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眷念惘然（1 / 1）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倘若情未有因，如何换前生今世相遇？
倘若无缘，何必相逢。即若无缘，何不相忘？
“东之苍龙，西之白虎，南之朱雀，北之玄武。四神以镇邪孽，月神以佑朝堂。仁安八年。帝君大婚。四海之内皆出其有，以贺帝君之喜。新后清筱，容胜皎月谪仙之貌，德盖班昭却辇之德。其感民生疾苦，复劝今上，从简昭德，大赦天下。庙堂坊间，皆赞新后贤德。”——《洹书•凌帝卷》
西家执事清远权倾朝野，各大家族无不马首是瞻。其一门三后的荣光，望之四海，皆未有可及者。
西家执事清远听闻女儿德行如此，加之今上厚爱，及同僚连连阿谀，自然得意非凡。特地选了吉日，在府中摆宴，以告自家之喜。
其侍婢皆是绝世仙姝，其器皿无一不是古玩奇珍，其宴间莫一例外皆是美味珍馐。其中鲜炙比目鱼这一品，在离海百里之外的帝都最是难得。虽显尽了排场，却与中宫意愿相违。不过，这等宫外小事，又如何能传入深宫去呢？
府中济满了前来道贺的人，门童，侍女，家丁走马灯似的转着。往来如织，女袖如云，衣香鬓影间一派的贵眷之气。
清家幼女清月，因其年纪小，丝毫不觉得宴会有何趣味。倒是乐得母亲抽不出空来检查功课，早早拖着贴身侍女溜到了后院。
天色明澈如一池静水，日色若金，满天飞扬着淡粉淡白的杏花，仿若轻浅触手及碎的月华。
清月闭着眼睛躺在草丛间，鼻息间有青草清新的味道，仿佛还能闻到露水的清香呢！她闭着眼睛，惬意的想到。眉心偶有细腻的触感，仿佛是娘亲的手指带着浓浓的爱怜轻柔的拂过脸颊。她知道是花瓣掉落在脸上，咯咯笑起来。这样的频率，等不到今天的家宴结束，说不定她就会被花瓣埋起来呢！要是娘亲和哥哥找不到她，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
茈荨无奈的蹲在清月身边，想用力把她拽起来。连声劝慰道，“小姐，回前厅去吧，冉少爷会陪着你玩的，倘若被夫人发现是要被骂的！”
清月睁开眼睛，得意一笑，“不会的。”她挤眉弄眼，“娘亲忙着招呼宫里来的女眷，根本都没时间管我。你看，她今天就没有和静姑姑一起来检查我的女红！而且……混蛋清冉一直忙着和那些包子脸的叔叔们说话，根本都不会理会我！我要自己在这里玩！茈荨，你说，清冉的审美观是不是有问题？我要比那些包子大叔们漂亮的多了，哼，臭清冉居然不理我！”
“包子脸大叔……难道是吴大人……”茈荨抽搐着脸，有点恐吓道，“小姐，这话要是让夫人听到了，那就不止是一两件绣品这么简单的事了……”
“茈荨是不会说出去的。”清月用手支颐，眼睛溜溜的转着，略有些讨好和狡黠的说道，“茈荨姐姐怎么舍得月儿罚跪，还有闭门思过抄女则呢？这么不人道的事，茈荨姐姐绝对不会做的对不对？”她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粒桂花蜜浸樱桃，不由分说塞入侍女口中。理直气壮的说，“茈荨姐姐，你收了我的好处，更加不能说哦！不然就是不够义气！”她说的颇为正经。茈荨哭笑不得。
杏花如云蒸霞蔚般的美，枝桠间一片绚丽如云的景象。浅浅的粉，密密捱捱团簇在一起，渲染出一角绮丽般的粉色天空。片片落花，不胜风般，脱离了枝头，飘飘摇摇扶摇落下，一点一点落在如茵的绿地中，宛若星星点点的精灵。落花虽美，但毕竟是辞别枝头，告别春guang，委地之时，便是魂断之刻。这美景之中，也有了一点若有若无忧伤的气息。
雪彦一步一步走来，踏在落花之上，心底突然生出了一种悲凉的心境。他又何尝不如这卑贱的花蕊一般，任风吹落，任人践踏！
“终有一日，我必让西家清氏尝到如此滋味！”他压低了声线，咬牙道。
北之江氏与清氏向来不和。如今西家清氏当权，北家没落。他被父亲派来道贺。这种差事，兄长们一个也不肯来，自然就落到了庶出的他肩上。清远及其交好的一帮朝臣，哪会放过如此机会，都对他旁敲侧击，热嘲冷讽。
这也罢了……让他心寒的是回去该如何向父亲大人复命。纵使他不说，清远挖苦他的事，也会在朝臣间传的沸沸扬扬。迟早会传到父亲大人耳中。他就免不了父亲的一顿训斥和兄长们的挖苦。他们会如何说呢？
