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真相(1 / 1)
景暄快步走去开门,霎时灌进了一股冷风,吹得他宽袍大袖鼓荡起来,芳紫不禁哆嗦一下,而他却似毫无感觉,面无表情冲来人喝道:“什么事?”
站在门口的袁晨见主人衣衫略微凌乱,又看到她局促的神情,马上低下头禀报道:“殿下,柔然有动向!今日抓获一名柔然奸细,供认伏莫要再度举兵进犯!”
他带着疑虑的神色,镇定地说:“听说伏莫因柔然王庭内斗而退兵,这么快就要卷土重来么?”他又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难道他有内应?”
“不会!”她自信地回答:“两害相权取其轻,我的族人还是站在你们这边。”他默不作声,半晌才对袁晨吩咐:“我要出去走走!”
什么也没说就抛下她,他走进寒冷的冬夜。“喂!”她突然叫住他。回首望去,她捧着他的黑色披风走上前来,递给了他,说道:“我要跟你去!”
景暄先到弘殷军营里巡查,召来统兵将领面授机宜,对防御柔然作了周密的部署,并没有回避她。他来此不过几日,却对周边形势了如指掌,审时度势的眼光绝不逊于慕容豫,确是慕容哥哥一大劲敌。接着,他仔细清点了军中储备的粮食,算下来有足够盈余可接济鲜卑人。他一字不提救济之事,只是不时地含笑看她,提醒她刚刚做出的承诺。
待一切布置妥当,他又严肃地训诫道:“我们防范的不仅仅是北方的柔然,诸位切不可轻视西边!你们还没抓到慕容豫,他虽受伤,但也一刻不能放松警惕,今晚还需继续搜捕!”
乍听到慕容哥哥受伤的消息,她紧咬住嘴唇,憋红了脸,恨不能插翅飞到他身边。
“慕容夫人,你还记不记得,曾立下的誓言。”他得意地看着她的反应,旁敲侧击道:“你若背叛我,心爱之人必不得好死!”
煎熬她许久的誓言,难道真的会应验?不,慕容哥哥对她说过,他怎么可能被这恶毒的誓言所诅咒,真心相爱,是什么也诅咒不了的!
“慕容哥哥在鲜卑人心中威望很高,又对弘殷出手相助。你反而恩将仇报,百姓们会怎么想?”她想说服他放手。
“恩将仇报?你真是健忘,我六弟又如何受的重伤?”他真有些羡慕慕容豫,她何时能对自己如此回护。
“这也是你所谓的权谋!”她反驳完,又担忧地问道:“你知道景晔下落?”
“小袁救他出城,他和沁儿在回京路上。”原来是错怪慕容哥哥,她觉得解脱一些。
“不过,看在你今晚侍寝于我的份上,我这次不会杀他,还要用你折磨他呢!”他话锋一转,笑吟吟地说。
他似不急于强迫她,又带她在这夜晚四处流连,静静与她观察着鲜卑人的生活。她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却期盼能拖着他分散他精力,不那么专注于搜捕慕容哥哥。
不远处一群鲜卑人燃着篝火,跳舞歌唱,庆祝着一对年轻人的新婚之喜。他兴致勃勃拖着她加入其中,被好客地鲜卑族人簇拥着,随着悠扬的鲜卑情歌翩翩起舞。
起初她站立不动,见他自如地舞姿英挺而不失飘逸,举手投足尽是鲜卑人传统的舞蹈动作,和着那甜蜜的情歌,宛若一个鲜卑男子大胆地向她表达着爱意。她不觉满面红晕,不由自主被他带动着轻轻起舞。他们的绝代风华盖过了新人的风头,更有那爽朗的鲜卑汉子在旁高声喝彩。
到了最后,他推开一座毡房的门。她想阻止已来不及,那是鲜卑阿妈的家。
“好闺女,你可算还记得阿妈!”阿妈借着微弱的烛火看清了她,激动地喊道:“才带着女婿来吗?”她不想阿妈知道自己的郡主身份,从来没回去探望阿妈。
阿妈又仔细打量景暄一番,奇怪地问:“不对呀!上次有个白衣公子也自称是你夫君?”
