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当年携手处(1 / 1)
这一晚,我宿在未央宫。没想到这一住要到好久好久之后才能从回南宫府。回去的时候,一切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我每天都能见到南宫坼,在每个清晨,我带着“宣儿”听政。隔着面前那浑圆的闪着光滑的珠帘。我一次又一次的见到我的夫君大人在群臣之见干净利落的处理着纷繁的朝政。
见惯了他如水的温柔,差一点都忘了他在朝中是不容人回绝的角色。
这些日子来,熟悉了他各种各样的神情,狠绝的,淡漠的,不屑的,还有露着重重杀意的。
可笑的是,当我隔着这密密麻麻的珠帘后。我对他的认识比成亲以来对他所知的还要多。
然而,尽管每日这么对着,见着。我们未曾说过一句话。他每每去看“宣儿”也总是在我面前欲言又止。
这一次,我们中间大概是真的有了一层轻易化不开的坚冰了。“宣儿”是个很胆怯,很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像一只被人突然遗弃在这深宫之中的小猫。周围陌生的人和事让他变得胆怯。
在他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会在深夜里被噩梦一次接一次的惊醒。
这个事情,是我夜半起身的时候偶然间发现的。这个孩子他蜷着身子坐在我床榻边的地毯上。黑夜之中他亮闪闪的眸子透着无法言喻的无助和惊怕。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为什么选择了我,他来到我的身边想要我抱住他,给他庇护和支持。也许他是看出了虽然我在大多的时候对他是冷漠,但是因为他那和宣儿极其相似的面容,让我在不自觉的对他加以溺爱。
最初,也是这个原因,让我把这个无助的孩子抱到了怀里哄着他入睡。
但是,自那以后,我却发现“宣儿”其实是一个可人而又体贴的孩子。他会为我摘来他认为最好看的花。他会在我盯着南宫坼离开的背景发呆的时候着逗我开心。
他从来不开口要求什么,他总是百般的想讨好我,想让我开心。每每当我抱起他的时候,他都死死的赖在我怀里。似乎生怕我放开他。
这样一个孩子,在寂寂深宫中无依无靠,却又清醒自知。多么像初到这个国家的我啊。当初的我又比他好多少呢?只不过我当初不是一个傀儡罢了。
当时我也曾希望抓住一双手,那人拉着我,给我依靠。我也曾讨好过这个宫廷的主人,讨好过我当时的母后-余皇后。可是她温柔背后的疏离让我知道,她不会是我的依靠。她也不会真心的接纳我。所以这我的手又伸向了凌宇。凌宇拉起了我,最终又把我重重的抛下。拉我的人又变成了南宫坼。
因为余后,我是安阳公主。
因为凌宇,我是掌控后宫的安阳长公主。
因为南宫成,我是陪着幼帝临朝听政的南宫夫人。离了他们,我便又是一无所有。
如今,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来到了我身边,向我伸出了双手。我毫不犹豫的把他抱到怀里,给他温暖和安全。竟我所能,竟可能久的让他能够安眠。并且开始寻思给这个孩子一个平淡的未来。
这天,当我把“宣儿”抱在膝上教他读(中庸)的时候,太后殿传来消息太后病中已到了弥留之际。
我一直愧对这个在我幼时曾善待过我的女子。在她病中的时候,也从未有去看望过她。如今消息再度传来却是她的生命即将终结。
摆驾太后殿,我心情沉重的登上了车辇。
太后的病缘何而来我自然知道,她是宣儿的母亲,宣儿的死就算瞒过了天下众人也瞒不过她。她早在宣儿夭折的那天就已经失去了性命,一个无心活下去的人,在多的灵丹妙药也救不得她的性命。
“宣儿”在我上辇的时候从未央宫里奔了出来,拉着我的裙摆。他从来都只拉我的裙摆,那样怯怯的模样让我心疼。
“安阳姐姐,我也可以去么?”他百官之外的人面前尚未学会自称‘朕’。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俯身抱起了他。
我携“宣儿”步入了太后殿。殿中还用宫女在守着药罐子煎药。见我们来了,慌忙的跪下行礼。浓烈的药味让这座殿阁都陷入了一种死气沉沉的状态。一路行至太后的榻前整个太后殿都是异常的安静,虽有宫女捧着些物件来来回回的在走动,但她们的脸上都是一样的抹不去的愁绪。
太后身边侯着几位太医和随侍的嬷嬷。在他们欲对我和“宣儿”行礼的时候,我就已经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太后尚在昏迷之中。她的眼睛深深的陷在眼眶之中,眼底发肿并泛着青色。两腮的肌肤无力的往下垂这。头发虽未发白却是干枯无光直如一堆稻草一般。
短短的一段时间,这位先帝后妃里最清心寡欲的妃嫔竟然苍老成这样。
在她的身上不是岁月催人老,是心殇催人老。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是她自己一刀一刀的刻上去的。
不,不是她自己,是我,是南宫坼。是我们把她拉入这是非之中来的。
我理着她鬓角凌乱的头发,轻柔的唤道:“紫姨。”这是我刚到泽国时对她的称呼。稍大一些就开始中规中矩的叫她张昭仪了。
太后听见了我的呼唤,眼睛动了动。她似乎想要睁开,可连睁眼对现在的她都是一个极其困难的事。
昏迷中的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睁开眼睛,看见了握着她的手坐在床头的我。便笑了笑一如旧日般慈爱的对我道:“安阳,怎么才来瞧本宫呢!”
