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生离(1 / 1)
昨夜柔情种种回想起来显得那么虚幻,旁边陶畅“哧”地一笑,她才发现绣帕上针脚纷乱。
“三嫂嫂脸红了。”“是啊,一定在想着三叔叔。”连阿如也大着胆子笑她,她摸摸脸,真有些微微发烫,莫非自己仍流连于昨夜?
午后,却是钟家仆役来捎话:“老爷上表致仕了,大概近几日就会准了,请夫人不要担心。”
若非事出突然,父亲不会不事先告知她,她捡起失手落在地上的针线,对畅、如说道:“没事儿,我爹爹早有此意,如今也遂了愿……”这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她的心早已飞回家中……
少时,公公陶令和派人叫她过去,大概是问问钟怀德的情况。
自从和陶槿闹别扭以来,她不好意思去见公公婆婆,二老肯定没少替他们担心,她一直心怀歉疚。边走边想着如何应答,她来到了正房,公公婆婆端坐椅中,显得有些拘谨。
芳紫向二老行了礼,看见二老对视了一下,公公陶令和轻叹一声,便侧过头不再看她,婆婆裴夫人笑容闪烁,似在隐瞒什么。
“芳儿,我们请你来,是跟你商量件事。”裴夫人说得小心翼翼。“父母大人太客气了,芳紫一切听凭父母大人吩咐。”她已预感到不祥。
裴夫人也不愿再直视她,眼睛盯着地面,吞吞吐吐说道“你父亲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你要代我们向你父亲问好。”“芳紫明白。”
“还有”裴夫人语速快了起来:“刚才宫里传了信儿,皇上要给槿儿赐婚,将卢家的一个女儿许给了他。”
“那我呢?”比起儿时临遭酷刑时的崩溃与绝望,她变得镇定了许多。
“我是陶槿的妻子,要如何处置我呢?”芳紫明白,如果退缩她将没有退路。裴夫人低下头去,转而望向陶令和。
陶令和咳嗽两声说道:“我并不想害你,把你娶进我家本是为了保护你……可是,圣意难违,皇上知道槿儿已娶妻却还要赐婚,槿儿这孩子又不争气,老夫也无能为力。”
“我和你父亲错就错在只是一心想保护你的性命,却不能保护你的感情……”平日里公公和她交流不多,她没想到公公能看得这么清楚,她的心立刻就软了,不由得言不由衷“父亲,我不懂事,您和母亲为我们付出的已经很多了。”
“我不会替槿儿说什么话的,这孩子贪恋权势,不可救药,也是我们教导无方。”陶令和方正君子,毫不回护自己的孩子。
“其实,槿儿也未必这么想的。”裴夫人小心地看了陶令和一眼,依然低着头说起来:“皇上并没有要槿儿背弃芳儿你,槿儿的心还是在你身上的,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会另娶他人。将来卢家姑娘与你并无尊卑之分,都是槿儿的妻子,芳儿,忍耐一下,好吗?”裴夫人爱子心切,说了一大通为儿子辩解的话。
“糊涂!你怎么这么说话?”陶令和气鼓鼓瞪着夫人。
芳紫跪下,向公公婆婆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道:“二老对芳紫的爱护芳紫都心知肚明,家里所有人对我也都是关心备至,芳紫一直不知该如何报答。陶哥哥对我也很好……”
“不过,芳紫不能给大家添麻烦!”她说话的声调高了些:“我情愿回家侍候爹爹。”不管怎样,她决不能接受别人与她分享丈夫,虽然她不能对公婆这么说。
多说无益,芳紫蓦地回过头去,望着陶府的大门,今日的他,是否会意气风发地归来?“我要等陶哥哥回来,听他亲口对我说。”
裴夫人无奈地说:“我们都是不中用的人了,但愿他回来见到你就能回心转意了。”
芳紫站在陶府的门前,虽是隆冬时节,她的脸还是微微泛红,内心的紧张一览无余。半年前她还在操心帮嫂嫂赢回大哥的心,如今轮到了自己,她从不愿争什么,却决不会退缩。
站了不知多久,天空中开始飘下片片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髻上,打湿了她披的斗篷,她仍然一动不动,她明白陶槿是看不到的。下人劝她回房歇息,她只是不肯。
远处隐隐传来车马人声,不一会儿,陶槿的车驾拐进了陶府门前的巷子。她身子轻轻动了一下,并未迎上前去。
陶槿走下马车,神情和往日一般,没有兴奋,更没有失落,她有点怀疑赐婚之事是否发生过。
“陶哥哥”她许久未说话,嗓子有点堵。陶槿轻点头:“你都知道了?”她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会这么说。
“我…嗯!”她艰难地点点头。“既然已经知道了,你还想问我什么呢?是被迫还是自愿么?”他直视她的黑眸深不见底:“我向四皇子请求娶他的表妹,皇上准许了。”
“别说了!”她打断他的话,掩面跑开。
之前苦心设计的话语变成了泡影,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让人进,整整一夜。第二天陶畅端着食盒执意闯了进来,只能使她心情更糟。
“你一定想知道这位卢小姐的庐山真面目吧?”“知道又有什么用,不管美丑,陶哥哥娶她也不过是为了利益”
“我在宫里见过卢家小姐,如果哥哥没有答应娶她,我猜她这辈子根本就嫁不出去。”说到这里,陶畅面有得色。
“莫非是丑八怪?”芳紫漫不经心地应着。
陶畅笑道:“她算得上中人之姿,可惜一条腿瘸了!谁还敢娶她?”