“阿妈,我才是她真正的夫君。”不待她解释,他揽过她肩膀,自豪地向阿妈宣布。阿妈欣慰地说:“好闺女,那白衣公子凶巴巴的,我还担心你所托非人呢。还好,女婿跟我想象得一样好!”
芳紫哭笑不得,阿妈看人的眼光向来不太准。这时,一团黑影撞进房中,缠上了没有防备的景暄,白刃翻飞,直逼要害,阿妈尖叫起来。
景暄没有慌乱,从容地与刺客周旋。芳紫眼尖,觉得刺客并不很难对付,只是他袍袖宽大,不易闪避,她也无法近身助他。“哧”地一声,刺客一通乱捅乱刺,割断了他的袖口。
趁那刺客有些分神,他借机欺到身前,反手一掌打掉了利刃,扭住了刺客的胳膊。
他一把撕下刺客的蒙面,阿妈再次尖叫起来:“好孩子!”原来是文弱少年元昂。
“姑娘,我要替公子杀了他!不能让他破坏我们的事业!”元昂挣着脖子,目眦尽裂,天真地叫嚷。芳紫大声打断道:“放了他,是我指使的!”
景暄大笑道:“好,今晚全城查抄,一定要把这些慕容豫余党尽数拿获!”
她心里一急,牵起他胳膊,从没有如此温柔地对他说话:“你忘了今晚约好的事情么?”
见她终于主动投怀送抱,他满意地笑起来,唤来袁晨轻松地吩咐道:“不要拷问他,派人看好就是了。”然后,他拦腰抱起她,骑马驰回府上。
重回暖意融融的屋里,景暄把羞不可耐的她放下来,逗着她:“还没忘记都说了什么吧?”
芳紫合上双眼,静等着他又一次地索取。她在背叛慕容哥哥,决不能原谅自己,可又情不自禁越陷越深。
他却得寸进尺,坏坏地笑道:“既然你求我,还要等我来么?”
他轻薄的言语并不令人反感,反而蛊惑着她,驱动心头涌起了奇异的情绪。她背过他,缓缓解开绿色棉袍,里面从上到下只围着一件素色深衣,勾勒出婀娜窈窕的身段,腰上束着一条鲜红的缎带,扎成了活泼的蝴蝶结。
她又转身面对他,小手抽起绳结的一端,缎带滑落到地上,敞开了深衣,内里的清凉若隐若现。低着头慢慢走到他身前,她为他脱下了宽大长袍,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触摸着他结实完美的身体,只觉得凉意逼人,她不禁把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胸口,随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他们纠缠为一体,不厌倦地吻着对方,在温存中褪下蔽体的衣衫。恍惚中,变成了她在他上面,他一把扒下她仅剩的罗衫,捉住她的纤腰,抑制不住地兴奋:“你来!”
