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于归(2)(1 / 1)
他们预备穿过大厅去后院。用餐时间的大厅里空无一人。黎纪葳发现身旁的那个人脚步越来越慢,眼神胶着在已经走过的某处。他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一架似乎是KAWAI牌的白色三角钢琴赫然摆在角落搭出的平台上。黎纪葳心里一动,牵着她走过去,两人一同在琴凳上坐下。
夏如风轻柔的感叹直落在黎纪葳心里,“我已经十多年没碰过了……”说着,她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着锃亮的琴键,不期然一连串滑音从指间滚落。
黎纪葳见状,打开架子上的琴谱,从头一一翻来,忽然停在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所在的那一页,指着它笑道:“入门必备的练习曲,不过也就是炒炒冷饭的玩意,你别说你连基本功都忘了。”
说着,他那修长的手指已经在琴键上摆到对应的位置,顺手起了几个音,他看向她,“试试看?”
她嫣然一笑,“好。”
俗话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虽说底子还在,可指法上还是难免生涩。在黎纪葳的引导下,前八十个小节反复练习了两次后,夏如风渐渐找到感觉,吃着老本的两个人居然把那本谱上的《斯拉夫舞曲》72号E小调第二号从头到底拿了下来。这时,大厅里来往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琴身里传出的悠扬旋律和琴凳上的靓丽身影引得不少人驻足。
站在人群里的李嘉璐惊得合不拢嘴,开始语无伦次,“我从来不知道如风姐姐还会弹钢琴啊!‘温柔’同学也太厉害了吧!他们连这个都可以??简直就是……就是……”
“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岑千卉补全她的话,顺手扯扯被她挽住的孙一路的衣服,露出妩媚的笑容感叹道,“音乐、书法、打牌、下棋……再也没有见过比他们更契合的了。一路,要是这两个人都没能在一起,真是天理不容呢……”
一旁的谢正磊看得恍恍惚惚,眼前的情景与记忆中的那一幕似乎在这一刻重叠……凝视了半天,冷不防朝着岑千卉迸出一句:“十五年了……”
“什么十五年?”李嘉璐和孙一路同时问道。
谢正磊叹道:“十五年前——我们刚进Y中——校庆晚会上,他们两个也是这样……兜兜转转了那么多年,总算是有个美满的结局……”
岑千卉也叹了口气,“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我们再也不会有了……谢正磊,算算黎纪蕤走了都有十二年了。”
“是啊,”谢正磊频频点头,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琴前坐着的那两个人,接过她的话,“也是在六月底的夏天。我还记得那天是礼拜五,所有的考试都结束了……”
“什么?!”谢正磊话还没说完,岑千卉突然一凛,下意识握紧孙一路的手臂,惹得他皱眉呼痛,脸上的明丽笑靥刹那间消失殆尽,心头一阵阵发冷,“你查查万年历,看看那一年的今天……”
谢正磊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忙掏出手机。几秒钟后,他脸色微变,在骤起的满堂掌声中将手机直接递给岑千卉……
对于黎仲龄而言,随着黄昏时分商界精英们的陆续告退,今天的重头戏即将降下帷幕;可黎纪葳和夏如风心里的弦从晚宴时才开始绷紧。
两家的亲朋自然不会为难这对金童玉女。尤其是夏家,夏于天同辈的子嗣不多,夏从赋夏如风这一辈里姓夏的就更少,祖训里留下的“风雅颂,赋比兴”原可供六个兄弟姊妹选用,结果才用掉两个字。今日,身着白纱旗袍的掌上明珠燕燕于归,席上一派和乐融融。
黎家的亲友因为女主人左静娴的不甚热情,也不好对新娘过分热络。不过看在黎仲龄居然力荐无任何背景的她加入LM,想必也是得到欢心的。故稍显疏离外又添了几分尊重。
由于黎纪葳素来的好人缘,夏如风在傅雅婷身边又学会了恩威并施,所以C行与KA的老同事们并未发难。敬酒敬到这里,他们算得上是给足面子。只是背后对新郎过去某些方面的历史是否有议论,抑或有某些人郁闷地借酒浇愁,那就不得而知了。
纵然,席间的大部分人容易打发,又有谢正磊李嘉璐倾力相助,不胜酒力的夏如风还是两颊嫣红,已略有些头晕了。
最大的关卡是那两桌中学同学。半年多前,岑千卉的婚礼因为有了夏如风的挡驾,根本没怎么闹起来,这回眼见刀俎上的鱼肉是她和好脾气的黎纪葳,岂能放过这个连本带利都拿回来的好机会?
