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十九章 愁滋味 1(1 / 1)
一
川味阁。
服务员一边把豉椒蒸田鸡,水煮牛肉和酸菜鱼一盘一盘地摆在靠窗的桌子上,一边问正在撕开一次性筷子外面的纸套的杨不悔,“小姐,还有一份粉蒸排骨,是不是等人齐了再上?凉了就不好吃了。”
杨不悔睁大眼睛瞪着她,“人齐?还等谁?”
服务员颇为惊诧地看了看桌子上的菜和瞧上去很苗条的女孩子,嘴唇动了动,结巴了一下说,“那,这就上来。”
杨不悔嗯了一声,才要伸筷子夹起一片牛肉,脑门猛地被拍了一下,手一哆嗦连筷子带牛肉掉在了桌上,她抬起头,看见韦一笑弯着腰皱眉盯着她,说道“丫头你疯了吧,一个人吃这么多?”
她没好气地瞥了韦一笑一眼,“我中午还没啃完一包小浣熊,就被丁敏君叫去给她复印了好几百页的文献,下午门诊人又贼多,好不容易完事儿了,现在吃点好的增加快乐系数抵消郁闷程度也惹着你了?”
韦一笑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从桌上把她掉下的筷子拿起来,夹了块田鸡放进自己嘴里嚼着,叽里咕噜地说,“废话。你挑一个别人值班时候这么吃,我一准不管你;你今儿吃一胃穿孔急性胰腺炎出来,送过去还不是我的事儿。”
杨不悔愤然地看着韦一笑拿着她的筷子吧唧吧唧地嚼得酣畅,无可奈何地招手跟服务员要了另一副筷子,闷声不响地跟他头对头的吃。过了好几分钟,当一盘酸菜鱼只剩了酸菜的时候,她停下来,咬着筷子头儿,看了一眼风卷残云地扫荡粉蒸排骨的韦一笑,把头扭开,看着窗外说,“你最近是不是很忙?这些日子。。。。。。不是说十四病区四个副主任以上的大夫两个不在,还有一个从来不顶事儿,好些肝胆的病人,转到了你们那边么?”
韦一笑并没有抬头,边吃边说,“也没什么,不过让我跟谢逊多照一眼,病人多了手术和查房就往后顺延,大不了本来排的这周的手术押到下周去,下周还不行就下下周。。。。。。”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似笑非笑地说,“你跟妇产科不是挺累的么,这事儿也关心。”
杨不悔心里一个哆嗦,嘎嘣一声把木筷子的头儿咬下了半厘米的一小段儿,咯得门牙生疼,还险些吞进肚子里去;她结巴地说道,“仪琳跟我一个宿舍的,她。。。。。。她说现在经常跑到你们那边请示么。。。。。。。我不过随便问一句。”
韦一笑哼了一声,“得了吧,我还能不知道你?从小到大你想什么全搁在脸上,瞒得了谁啊?”
杨不悔满脸通红,连脖子都热了,她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豁出来地说,“好吧,反正那天我也跟你说了,我喜欢他,我。。。。。。就是心里惦记着他。”
韦一笑继续吃排骨,不答话。
杨不悔低头沉默着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那天,你。。。。。。你看了他的伤口,不碍事吧?你知不知道,他妈妈到底出了什么事?生病了么?什么病?要不要紧。。。。。。”她身子前探,指尖抠着桌沿,盯着韦一笑,“一个多星期了,他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韦一笑嚼着一团软骨,含糊地说,“我跟他也不算很熟。不过,丫头啊,依我说你也别给他添乱了。。。。。。”
“添乱?我喜欢他怎么就给他添乱了。。。。。。就算他不喜欢我,我惦记着他也不能算作添乱吧?”她愤愤不平地瞪着韦一笑。
韦一笑瞥了杨不悔一眼,“他比你大了快十岁,环境又跟你天差地远的,你小丫头一个,不知道那根筋搭错了,就喜欢喜欢的。。。。。。”
“我都快22了,难道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我喜欢他不是要让他给我唱歌弹琴带我逛博物馆看电影,我。。。。。。”她摇摇头,停住,懊恼地说“我真是神经病,干嘛要跟你说。讨厌,我本来好好地要吃一顿饭,增长点快乐点儿,回去还得继续奋斗,让你给搅合的,不但没补上,反倒损失得更厉害了!”
韦一笑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让她照着桌上的菜每样再要一份打包,再加一份灯影牛肉。然后跟杨不悔说,“我付帐,东西你当夜宵吃,吃不了明天中午接着吃,这样你损失的快乐点儿补回来一部分没有?”
杨不悔哼了一声,“还没补全。”她沉吟着,想着怎么说才好的时候,韦一笑一边在酸菜鱼的盆子里巴拉着找幸存的鱼肉一边说,“殷梨亭打电话过来说,这周日一早回来,周一上班。你现在的快乐点补齐了吧?”