芳紫伏下身子,舌尖从他冰凉的肌肤上轻轻划过,宛若蜻蜓点水,勾得他险些失控,最后才点在他唇上。与他相处日久,男女之间的□□,她早就熟稔。可她太过矜持,心中又总是存着仇怨芥蒂,从不愿表现出过分热情。
“紫儿也可以这么女人,果然不是小丫头了。”他惬意地享受着她的爱抚,双手抚摸遍绸缎般光滑柔软的身子。慕容豫的阴影却没有散去,他又在她身上留下过多少印记……
她将散落到额前的长发拂到耳后,吻上他紧蹙的眉心,直到那深皱的纹路被她吻平。他有些释然了,此时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放纵,又何必纠结于另一个人。
生涩地吻了他许久,她有些累了,迟疑着没有继续。她直起身子,那双迷蒙着水光的眸子望了他片刻,小手冲动地向后撑去,触到那最敏感的一点,轻轻抚弄着,一瞬间点燃了他。
景暄倒吸了一口气,翻身把她压在身下,迫不及待刺入她身体,却没想到她还那么干涩,好似太久没有得到男人的滋润,身体的反应已变得有些迟钝。
“对不起。”他吻去她夺眶而出的泪水,不想她太痛苦,便小心从她体内抽出来。她却抱紧他肩膀,双腿环上他的腰,不许他离开。
虽然很疼,可她渴望着身体上的交融,只有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她才觉得心里面是满的,不再那么恐惧。有时候,她真的很需要男人,不为真情,只为欲望。他虽是她的仇人,却最懂她的身体,明白她需求什么,她已渐渐喜欢与他欢好时的感受。
“我要你永远忘不了这一夜!”景暄发力耸动起来,不再刻意怜惜她,只想刻下更深的烙印。
她忘情地迎接着他,柔媚入骨的□□被他撞击得支离破碎,却还是不觉满足。她绷紧了脚尖,妖娆地摆动着腰肢,仿佛与他在无望迷失中狂热起舞。
他感受得到难以言喻的细微,她的确完完全全只属于他:“紫儿,我一直是你唯一的男人,对么?”她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伸手与他十指紧扣在一起。
他们变换着各种姿势,折磨着彼此,攫取着彼此,满足着彼此。攀上顶点的那一刻,芳紫瘫软着缠在他身上,突然放声哭了出来。
景暄捧起她的脸,正欲安慰。却见她红唇翕动着,哆哆嗦嗦念着什么,他看得分明,那口型吐出的正是“慕容”二字!
“我怎么才能让你忘掉他?!”一再被挫败,他已无力再发怒。就因遇见她晚了一步,就因不断地伤害她,就因阻隔在他们之间深深的家国仇怨。
“告诉我,好吗?”他是天之骄子,自信可以改变一切。他誓要改变天下,化两国仇视为和睦相处,为何就不能改变她心意?
她拼命摇头,慕容哥哥也问过同样问题,可她不能回答。今生今世,她不能放下慕容哥哥,可是,她也根本不可能忘掉景暄!
恨之深、情亦深!景暄,你懂吗?她突然用力推倒他,深深地吻起了他。他自不会错过她的主动,任欲望支配着自己纵情放肆。夜还很长,终于又有她作伴,度过那心痛折磨的时分……
天已微亮,他们缠拥在一起,在沦陷中筋疲力竭,却都没有睡意。他珍惜与她相伴的时间,而她在短暂的畅快后,又陷入沉默的痛苦,为慕容哥哥与自己的感情揪心。
“景暄,你要兑现承诺!”她温驯地躲在他怀里,却不忘柔柔地提醒他。
他轻笑,手指不安分地在她腰间揉捏着,半开玩笑地说:“你若肯嫁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微微抗拒着他的挑逗,恬静地说:“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啦,忘了吧……”
他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已是太迟,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拨动内心涟漪又怎样?她不再相信自己的心意,只顺从身体麻痹的感觉。
他们不能有任何幻想,她挣脱他穿戴好衣裙,坐到妆台前淡扫蛾眉、略施薄粉。他斜眼瞧她梳妆,笑得满不在乎。她从镜中偷眼看他,发现他疏离冷漠的神色中多了几丝病容,居然和陶哥哥有几分像。
她猛地扭头望他,怔了一会儿,才回过头心不在焉地绾发。他唇边笑意隐去,心中黯然。她再不看他,默默梳整完后,默默离去,没有一声道别。再相见时,他是弘殷皇子,她是东夷郡主,或是谈判,或是对抗。
满载的粮车运抵贺兰部,分发给穷苦的鲜卑人。针对慕容豫的搜捕,也没有惊扰到鲜卑百姓。他果真没有食言。淡红的吻痕印在脖颈上,调皮地从毛绒绒的领边露出,她不时下意识遮掩着。这一切都是用身体换来的,何时鲜卑人才能有更好的筹码,争取平安与自由?