“这样的门第,想娶她的人会少么?”
“那都是配不上她家的小人,呼风唤雨的卢贵妃又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见芳紫不再答话,陶畅凑上前说:“所以你不用担心了,哥哥将来还是最喜欢你!她争不过你的!”
争宠?她从没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从小到大,她的观念里里只有夫妻两人,不曾有第三个人。
算了吧,就像她早就想好的那样,离开他,免去未来的喧闹与纷争,她和她从此各走各的路。
她微笑道:“谢谢你带来的点心,我已经很饿了。”她的嘴里品不出任何味道,但她一口一口吃下去,心头愈来愈堵……
陶槿晚上归来,早想到芳紫一人躲在书房生闷气,他早已身心俱疲,懒得再和她争执。却看见屋中灯火通明,桌上摆了几样酒菜,芳紫静坐桌旁,容色明丽,看得出精心修饰过一番。
她朱唇轻启,徐徐说道:“陶哥哥,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了,今日能不能耽搁你片刻,听我一叙呢?”
“可以。”陶槿生硬地回答,坐在她对面,目光中却流动着奇异的情绪。芳紫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盯着他旁边,说道:“想不到我们会这样分开!”
芳紫伸出右手,她五指修长,手腕上的伤疤显得很刺眼,她平时总是尽量遮挡住伤疤,而他也装作看不见几乎从未提起。她打量着自己的手,说:“你知道吗?我一开始真想杀了你!”
陶槿不动声色说道:“确实想不到,不过,现在无论是谁杀我都不用费吹灰之力。”他面上的生气又少了几分。
芳紫有些解气地说:“杀了你,太不值得!我还要去找我的幸福,没有你,我还可以有别人”她不习惯恶狠狠地对他说话,最后几个字变得吞吞吐吐。
陶槿揉着太阳穴,满不在乎地撇嘴,她的话太孩子气,可越是单纯幼稚,越伤他的心,他没想到年少的她会这么在乎他!
“如果你觉得我不能给你幸福,你可以离开!”他的心头重负在减轻,若因眷恋而强留,还不如一刀两断干净。
芳紫一时没接上话,她无意识地咬着嘴唇,双眸闪烁不定,脑子飞快地转个不停。
“不,陶哥哥,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有什么苦衷告诉我啊?”她不能被他气得迷了心智,一直以来被他牵着鼻子走,如他所愿怨他恨他。
不会的,他还是原来的他,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伪装自己,他还是像当初那样爱她护她。他目光中的不舍她看得真切!“陶哥哥,你在骗我!”泪光闪闪,她却充满期待。
陶槿不置可否:“芳儿,骗与不骗又有什么分别?我还是会娶卢家小姐”他起身头也不回向外走去,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
芳紫情急之下双脚点地,借力荡到他身边,一手抓住他的袖子,叫道:“你不能再折腾自己,你的身体根本就撑不下去了!”
陶槿停步,轻轻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你很聪明,又会武功。你可以保护自己,不需要我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何时走开。
四周一片安静,白日的喧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倚在门边,呆呆看着无人的小院,忽然懂得这里将不再属于她了。
芳紫默默收拾着衣物,有的是当日从家里带来的嫁妆,也有来到陶家后添置的。她打算全部带走,不留下一丝她曾在这里住过的痕迹,就当陶家从来没有她这个人。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道歉:对不住了,公公婆婆、大嫂、阿如还有畅儿,你们一直待我很好,以后我会一直记挂着你们的。
想到这里,她不禁猜测陶槿是否还会想起她,她不过是他生命里匆匆的过客,日后他位极人臣,恐怕只会对这段往事一笑置之吧。
打开箱奁,芳紫翻捡一番,竟看到慕容豫当年送她的银簪被弃置箱底,自己居然记不起何时将这最珍爱的信物随意丢弃了。她拾起银簪,轻抚着簪上细细刻着的鲜卑文字,内心苦涩。
得意时,她对“他”不管不顾,潦倒时,“他”却依然陪伴着自己。真正对不住的,还是自己的心……
自陶槿与她龃龉以来,她一直有一个不敢去想却忍不住去想的想法,如果不能和陶槿在一起了,她是不是就可以去找慕容哥哥了?然后……她并不知道然后会怎样,且每每羞愧自责。触景生情,她此时加倍想念慕容哥哥,只有慕容哥哥不会欺负她,一腔愁绪也只能找慕容哥哥倾诉了,可他又在哪里?