他闭着眼睛都能看到父亲冷着脸骂他无用。兄长们得意而揶揄的指指点点，“啧啧，庶出的就是无能，就是卑贱，活该。”纵然他们连来都不敢来。
他冷冷一笑，庶出……庶出又如何？庶出就该被轻蔑，被作践，被人看不起么！他索性自暴自弃的想或许真如兄长们所说，他江雪彦就是个不被需要，不该出现的存在！
一阵莫名的情绪涌起，他恼怒起来，一掌重重拍在树干上。惊的鸟雀四起，落花无数。兀自觉得不解气，胡乱的折下树枝，重重掷在地上。
清月远远看到有人走近，不由的眯起眼睛看去。却看到此中情况，顿时火冒三丈。这后院广袤，遍植杏花。原本就是她尤爱杏花的缘故，爹爹才特地为她翻改的院子。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杏花被人随意摘采已经动气。想来今日府中都是爹爹口中所说的贵客，本想既是爱花之人折一枝也就罢了。没有想到，这个混蛋居然是拿她的花泄愤！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一骨碌蹦起来，以手叉腰，尖声叫道，“你是谁！好大的胆子！谁准你这么糟蹋我的花！”
蓦然听到呵斥，雪彦有几分惊异。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个鼓着腮，斜着眼睛正瞪着他的女孩。很中肯的说，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漆黑的长发梳成双鬟，眉目清秀，黑亮的眼珠正溜溜转着，灵气逼人。只是眉目里的骄纵和傲气，让他很是不快。看就是个被娇纵坏了的官家小姐。
他微挑起了一抹不屑的笑。冷冷转身便走，毫不理会。只是一瞬间，心中突然窜出了一种恶毒的想法。想必这就是清远最疼爱的女儿了，他方才备受清氏欺辱，此刻要不要报复在这个丫头身上？只是一瞬，便按捺住了。毕竟只是个孩子，他又何必做出如此君子不齿之事？不过，他顺手又折下一枝花束掷在地上，有意无意瞟了她一眼，才往前走。哼，只是这个小小的动作，就可以让这个贵族小姐气上一整天了吧。
“不许走！”
身后传来恼怒至极的嗓音，确切的说虽然生气，但她的嗓音尚未成型，略略带着女童特有的稚嫩和清脆。仿佛是气到了极处，也只是个玩偶娃娃般，只让人觉得可爱和有趣。
他头也不回。他才懒得和这个没长大的孩子纠缠，就让这个娇小姐自己发脾气吧。
这次身后传来重重的跺脚声……哈，原来气的跳脚就是这个样子。他心情突然好了很多，只是他还未走出几步，袖子就用力被人扯住了。这丫头，跑的还挺快？
他略带轻蔑的往下瞟了一眼，正好对上她的气鼓鼓的表情。她也瞪着他，漆黑的眸光流转，满是恼怒与不解。
“放手。”他用最冷淡的声音说道。
清月愣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人敢这么对她！她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恶人！跑到她的领地，随便折她的花，也用这种不屑轻蔑的态度侮辱她的尊严！不可饶恕！但是……
“放手。”他又说了一次。
“偏不。”她清脆的回应道。
突然听到这么干脆的回答，雪彦有些诧异。而手指间奇异的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却让他不由怔住了。
清月正捧着他的手，鼓着腮往上面吹气，“你的手受伤了。嗯……是刚才树枝挂到了吗？会不会疼？”她仔细查视着他的伤口，他的手指修长却血迹斑斑，显得有几分骇人。本来她是很气愤这个无理的人，不过……他好像受伤了，而且是被折花弄的，也算是遭报应了吧。
“不关你的事。”雪彦冷冷说，打掉那只温暖的小手。他并不习惯与人有如此亲密而关爱的行为。反正他是个不被需要的人，要是这个孩子知道他的身份，还会不会如此对他呢？一定不会吧，说不定还会拍着手把他赶出去吧。
“哎！不要乱动！”清月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有些怕碰疼了他的伤口，不由又放轻了力气，仔仔细细将他的手捧在掌中。“对不起，疼不疼？娘亲常骂我粗心的。”她抿着嘴，有些歉意的说道。