或许看出些端倪,老婆婆从旁意味深长地说:“咱们鲜卑人并不软弱,血性男儿有的是!为什么我们现在受人奴役呢?”
她很自然地答:“因为没有我爹那样的大英雄!”“说多少遍,东夷皇族失尽人心,我们没有一个有能力有威望的人来领导,所以一直是一盘散沙。”婆婆颇为感慨道:“不过,现在大家都信赖郡主你,对你寄予厚望……”
她摆摆手,怏怏不乐:“我知道我有很重的责任,也很想做好。可是,我性格太软弱,像个傻子,总也不争气……”她有点泄气:“远不如慕容公子,聪敏有谋略……”
提到慕容哥哥,她又压抑了。他在身边时,她恨他奸诈自私,不是理想中的磊落男子;如今他受伤下落不明,她却背叛了他,今后又如何能恍若无事与他夫妻相处?也许她本不配得到他爱。
婆婆却笑了:“我们要有人带领去抗争。可是,并不一定非要流血与杀戮,除了那些野心家,我们老百姓都盼着安宁啊!所以说,慈悲善良的人总有更好的办法去化解!”
她瞪大眼睛,想到了什么:“婆婆,您的意思是……”婆婆没有说。郡主是个好姑娘,赤子之心没有一丝杂念,是鲜卑人值得托付的首领。终有一天她会明白,她没有白白付出,她可以做到像她父亲那样优秀。
看着婆婆信任的目光,她抿唇点了点头。伤痛不会阻挡慕容哥哥,他一定会想办法尽快回来。她要安定鲜卑族人的情绪,等着与他一齐面对景暄—他们的敌人……
寒风刺骨,飞雪疾飘。不远处弘殷士兵盯防着,芳紫浑不在意,一家一家拜访着鲜卑穷人,送去粮食和御寒衣物,她可不能让景暄抢去了好名声,收走鲜卑人的心。
鲜卑阿妈这才知晓她的身份,激动得说不出话。幸好阿妈没说什么,要是一不留神念叨她的“夫君”,她可真不知如何在众人面前解释。
告别阿妈,她又敲开一户人家,为半卧床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大叔盖上厚实的新被子,大叔当年是守家卫国的东夷士兵,落下一身伤病,年纪大了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怜。她与大叔聊得甚是投缘,不觉多逗留一会儿。
大叔对自己的军旅生涯津津乐道,她亦喜欢听:“父亲曾屯兵于郊外原野,您当时也在军中?”“那是,我们每个人都以跟随定王殿下征战为荣!”大叔得意地说,竖起了大拇指:“我有幸为在殿下帐前守卫,殿下对我这样的小卒都很亲切。”
她又一次体会到父亲的风采与魅力,从前觉得自豪与欣慰,而现在更觉责任在肩,绝不能抹煞父亲的功绩。“唉,可气可悲!定王殿下被奸人害了……”大叔说着说着,想起耻辱的往事,痛心不已。
她也跟着心酸,安慰道:“叔叔,如今不是慢慢好起来么?慕容公子率领大家要有所作为呢!”
大叔眉毛耸起,不以为然地说:“前些天慕容公子也来探访我们这些百姓,唉,虽也很谦和,总是跟殿下和郡主不一样的……”其实,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从没说出而已。她看得出慕容哥哥很想像父亲那样受人爱戴,可她总觉他过于刻意,少了发自内心的真诚。
或许是窥到他不光明的一面,也可能是还缺乏父亲那样的成熟。跟父亲相比,他还差太远!
“郡主,这慕容公子让我想起一个人!”提到慕容豫,大叔忽然声音低下来,颇有些神秘的样子。她笑了笑,饶有兴致听大叔继续唠叨。
“殿下常带着一个少年,长得和慕容公子十分像。我一个小兵,也不知那少年的来历。”她点头:“应该就是慕容公子了,母亲派他到父亲身边侍奉。”
大叔不置可否,缓缓说道:“可我听说,投毒陷害殿下的,竟是那男孩子!”
