲不认。

不是没有男生追求她,但她一概心如止水。

她醒时不常想起那个方华,但她常常在梦里见他。

她终于肯定梦可以是彩色的,因为她常见他穿着白底蓝条纹的病服,说不出的干净清爽,依旧有灿烂笑容,动人眼神。

他身边的林妍穿各种柔和颜色的套裙,光彩照人。

一天晚上她心血来潮去了M大,借了她高中同学的借书证去了那里的阅览室。

在一个角落的架子上她找到了很多本毕业纪念册。

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了方华与林妍少年时的照片,还有他们简单的资料:籍贯,生日,民族,专业… …她轻轻抚摸那两页纸,觉得自己就象是已和他们相识一生。

图书馆闭馆时,她离开。

那是周末的晚上,十月下旬。

白天里下了雨,晚上有沁骨秋凉。

看台上男生在弹吉它,操场上有人嘿休嘿休地跑圈儿。

一俟女生跑过,看台上便弦繁管急,分外卖力。

那些女生一定是尴尬又快乐的。方华轻轻微笑。

十二月七号,是那个方华的生日。

一早开始下雪,车行缓慢,方华赶到X 医院时街上雪已积了一寸。

她直奔住院部,到护士台登记。“劳驾,我要看 503 房方华。”

护士低头看一眼记录:“没这人。”

忽然间,方华觉得雷轰电掣。

旁边有护士抬头看她,“是不是挺年轻的那人?他爱人特漂亮?”

方华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力气点头。

那护士以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你是他朋友?怎么还不知道,他病情发展得快,上个月就没救过来。”

方华没再听下去。

她慢慢走到楼梯间,机械地走下一级级台阶。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后来她终于抓住一个念头:他和他妈妈一样,死时还不到三十。

她反反复复地思考这个问题,走出医院,没有坐车。

毫无目的地走在人行道上,四下里全是白茫茫的雪花。

她想起他今天该满三十。

她在冰面上滑了一跤,后面的行人绕过她走,她慢慢爬起来,并不觉得疼。

她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发现她已走到了M大。

从城东到城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几个小时。

她在M大的看台上坐下来,看见红男绿女在打雪仗,他们有快活明亮的笑声。

不知不觉天黑下来了。

却再没有人弹吉它,也没有人跑步。

只有她自己,坐在看台上。看男生楼和女生楼的灯光在一瞬间熄灭。

忽然间两座晶晶璀灿的楼台一起消逝。

后来她听见那段广播,她发现广播响的时候天还只朦朦亮。

果然是好一把亢奋的男声:同学们,让我们锻炼身体,争取健康地为祖国工作五十年。

十年后他们的广播还没有改,M大广播室真是可怕。

她一个人呵呵地笑起来,笑了又笑。

零零星星地有人来出操,第七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欢快雄浑。

早操后有人拿着饭盒朝食堂狂奔,出来时买了金黄的油饼。

不拘小节的男生边走边吃。

… …

这个世界什么都不曾改变。

只除了那个告诉她这些的人已经死了。

… …

方华站起身,四肢都僵了。手脚冻得失去感觉。

她坐车回了B医大。这一天她没去上课。

她在白天的时候睡觉,就象那个暑假里她每天做过的一样。

她病了一场,许多天高烧不退,到附院打了点滴。她的手脚从此每年都生冻疮。

病好后她仿佛对功课突然失去兴趣,她仍去听课,却常在课堂上发呆,从前是传抄范本的笔记她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记。

但是期末考试就快来了。

她去听病理学的大班复习,坐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

不知道神思遨游到什么地方,直到她忽然听见有人咳嗽。

她就象触电一般抖动一下,屏息等待。

终于等到那人又再咳嗽,她侧耳倾听,倾听… …

忽尔泪下。

多么象他… …

原来她还可以哭。

… …

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她伏在自己臂弯之中。

整个世界都失陷在一片潮湿的黑暗里。

她问自己为什么去看他前竟从未想过他已经死了?

为什么在她的梦里他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死了吗?

他真的死了吗?

忽然间她想起她永远也看不见他了,这一下痛入心肺。

那个她默默无言却深深爱过的人,已经在两个月前,死了。

… …

手臂上有人在捅。一下,一下。

她听见有人低声说:“教授在瞪你。”

她不理会。

但是手臂上继续在捅,捅,捅-----

她霍然坐直,凶狠地瞪着旁边的男生。

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笔缩回去。向她尴尬一笑。

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女孩满脸晶莹泪光。还有那双悲哀又愤怒的大眼睛。

男生的名字叫向年光。

… …

三年之后,毕业典礼当日,向年光正式成为方华男友。

两人都已留校读研,前途大好。

一朝得志,向年光忍不住遍邀友朋,沽酒相庆。席间痛陈三年血泪苦恋家史,且喜且悲,且痛且乐。

次日不觉睡至日上三竿。一时忘了和方华约在肯德基见面,饭后一起去逛海淀图书城。

方华在肯德基等向年光。

正奇怪他究竟为何迟到,已看见一个故人走进店来。

那穿黑色连衫裙的女子,有着众人中也可脱颖而出的美丽。

方华不觉站起身来。

林妍转头看见方华,一怔,然后微笑着走过来。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儿。

男孩儿一抬头,不知是复活了谁的一双眼睛。

方华呆住。

林妍坐在她对面,让男孩儿叫她阿姨,微笑介绍:“他叫方言,方华离开五个月后我生下他。”

忽然间方华已满眼是泪。

她向小小方言招呼,他无比灿烂地冲她笑。

“这小东西,最喜欢漂亮阿姨。” 林妍拧他的脸,他皱着眉不悦地拨开。

多么可爱。

忽然间方华明白为什么很多女人在失去爱人后会只为着孩子活下去,因为孩子身上四处都可见心爱那人影子。

“他知道有方言吗?”