芳紫扪心自问,自己能放下陶槿么,就像当初放弃慕容哥哥一般?怎么可能?慕容哥哥占据着她内心的一席之地,守护她于危难时刻。
而陶槿恋她更深伤她更深,终其一生,他带给她的一切永无法磨灭了,她又何必在意他是否把她放在心上呢?
眼看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她茫然四顾,又不知该如何离开,向陶槿道别,还是向公公婆婆道歉?
最后,她擦了把脸,唤来随嫁来的几名仆从,平静地说:“我要回家看父亲,从偏门出去吧,不要惊动家里人。”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把行李装上车,她戴起一顶兜帽遮住自己的脸:“走吧,我以后不回这里了。”
路上,她掏出胸口一直挂着的饰物,那是陶槿送给她的信物,玉石雕成的小药瓶。把玩良久,她没有忍心扯断他们二人最后的联系。
陶槿端坐在靠背椅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屋外,正是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候。“吱呀”的开门声响起。
他若有所思,既而自言自语道:“芳儿,你终究会走的。‘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唉……”他反复念着古人的诗句,闭上了眼睛,身体里好像被抽走了最后一缕生气。
“不过你还是留下了……”手里攥着尚未完工的蝴蝶绣帕,他仿佛嗅到了她身上温暖的香气……
大概好事的仆从已禀明了钟怀德,钟怀德和董妈早守候在门口,芳紫有些尴尬,无言地下了车。
董妈抽抽涕涕迎上来:“可怜孩子,陶家小子太缺德,芳儿才不愁好人家嫁呢。老爷可得给芳儿出口气啊”
芳紫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走上前搂住袁妈,安慰道:“我没受委屈,和陶哥哥没有缘分而已。我回来想照顾父亲。”
钟怀德没有吭声,芳紫伏在袁妈肩上抬眼望着钟怀德,略显忐忑:“父亲,您还好吧。”
“芳儿,你回来是对的”钟怀德缓缓说道“可是,你公公婆婆还有何面目见世人?”“老爷……”
董妈忍不住嗔怪老主人:“老爷,您怎么能胳膊肘向外拐?”
芳紫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更对不起两位老人,她小心地说:“我有个想法,让陶家送来一纸休书,把我休掉好了,这样就可以保全大家了……”
“小姐,你干嘛顾全他家,你自己可怎么办啊?”
芳紫已有了计较:“我自己不在乎这些,在乎这些的人和我也不是一路的。父亲,您呢?”
钟怀德颔首道:“你做出的决定,也就这样了。”他越发觉得眼前的女孩儿像极了年轻的冯罗敷,坦荡明澈,只求问心无愧,不在意别人如何去看。芳紫见父亲首肯,心下也坦然了
不多时,陶府管家匆匆赶来,见到钟怀德便要下跪。说是老爷和夫人命他一定要请回少夫人,否则就要亲自来赔罪。陶槿也病倒在床,急需少夫人抚慰。
钟怀德说:“这要看我女儿的意思,我做不了主。”
芳紫早躲在屏风后面听,思索片刻,走出来将一封信递与陶府管家:“让您费心了,请父母大人看了信后再决定吧。”管家无奈,唯唯诺诺离开
陶府管家还未到家,钟家小姐因犯了“七出”不敬父母之条被休回家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这下陶老爷不得不接受媳妇被休的“事实”,拿到陶家送回的“休书”,芳紫才松了一口气,休书是她所写,消息也是她所传,她和陶槿彼此再无干练了。
“说了多少遍了,我辞官是因为老朽无能了。”她才恢复点精力就开始追问他,钟怀德只是搪塞。
“不可能,您复官是为了我,辞官肯定也是……”她担心是宇文和明的案子,却还分不清支脉。
“你是不是觉得陶槿一定与此相关呢?觉得他要害你?”他不耐与她纠缠,不想让她牵涉其中,故而说了句重话。
芳紫顿住,“我从没有多想过,我和他为什么就变得这么快,前一天还很好,过了一天就天翻地覆了。”
她双手合握,不安地说道:“许多事情我还没有想明白,我怕有一天真的明白了就追悔莫及了。”
她忽然语塞,跑了出去。陶槿病体愈发沉重,他严禁下人把消息泄露给芳紫,可她仍是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