“不可能!”芳紫一下站起来,有些失态地说:“叔叔,空口无凭,您怎能随便说?”大叔见她生气,也不好再开口。
她稍许冷静下来,歉疚地说:“真对不起,请您说下去吧。陷害我父亲的凶徒,我一定要找出来!”
大叔宽容地看着她,温和地说:“郡主难过生气,是人之常情。殿下虽然大度宽厚,但按理说不会毫无提防。想来陷害殿下的人,是他最信任器重的!”他又叹息不已:“详知内情的人大概都死光了,郡主还要费心啊!”
蓦地想起,他那么仰慕父亲,却从没讲过在父亲身边的事情。除了儿时两人之间的甜蜜,他似从不愿谈论在她家里的其他事情,母亲对他很温和,父亲待他更是爽朗,她不需他感谢什么,可他竟然一个字也没提过她的父母,难道仅仅是自尊太盛么?
她一直以来只知害父亲的人是太子,却没有认真思考过直接毒害父亲的,其实另有其人。太子怎么可能亲自动手呢?他完全可以趁父亲不备,让父亲信赖的人下手啊……那个凶手,是谁?会是慕容哥哥吗?
她心中百味杂陈,却必须笑着面对,尽管那笑容中尽是苦涩:“叔叔,我的仇,还是等咱们鲜卑人安定后再报吧!”
芳紫冒着风雪,直奔城中段氏府第,慕容哥哥那晚歇在此处。突然遇袭,想来会留下什么在那里。她头脑出奇地冷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哀,她只想找到真相,看清楚自己,也看清楚慕容哥哥。
她在慕容豫卧房中仔细翻捡,他生性警惕,重要物件都会带在身边,散落在房中只有一些穿戴衣物。可她什么不落下,每一样都要看过。
摊开慕容哥哥喜欢穿的狐皮长袍,有什么东西抖落出来,一块散发着温润光芒的玉饰落入眼中,她拾起来捧在掌心。
记忆中,父亲常用的玉带钩,就是这般模样:乳白底色上晕染着胭脂淡红,浅浅镌刻着螭龙纹。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因为是母亲送给父亲的信物,父母言谈中总喜欢提起,只要不在母亲身边,父亲定要随身挂着这块玉带钩。
烛光摇曳,暖玉生烟,她总忍不住陶醉在童年一家三口的温馨中。
父亲遭到陷害的时刻,这玉带钩一定还佩在他腰间。他断不会把玉带钩随便送与任何人,凝结着爱妻深情的信物,会伴着父亲无畏地走向人生尽头。如果他真送给慕容哥哥,那就意味着要把她托付与他啊!可慕容哥哥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他们早就不分彼此,他还须隐瞒什么?他在心虚,他都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似乎已经看到了那一幕,高大挺拔的父亲虚弱无力的倒地不起,少年慕容哥哥俊美的脸上狰狞毕现,一把夺下父亲腰间的玉带钩,露出得意张狂地恶毒笑容……他那时还是个孩子,就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情么?
周围一切在眼前快速旋转起来,芳紫霎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她歇斯底里尖叫了一声,推开房门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她昏乱地撞到门前立着的一人。“你在干什么?”景暄箍着她肩膀,厉声责问,他从未见她如此失态。他听说她来到此处,便尾随而至,以为可以搜到慕容豫的线索。
她咬紧嘴唇,任他用力摇晃,忽然软软地滑倒下去。
他俯身扶住她,她立即瘫坐在墙边一动不动。他想拽起她进屋休息,却怎么也拉不动,她只是埋头不言不语,待半晌后抬起头时,唇边已咬出了血迹,目光空洞而茫然。
“想哭?还是想闹?不要憋着!”他扶她靠着自己的肩膀,摩挲着她的小手,试图哄她发泄出来。他想温暖她冰冷的手,可他自己也是冰凉的,永远也暖不了心爱的女子。
芳紫嘴角颤抖着,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又转,终究还是没有爆发。
她吸了吸鼻子,凄楚地自言自语:“我和我父母做错过什么吗?为什么啊?”她受够了无穷无尽的折磨,为什么平静美好的生活永远也求不得?