杨不悔抿着嘴唇,使劲忍着已经飘到了脸上的笑意,“齐了齐了,简直超了。我吃得很饱,打包的东西你自己当夜宵吧,我回去念书去了。”说罢站起身来,把书包甩在肩上,往门口跑了出去。
二
殷梨亭给母亲拉上被子,坐在她身边,轻声说,“我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开。”
她从被子中伸出手来,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瞪着他,“我不是疯子,我说的都是真的,隔壁的新邻居,他跟当年害死你爸爸的医生是有联系的,他们拿暗语讲话,你们听不见,可我都知道,”说到这里,她的手哆嗦起来,嘴唇也哆嗦起来,眼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喃喃地说,“我一闭眼睛就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他现在搬到这里来,是来赶尽杀绝的。他们故意在楼梯上撒了水,滔滔才会滑倒摔伤了手。。。。。。滔滔是我的命根子,他们害我我就忍了,可不能让他们来害我孙子。我要保护他,我去找他们算帐。。。。。。我不是疯子,真的不是,你相信我,你是我儿子,我生的我养的,你爸爸病了那么多年,咱们母子三个。。。。。。多少人要害咱们?妈容易么?你不能不相信我。。。。。。”
殷梨亭安静地听着母亲不知道第多少遍地跟他重复同样的“故事”---- 很多人会觉得她是在荒谬地生安硬造,编排理由,给自己往邻居门里泼屎泼尿发展到拿着菜刀砍人家的门找借口;而亲戚朋友,就会一遍一遍地跟她解释争执,希望能扭转她的想法,跟她说,不是,这个人跟从前给父亲开刀的大夫半点关系也没有,楼梯里的水不是邻居撒的,滔滔是自己要迟到了跑得太快一步三个台阶地往下冲才滚下了楼梯。。。。。但是他什么也不会说,他知道,母亲所说的话,都是她真真实实地“看”到“听”到的,在她的眼前,那么鲜明而真实地存在,她绝对不是故意说谎,也不是误会。
给亲人,周围的人带来了这么多的烦恼的母亲,每一天,每一分钟,所承受的惊恐和惧怕,比他们任何的一个人,都要多许多许多倍,她在“真实”的恐惧中生活,不能逃脱。
他轻拍她的肩膀,柔声说,“妈,你先睡,睡醒了再说,好不好?”
她捏着他的手腕,继续说着,“你真的不是要把我送到疯人院去?那么干嘛要带我去汴梁?我不去,我要在这儿守着我孙子,我。。。。。。”她再次警惕地瞪着他,“你发誓,你不会带我去疯人院的。”
殷梨亭摇了摇头,一种脱了力的疲惫弥漫到全身,他握着母亲的手说,“我带你去汴梁,是要好好地给你治好甲亢的病。你现在每天都出虚汗,手抖,心跳还特别快,快得喘气都不匀,恶心,吐,是不是?老这样多难受?你觉得在这儿的大夫都是坏的,都跟害死爸爸的医生有关系,觉得他们给你开的药有毒是害你。。。。。。。那,我带你去我工作的医院,找最好的内分泌科的大夫,给你治病,等你治好了,我再把你送回来,跟滔滔在一起,好不好?”
她仔细地审视着他的眼睛,终于不情愿地点点头,慢慢放松了他的手臂,闭上了眼睛。殷梨亭坐在床边,靠在床头柜上,望着墙上父亲的遗像,直到确定母亲确实睡着了,才轻轻地站起身,小心地拉开柜门,抱出一个两尺见方的,用牛皮纸罩着的包裹走了出去。
大哥在客厅里对着窗户抽烟。他在背后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从他身边走过,推开了侄子的房门。
八岁大的孩子扭着脸抱着膝盖靠墙坐在床上,满脸委屈的倔强。他妈妈本来在跟他说着话,看见殷梨亭走了进来,又停住,掠了掠散乱在脸上头发,站起来说,“老的是管不了,小的是不听话,大的还怨我没用。。。。。。这日子过的!”
大半年没见,嫂子似乎又老了三四岁。殷梨亭觉得三十八岁的大嫂,有着四十八岁的容貌和五十八岁的神情。
很多年前那个梳着齐耳的短发,有着丰润的鹅蛋脸,温和而又精干利索的大姐姐走进他家门的时候羞涩的微笑,在他的眼前一闪,消失在了眼前的这个微微驼着背,两颊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点的女人疲惫而无可奈何的脸上。
婚后的生活,对于嫂子而言,是把郁郁的青山蚀成了一碰就可以剥落一大片的,土黄色朽石的风雨。
他的身子微微地颤了一下,没有说话,抱着硕大的牛皮纸包,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犹自拧着眉毛生气的孩子说,“滔滔,明天不是一早不是春游么?还不赶快睡了?”