仿佛是看了一出长达百集的电视剧,当年只看了看开头便以为能料到结果。谁知正应了“千岩万壑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这句诗,大家伸长脖子跟着扑朔迷离的情节一忽儿上天一忽儿入地,这两个人却始终如在云端,渺渺茫茫不知所踪。到了今天,正当所有人都疲了,也懒得再往下等了,冗长拖沓的剧情倒终于有了了局。看客们在姗姗来迟的惊喜中却发现,原来那前面的九十九集纯粹是瞎耽误工夫,这样的结局早就在开始的时候就已注定,连写一个番外的机会都没有。一干人等大呼上当受骗,纷纷要求给个合理的解释。
合理的解释自然是有的,只是,有什么比得上守口如瓶讳莫如深更好的方式来解释呢。
夏如风无从解释。她软软地靠在黎纪葳的身上,只是笑,清水般的黑眸里的光彩比桌上的烛光更惹眼,看得在座的无不在心里惊叹,原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样的辞藻也是可以无比贴切地用来形容夏如风的!
黎纪葳也无从解释。他揽住她,却没有她那么死心眼,巧妙地以攻为守,拿出舌战群儒的架势,针对这些相熟同学的弱点企图一一击破。岂料寡不敌众。才要铩羽而归,只见谢正磊似乎和上午换了个人,从半路杀出,两肋插刀挡在他身前……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闹新房,几乎所有嚷嚷着不醉不归的人都得偿所愿,即便是醉了的也没有归去的意思。谢正磊这个未婚男人根本没有考虑过他还要在不久的将来为自己留个余地,临阵倒戈,在一片“骂声”中英勇地用同归于尽的策略保得新人全身而退。最后,满屋子的人里只剩得黎夏孙岑四人是清醒的。
夏如风将半醉半醒的李嘉璐托付于岑千卉夫妇,请他们务必平安将她送到家。
待他们离开后,寂静的套房内居然响起微微的鼾声。看着一群人“尸横遍野”地在酒店的套房里鸠占鹊巢,站在房间中央的新郎新娘四目相视,啼笑皆非。
黎纪葳微笑着向夏如风伸出手,说了声“走”,带着她稳稳跨过横七竖八的“尸体”,出了房门出了电梯出了大门,脚步落在上弦月的银晖下。
夏如风体内的酒意未散,意识却是十分清明。初夏的夜半,凉风习习,吹在微热的脸上无比惬意。任她素来再清醒再冷静,这一刻,她都放任自己卸下理智与防备,只是静静地跟着黎纪葳走上这条余生长路。不问路向何方,不问他要去哪里,也不问他想做什么,只要能看到他清雅的笑颜,听到他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他手心里微热的温度,看庭前花开花谢,望天外云舒云卷……那么,她宁愿这一刻就天荒地老。那些折磨人的不堪前尘,那些不可预知的诡谲后事,统统沿途丢下,再不想回头看一眼。
牵着她的手徜徉于干净的青石路面,见她略有醉意的眼里仿佛要滴出水来,黎纪葳格外心动。他等的又何尝不是同一个十四年?纵然这些年他再委屈再心痛,换得这一天也是万分值得的。如果没有黎家血缘至亲的牵绊,如果没有LM不可推卸的重责,或许他会带着她一直走到天高地远,山长水阔……只是,他的夏如风从来不要“如果”。前尘无可避免地在心里扎了根,后事不得不在明天清晨的太阳升起后需要义无返顾去面对,只有眼前这安宁静好的一刻,才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老天荒。
“快看!流星!”
她闻声猛然抬头,眼光只来得及追上那束强光的尾巴,怔怔看着它钻进了远处的草丛,骤然消失在夜色里,连许愿的工夫都没有。
皎皎月色下,她带着笑容的脸上滑过的泪珠熠熠折出微光;黎纪葳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拭去那一道新生的泪痕。
“葳葳,”她倚在他怀里,仰起头凝视夜空,轻声唤道,“……是蕤蕤……她看到了……她在看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