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胡地(1 / 1)
“金破卢,伴我高歌为我呼,逐云偕日千里尽……”几匹马,箭一般从漠漠荒原上掠过,卷起一阵疾风。棕黄马上的少年正自高歌,马蹄下忽然惊出几只狍鹿,慌不择路地向四面乱跑开去。
为首棕马上的一人放声大笑,眼睛紧紧盯住深草丛中忽隐忽没的狍子身影,纵马追去:“乌师卢,看好了,要是能将它的眼睛射个对穿,你今年的冬衣就不用愁拉!”长笑声中手中用力,一张长弓渐渐拉圆,展眼就要射出。
乌师卢歌声一顿,忽然大喊一声:“阿爸,看,那是什么人?”
右贤王乌维一惊,引弓不发,抬头望去,远远一行车队浩荡而来,首尾难见。绚目而陌生的旌帜在浩浩寒风中呼啦做响,辘辘车声惊起一片茅纹草鹛,直朝这边飞来。乌师卢张弓搭箭,射下一只草鹛,哈哈大笑。乌维微一皱眉,哼了一声,转头又紧紧盯住草丛中狍子的身影:“你也不小啦,别以为自己还是骑在羊背上,尽只射些小鸟小鼠什么的没用东西”。
乌师卢脸一红,讪讪低头摘箭,正要引弓,远远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那人几丈外放声高呼:“王爷,大单于急招各位王,速到大帐集合。”
“什么事?” 乌维身形不动,手中长弓渐渐拉圆,并不回头。
“右谷蠡王回来了,带来了粮食布匹,还有汉使和他们,和亲的女人。”
手中的箭嗖地飞出,却显然失了准头。黝黑的箭镞贴着狍子耳边掠过,那狍子就地打个滚,翻身向另一个方向奔去,转眼消失在褐黄色的枯草深处。
“晦气!”右贤王掷下弓箭,勒马回头,冷冷地朝着大帐方向望去。乌师卢飞马奔来,俯身从地上拣起弓箭,笑道:“我的衣服没有了。”
一抹微笑却渐渐爬上乌维唇边:“放心,不会少了你的。汉人来了,带来的东西比狍子皮强些!”
苍茫如水的天际线上,层层旃帐宛如水泡般渐次浮起,居中一顶硕大穹庐东向而开,烁烁金顶遥遥在望,荒凉大漠中分外醒目。角号声呜呜大起,雄浑冷冽,声震苍穹。糜胥和随行的匈奴人众忽然齐声高呼“哦耶!” 打马如飞,纵跳奔去。原野上呼啸大起,马蹄声自四面八方纷踏而来,惊起漫天鹰鹞,咿呀乱飞。几只乌灰鸫直直从马车前掠过,驾马惊跳起来,仰声长嘶。郑濂略一踌躇,微扬起头,整理一下节杖上的被风吹乱的旄羽,低声道:“公主,我们就要到了。”
宜嘉挑起窗帘,冷风扑面灌入,激的人一抖。草低风高,天边乌云暗合。无数骏马自四面八方朝着金顶大帐疾驰而去。身披各色毛皮的人众在帐前纷纷下马,或拥进大帐,或分列于大帐外两侧,鼎沸人声遥遥可闻。四面尽是高鼻深目的陌生面孔,千万双神情各异的眼睛齐齐望向车队这边。天野苍茫一片,寒云漠漠压顶而来。眼前有零星雪翳纷纷落下,周围的人声场景忽然飘忽起来,茫茫然如在梦中。宜嘉紧紧攥住手中的窗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小小身影自队中马车上翻身跳下,撒腿直朝大帐奔去。冯汀蓼伸手拉住他腰上皮带:“阿济格,他们是在做什么?”