孩子扭过头去,不肯说话,他也不急,就坐在旁边看着他;过了几分钟的功夫,孩子毕竟还是耐不住地转过头来,还没说话,鼻子一皱眼圈先红了,撇了撇嘴巴说,“我不去春游,我要转学。”
殷梨亭依旧不言不语地坐着,看滔滔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抽了几下鼻子说,“我好好地跟同学排路队回家,奶奶好几次地把我硬拽出来,还那么大声说我几个好朋友都是坏人,说人家爸爸妈妈都是坏人,要害我!没人理我了。。。。。。我跟爸爸讲,爸爸却说以后让奶奶妈妈接我。人家都是下了课在操场上踢一会儿球然后同学都是排路队回家。。。。。。奶奶还拿菜刀砍别人的门。现在同学都说爸爸就是课文里讲的土豪劣绅,我是小混蛋。。。。。。”他越说越委屈,抱着膝盖呜呜地哭了起来。
殷梨亭向嫂子看过去,她脸颊抽动,嘴角细碎的鱼尾纹更加地清晰起来。“我实在是没能耐管了。你哥天天骂我没用,连个没啥大毛病的老太太都照顾不了----他老说,不就让你看着她点别让她犯疑心,别惹别人么?可我就是看不住。我说句话你别介意,这会儿我还真希望你妈好像你爸当年那样,一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得给喂饭翻身洗澡,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不骗你,我宁可你妈也是那样。”
殷梨亭一边轻轻摆弄着他带进来的包着牛皮纸的大包,打开外面的一层,一边低声说,“我后天,把妈妈带回汴梁去。”
嫂子一怔,结巴道,“你。。。。。。你到汴梁怎么安置她?......你要把她送到精神病院么?你哥不会答应的,你忘了四年之前,你带着你妈去看病,你哥。。。。。。”
殷梨亭眉头跳了跳,“我这次一定要把她带走。大哥就是再扇我多少嘴巴,我也得带她去看病。”说罢,他转头对着滔滔说,“滔滔,看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
滔滔不情愿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撕包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悉悉簌簌声中,他突然啊了一声,愣了好一会儿,小脸笼上了一层惊喜的光彩,“海港模型!”他大声喊,声音里带着不能致信的兴奋,“一二三四。。。。。十一十二十三。。。。。二十八艘船,都不一样啊。。。。。。都有桅杆,还有罗盘,还有锚!这个码头,上面有栏杆,还有渔网。。。。。。”
殷梨亭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半个巴掌大的小船,放在手心里端详,再轻轻地放回去,拿起另一只。脸上的委屈执拗一下子被兴奋赶到了爪洼国去。他拍着滔滔的脑袋说,“这个凹槽里面和船底都涂过放水的涂料,你注上水,船就会荡起来。滔滔,明天,把这个模型送给。。。。。。送给被奶奶骂了的扬扬做生日礼物好不好?”
滔滔愣住,惊讶地地问,“叔叔,你怎么知道,扬扬马上要过生日,而且最喜欢模型?”
“猜的啊。”他笑了笑,“你送给他,他或者就不生你气了。”
滔滔点着头,之后又拿起一只小船,依依不舍地说,“真漂亮啊!”
殷梨亭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说,“你先把这个送给他,等下下个月你生日的时候,我做一套火车站的模型给你,比这个更大更漂亮。”
“叔叔你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是火车站!”滔滔开心地叫着,脸上已经全是笑意。
殷梨亭揉揉他的头发,“你的自由选题的图画作业,不是总在画火车站?这不是都自己贴在墙上了?好了好了,赶快去洗漱睡觉,明天早早起来去春游,放学拿这个模型送给扬扬去。”
滔滔从床上跳下来,跑进了卫生间;殷梨亭走到站在屋角发呆的嫂子身边,说道,“大嫂你先休息吧,我去跟大哥聊一会儿。”
大嫂苦笑了一下,“你大哥能听谁的?”然后冲他摆摆手,“要不是这次你妈得上了甲亢,偏偏因为那个疑心病越来越重,怎么逼着哄着也不肯吃药,折腾了一个多月眼看着要不行了,他也不能叫你回来----就这个,他自己都不肯打电话。”她叹了口长气,“嗨,要说也一块儿这么多年了,好多苦日子都一块儿过来了,滔滔也是你妈帮着带大的;总算这几年你哥在矿务局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我琢磨着苦日子是到头儿了,是一家人享福的时候了,你妈她。。。。。。她又成了现在这样儿。这是造得什么孽呢?我也不是不心疼她,说要把她送到那个地方去,想想也不落忍的。小弟,我不骗你,我不怕伺候她,可是我不怕受累,我担不了那个惊啊!”她把脸埋在掌心,停了一会儿,然后张开手,撮着松弛的有着苍黄的斑点的两颊,“她以前也不过总是怀疑人家害她,出去总是把油盐酱醋水干粮都背在身上,回来跟我们嘀咕嘀咕。。。。。。谁料想这半年厉害成了这样呢?能拿刀去砍人家门呢?我最担心的,是滔滔。。。。。。”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得啦,你们看着办吧,妈是你们的妈,她的事儿到底怎么着,你们哥儿俩说了算。”
说罢叹着气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