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63章故事的另一半(1 / 1)
我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站到全身冰冷才才离开。我必须打两个电话,两个非常重要的电话。
打第一个电话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困难,尽管这是我头一回拨这个号码。电话响了好久才有人接,还没等我开口,就听到一个带着鼻音、睡意浓重的男声颇不耐烦的语气:“还有什么事?不是说了我在睡觉吗?”
“对不起,王瑾。是我,莫莉。我想跟你谈谈。”
那一头在听到我的声音后沉默了好一阵。“你不是跟我没话说吗?”他终于开口,音色也恢复了平时的清朗。
我没理他,直接问:“你什么时候方便?”
“什么时候都不方便。”
“对不起,我真的需要跟你好好谈谈。”我坚持。
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陆杨。这句话我当然没说出来。
“你要愿意来我家吧。”
“这不大好吧?我不想陆杨误会。要不我们去上次那家茶餐厅?”
“你就不怕你老公或是你的洋鬼子情人误会?”我听到他嘲讽的声音,“来不来随你的便,反正我还需要补觉。”
感觉他似乎要挂电话,我一咬牙:“我来。”
“好,我等你。”那边迅速挂了电话。
我哭笑不得,只好又打过去:“你还没给我地址呢。”
“你不知道我住哪儿?”王瑾的声音透着诧异。
“我又没跟踪你,凭什么我就应该知道你住哪儿?”心里这么想,说出口的却是:“你说地址吧,我记着呢。”
“放心,我的地址你肯定忘不了。我就住陆杨楼上,C座最顶层。你在楼下按2601,我给你开门。”
挂了电话半天还回不过神来,心里有点不是滋味。陆杨提都没对我提过他们住同一栋楼,原来在王瑾这件事上,她从头到尾都像防贼一样的防着我。
心神不定地坐在王瑾家的客厅,我在担心陆杨随时会推门而入。也没心情细看王瑾家豪华Penthouse的格局布置,我把目光投向对面穿着睡袍,领口半敞的男人,心中叫苦:如果陆杨看到这场景,不知会有什么想法。“想喝点什么?咖啡,茶,牛奶,豆浆,可乐还是果汁?”对方一副殷勤好客的主人模样。
“不用麻烦,我只坐几分钟。”我甩甩头,努力摆脱叫他换身衣服的冲动。万一换到一半陆杨冲进来,不是更麻烦?
“可以请教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王瑾给自己倒了一杯豆浆一气喝下,懒懒歪在宽大的沙发上,笑容讽刺:“你想听我怎么说?你真的关心我的答案?”
如果是十年前或许我会以为他对我念念不忘,现在的我只关心一个问题--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要告诉我你还爱着我。”
“如果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呢?”他的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发了疯,脑筋短路。”
“我没听错了吧?天纵英才王瑾会浪费时间做没有目的的事?”我冷笑。
王瑾乌黑的瞳仁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在你眼里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都隐藏着可怕的动机。所以我做的每一个表情,我说的每一句话,提的每一个要求你都会放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分析,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又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难道不是吗?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把你放在显微镜下分析研究,只能直截了当的请教你跟踪我是出于什么目的,又想得到怎样的结果。”
“我说了我原本没有任何目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知道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挽回,也许只会让你更恨我,却还是跟着了魔一样,跟踪你上班下班,大半夜毫无意义地守在你们家楼下……没想到竟然让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说你跟那个洋鬼子毫无关系,为什么你的车在家门外停了整整一夜?”
我有些担心:“你怎么知道他的地址?”
“不是你给我的吗?”他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你做得出来还怕别人知道?”