她一路行来,留心跟着通译学了些粗浅的匈奴语言,此时言语略可达意。那孩子却并不回答,回头望了冯汀蓼一眼,挣了一下,终于还是跑开。冯汀蓼遥遥望着他飞奔到帐前,一把抱住跪在帐侧的一位老者的脖颈,开颜而笑。那老者忙扯了他跪在自己身后,满是皱纹的脸上亦绽开刀刻般的笑容来。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大单于通常吹角为号,召集诸王升帐议事——今天,应该是欢迎你们到匈奴吧。”
冯汀蓼回过头来,马车上那人半坐半卧,尤自不能起身,一双眼睛却炯炯生辉,目不转睛地望住她:“你再哄他,也没有用的。阿济格的父亲就是死在你们汉人的刀下,他从小就对汉人恨之入骨。”
冯汀蓼微微一笑,那笑容柔和明净:“那你呢?是不是你们所有的匈奴人,都仇视我们汉人。”
车上的青年神情一僵,深深地望住她,说不出话来。
雪愈下愈密,天地渐渐迷失在一片雾白中。郑濂拂去衣上积雪,下马肃立帐前,还未开口,帐中一人奔出,面东而立:“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谢汉皇帝遣使。请汉使者去节黥面,入穹庐朝见单于。”
郑濂一楞,以为自己没有听清,目视通译。通译近身低声道:“大人,匈奴习俗,使者需要放下节杖,并以墨涂面,才能入穹庐面谒单于。”
郑濂沉下脸来:“转告单于,汉节是皇帝亲授,代表圣上与国家,非故决不能离身;涂墨黥面,与我朝礼仪不符,恕在下不能从命。”
帐前那人听郑濂一字一顿的说完,眼光诧异,呆了片刻,皱眉道:“若不从我习俗,不得进我单于大帐。不进大帐,那就算不得我匈奴的客人。”
郑濂冷冷一笑:“此节杖如我皇上亲临,按礼单于也应亲迎。不让进?那就请单于出帐好了。”
即使是在几丈远处的帐外,亦能听见穹庐骤然大哗的人声,如泼油注水,喧嚣鼎沸。帐外环绕的人纷纷抬起头来,彼此交换着莫测的眼神,最终又齐齐向车队直望过来。
郑濂退到宜嘉车前,神色冷峻,目望前方,低声道:“公主,臣……”
车中人语声平静:“郑大人,你说的很好!”
“谢公主!臣,尽力而为!”
飞雪渐停。“砰”的一声巨响自帐中传来,四面忽然静默。厚重的门毡蓦然挑起,一队队带刀武士沉默着涌出帐外,赫然分列两边。郑濂眼望着众人身上厚重的毛皮,冷意忽然透心而来。一个魁梧的身影忽然自人群中浮现,郑濂心中一跳,虽然深知此人心衔宿恨,但满目望去,只有他一张熟悉面孔,仍是忍不住以目示意,盼望能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然而糜胥面色铁青,向边一站,一言不发。倒是他身边的那人脸上竟似有隐约的笑意,在糜胥的怒视下神态扬扬,亦在另一侧站定。
号角声大起,周围众人皆尽俯首,须发灰白的老者在众人簇拥下昂然而出,锦貂华裘下神貌威严。黄金冠顶上,一只雄鹰展翅傲立,俯视着半圆形冠带上面相互咬斗的虎、盘角羊和马浮雕。通译抹去额头冷汗,低声道:“这个,就是莫休单于了。”
郑濂上前一步,持节拱手:“皇帝特使于此,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被糜胥怒视的那人面色一沉,跨前一步:“无礼!见我单于,为何不跪拜?!”
“你是什么人?”
通译满头大汗:“这是,右贤王,单于的亲子……”
郑濂微笑一下,手中赤色汉节高高举起,顶头上五色旄羽斑斓耀目:“此节,是我皇帝亲授。持节在手,如同皇帝亲临。天子念大单于与汉亲和,特以爱女赐嫁,希结永好。帝女金枝玉叶,不远万里和亲到此,以我国风俗,有女外嫁,夫婿皆算半子,应当以天子女婿礼见的是单于,怎能反而责怪我不跪拜?”
此言由通译逐字说出,四面一片大哗。右贤王乌维手按刀柄,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不要命了吗?”