“疼？”他重复了一句。哈，他什么侮辱没有受过？这点伤也称的上疼，那么他是不是早该疼痛至死了？真是个娇小姐，见点血就吓成这样。但是……她这样的表情。眼睛里满是歉疚的光，眼光时不时瞟向他，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样子。在接触到他的目光后，立刻低下头歉意的样子……
他推开她的手，想要离开。他不想再和这个小丫头纠缠，纵使她现在天真可爱，那么，以后呢？这朵尘世里的花，也注定会沾染上不堪，肮脏的泥土，一样会变的龌龊不堪，察言观色，趋利避害，欺善怕恶……一样也少不了！
“你别走啊，让我给你看看。我背着娘亲偷学过医术呢！”清月丝毫不肯放弃。执着的粘上来，再次扯住了他的袖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受伤的话，就要立刻处理的啊！不然会严重，严重起来的话就会很疼！”清月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因为怕疼，所以才不肯让她处理伤口，絮絮说道。“如果你现在不让我看的话，以后会更疼哦！不骗你的！”她说的颇是认真。
而雪彦片刻间也怔住了。从母亲过世……有多少年再没有听到有人会像这样关切他的伤口，关切他的感受，在乎他是否也会疼痛。他早已习惯了被忽视，被践踏，被侮辱，被当成不被需要的存在……
“嘶……”伤口传来一阵清凉的刺痛，他不由的皱起眉。
清月用手巾尽量轻的擦拭着，轻轻吹气，柔声道，“会有一点点疼，忍耐一下就好。”
“我不怕疼。”他倔强的说道。
清月从细瓷瓶里倒出药膏，轻轻为他涂抹，有些认真道，“你不会疼，有人会疼啊。那些在意你，喜欢你的人会疼。唔……娘亲说是……嗯，感动身受！”
“不会。”
“嗯？”
感同身受？怎么会有人因为他受伤而感觉到疼呢？连他自己都快淡忘了疼痛的感觉。
“不会有这样的人。”他淡漠的说道。又加了一句，“在意我的人都死掉了。都死了。”他稍稍低头，带着一点点残忍的快意。这样的话，会让面前这个千金小姐如何的窘迫呢？大概都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的话吧！
清月只是自顾自的包好他的伤口，而且还打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唔，都死掉了啊。听娘亲说死掉是一件非常可怜的事呢。这么说来，这家伙是个没有亲人的可怜人啊。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你真是可怜。”她颇是遗憾的说道。
雪彦冷笑，可怜？居然敢用可怜来形容他？他不需要人在意，但是他更不需要人怜悯！他还来不及挖苦她。
“这样的话，让我来在意你，好不好呢？让清月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这个孩子，如此清澈的眸光和认真的神情，他一时间怔住了。
清月怕他不肯答应，连连说道，“爹娘一直管着我，什么都不准我做！哥哥们也不肯陪我玩！我和你都很寂寞啊！所以，我需要你啊……”
我需要你啊……
她还在不停的说，他却只听到了这一句。
需要……什么才是被人需要，什么才是存在的意义？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他冷冷说道。那种虚无的情感，那种随时会离开的温暖，那种握不住的幸福和虚幻，他早都舍弃了！他要的是力量和权力，而不是所谓的爱和温暖，那些他所望而不得的东西，他早已经永远的放弃了。
“不需要？”清月显然有些吃惊。突然有些狡黠的问道，“不要回答的这么快嘛！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被人需要的感觉？”
“不知道。”他毫无感情的说道，甚至有些厌恶。这个身在万千宠爱中的贵族小姐是在讽刺他么！
清月突然凑过去，在男子左颊上轻轻一啄，又立刻退回来。她有些小小的得意和些许的不好意思，“就是这样的。”她时常也这样亲娘亲和清冉哥哥，不过对外人还是第一次……