林妍摇头:“他恨不得我立刻改嫁,那会儿就非要跟刘达中拖孤。我没让他知道孩子的事儿。”

方华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两人都只知为对方设想,将最好的一面给对方看。

见过他们痛苦软弱的只有她。

方华忽然就感到一种近似悲壮的欢乐。

后来她们交换一下近况,林妍写下了自己地址给她。

“他弟考上了北航的研,已经毕业工作了。我把他爸也接来北京,和我们住在一块,你有空过来玩。”

方华点点头。

她看着林妍推开椅子,弯腰去抱方言。忽然她轻声问:

“他… …有没有怕过?”

林妍仰头沉思,眼中流露温柔神采,缓缓摇头:

“他从没怕过,自始至终,他没向我报怨过一分。他是我见过最坚强勇敢的人,直至最后。”

方华知道,他真的没有食言。

… …

她目送林妍走到柜台前,看她把小小方言抱得很高,方言踢着白袜的小腿,小胖手指指戳戳,是在选冰激淋。

有人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跌坐在她对面。

方华回过头。

一脸是汗神情慌张的向年光头顶一把乱发,身上T恤皱如抹布。

“对不起对不起,” 向年光忐忑不安地向她欠身,“昨晚一群哥儿们喝酒… …”

她哼一声:“你的原形未免露得太快。”

从前他总是剪清洁的短发,见面一贯提前半个小时,常穿的行头是小灰格衬衣和熨贴长裤。

向年光尴尬地向她笑,哀哀央求:“方华… …”

唉,这人毕竟还有可爱笑容,眼睛比旁人都要明亮好看。

方华伸手,压下他头顶乱龇的头发。

“算了,一次认清楚也好。”

承受第一次亲密接触,向年光大喜,屏息静气不敢稍动。

方华抽回手来,推他:“去买辣鸡翅去,你出钱,得管我吃够。”

他忙不迭地点头:“好养活,好养活。”兴奋地助跑两步,在光洁的方砖地上滑过去,靠住柜台。

方华看着他,不觉失笑。

若干天后他们一起去了林妍家。

家里有依然摆放了很多方华的照片,好象这个人依然活着,只是暂时还没有回家。

方言抱一个镜框走到方华面前,献宝似地给她看。

镜框里是方华夫妇的结婚照。

小小方言指着那男人说:“这是我爸,多帅!”小嘴努一努向年光,“比他帅多了。”

方华瞥一眼沙发上茫然不知的向年光,低声笑。

只听方言继续说:“我妈说我长得象我爸。”

这一次方华忍不住大笑出声。

那向年光竟闻声跑来,没心没肺地问:“笑什么呢?”

方言横他一眼,扬起小脸,径自嘟擦嘟擦走了。

“嘿,这小子跟我有仇?” 向年光讪讪的。

一起做饭,方华轻声问林妍:“当初怎么被他追到的?”

林妍洗着菜,声音中有笑意:

“我晚上去练八百米,他们一宿舍的人坐在看台上。我一跑过去,他们就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跑。’又唱:‘你问我何时追到你,我也轻声地问自己。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

方华扔下菜刀,笑得要死:“后来呢?”

“后来他就真下来追着我跑圈儿,到我跑不动的时候,他过来大气儿不喘地说:‘明天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两人一起狂笑。

过了一阵,方华问:“还会再爱别人吗?”

林妍笑:“为什么不?只要那人够好。”

“象他一样好?” 方华沉吟,“ 那可不容易!”

林妍点点头:“没错,那时候糊里糊涂地,竟捡了个宝贝。”

方华忽然坏笑:“糊里糊涂吗?我怎么听说有人为了见人家,三年里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出早操?”

林妍红了脸,追打她:“哎,你怎么知道的?我连他都没说过。”

方华丢锅弃铲地鼠窜。

那天回去的路上,方华忽然对向年光说:“喂,将来我一定要比你早死。”

没听见他回答,她转头看他。

他双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走,咕哝一声:“别瞎说!”

“谁瞎说,跟你说正经的呢。”

向年光冷不防站住。

方华本来已走出一步,又退回来。

“怎么了?” 她问。

很久,听见他咬牙:“好吧,你先就你先。没我在,你一个人怎么行?”

该刹那方华觉得万分感动。

她忍不住柔声说:“那么剩你一个,要怎么办?”

他不作声。

她踮起脚,凑近他的脸看他,他一下子转过头去。象被踩到了痛处,又不知要和谁生气才好。

方华心中忽然颤动,辛酸又甜蜜的幸福。

她拉住他手,笑起来:“行了,看你胆儿小的,离死还早着呢。”

背过身去,她象拉小车那样拉他往前走。但是没拉动。

下一刻她被他拉到怀里。

他下巴顶着她头顶,双手挠她的痒痒。

他恶狠狠地,却又心有余悸:“让你再瞎说!”

她忍不住大声笑。

却不知怎么又流了一脸的泪。

那是个夏天的夜里。

方华发现风很清凉。空气中的树香格外温暖。

她知道她生命中的刹那芳华终于已经过去。

一向年光仍在前头等她。

… …

不是不伤感的。

然而,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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