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二十一章 几人欢喜几人忧 2(1 / 1)
三
汴医三院手术室的刷手间里,杨不悔给已经麻醉好的病人剃□□备皮,五分钟里叹了十来口气。
贝锦仪问道,“不能给你朋友过生日郁闷吧?干这行就这样儿,尤其头五年,什么自己的事儿也甭有。我提早劝你,还没彻底进这个门,干脆及早抽身。去药物公司或者医疗保险公司,钱不少挣,生活有规律得多,不用三天两头儿地考试,不用学到老,还不用当全大宋舆论界的箭靶子。”
杨不悔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个何红药忒可怜了。她好不容易弄来钱住院治病了,结果晚了,之前不好好去医院看病,对症治疗,乱买药瞎吃,病没好,倒是有了这么严重的耐药性。现在抗生素控制不了感染,还得切除子宫。她干这个的,切除子宫卵巢,□□会萎缩,那。。。。。。”
“你不会吧?”贝锦仪瞪大了眼睛,“同情心太多了你同情我以后多帮我干活儿,怎么连鸡都同情上了?这种女人,社会不安定因素么,切了,正好,绝了这条脏路。”
杨不悔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作着自己的工作。
已经被麻醉的何红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着,闭住了那些浪荡的,乖谬的,嘲讽的眼神。她的洗去了厚重的脂粉的脸,干干净净,眉清目秀,跟任何一个才从大学毕业的女生,没什么两样。
没有不同。每一个躺在无影灯下的病人,无论是公司白领,大学学生,家庭主妇,下岗工人。。。。。。都是穿着同样的病号服,包着头发,闭着眼睛,干干净净地,柔柔弱弱地躺在那里,连眉宇之间,麻醉药不能完全赶走的恐惧与无奈,都是如此地相似。
何红药的左手,手心朝上地平放在身侧,数日前缝合割腕伤口的缝合线,竟然还没有拆。杨不悔看着自己打的四个黑色的线结,仿佛仍旧可以看见那天,从伤口涌出的鲜血。
为什么割腕?活不下去了呗。可是我又突然不想死了。
在自己手腕狠狠一割的绝望,和重新求生的巨大的勇气,就被她很无所谓地简单概括在这么十几个字里。
无从规劝,也无从安慰。就如同今天的无从解释一样。一个小时前,杨不悔拿着手术同意书,想要跟她解释手术的过程与危险的时候,何红药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悲伤,只是斜睨了她一眼,“甭说了,我也不懂。反正都交到到你们手里了,我想活不就得听你们的?”说罢看也没看地在同意书上签了字。
那一纸同意书拿在手里,附带着无可奈何之中,矛盾着的怨怼与依赖。
“交到你们手里”。
这样沉重的分量,一个医生,真的承担得起吗?就如同现在,她们不能说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却也只能切掉她的子宫而保住她的生命。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跟何红药解释,在她眼里可以主宰生死的医生们,并非她想象的,可以操纵所有根“医疗”相关的前前后后庞大而复杂的体系。
备皮的工作已经作完,主刀的丁敏君还没有进来。杨不悔站在手术台边,听见贝锦仪在跟麻醉师讨论普外科要建立移植中心的事儿。麻醉师说起白驼山药业要出资给汴大生物学院做抗免疫攻击与移植后肝炎复发的新药的研究。贝锦仪哼了一声,说道,“说得好听,资源共享,其实就是药物垄断。那以后价钱怎么定?肝移植的费用本来就够高的,10万到30万,这个数,家里砸锅卖铁一次性地还有可能,可是用药是一辈子的。”
“为什么要跟白驼山合作?”杨不悔禁不住插嘴问。
“明摆着。完颜鸿烈,汴总的副书记,给白驼山药业做了技术总监。系统内讨论建立移植中心的问题的时候,他提出了以药助研,然后马上有人又说医研结合。他有身份在系统内会议上发言,他既说了,谁当着他面驳他,不是明摆着跟他结仇?”麻醉师调试者仪器说道。
“可不是,自己家没人做肝移植,犯得着为不认识的病人给自己树仇家么?一边在几家试点医院尝试医药分开,这里,却又要合起来,真是的。分就分开了呗,医管局那帮官僚,天天干嘛呢。”新来的小护士撇着嘴说,“天天喊口号---‘把医疗服务的价格提高到合理的标准,让医院能够不依靠虚高的药价维持正常营运,把医和药分开来,建立医保制度,给医生一个专心于专业研究的环境,给患者一个安心治病的条件’,我都背下来了,就是迟迟地不办。病人都以为那高收费都进了咱们腰包了呢。分开了,该怎么收费怎么收费,清清楚楚,谁也别给谁背黑锅。”
