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风雨（1 / 1）
一道圣旨，如晴空霹雳，震动了东夷上下。太子宇文和明接替大将军定王宇文泓镇守与弘殷接壤的边境，宇文泓就地免职，新的任命下来前在太子帐下效力。人人都知太子庸碌无能，心胸狭窄。大将军功勋卓越，挽救东夷于危难中，外患平定不过一年，就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境遇，实在令人齿冷。为大将军鸣不平的声音此起彼伏，东夷人心惶惶。皇帝一时按兵不动，并没宣布对大将军的进一步安置。
京城里的母女日子更加难熬。冯王妃天天奔走于后宫和权贵之家，她一介女流没有资格向皇帝和贵臣们进言，只得尽力讨好后妃和权贵女眷，探听丈夫的消息，为丈夫多说几句好话。奔波劳累一天，回到府中还要强颜欢笑，怕女儿跟着难受。
芳紫虽不懂其中利害，却也清楚父亲遇到了大麻烦，她不敢问母亲，就算问了母亲也不会告诉她什么，只有慕容豫可以说一些知心话。“慕容哥哥，我爹到底怎么啦？怎么办啊？”
慕容豫扬起头：“不会有什么事，过两天你爹就没事儿了”“真的假的”“呃…也许是真的。有什么情况我都会告诉你的，相信我！”慕容哥哥现在越来越像个大人，个子都快赶上爹了，就是太瘦了，每每一句“相信我”总是很让她放心。
又过一段时间，京城谣言四起，风向开始不利于宇文泓：原来大将军自恃功高，密谋造反，一年前曾回京与同党串通勾结……皇上是先下手为强，将大将军的不轨举动化为无形。母亲一听到这个消息，血色全无，颤抖着冲出了王府，一夜未归。芳紫也一夜不曾合眼，连声催下人们去打听消息，慕容豫陪在她身边，轻声安慰。
第二天，母亲终于回家，她表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答案，芳紫拽着母亲的手，担心地问道“娘，怎么样啊？”“芳儿，跟我回房去，别人不要进来。”
母亲快步走进屋，正襟危坐，“芳紫，你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母亲的神情让她感到害怕：“娘，我……”她一步步挨上前去，战战兢兢。
母亲向别处瞥了一眼，开口问道：“宇文滟是什么人？”即便年幼无知，她也马上明白师傅和父亲的遭遇大有关连，“她…教我武功，就几天…”“你为什么不跟娘说，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母亲的口气异常严厉。
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她低下头：“娘，我不想害爹爹，我不知道宇文滟是坏人，娘！”她伸手向前又不敢碰母亲。母亲长叹一口气，说道：“不许哭！宇文滟不是坏人，可我们不该接近她，让别人抓住把柄……”她强忍眼泪：“娘，怎么回事？”
母亲继续问道：“你瞒着娘拜师，有没有告诉别人？”她想了想，摇摇头。“慕容哥哥也没有告诉？”她还是摇头。“还有，你爹回来的事跟别人说过吗？”“绝对没有！”“芳儿不哭，错不在你，也不在我们。”
母亲一把把芳紫搂到怀里，用手帕轻轻给她擦眼泪：“以后别人无论问你什么，就算拿刀子逼着你，都不要哭，知道吗？”
被娘抱着，她哭得越发伤心：“我害了爹爹！”“没有！是坏人诬蔑你爹爹！现在没有找到坏人我们就更不能哭！记住了，不许哭，有娘在呢！”母亲的话斩钉截铁。
芳紫没听进多少，好容易半天止住了哭，母亲最后对她说：“你师傅的事以后我会给你讲，别担心了，不要跟别人说刚才我们说过的话。”
芳紫依然心神不宁，母亲陪在她身边一整天，早早哄她睡下。以后或许永无安宁之日了，还是让孩子早经受一些好。她休息了一会儿，略微整理一下头发和衣饰，走进正屋，派人唤慕容豫过来。
慕容豫听很多人说过冯王妃当年出名的骄傲干练，来到王府一年多，眼中的冯王妃和寻常贵妇没什么两样，温柔和善，没有生气。他时常注意到她的眼睛，灵活明亮的双眸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和冯王妃说话，往常总会有芳紫在一旁。在门前深深吸了口气，他推开了屋门。
冯王妃神采奕奕，完全按看不出多日操劳的疲态，“豫儿，我这些日子忙，没顾上你和芳儿，你这小哥哥对芳儿这么照顾，我要谢谢你。”慕容豫赶紧回道：“豫儿谢王妃才是，没有王妃当年收留我，我又怎能有今天……”
王妃笑道：“又客套了，你总是提这个”后半句话她似乎刻意说得很重，慕容豫表情没什么变化，接着说：“王妃这么晚叫我来，想是有什么事吧？”王妃看他半刻，说：“你向来有从军之志，今年你快十五岁了吧，我过些日子会送你去定王那里锻炼锻炼。”
慕容豫脸露惊喜之色，连声道：“多谢王妃，本想求王妃又怕王妃不肯的……”王妃也很满意地笑着说：“我之前总觉得你太小，送你到军队实在不放心，舍不得啊，芳儿也一定舍不得你，今天才想通了……”她没再客套什么，便命慕容豫退下了。
冯王妃眉头深锁，她本来想对慕容豫说的是另一番话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半大孩子做过不可告人的事，那双飘忽的眼睛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她思索许久，自己从没亏待过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为什么要受人指使陷害我们全家？难道他和芳紫亲密无间也都是装出来的？不，或许一切都是她的无端猜测，那孩子只是无心之过……