听起来似乎他并没亲眼目睹我跟Mark在车里上演的一幕,那就还有转寰的余地。我略略松了一口气。“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你就让我怎么样吗?”王瑾用看货品般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口吻说不出的轻佻猥亵。明明全身都裹得严严实实,我还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把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这个小动作彻底激怒了王瑾,他隔着茶几一把揪住我的领口,几乎把我整个人都拎了起来,目光凌厉无比:“你还当真了?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对视了超过一分钟,他颓然放手,又坐回沙发里:“是不是你心里我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我整整衣服,轻笑一声:“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建议你看一看心理医生。”
王瑾不肯放过我,仍在追问:“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是你自己说的,我从来没说过。对我来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追究也没有意义。”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我知道。”王瑾执拗的问,“你相不相信我,认识光瑶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光瑶?”我愣了愣。
王瑾自嘲地一笑:“看来你真没把我的事放在心上。孟光瑶是我的前妻。”
“就是你们厂长的女儿?”
“我认识她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是我们厂长的女儿,我只知道她跟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是好朋友,从美国回来度假。”王瑾讲了个开头,又问我:“对以前那些事你还有兴趣知道吗?或者我应该问,你有没有这个时间精力来听?”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从他嘴里得知故事的另一半真相,尽管我曾经无数次疯狂地想象过他和那女人之间的种种。我有些局促地看看手表:“时间我倒是有大把,也很愿意听你开诚布公一席谈,问题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在你家见面。我真的不想让陆杨对我们的关系产生任何误会。”
“我跟陆杨之间没有任何误会。我跟她一早就讲清楚,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彼此只是找一个伴,爱不爱的都是两说,合则来,不合则散。她想要一个盛大的婚礼,乃至法律的契约,肉体的忠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能给的都可以给,可是我不想要小孩,我想要自己的空间,这也是她答应我的。”
我愣在当场:“可是陆杨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孩子。她说她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生小孩。”突然想起王瑾接电话时不耐烦的口气,过去我曾经无数次在早上听到过类似的语气,我一时有些怔忡。
“是吗?但这是我的底线,我唯二的要求,她都答应了。”王瑾倒了第二杯豆浆,终于讲起了他跟孟光瑶的故事:“我们在朋友聚会上认识,她这个人年纪虽轻,待人处事很成熟,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当时感觉跟她挺谈得来的。有一次吃火锅,我心情很差,喝多了两杯,留宿在朋友的女朋友家,光瑶照顾我,我们,”他看我一眼,语气平淡地继续往下讲,“我们就发生了关系。”
“接下来是不是她要求你负责,而你也被她的性格吸引,觉得她远比你那个天真幼稚,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女朋友可爱,决定跟她结婚,到结婚才知道她是你厂长的千金?然后你不幸还忘记通知你那个名义上的女朋友一声?”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尖刻起来。
“你想岔了。她十几岁就出国,在我之前不知道交过多少个男朋友,而且是她主动,怎么可能因为这事就要求我负责呢?她也见过你的照片,知道我有女朋友。她从来没逼过我什么,就算她主动对我表示好感,我们交往也好结婚也好,都是我自己清醒的决定。甚至我们发生关系那次,当时我也并没完全醉。”听出他语气里的维护之意,我说不出话来。有一点儿难过,也只有一点儿而已,他们的关系远不只是我当初设想的利益那么简单。作为那个唯一蒙在鼓里的人,我当然有资格难过。
“对不起,莫莉,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我从来没觉得她比你可爱,更不是忘记通知你。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王瑾苦笑,“你信不信都好,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即使到今天……”
我摸摸膝盖的伤,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你喜欢我,对我都这德性;那你要是不喜欢我,不知道对我该是啥态度?谢了,这样的喜欢我受不起。”
王瑾没有接我的话,继续往下讲。他说那个时候他在单位只是表面风光,实际上过得并不如意,几乎可说是步履维艰,因为单位论资排辈现象严重,很多人都对他的迅速升迁有意见,在背后造谣说他不知搭上什么皇亲国戚才可以狗仗人势。“其实我当时真的只想做点实事,为什么就那么难呢?你也在国营单位呆过,你应该明白那种情况,一个人做事,一百个人在旁边挑错,做得越多,错也越多。我就是那个想做事的人,不但没人支持,事事束手束脚,还要时时刻刻被人挑错。”他忍不住发牢骚。
“为什么你从来没跟我说起?”我问,心里不无惭愧。还以为当时的王瑾一朝得志,春风得意马蹄疾,原来他的工作中有那么多不快,作为女友的我却一无所知。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只会劝我想开些,少做事照拿钱还乐得清闲。”这是我在单位遇到挫折时的典型心态,却不是王瑾想要的安慰。
终于明白他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什么意思了。“所以你想说你选择孟光瑶不是为权势为功利,只是为了抓住机会做点实事?”