“这话,人家医管局的官员可该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困难多得是。反正不管困难是什么,咱们干一线的就是倒霉。”贝锦仪无可奈何地说道。
杨不悔听着,并没有再插话;关于医药结合医药分开,身边无数的人在谈论,时而听见病人抱怨医院的药贵,看病贵,包括现在躺在面前的何红药,缝伤口的时候,她冷笑着说的话----“到医院好好开药?医院的药多贵?买得起么?得病不挣钱再花大钱,没病死先饿死了。”杨不悔并没有仔细想过医药结合的利或者弊,听他们在讲着,她的心里糊糊涂涂的,只是眼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的何红药,她的苍白的身体,手腕上狠狠地刀割的痕迹,却是格外地清晰。
又等了一阵,丁敏君走进来,一言不发地戴手套穿袍子,满脸的不耐烦。她的论文最终杂志社没收,评副教授的文章数不够,失败了。杨不悔跟贝锦仪对望一眼,暗自警告自己千万小心,不要给她借题发挥地找麻烦,无辜地当了炮灰。
手术安安静静地进行,丁敏君板着脸进行着常规的操作,贝锦仪跟杨不悔小心翼翼地当着助手,器械护士和麻醉师也早就知道丁敏君恶劣的脾气,不敢吭一声。一整间手术室里,只有仪器的声音与呼吸的声音。
手术结束,护士推着尚自没有醒来的病人出了手术室之后,丁敏君也没有理会她们,自己去洗澡换衣服,贝锦仪站在楼道里和手术室的公孙绿鄂聊着天儿,杨不悔低着头往外走,犹豫着还要不要赶过去杨康的生日会。走到门口,见内分泌科的年轻护士曾柔语气很急地问手术室前台,“普外的殷大夫是不是上了手术?什么时候能下来呢?”
“才刚进去不久。且下不来呢。刚刚送进来一个车祸的,说是有内脏破裂。要是光脾呢,还快点,就怕肝也破了。”
“能不能找个别的大夫,把他换下来?”
“你这话说得一看就是没进过手术室。”前台资深护士带着手术室护士对病房护士一贯的居高临下说道,“外伤脏器大出血是普外科最难的手术之一,关键的就是最快时间打开腹腔判断出血点,还能容得乱换人?”
曾柔烦恼地哦了一声,愁眉苦脸地往外走。
骤然间听见殷梨亭的名字,杨不悔心里一震。
他回来的当天,她就从韦一笑那里得知他把妈妈从大同带来汴梁看病,住进了内分泌科。她曾经跑到了内分泌科去,开始是飞快地跑,进了内科住院大楼之后放缓了脚步,下了电梯走到内分泌科,在楼道口停了好久,终于双手插在兜里,低着头,朝那间单人病房慢慢地走过去。
当时已经很晚了,楼道里已经没有人随便走动,她看见那间病房的门虚掩着,走到护士台,跟值班护士说,自己是实习的学生,找殷梨亭有点事。护士犹豫了一下,往那间病房看过去,皱眉说道,“你要是有急事就去吧,他在里面。不过。。。。。要是太麻烦就等到明天。他中午才带着他妈过来,折腾到刚才才安置下来。”
杨不悔点点头,走过去,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进去,里面一张单人病床一张折叠帆布椅子,床上躺着的人,面朝着里,只看得见白色枕头白色被子之间花白的头发;而殷梨亭手托着额头,胳膊肘支在床头上,却已经睡着了。也许是辛苦吧,也许是担心吧,他的神色间带着明显的疲累和憔悴,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许的凌乱。杨不悔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心地把门掩上了。
自那之后,她私下里跟张无忌韦一笑打听,知道他妈妈得的只是甲亢而已,并不是什么治不了的病,而他已经照常查房照常手术照常带教学,她再在病区看见他跟病人家属交待病情,在大教室门口走过,瞥见他给学生讲大课,还是一如既往淡淡的安静笃定的神情;她替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只是,对他的想念,与日俱增。
杨不悔愣愣地在手术室门口站着,眼看曾柔走到电梯跟前了,扬起手臂,喊道,“曾柔,等我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