这样的感觉……雪彦抚上了左颊。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仿佛是初春的杏花骤然降临肩头，仿佛母亲的手指温柔抚上脸颊，仿佛榴花一夕间骤然绽放……满目的馨香和灿烂的色彩。那是……他所懂得，却从未拥有的东西……
幸福。
“我是江雪彦，北家江氏。”他说道。
“哎呀，那就不能说出去了！”清月伸伸舌头，“本来还想告诉娘亲他们，我新认了一个哥哥的。”
这丫头知道他们两家的事，居然只是这样的反应……
“我不是你哥哥。”他反驳。
“诶？那怎么办呢？”清月有些苦恼，不是哥哥，难道当……还是父亲……叔叔……姐姐，她纠结了。
“你叫什么名字？”
“清月！”她脆生生说道，“月宫仙子的月！就是美人的意思！”她得意洋洋的补充。
“月，我不是你哥哥。等你长大了，做我的妻子好不好？”
他想要拥有这个孩子。这个说出需要他的孩子。哪怕她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彼此依赖，彼此需要。但是……她吻他的那一刻，他的确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的感觉。他想要这份温暖，渴望着幸福。希望完完整整的拥有这份属于他的幸福。
“好啊。”清月连连点头。妻子……娘亲说过女儿家长大都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呢。雪彦哥哥似乎也不错啊。
暮春之初，盈盈有女。莞然天成，心智纯善。幼之诺，轻相许。春瑟之诺，可有是非，可有因果？
或许年少的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约定，什么是诺言。而在此后闺阁之中，慢慢懂得了何为良人，何为婚姻，何为相守。
只是念念间，依稀有了痴想。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流月江波去，潮水带星来。年华流水，时光荏苒。
此后经年，偶有相遇。稚龄的少女和年少的少年，未有言语，然少年眼底一闪即逝的温柔，少女颊边泛起的一丝嫣红。只是视线交汇，彼此都牢牢记着曾经的许诺。
然，诺虽重，又怎敌过命运的玩弄，时间的摆布，死亡的残忍？
“仁安十二年，江氏雪彦素有亲政之功，亦有太史公之才。上甚爱之，拜执事一职，以掌玄武之权。悉年多仗其所属，乃轻诸三家矣。”
“仁安十四年，上尊婕妤江氏之子为东宫。晋其为妃，分治六宫。江氏权赫，朝堂之上，无可比拟。”
“仁安十六年，左相痛失爱女，乃告假三月。后大恸，上悯之，乃追其妹郡主，赐月为其谥。”——《洹书•凌帝卷》
清月郡主殁，清氏大治其丧。使臣将噩耗传至江府。虽然两家多有不和，门面上的事还是要敷衍一番。但北家执事的反应，委实另使臣有些不解。向来以喜怒不露于色的江大人居然握不住小小一杯酒盏。纵使听闻清氏噩耗，也不至于喜到了如此境地吧……
清月不在了……
那朵纤尘不染的花凋谢了。他决意要守护，不让沾染尘土的花竟然早夭了。
多年来，他一直寄望着可以得到的幸福。他所努力的方向，他所期望的温暖。再没有了……
多年来，他与她只见过数次。而他却一直借助了大祭司给他的水镜，无时不刻的关注着她的一颦一笑。她何时微笑，何时伤心，何时使性子，何时行及笄之礼……她的一切他都知道。水镜中的容颜，是他唯一依靠，支持着走下去的温暖！
绝不可能！雪彦愤然起身。难道他注定了孑然？注定孤独？注定不被人所爱？如今他已经成为了北家执事，将曾侮辱他的人都踩到了足下。成为西家清氏也不敢小觑的权臣。成为配的起她的人，可以求娶她的人，而她却舍弃了他！去了任何人，任何事物也无法触及的地方。如此决绝的将他独自留下，诺言呢？她的诺言呢？
他无法忍受，决不能忍受再次被人丢下，忍受重要的人离开！他不能屈服于这样的命运！他要找到她，找到清月！纵使人已逝，那么，他也要找到她的灵魂。找到和她同样灵魂的人！哪怕是要找大祭司动用逆天的术法，他也要找到她！
命运既然让我们相遇，我们就不该分离。
月，无论你在哪里，请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