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二十四章 生活的天平 1(1 / 1)
一
亨通快餐店里,一如既往地客人爆满。韦一笑坐在大桌子的一角,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百吃不厌的亨通招牌鲜肉大包。长条桌另一侧的几个人,吃得已经差不多了,人手一份报纸,义愤填膺地在讨论着最近沸沸扬扬的伪劣药事件,谈论着几个受害者在这次事件之前,原本已经很悲惨的境遇----比如一个老太太去年刚刚死了儿子,比如一个吏部的小官员三个月前被朝廷精简官吏的举措牵累,丢掉了俸禄,比如一个21岁,参加了三次高考,终于如愿考上了汴大,但是已经有点神经兮兮了的女孩。。。。。
韦一笑皱了皱眉头,想起前天去消化科会诊,看见两个记者,在那个女孩床前,一个拿着话筒,满面悲戚地引导她讲自己“从来就不顺”的经历,当她讲着讲着,忍不住泪如泉涌,哽咽着说,“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的时候,另一个飞快地按动了快门,抢下了这可以更加生动地诠释文字的一幕。韦一笑当时瞥了消化科副主任宗维侠一眼,没好气儿地说,“你们科住院病房想进就进?这么着不干涉病人情绪,不影响治疗啊?”说罢也没等他回答,塞上听诊器继续给叫会诊的病人做检查。他知道宗维侠一定会痛苦而心虚地咽下被抢白的恼火,腹诽着自己,却并不敢说出来。这家伙跟自己科的唐文亮颇像兄弟两个,专业是滥七八糟,自然没有什么把自己的名字和观点变成铅字亮相于公众眼前的机会,却对此有着极为炙热的渴望;韦一笑敢以一个星期不吃肉来跟任何人打赌,之前那两位记者,一定先恭听了宗副主任的种种感慨。
韦一笑捏起最后两个包子一口咬下去。汁多肉嫩,鲜美无比,他含糊地啧啧称赞了一句。旁边交换着各自从报上看到的悲惨人生的客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够听着这样让人义愤填膺的事情,还能毫无心肝地吃得满嘴流油,仿佛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只是吃肉包子而已。
消灭了六个大肉包子一小锅酸菜汤,韦一笑志得意满地拍拍肚子,身边的食客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话题已经转到了完颜鸿烈的身上,一个50多岁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伸着食指和中指指点着报纸上颇为醒目的大字,“白驮山药业质量总监---完颜鸿烈其人”,讲着他从医生到副书记,院长的步步高升,又医又研又药又有领导权的志得意满,以及。。。。。。他的夫人,哀愁而才华横溢的女作家,从她的文字中,毫不掩饰的对前夫的思念与隐隐透出来的对完颜鸿烈其人的不满,对这个婚姻的无奈。。。。。韦一笑撇了撇嘴,提着准备作为值班时候夜宵的另外6个包子站了起来。
韦一笑大步流星地才走到医院门口,正看见杨不悔和朱九儿从另一边走进来,杨不悔正在跟朱九儿说着,“那家店,不远,就夜月河边上。。。。。。”
“夜月河?”朱九儿重复了一句,“这名字让我想起‘冷浸溶溶月’。。。。。。”
杨不悔还没说话,一声大笑从身后爆发出来,她们俩一起回头,看见韦一笑满脸揶揄地看着朱九儿。朱九儿脸上有点挂不住,很不高兴,但毕竟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韦老师;杨不悔却哼了一声,瞥了他一眼道,“干嘛呀,您至于笑成这样儿么?”