郑濂神色从容,毫不畏惧:“在下出使迄始,此命已置之度外。单于若以礼相待,两国善罢干戈,从此结为兄弟之好。若单于持强见辱,不礼遇公主及天子使者,郑濂一身无挂,唯死而已,复有何惧?”
“呛啷”一声,乌维拔出刀来,凛凛寒光直逼郑濂面前:“那好,那就先杀了你,再说其他。”
郑濂目视前方:“单于要是不忌惮干戈再起,两国重新交恶。在下引颈就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住手!” 銮车上金红的车帘霍然挑起,盛装华服的女子自车中走出,明铛满身,灼灼耀目,宛如雪地中骤然绽放的血色莲花,瞬时间引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乌师卢踩在阿济格背上,踮起脚尖,惊叫出声:“汉人的衣服和女人!果然,果然漂亮!”忽然望见乌维瞟过来的阴沉眼神,一吐舌头,急忙缩到人群背后。
郑濂垂目望一眼胸前的寒刃,苦笑道:“公主,果然如我们所料……”
乌维刀锋一顿,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这就是你们的公主?”
宜嘉并不睬他,直迎上莫休微露愕然的眼睛,语声冰冷平静:“杀郑大人一人,举手之劳,轻而易举。可杀他之后的事,大单于可想过要如何料理吗?”
莫休上上下下打量着宜嘉,眉头微皱,沉吟不语。乌维狞然一笑:“杀了他,留下你!哼!不信你们会为着区区一个郎官,就再和我们动兵开战!”
宜嘉微微一笑:“郑大人是送亲使者,手中节杖如天子亲临。杀了他,如同折杀我汉家颜面。余下人等,岂能再受你们摆布?”
乌维一楞,放声大笑:“就凭你们这点人,想和我们动手吗?”
宜嘉神色冷凝:“今日在你们的地盘上,我们自然及不上你们人多势众。但若是就此想持强凌弱,只怕也未必那么容易。”手向后指,忽然一笑:“这些车上,在入塞之时,就已浇上了桐油!”
转过头去,语声朗朗,斩钉截铁:“士可杀,不可辱!此话我国尽人皆知。众人听本宫号令,但有不测,立刻烧毁车驾,所有送亲财物,一火焚尽。今日之事若不能善终,唯死而已!”
无数火把忽然亮起,随行众人早有准备般纷纷于车边肃然而立。那些刚才还在微微颤抖的人亦似忽然被一种豪气所激励,蓦然全都昂起头来。
右谷蠡王糜胥本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神色,此刻忽然脸色大变,一按刀柄,就要向前冲来。郑濂大喝一声:“众将士听着,再有人上前一步,立刻点火焚车!”
糜胥脚步一顿,双拳挥动,口中咒骂不停,却当真钉在原地,一步也不敢多行。宜嘉冷冷望他片刻,转头吩咐冯汀蓼:“让人把他儿子那辆车推出去。”
郑濂侧过头来:“公主……”宜嘉神色冰冷,并不说话。冯汀蓼亲自甩手一鞭,马车朝着糜胥直冲过去。糜胥上前一步,挽住马缰,望了宜嘉一眼,眼中神色变换,复杂莫名。
乌维脸上讥诮大起:“看不出,右谷蠡王去了中原一趟,倒和汉人交好的很啊。到这时候,还要独独送你一车物事……”眼望着车帘挑起,语声一顿,忽然目瞪口呆。
糜胥转过头来,咬牙切齿:“乌维!你等着!”
乌维回过神来,沉沉一笑:“哦,原来曼殊是被汉人救了……好啊!下面右谷蠡王是不是要投桃报李,赶快为汉人求情,来答谢他们对你儿子的救命之恩了呢?”
糜胥忽然咆哮起来:“乌维!你不要太过嚣张!好!你想杀汉使,我不管!我也不会为汉人说情!就让他们烧好了,烧的一干二净最好!今冬的粮食马上就要断顿,你乌维负责去抢它五万斛米来!”