我低下了头,百感交集。我才来瞧她,那是因为我真的没脸见她。可是她依旧这么对我笑,笑容里不含一丝怨恨。
“紫姨!”我又唤了一声,末了也就只有这两个字说出了口。
太后眼睛转了转,看见了跟着我来的“宣儿”。她又笑了,眼里的神色更加柔和了。
“真像!真像宣儿。可惜了!又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宣儿”走上来两步,太后放开我的手拉住“宣儿”这样光怀的目光就像一个长辈见到了一个可人的后生。
拉着“宣儿”的太后对我说道:“安阳,本宫知道你为什么不来瞧本宫,你不敢来是么?傻孩子,本宫不怨你!你做不到主,本宫也做不得主。这个天下女人是做不到主的。”
“紫姨,你不怨我,可是我怨我自己。”因为怨,所以我不敢来瞧她。她和宣儿进宫的时候都是活生生的,如今都离我而去了。
虽不是我做的,让他们有这样下场的是我的夫君。我在一旁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
“不怨!孩子,谁都不要怨。皇家的人,一代一代都有人是这样的结局,要怨也只能怨这江山太诱人。在本宫进宫的时候就当自己已经死了。这一辈子,我什么都没争过,没争过先帝的宠爱,没争过高位,也没为宣儿争过什么。如今眼见着一起进来的姐妹一个接一个的都去了,剩下一个我也早该去找余后了!”太后被疾病夺去光泽的脸旁带着一些少女才有的笑容,大概是忆起了进宫到现在的这些日子,她笑着看了几眼“宣儿”。明知道他不是自己的孩子,也依旧是那般的慈爱。
不要怨么?只怪这江山太诱人!总会有人成为权利争夺之中的牺牲者。
这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宫妃告知我的话。
这些话在不经意中触碰了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的孩子,也便是权力争夺的牺牲的。
我若要怨,不止要怨南宫坼,也要怨我自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处心积虑的卷进这权利的争斗之中的。
“安阳,你可不可以给本宫唱一曲(浪淘沙)。从前余后教你的你还记得么?”
我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她这个时候为什么突然想听曲子,但是还是努力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我吱吱呀呀的开口在前几句的语不成调之后渐渐进入了状态。
“把酒祝东方,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红,知与谁同!”唱完之后,才发现曲中有太后的名字--紫陌。人们早就忘去的她的闺名。她是昭仪,是太妃,是太后。可是也许她最想做的还是“紫陌!”
就如我,我是安阳长公主,是南宫夫人。可是我最想做的是祖母口里唤的那个“小七”。
太后望着我,双颊泛出异样的潮红。她抿着嘴笑容如少女般娇羞。我在一个生命即将终结的垂垂老去的妇人身上,看到了她芳华正盛的年代。
“当年……咳咳。”她话说得多了费了不少体力,现在已然变得断断续续了。
“当年君上就是唱了这么一首曲子,为了这一首曲子我这一生,这一生……”太后一句话没有说完,头陷在枕头里大口的喘这气。我知道她还没有说完,于是跪到她床榻边把头挨着她的脸,轻声说道:“紫姨,你说吧……”
太后已然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甘的喘着气。她还想说很多,说她那对她并不上心的夫君给她留下的点滴回忆,给她的漩涡,让她沉沦一生。
最后,她只是说了一句话:“安阳,不要让宇儿也和宣儿一样!”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耳边的呼吸声和喘气声统统都停止了。我不敢看她,背对着床榻拿了怀里的手帕蒙在她脸上。眼里落下了几滴泪,然而此时,有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站到我面前。
“宣儿”拉了拉我的手道:“安阳姐姐,不能哭!”
他对我说不能哭,第一次一个孩子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不能哭!”
我身上背负的是太后的托付。又有一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把凌宇托付给我。
一个因为爱,另一个也是因为爱。只不过太后爱的是先帝,是一个无宠的嫔妃对帝王倾尽所有的爱。
我拉这“宣儿”止住了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高声的向外喊道:“太后甍!”
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又一个女人在这幽深昏暗冷漠的宫廷里走完了一生。在宫人为刚刚仙逝的太后挂起的白幕,我好像也看见了自己的一生。
与这些不会言语的宫廷为伴,与寂寞为伴,与权力的斗争为伴。
我不是淡漠的女人,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路,我不能怨谁!
明年花红日,知与谁同?
在若干年后,我又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