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第五十一章(1 / 1)
云儿全然不知当年的事,眼睛一红,不由得问:“后来呢?叔公他怎么样了?”东方弃缓缓说:“他最后一次为你运气疗伤后,你的手已经能动了,但是他却油尽灯枯,命不久矣。他在死前将你托付于我,便自断心脉走了。我遵照他的意思将他天葬,让他重归于自然。三个月后,你便醒了过来,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面貌如昔,八年在你身上像是只过了八个月,却落下寒气侵体的后遗症。我想你不记得也罢,只希望你永远不记得,哪知还是逃不过宿命。”
对于自己如何陪在云溪子身边耗尽心力为她疗伤寻药,他一字不提。云儿伏在枕头上哭了起来,满脸是泪。
经东方弃这么一劝,她乖乖把药喝了。父亲、叔公视若珍宝的自己的性命,怎可自暴自弃,自我践踏?燕苏那两剑刺得虽深,却并未伤到要害,云儿在东方弃的悉心照顾下,身体很快好了起来,不到一个星期,便能下床走动了。
重伤初愈的云儿双眼凹陷,原本丰润的脸颊也消瘦下去,精神不怎么好,总是恹恹地躺在屋内晒太阳。
他们住在同安寺里,这个时节和尚们都忙着打扫庭院、洒水除尘、进城采买年货准备过年了,东方弃兴冲冲拿了幅年画进来,右手端着一小碗乳白色的糨糊,准备贴在门上。画上画的是手执宝剑的秦琼,轮廓分明,双眼瞪得有如铜铃般大,她见了便说:“又不是你家过年,你凑什么热闹?”
东方弃一手压平翘起的边角,一手拿着刷子说:“管是谁家,年总是要过的,你快过来帮个手。”云儿依言走了过来,盯着画看了两眼,撇嘴道:“这是什么妖魔鬼怪,还守门神呢。”东方弃笑道:“人家又没得罪你,做什么一出口就骂人!秦叔宝可是响当当的一条英雄好汉!”
云儿像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哼道:“我顶讨厌英雄好汉。”她心想,想当英雄好汉,称王称霸,非得不择手段不可。东方弃轻笑,“幸亏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云儿扑哧一声笑出来,白了他一眼,“时势造英雄,只怕有些时候由不得你。”
两人将年画和春联都贴了,又糊了窗纸,接着挂上了红灯笼,黯淡的心情也变得喜气洋洋起来。傍晚的时候天气突变,狂风肆虐,乌云密布,寺里的旗幡吹得哗啦哗啦响。刚吃完晚饭,东方弃提着灯笼走出来,跺了跺脚笑着说:“下雪了,比鹅毛还大,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倒真有点像李白诗里的那句‘燕山雪花大如席’。”说着抖了抖肩膀上薄薄的一层落雪。
云儿半靠在床头看书,听东方弃说下雪了,大衣也不披,趿着鞋子跳下床,推开窗户伸手去接。雪花不等掉落在她手心便融化了,指尖冰冰凉凉的。她满心欢喜说:“啊,下雪啦!”东方弃怕她着凉,关了窗说:“明天再看也不迟,只怕要下一整夜呢。”她点了点头说:“这雪下得这么大,让我想起天山来。”
东方弃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个手炉,添了炭让她抱着,笑着说:“天山的雪下起来是有声音的,窸窸窣窣,像谁在跟你说话。”
云儿拥被坐着,听了他的话瞬间失神。一个人只有寂寞到深处,才会有心思跟自然对话吧?她忍不住问他:“东方,叔公走了,一直是你陪在我身边吗?”东方弃用锡纸包住鸡蛋,埋在火盆下,这样半个时辰就能熟,吃起来又焦又香,好让云儿当宵夜吃。他想了想低头说:“并没有多久,很快你就醒了。”
可是天山那么冷,那么静,人迹罕至,飞鸟不到,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入眼是无穷无尽的雪山,过一天像是过一年。更何况守着一个不知何年何月才会醒来的她,他是怎么挨过来的?云儿心里忍不住酸酸涩涩的,“东方,我有点累了。”
东方弃闻言替她拉高被子,温和地说:“那就睡吧。”云儿将头靠在他胸前,“那段时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想过,万一我永远醒不来呢?”