“起码在那个时候是这样的。进了那个圈子才发现理想与现实的差别,付出的代价太大,得到的却根本不是自己追求的,那还不如要一些实际的保障。最终演变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格局。直到累了厌倦了,干脆卷铺盖跑到加拿大养老。”他自嘲的一笑。
“为什么不去美国?你前妻不是一直在美国吗?”
“别提了,我跟光瑶的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承认她人极聪明能干,长得漂亮,打扮也洋气,我以为我们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我说过,她十多岁就出国,个性独立,对很多事都有自己的看法,最初我欣赏她的就是这一点,没想到这一点竟然变成了我们婚姻的噩梦。还没结婚,我们就开始不停地争吵,大到买房的地段,小到窗帘的颜色,总是有不同的意见。就连吃个饭上个馆子,都能吵上一架。她总是在抱怨,这不合口味,那个又不卫生。我就奇了怪了,以前十几年她怎么在中国生活的。我想不通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没那么多争执,为什么跟她就是没法相处。”
我笑:“那是我肯迁就你。你这个人也是个挑剔的,表面上很好说话,实际上意见多多,很难伺候。也就是我,就算你指鹿为马,把白的说成黑的,我嘴上也不会说半句。碰上跟你一样有主见的主儿,当然要火星撞地球了。不过你一个大男人,本来是应该让着女孩子的。”
“我怎么不让?只要不是什么大问题,多数时候我都让着她。所以我们的婚姻才可以维持四年,要不,四天就散了。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我们的四年婚姻,我的首选是不堪回首,好在没有小孩,也没什么负担。”
“我完全能理解……”
“不,你不理解。”王瑾打断我的话,“你永远不能理解我的痛苦。你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从来不去主动争取什么。也不需要你去苦苦争取,你就已经拥有一切。而我,我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如果像你这么消极的话,我就真的一无所有了。就连我们谈恋爱都是如此,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明明是喜欢我的,可是实习那么久,你从来不像其他女生找机会接近我,路上遇到你,聊得再兴致勃勃,到了目的地你照样一声再见,拍拍屁股就走。要不是我主动约你,我们彼此错过你也会觉得没有所谓吧?到了分手,你也是一声不吭,挂了电话就走……可能是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如果得到你很开心,如果失去你也不会觉得太在意,伤了心很快就能痊愈。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这种性格。”
多么可笑的论调,我的怒火像火山熔岩般喷发出来:“你怎么知道我从来没争取过?你怎么知道失去我也不会在意?我为了认识你专门进了广播站和系学生会,那时我喜欢你,是抱着欣赏却不一定非要拥有的想法;自从我们开始交往,我更是差不多把你捧在心尖上,你嫌我太粘乎,我就不敢多找你,怕影响你工作,你又说我不关心你,总是有那么多挑剔。最后你一脚把我蹬开,还觉得我伤心得不够久!你是人吗?你知不知道我那些日子整晚整晚睡不着,听着一些伤感的老歌哭到天亮,洗洗脸还要去上班。有好几次我半夜两点半打的到你们单身楼下,因为害怕自己冲动得上去找你,好在你们半夜两点就锁大门,只有这个时段我做什么你都不会知道。你知不知道我那时吃什么吐什么,体重暴跌到停经两个月,要不是我妈生病,我还沉浸在悲痛里无力自拔?”
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自己也很少去回想。可是面对王瑾的指责,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悲伤与愤怒就像沸水一样往上冒。
“对不起。”王瑾有些动容,怔怔看着我,再次道歉。
我冷笑:“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煞掉当初造成的伤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