景暄默默无言,拉起她紧攥的右手,轻轻掰开。她的手心里是一块羊脂软玉雕就的龙纹玉带钩,一眼望去便是上品。他拿起在眼前端详一番,合握在手中。
她倚着他肩头安静了片刻,虚脱无力之感渐渐散去。一度最痛恨的人,却在她最悲痛时抚慰着她。她贪恋这短暂的安慰,好想再靠一会儿,可流落弘殷无尽的屈辱,全都是他烙在她心里、刻在她身上,痛得她一辈子也抹不掉。
“你走吧。”她推搡着他,却虚弱地根本推不动。他沉默地让开她,看她摇摇晃晃站起身,冲进漫天飞舞的白雪中。
风夹着雪,刮得她脸生疼,她有点辨不清方向,只想不停走下去。她很容易流泪,可这时眼睛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水,想哭却根本哭不出。
他没有追上去,依然靠坐在墙边,望着地面厚厚的积雪上,一串歪歪斜斜不成轨迹的脚印,延伸到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她的伤恸,这一次并非因他而起,可他却不由自主为她心伤。
至毒的情咒,摧残着他的心。也让他坚硬冰冷的心,渐渐变得柔软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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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了!”芳紫听到一个和气的男子声音,眼皮动了动。迎面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清秀优雅,眉心居然有一道深纹,与其年龄很不相称。她心头一突,目光不好意思地向下移去,见女子身着左衽窄袖的丝绸黑袍,形制与鲜卑人迥异,竟是柔然贵妇的装扮。
她不禁心惊,只记得独自徘徊在无人的街头,心里头装满了悲哀。又是怎么落入柔然人手中,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不会为难你。”女子友好地对她说,她汉话说得有些生硬,虽没有北方异族的口音,听上去却颇不自然。
她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置身于温暖的帐篷中,又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胖胖男人立在不远处,年纪看上去却并不大,也笑望着她,似与她相熟。她瞥了一眼,忽觉得男子笑眯眯的神情颇有几分生意人的殷勤,不由多看了几眼,更觉眼熟了。
“你,你是……”她不禁想起一个人,男子笑得越发和霭可亲,透着精明与干练。“施小二,你怎么在这里!”
“姑娘好记性!”施小二说着恭维的话,口气很淡漠。施小二在宸都开着施记杂货铺分号,面上一团和气,暗中却与慕容哥哥图谋起事,为自己的鲜卑妻子报仇,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芳紫霎那的兴奋劲儿很快散去。当年潜伏在宸都的鲜卑义士们,深爱的慕容哥哥变成了她的仇人,活泼的贺兰绿野早已死去,深沉的施小二,居然一身柔然人打扮出现在这陌生的地方。“你,还好吧……”她只能这么问。
施小二不动声色,解答着她的疑虑:“姑娘被伏莫王子派到城中的探子劫持。不过,夫人正好率部众在此扎营,姑娘才得救呢。”
她好奇地看那女子,施小二救她或是出于旧识,可她又为了什么?“夫人,多谢了。”她礼貌地说道,下意识地上下整理着。
女子盯着她的动作,忽然变了脸色,失声叫道:“你是五哥哥的女人?”她伸手指着她,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眉心的深纹皱得更深了。
沿着她指的方向,芳紫摸到埋在发髻里的一根珠钗。她拨下来,才记起昨夜弄乱了发髻,梳妆时顺手从他房中妆盒里找了一根固定头发。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为她戴过这根珠钗,只是印象不深了。
“我没认错……这是林婆婆让五哥哥给妻子的!”女子神色亦悲亦叹,感伤地说:“他竟给了你!”