四面一片大哗,仿佛有一声闷雷自人群中嗡嗡滚过,莫休面色阴沉,眼光自宜嘉脸上望到车队,又自浩荡车队上徐徐回望过来,闪烁不定。烁烁火光下,宜嘉头上凤冠珠垂玉坠,灿烂灼目。郑濂眼望着莫休眯起眼睛,微笑道:“通译,你大声告诉单于,马车上不仅有五万斛河东米粟,还有三万匹缎锦彩缯,七千坛美酒佳酿……一会儿要是都烧起来,壮观的很啊。”
通译哪敢直说,抖缩着勉强说了个大概。莫休沉默许久,鹰鸷一样的眼睛盯住郑濂:“你们皇帝的诏书,上面写了些什么?”
郑濂暗吐一口气,端容道:“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单于使右谷蠡王遗朕良马三十匹,敬受。本朝先帝曾有制:长城以北,引弓之国,受命单于;长城以内,冠带之室,朕亦治之。朕追念前事,薄物细故,谋臣计失,皆不足以离兄弟之欢。若天下大安,万民熙熙,朕与单于皆为之父母。汉与匈奴毗疆邻国,匈奴地处北地,寒气早降,故诏吏遗单于金帛、锦絮、米粟、酒器等,岁岁有数,以交兄弟之好。朕闻古之帝王,约分明而无食言。单于留志,天下大安,和亲之后,汉不过先。单于共察之。”那诏书本就是他受命起草,此时不用展卷,抑扬顿挫,滔滔而尽。
莫休听通译叙完,挥手止住众人议论,一字一顿:“来人,书写回汉皇帝书,就说匈奴诚意与汉约好。和亲之后,匈奴无入塞,汉无出塞,犯今约者杀之。” 目光在郑濂脸上逡巡片刻:“另外,转告汉皇帝,这个送亲使,我很是中意,想留他在匈奴多盘桓一阵子……放心,不会伤他性命。请他们的副使先回去复命吧。”
宜嘉和郑濂双双一楞,未及开口,莫休已站起身来,大吼一声:“众人都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拜见第五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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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大家,本想在周日更新,结果那天一天没能上网,食言了,实在对不起:(
抱抱“淡蓝”MM,史书上曾记载,北匈奴于和帝时为东汉和南匈奴所击败,部分西迁。即向西逃至乌孙国,后又迁往哈萨克斯坦东南部的“康居”。但每到一处,都会遭到驱逐,于是北匈奴加紧了西进的步伐。在公元374年击灭了位于顿河以东的阿兰聊国,震动西方。许多阿兰人臣服于匈奴并追随匈奴西征,另一部分逃入高加索山中,还有一部分攻入东哥特国境。不久,北匈奴连续攻克东西哥特国,致使一部分残余势力逃至多瑙河北面的森林,另一部分渡过多瑙河进入罗马帝国。北匈奴在首领阿提拉时期建立了“匈奴王国”,势力范围西起莱茵河以东,东至中央亚细亚,包括俄罗斯大草原的斯拉夫人和芬人。至此,北匈奴由奴隶游牧社会,正式跨入封建王朝,并且结束了罗马帝国在欧洲支手遮天的历史。于是,欧洲大陆上形成了东罗马、西罗马、匈奴王国三国鼎立的局面。“匈奴王国”的王庭大致设在今匈牙利境内,所以,如今多数匈牙利人称自己是匈奴人的后裔。
南匈奴后来和中原民族交融较多,疑为后来蒙古人的祖先。
小说中的设定由北匈奴后代反溯过去,东欧人的体貌特点,应该还是和高鼻深目有点关联的吧:)
“mary”和“冷泠”,我也更喜欢解忧一些:)
谢谢“染月”,又见到你真高兴,补分就不用了,大家能喜欢看文我就很高兴很高兴了:)
“1py”,真的,你的话,总是与我心深有共鸣^_^
谢谢各位亲爱的们,我保证这个单于只是亮相一下,亮相一下……擦汗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