只是，他刚才的表演太刻意了，叫她如何相信他！ 然而，为了女儿，她选择相信他，把他送到丈夫身边，也许能净化他阴暗的心灵。
除了芳紫，慕容豫不会对任何人心慈手软：芳紫是我一个人的，我也是芳紫一个人的。她是郡主，她的父母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在他们眼中我只是芳紫的仆从，等她长大以后我就会被扫地出门！他们对我的收留与照顾不过是富人对乞丐的怜悯罢了！我要把她从他们手中夺过来，让她只属于我！
皇帝忌惮大将军，众所周知，很多人肯定愿意看到大将军“谋反”的证据，我提供的“证据”正合他们的心意：去年，大将军违抗圣命偷偷潜回京城，而且他的女儿拜投靠弘殷的宇文滟为师习武，这不是大逆不道么？
一个月后，又是一道圣旨，定王宇文泓被派往北疆征讨柔然。柔然是北方蛮族，近年乘东夷内部空虚不断骚扰边境，且与弘殷互通款曲，也是东夷一大心头之患。朝廷此举一方面意在彻底消除柔然的威胁，另一方面表明对宇文泓的信任。
冯王妃松了口气，和难缠的弘殷相比，柔然更好对付一些，朝廷对丈夫的疑忌表面上也暂时消除了。府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母亲没有告诉芳紫关于宇文滟的故事，不过也没有阻止她练功。
慕容豫收拾行囊准备投效定王麾下，芳紫帮着他东挑西拣。“慕容哥哥，你走了就没人陪我儿玩了，娘不让我给你捣乱，可我就是忍不住。”
“以后有的是时间陪你，就怕你那时就不要我陪了”“不会不会不会！”她拼命摇头，他心里一热，嘴里只是淡淡地说：“你会送我么？”
芳紫想了想说：“送来送去好没意思，娘送爹的时候总是哭哭啼啼”慕容豫翻起了白眼：“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多事之秋，弘殷大旱，上千百姓越境乞食。太子宇文和明一口咬定灾民是奸细，将这数千无辜百姓全部坑杀。弘殷举国震怒，倾全国之兵力讨伐东夷。弘殷忌惮宇文泓的威名，一年多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自宇文泓被调任以后，弘殷再度觊觎东夷，太子昏聩，钻进了弘殷设下的圈套，交战以来节节败退，很快丢失了数十州县，东夷又一次陷入了危难境地。
“和两年前咱们回来的时候一样”母亲忧心忡忡“他们又要驱使你爹去哪里？”
弘殷军队势不可挡，东夷国君情急之下再度征调定王宇文泓协助太子作战，留下柔然这个烂摊子由使臣去求和，柔然见东夷示弱，得寸进尺，要求东夷送公主和亲。东夷虽出自剽悍的鲜卑部族，可一百多年的承平岁月早已磨平了鲜卑人的雄心壮志，面对着日益强大的弘殷和虎视眈眈的柔然，东夷早就危如累卵，一年多前定王的胜利更像是回光返照……不过，东夷百姓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定王身上，他们愿意相信定王将再次带来奇迹。
宇文泓与太子会师后没有急于同弘殷军队交战，取得人们期待中的胜利，而是修筑防御工事，顽强防守几座重要城池。战争进入胶着状态，东夷国民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京城里又变得歌舞升平。
定王府依旧是平日的气氛，大家各忙各的，芳紫比谁都关心战场局势，爹爹带着慕容哥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而她只能在后方等着他们的消息，她慢慢懂得了很多：皇帝从来不信任父亲，父亲和母亲早已决定，等这次战事结束，他们一家就要离开京城，远走天涯，她希望慕容哥哥也能和她们一起
她坐在偏院古树的粗枝上，凝视着东方，想象着……良久，从树上轻轻跳下，她有些冷了，秋日的阳光不再温暖，冬天就要到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像噩梦一样，战事日益吃紧，皇帝和太子不耐烦定王的防御策略，盲目出击，导致了更大的失败，弘殷突破了定王苦心营建的防御网，向京城步步紧逼。皇帝决意向弘殷求和称臣，定王力谏不可，痛陈东夷还有抵抗的资本。太子宇文和明素来猜忌定王，认定定王意图积蓄实力自立为帝，终于在军营里偷袭定王，将定王献给弘殷主将谢罪！弘殷并不领情，加紧进攻，东夷军队一触即溃，不几天弘殷已经兵临城下。
皇帝慌乱中答应与柔然和亲，将芳紫封为公主许配给十来岁的柔然小王子，为父亲“抵罪”。
芳紫早已记不清那时的片段了，几年的时间，好多记忆变得残破不堪，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时她懂得了心痛，心被慢慢撕扯着，喘不过气，也哭不出来，之后的岁月里她常常被心痛折磨。
母亲出人意料顺从了，她对芳紫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国将不国，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好去？”
她没有踏上和亲的道路。冬日的一个黑夜，她和母亲被外面的喧闹吵醒，高墙外一片骚乱，人们高喊着：“城破了……快逃命啊”远处，火光冲天，将黑色的天空烧成了暗红色。
“这么快……”母亲似喜似悲。母女二人站在院里，等待着，下人们静静守在一旁，母亲一直紧握着她的手，她斜倚在母亲身边，忘记了害怕，不去想即将发生的未知。露水打湿了她们单薄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