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狭路(1)(1 / 1)
之后的日子里,夏如风忙得昏天黑地。年初岁末,原本年终结算汇总的事就多得来不及应付,她又临时提出了春节前的休假,走之前第二年的计划也要早早做出。三十二楼里,她办公室的灯昼夜常亮,日复一日,人的生物钟完全被打乱,连白天晚上都分不清了。
但凡有人找她,总意味着会有旁逸斜出的问题,这些问题到最后都会转化成她手里永远改不完的报告和文件。她把做完的放在右手的一个文件框里,待完成的在左边,几天下来,右边已经满满当当,左边却似乎纹丝未动。头昏脑胀的她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人为任何事出入她的办公室,包括一贯强硬的许承宇在内都被李嘉璐挡在外头。有一回嘉璐自己倒忘了这个忌讳,门也没敲就直闯进来,未及站定,夏如风手边的文件夹劈头盖脸地飞了过去,吓得她花容失色,再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此时,《With an orchid》在死寂的办公室里响起,她扫了一眼显示屏飞速按下通话键,对着话筒喊:“加班呢,过会儿回你!”
回答她的是孙一路欣喜若狂的声音,“夏如风,这日子全天下大概就你一个人在加班!”
她这才反应过来那个是岑千卉的号码,混沌的脑子终于搭上线。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对面的人嚷嚷:“你快来D院,就是C路上的那个D院!快来快来!我当爸爸了!我儿子挑着元旦出来,是不是够大吉大利啊?你快来啊!快来看看你的干儿子!”
“天!”她一拍额头,“我马上来!”
真要叫一声老天了。都已经是新的一年了,她还在办公室里浑浑噩噩做着去年的旧账。
岑千卉事事好福气,连喜得贵子都占上新年的第一天。虽说比预产期提前了半个多月,也算得上是无心插柳。岑家似乎更迷信旧历,要是能等到农历的大年初一就更好了……她坐在地铁里,在近一个月里第一次舒缓心神,放任自己胡思乱想……
为了配合夏如风的休假,岑千卉与孙一路商量后,把儿子满月酒的第一轮留给了同学们。也是遵照岑家的惯例,选在立春前一天这个好日子里。哪怕是第二天就要踏上去西安的飞机,可怜的夏如风仍是生命不息,加班不止,满月酒当天是公休日,整个KA里只有她,忙到五点多还没能够脱身。
华灯初上之时,从C市驱车往回赶的耿清泽已经进了S城的市区,被前方的卡车事故堵在半路。照顾到岑千卉的身体,满月酒安排在孙家附近,他要横穿半个S城才能到达目的地。离开席只剩不到半小时,看情形,迟到是铁板钉钉的事。他接通车上的耳机想跟岑千卉打招呼,试了几次都提示占线,灵机一动去拨夏如风的电话。
她的声音有气无力,“我也联系不上她呢,连孙一路的电话都打不进去。真该恭喜通讯公司兴旺发达。”
“你没和他们在一起?”
“我正准备离开公司,打到车最起码也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千卉为了照顾她才安排在这个时候,她却铁定是要迟到了。这个干妈当得太不称职,还不知道要怎么挨骂呢。
耿清泽看了看路况,果断地说:“这时候你打不到车了,我顺路去世纪接你,大概需要三十分钟。我到之前你最好能联络上她。”
岑千卉是联络上了,夏如风和耿清泽又被堵在高架上。
她叹了口气,露出听天由命的沮丧神情。身边的耿清泽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
握了握方向盘,他开口问:“怎么这时候突然要去西安?”
“避开春节前的高峰啊。”她轻描淡写。
“去那么久?”
“嗯,和爸爸妈妈多呆几天,都快一年没见他们了。”她顺手翻着车里的CD,“他们倒是没心事,家也不要了,女儿也不要了,看样子打算在西安养老了。”
“还好。”
“什么还好?”
耿清泽的辉腾跟着车流往前挪了一个身位。
“我本来以为,你有其他的理由。”
她眸光一黯,祈祷他发发善心,不要提及那个名字。那天之后,她和那个人再也没有任何联络,连平日里生活起居上的关心都不曾再有。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动辄一个电话招她去收拾残局。随着疤落痂脱,左手掌心里的伤渐渐痊愈,不知不觉中,近两个月的时间也就这么一晃而过。
是忙?她忙着加班加点,他必然是忙着筹备婚礼。
是恨?她恨他摔碎了那个她视若珍宝的东西,他必然是恨她说出那个讳莫如深的名字,再一次狠狠触到那个不能碰的地方。
是怨?她怨他没有开口挽留,他必然是怨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可是,不管是什么,步调一致的放手是那么难得。它踏着两个人十多年的怨恨折磨破碎残忍姗姗而来,百转千回经历了这么多,有什么理由拒绝接受呢?
原先她并不打算出席今天的宴席,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来了。除了因为千卉的诚恳邀请之外,倔强又一度战胜怯懦,她偏要试试看,暗示了自己千万遍的不在意是不是真的可以盖过不应该存在的事实。
见耿清泽侧着脸,似乎还在耐心地等她答复。她手下不敢停,生怕泄露自己波动的情绪。正好翻到一张雅尼的《If I Could Tell You》,普通的唱片成了此刻的救命稻草,“你有这张?还是原版呢。市面上不容易找的。”
顾左右而言他?耿清泽心里一笑。此时,他似乎深谙“穷寇莫追”的兵法,顺着她说:“喜欢就拿去。”
她笑,又将CD放回,“君子不夺人所爱。”
他顺口问:“觉得哪一首最好?”