“我怒极反笑成么?”他从她们身边超过去,也不回头,边走边说,“我他妈每天经过夜月河边儿回家时候都想把起名儿的那个骗子,揪出来掐死。”
杨不悔跟朱九儿对望一眼,再朝韦一笑看过去,他已经走出了老远。杨不悔看见九儿一脸恼火的尴尬,知道从小没人说过半句重话的九儿自然受不了韦一笑似的肆无忌惮,听见她依然在旁边低声唠叨,“夜月,那么好听的名字,让韦一笑这个痞子。。。。。。”
杨不悔拽了拽辫子,说道,“这个倒也不能完全怪他。这条夜月河名字跟实际的差距,就像庐山瀑布跟李白‘疑是银河落九天’的诗句之间的差距差不多。当年我们一群没读过几句诗的人,好容易记住了这篇小学课文背诵篇目,巴巴地去看,差点没气死,跟朝廷限量供水地区的自来水管流出来的似的。。。。。。”
朱九儿听了,呆了一阵,兴味索然地“怎么。。。。。。什么,都跟想象的,不那么一样呢?”
有着浪漫名字的“夜月”,就在离汴医三院两站地的地方。不过在这些年,这条河最伟大的贡献,是遏制了某个对现实不满痛恨周身环境的龌龊而跑去投河的女孩自杀的念头,她在那儿站了一阵子,看着河面,跟听见名字时候,涌上脑海的冷洌清幽差得实在太远,没有勇气跳下去,正犹豫着,家里人就找去了。
如今,在这条河边,一条掉了漆背儿上还少了根木条的椅子上,令狐冲仰面朝天地躺着,偶尔伸手从地下检起一块石头或者碎瓦片,抛进河里去,发出一声闷响,让死寂着的河面动荡一阵,那些漂浮着的水草,绿白色的泡沫,以及零星的一两个压扁的可乐罐,跟着一起上下地微微震动。
很安静。“夜月”虽然名不副实,却给了令狐冲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他躺在这儿,想要琢磨清楚一些事情,然而脑子里时而杂乱地涌上无穷多的思维的片断互相纠缠,时而又变得异常空旷。令狐冲并没有考虑过现在自己是怎样的神情,他也并没有听见,那两个背着书包经过的女中学生的窃窃私语。
“你看那个男生,穿着汴大的T恤。。。。。。嘿嘿,你不是报了汴大嘛,这是你未来的师兄。。。。。。”
“切,得了吧。你看他皱搓得好像个咸菜嘎瘩似的。汴大的学生向来以心忧天下事闻名,我未来的师兄,就算长得困难些,怎么也得有几分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吧?”
“也。。。。。。是。这个,可能是百年校庆时候抢购了纪念品穿上的冒牌货。。。。。。或者是汴大建新楼的民工呢。”
即将参加高考的女中学生交换着对令狐冲的不屑逐渐走远,填报志愿时候,“汴梁大学”四个字焕发着璀璨的光彩,尚且站在门外伸着脖子往里仰望的孩子,对里面一切物事的想像,完全来自大宋的各个报纸杂志,制作精致的宣传材料,百年校庆时候,电视里作为大宋“两院院士”,“大宋学人”的杰出校友的慷慨激昂的演讲,这也就是支持他们对那扇门即将发起全力冲锋的力量。
在一个本该在自习室中埋头苦读,或者在社团活动中积极奔走,或者,对社会问题挥毫写下自己的见解的下午4点半钟,躺在一条既不清澈也不奔流的河沟边儿状如白痴的令狐冲,纵然穿着印了校名的T恤,却跟那种应该属于“汴大”的气息完全不符,于是被还没进去的师妹,在自己的脑袋里,踢出了校门。
这女孩子,不知道她进入汴大之后,是否感受到了现实与理想巨大的落差,还是惭愧了自己年少时候的肤浅-----被她鄙夷不已的令狐冲,非但是如假包换的汴大学生,甚至,是这些天来,被不少的记者在文章中赞为“真正地承袭了汴大的精神”的人。
令狐冲的稿子在《大宋医学杂志》“众说纷纭”栏目发表的那一天,数家媒体的摄像头同时关注了一起覆盖面不小的劣质药副反应事件,大宋医学杂志也在其中。劣质药居然出自大宋响当当的名牌---白驼山,众人震惊之余,一面纷纷联系总裁欧阳锋要个说法,一面,把目光投向小半年前出任了白驼山药物集团质量监测主席的完颜鸿烈。身兼汴大生物学院院长与汴总副书记的完颜鸿烈,让各个媒体,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最近几年喊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结合的医药何时能分开”。于是令狐冲恰恰在此时发表的论述大宋底层民众医疗的严重问题以及医药一家的体制在这种问题中的作用的文章,立刻吸引了众多媒体的目光。