“娖娖……”芳紫叫出了她的名字。代她和亲柔然的可怜女孩,她一直对她愧疚不已,终于见到了娖娖,比想象中还要悲苦。她一定总是愁眉不展,才早早生出了皱纹。
娖娖有点吃惊,又笑着说:“他跟你说过我?原来五哥哥心里还有我!”她天真的目光中洋溢着喜悦,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芳紫猜测着,娖娖对景暄的感情,就像当年她对慕容哥哥的眷恋,单纯无瑕,却随着人事无常化成了无尽悲哀。
“我虽见不到五哥哥,可看到五哥哥的妻子,就很好了!”娖娖快活地抓起她的手,打量着她,似要从她身上找到景暄的影子。她也握住娖娖的手,没有辩解自己与景暄的关系,她不忍打断娖娖难得的开心,就让她心目中的五哥哥,永远那样美好吧。
她们笑着对视,总也看不够对方,她听娖娖不停地说着五哥哥的往事,语调总是有些怪异。“夫人,王子很快会赶到,我们还是送姑娘走吧!”施小二开口提醒道。
娖娖懂事地点点头,惆怅地说:“我三年没说汉话了,已经说得不很流利……”她嫁到柔然的第一天,伏莫就撤掉了她带来的弘殷随从,换作不懂汉话柔然人服侍,整整三年,她一句汉话都没有说过。
她又紧着叮嘱芳紫:“五哥哥小时候不知遭过何种磨难,性子变得孤僻,身体也总是凉凉的……你多包容他些!”施小二不住地催促,芳紫连忙答应,随施小二走出帐外。
娖娖一直送他们上马,还在恋恋不舍念着景暄。“娖娖,我不能瞒你,其实你是替我和亲柔然的!”芳紫临别时对娖娖吐出实话。
娖娖顿时呆住,愁苦的脸上现出了悲凉与无奈,瞬间又沧桑了几分。芳紫不忍再伤她,与施小二策马前行。
走出一段距离,娖娖忽然冲她辛酸地叫道:“这是命,也是缘!”芳紫觉得这句话也在形容着自己,娖娖阴差阳错替她承受着不幸,而她在命运流转间与娖娖深爱的五哥哥纠缠不清,她们谁也不欠谁的,都很不幸……
伏莫妖异的双眼斜睨着妻子,他的妻子娖娖保持着沉默,比前些日子更憔悴了。他快马加鞭赶来,还是没有截住芳紫,怎能不令他发怒。
柔然王庭的争斗让他疲于应付,他是可汗众多子孙中的一个,面临众多伯叔兄弟的威胁,不得不暂时将东夷故城搁置一边。他选派几名高手潜入城中寻找时机,终于趁无人盯防之际劫获神志恍惚的芳紫。他本想以芳紫要挟景暄和慕容豫,不料,他的手下与娖娖率领的部众相遇,娖娖借机威逼利诱强迫他手下交出芳紫,搅乱了他的大计。
“你还要跟我作对吗?”他忽地一把揪住她衣领,咬牙切齿地说:“再与我作对,我赢了,不会饶过你;我输了,你也难逃一死!”
娖娖惫懒地合上眼,不耐地听他叫嚣。她不能让五哥哥被胁迫,也不能让五哥哥的妻子被欺侮。
他们分居两地已久,她带着帐下牧民与士兵在草原上终年流浪,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渐渐积蓄了一股力量。他们来自各族,有柔然贫苦百姓,也有逃亡的汉人、避难的鲜卑人。他如果不是为着什么事情,从来也不会找她。即使见面,她也从不发一言,像哑巴一样木然。
“你说话呀!”他用标准流利地汉话叫嚷出来:“你的五哥哥活不久了,他中了情咒没得救!而我才是天下的主宰!”他猛地把她甩了出去,她重重地摔向地面。
娖娖爬起来,表情还是那么固执,她对他说出几年来的第一句话:“我不会让你得逞!”记得当初,她曾被那双闪烁着独特色彩的双眸吸引过,而今早已心如死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