东方弃想得很认真,随即摇头,“没有想过。其实不算什么,云溪子十年如一日为你寻医求药,耗尽心力,而我只不过照顾你罢了。何况你乖乖睡在那里,既不乱动又不乱跑也不乱吵,安安静静,十分省力。”
云儿反手抱紧他,说:“东方……我……”感激的话堵在心口说不出来,最后笑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很麻烦?乱动乱跑又乱吵,还很聒噪,吵得人连觉也睡不好。”她知道,没有人比东方更好。
东方弃迟疑地说:“嗯……的确是。”表情认真。两人皆笑出声来。云儿趁他不注意,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房休息。这些天,连累你折腾坏了。”东方弃笑着说:“哪是因为你,倒是过年给折腾的!寺里的师父对过年这件事十分慎重,有许多的规矩。哎,菩萨面前更是马虎不得。”
云儿低着头说:“东方,你说这样的话再也骗不了我啦,我知道你其实担心得很。”东方心里叹气,她经此变故,不再似以前那般天真任性了,总是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眼神没有焦点,维持同一个姿势很久,似有重重心事,别人说完了她才反应过来,一脸错愕问:“你刚才说什么?”随即笑着跟人解释,她刚才没听清。东方弃反而希望她永远十三四岁,而不是一夜之间长大八年。
两人都没有说话,窗外的风声便显得越发清晰,如在耳旁一般。噼噼啪啪的声音炸响开来,满室都是蛋香味。云儿喊道:“哎呀,我的鸡蛋!要烤焦啦。”东方弃这才想起来,手忙脚乱从炭灰里扒出鸡蛋,炸开的地方焦黄焦黄,吃起来硬硬的,特别的香。云儿掰了一小块放在他嘴里,“你尝尝,更好吃了,是不是?”东方弃点头,“嗯,看来烤焦的味道更好,下次再这么吃好了。”
云儿笑道:“要是有酒就好了。”东方弃点着她鼻子笑骂:“好了伤疤忘了疼,伤才刚好呢,就想着喝酒。”云儿躲了开去,嘟着嘴说:“明儿正好是大年三十,咱们出去喝酒赏雪怎么样?大过年的,你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连门也不让我出。”东方弃嗜酒,有千杯不醉之名,平日里凡事都无所谓,提到酒便兴致盎然。
他不忍扫云儿的兴,笑着说:“说得我好像土匪强盗一般。我跟你说,后院里有一片梅林,种的都是名贵品种。各种各样的梅花开起来如火如荼,胜似春潮。这些天京里的达官贵人差点没把同安寺的门槛踩烂了。明日是大年三十,大家不是忙着祭祖便是忙着过年,想必没人来,你若真要赏雪,咱们上那儿去。”
云儿听了大喜,仰着头问:“当真?”
东方弃看着她如黑棋子般的瞳孔,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小小的脸瘦得只有巴掌大,唇色仍有些苍白,心里不由得又柔软又怜惜,忍不住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触感滑腻冰凉,带着云儿身上特有的药香。两人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他正要离开时,云儿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额头上轻轻落下毫无杂念的一吻,像是雪花般轻盈,白云般柔软,又如夏天的微风一样清爽。东方弃浑身一僵,抬头看她。云儿冲他微笑,眼神清澈,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欲,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
他只得压下汹涌澎湃的感情,若无其事说:“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把房门轻轻带上,这时候双手紧紧拽着床单的云儿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她,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东方,她心里这样想着,翻来覆去好半天才睡着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空气寒冷,阳光明媚。放眼望去,一地雪白,令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神清气爽。云儿洗漱完毕后,又喝了一碗药粥,这才披上斗篷出门,她见东方弃负手站在廊下看雪,笑道:“这么早?”
“还早?太阳都升到中天了。”
他拉着云儿的手往后山去,“天冷路滑,雪又深,你小心看前面。”云儿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不是说喝酒赏雪吗?酒呢?”东方弃笑道:“还用你说,我早让寺里的小沙弥搬过去啦,这会儿正用热水温着呢。”
还未走到梅林,就已闻到迎风送来的一阵幽香,沁人心脾。眼前是一座园林,十数株梅花争相怒放,白雪映着红梅,阳光照将下来,像是会发光一样,光彩夺目。云儿感叹,“这个地方好,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呢?”
东方弃见她整个人神采奕奕,兴致昂扬,心情也跟着大好,笑着说:“这园子前两日还游人如织呢,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今天道路不便,又是大过年的,才这么安静。等过两天,想必又热闹了。”
云儿抿嘴笑,“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咱们有眼福了。”
拐过弯,石子铺成的道路尽头露出一座精致玲珑的八角塔,本该无人的石桌旁有一人在自斟自饮,因为背对着他们,看不清是何人。云儿不免有些奇怪,还以为是东方弃三教九流的朋友,便压低声音问:“谁?”
东方弃摇头,表示不知。
那人的声音不轻不重传了过来,很是悠闲自在,“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故人,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云儿愣了一下,“楚惜风!”想到他曾将自己捆在悬崖边上,让她受尽惊吓,还差点丢了小命,不由得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