“《和兰花在一起》。你呢?”
和兰花在一起!他不露声色地答:“《如果我能告诉你》。”
“嗯,这首也很不错。”她唯恐他重拾方才的话题,试图扭转气氛,故作轻松地调侃道,“不过,你想‘告诉’谁?”
“自然是告诉你。”接口之快令人毫无防备。
她一愣,随即乐了,“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在开玩笑。”耿清泽极快地看了她一眼,无视她瞬间笑容凝结且不及掩饰的惊惶表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只有你能给的机会。”
“耿清泽……”
“我是认真的。”
黑沉沉的车里,几秒钟前还不时闪动的两点眸光完全黯了下来。车厢里一阵无法排遣的静默。
当辉腾终于随着渐趋松散的车流泻入下匝道时,微弱情怯的语声才在死寂的空气里重新响起,“耿清泽……我累了……”
耿清泽将车恰到好处泊在车位上,熄了火,却没有动手解下保险带,只问:“准备好了?”
“什么?”夏如风下意识转头。
“准备好进去了么?”
还是避免不了一瞬间的恍惚。
他抬手看表,“可以再坐五分钟,反正已经晚了一个小时了。”
她感激地向他投去一笑,灵巧地解开两个人的保险带,“走吧。”
去得太迟,小宝宝已经被外婆抱回家休息,连如风干妈的面都没见着。孙一路在大堂迎他们,人如其名,一路领着他们走进包厢,一路责难。夏如风只得一路赔笑,顺带向主人解释说耿清泽是因为接自己才迟到的。
岑千卉起身招呼时,黎纪葳正与其余几人闲聊。偶然间一抬头,瞥见三个黑色的影子出现在门口,他一面应着谢正磊的话,一面下意识地将右手边反扣的酒杯正置,抖散簇新的口布压在洁净的餐盘底下。
十二人的大桌旁,仅孙一路和黎纪葳之间尚有两席相邻的空位,显见是为迟到的两个人预留的。夏如风看着那套摆放齐整的餐具,心口没来由地一酸,却只犹豫了短暂的一秒,终究还是将心一横,落座于主人身旁。耿清泽依着她入席,正替她挡住某个人的视线;而黎纪葳只是在谈话的间隙稍有停顿,掩饰之快速连身旁的谢正磊都未察觉,之后便视若无睹了。
夏如风放下包,跟桌上的其他人略微寒暄后脱下大衣朝外走去。心头一松,出了包厢不自觉地悄悄舒出一口气。
可这口气似乎松得太早了,从洗手间出来时,只见黎纪葳斜斜地倚住大理石墙面,将将堵住她的去路。
她在一秒钟内凝神静气,低头看向另一侧的墙壁,“借过。”
“动作真快。”他毫不掩饰内心的失落和嘲讽,直起身子低头迎向她,轻轻地出言。
她可以忽略他的话,但无法避免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马上闭目收敛心神,“我说让我过去。”
“我说你动作真快。”
黎纪葳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先声夺人,我再快能快得过你么?她心里既痛又冷,语锋里也开始不客气了,“彼此彼此。”
话音刚落,她身后又走出一个人,他和她都不得不侧开身体让出过道。她顺势跟出去,一把被他拽了回来。她犟不过他,只能故技重施,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看着我!”他抬起她的脸定在眼前,“你就没话要对我说?”
她倔强地偏过头躲开他的手,“你想听什么?”
“你心里的话。”
心里话?是让你心里好过的话吧。她涩涩地哂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听一句‘恭喜’?可惜我现在没工夫。”
射灯柔和的光线下,他脸上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阴霾,嘴角一沉冷讥道:“没工夫?跟我说话没工夫,和耿清泽在一起就有工夫?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他身边了?!”
夏如风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反驳,猝不及防间黎纪葳猛拉她进怀,只一条手臂施力就紧紧扣住了她的纤纤细腰。她刚反应过来想推开他,他的头已经俯贴而下,声音轻得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难道他的怀里比我更温暖?嗯?说话!你告诉我!”
“放开我!”她用两只手抵住他的胸膛,含怨而视他冷然的俊颜。
微弯的唇间涌出的话语既温柔如水又咄咄逼人,“那你说啊!乖,告诉我!告诉我,这个世上除了我之外,是不是还可以让第二个男人来碰你!”
她的心又开始作痛……
黎纪葳你到底在干什么?那句话难道不是掷地有声地从你一诺千金的口中说出?这不正意味着我们之间的一切早已两清,为什么明知覆水难收却还妄图坐享齐人之福?
夏如风你又在干什么?留恋?不舍?你怎么还能尚存一线微望?你的清醒、你的冷静、你的理智、你的自尊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真的愿意让自己再度陷入永劫不复的死循环?
她挣扎着从他怀里脱身,定下心神开始回击,鼓足勇气看住那双与她同样蕴满纠结痛苦的眼睛冷冷地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别人。”
“很好。”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声音亦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开始懂得维护他了。”
言毕,他终于松了手,似乎丝毫不在意她奋力推开他的举动,脸上又浮起标志性的浅淡笑容,“那就看看你能护他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