一时间,宿舍的电话,楼下的传呼,邮箱里的信件,出现频率最高的,都是令狐冲的名字。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可以听见有细碎的议论,---“那个,就是写‘大宋的医药走向何方’的国政系令狐冲。”那些用来形容他的词语,包括了“真知灼见”,“鞭辟入里”,“心怀天下”。。。。。
上周,这几年以“说真话,新视角”而成为大宋新闻界一面旗帜的汴梁电视台热点导播节目组作了一个“大宋医药大家谈”的节目,作为嘉宾的有汴医几个附属医院的院长,大宋药物控制司的司长,和,汴梁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令狐冲。
甚至,在节目做完之后,主播拉着令狐冲走在最后,问起他以后的打算,实习的单位有没有定,最后说,不如考虑一下来我们节目组实习。。。。。
令狐冲生命中的一个小小的巅峰,突然间到来了。那些从前小时候躺在渔船上胡思乱想却不太清楚地画面,中学时代拿着年级前三名想向着“汴大”以及“汴大”意味着的那种激昂与责任,拿到了录取通知时候,走进了古色古香的校园的时候,那种,澎拜在身体里的激情。。。。。。融会而成的,就应该是这些吧?
令狐冲理应该意气风发的。然而本应该意气风发的他,心中却有一部分填不上的虚空。是因为这一场偏偏巧地把他烘托上来的事件背后,有无数的人正在辗转□□,让他隐隐然地觉得他们的痛苦,造就了他的“成绩”么?是因为这场事件,最终查明跟“医药结合”的关键人物完颜鸿烈其实扯不上什么关系,而是边区药厂总监跟地方官的公子狼狈为奸,从中牟利的产物,然而完颜鸿烈却因此被推上了舆论的中心,最终没能够在生化学院的选举中连任么?是因为他发现有不少采访他的记者,对大宋的医药制度,并不熟悉,脸上只有纯粹的痛心疾首,以及连痛心疾首都压不住的兴奋的猎奇和炙热么?是因为,那天,在汴医三院门口,他正在低头开自行车的锁,听见两个女记者讨论着主治大夫丑得像驴漂亮护士的大胸到底是不是垫的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望去,正正是方才为贫苦老太太的遭遇,泪水盈然地说出“悲惨世界”的人么?或者,是因为。。。。。。那一天,在食堂里,听见从身边走过的两个学生的议论?那两个人,一个说“老完颜算是让篇文章害惨了,写文章的小子,就跟完颜鸿烈儿子住一个屋,或许知道什么□□,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写的。要不一个国政系的学生,怎么想起写什么医药的事儿?”另一个说,“这件事儿俩得意的。一个是写文章的这小子,可是出了名儿;二一个,云中鹤,上面两个一个趴了一个倒了,他接了老郝的项目,老完颜的官职,爽啊!”
。。。。。。。
这件事到了现在,跟他曾经的激昂,不一样,跟他曾经的心灰意冷,更不一样。。。。。。这些日子以来,那种感觉。。。。。仿佛坐着辆底盘不够重的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行进。他跟着车子一起丁里咣当地颠簸,忽上忽下,路上的一个大坑或者一个鼓包会在他完全措不及防的情况下出现,每当车子一个剧晃的瞬间他就会被一下子甩起来一下,这时候他很惊慌害怕,那一秒钟似乎立刻要被抛出去了,掉到山涧里摔死,可是无数次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上,虽然磕得屁股生疼,颠得五脏六腑好像掉了个个儿,但是,毕竟还是安全地坐在车上。只是这不断的摇摇晃晃上上下下,让他脑袋时不时地发晕,一阵子一阵子的,好像已经搞不清车子行进的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