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不速客(下(1 / 1)
永华殿有种安静而细致的美。
羊脂般的白石地面,烟雾似的柔丝纱幔,镂刻繁花的象牙雕床,朱色的细长烛台高低有致,星星点点的烛火映得一室明明灭灭,香炉蹲在角落里缓缓吐香,让满殿暗香浮弋恍然若梦。
百草就是在这样一室静美中,看到了她最不可能看到的人,因此而无声震惊。
那男子拿开手,默然立在床前,微垂头,凝视着她,不言不语。
百草坐在床上,咬着牙不说话,压抑着极度的震惊,只是望着他,双手紧紧揪住手里的书,以至于那册书已被她揪得要碎裂,“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慢慢蹲下来,右膝微曲,蹲在她床前,抬起头来,看着她,“来看你。”
他话音刚落,百草却将书一扔,疯了一般,伸出双手去抓他的脸。她挠了几下,却被他捉住了手。他蹲在床前,握着她的两只手,停留在自己脸上,沉默了片刻,“是我。真的。”
百草抖了抖手,她摸到了,这种极细腻的人皮面具,无论如何伪装真切,却始终是冰凉的。忽然她就强烈地想掀起这张面皮,看一看下面那张让她刻骨铭心的脸,而不只是感受他粗砺的掌心带来的温热。
但是她忍住了,艰难说出了一句话,“你的眼好了?”
他微点头,“是。”
顿了顿,他又道,“谢谢你。”
百草怔了怔,抽回了手,呆呆看着他。彼时,床后面那张镂刻了美丽雀鸟的紫玉石屏风斑斓美丽,流光溢彩,映得她面容亦是楚楚如玉,只是双眸中的雾气愈来愈浓,“独孤无涧,你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谢我?”
他一怔,竟说不出话来。
百草缓缓倾身过去,极近地注视着他的黑眸,双眼一眨不眨,黑发流泻,满室静寂,二人几乎气息可闻。
她轻轻道,“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你。这些年,复仇过后你快乐吗?”
独孤无涧缓缓伸出手去,迟疑了一下,抚过她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一片冰凉。
百草一动不动,看着他,眸色浓黑,声音清冷,“你太毒了。我和生活了十七年的亲人只能做陌生人,天涯海角两相忘。我的心在众目睽睽下被你用残忍的方式凌迟。那个孩子,你不喜欢你不要你可以说,你却偏要骗我偏要骗我!”
她眸光闪闪,伸出一只手去,抵在他心口的地方,“独孤无涧,你这里会不会有一点点痛?”
一阵清风吹进来,吹灭了几支蜡烛。
独孤无涧僵化一般,半跪在她床前,两人以奇异的姿势近距离地静止不动,满室香雾寥寥,模糊了夜色。
百草收回手,冷冷地笑,“我这里非常痛。但凡你一出现,就痛得要命。”
独孤无涧抖了抖手,缓缓放下了手,哑声道,“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也并非打算……再次惊扰你,我实在……”他说话非常艰难,一字一句都在停顿,声音低沉之极,“实在很想你。”
百草面色慢慢恢复了平静,“现在你看见了,还想如何?”
独孤无涧慢慢站起来,垂下眼皮,并不看她,易容后的脸也看不出半点神情,“我听这里的宫人说,他要纳你为妃?”
百草道,“是。”
独孤无涧道,“你愿意么?”
百草身子僵了僵,冷冷道,“我愿意。”她抬头看着独孤无涧,“你快走罢。我不管你为何而来,这深宫禁苑危机重重,只怕也不是你想来便来想去便去的,不宜久留,请将军自己保重。”
我愿意……
独孤无涧立在原地,身心俱沉,但他已经习惯了沉默和承受,这些年来,他都在做彻底失去的准备,但一直以来他都不断地追问身处京城的金玄豫,是否寻到她的下落。今日意外之喜,竟然让他在异国深宫禁苑找到她,巨大的惊喜之后依然是源源不断的往事之苦责问之痛,当她说出“我愿意”三个字时,他知道唯有各自安好了。
他想了想,知道今日一别或许再无相见,又想着那个男人的野心,只怕终有一日他们会因为家国情仇走到对立的境地。想到这里,他生生地冷静下来,抬眼,静静看了百草一眼,“你愿意便好。”
他顿了顿,轻声道,“保重。”
说完,他转过身去抬步便走,并没有发现百草紧紧揪住锦被的手。
事实上,他一转身,百草就哭了,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倾泻而下。她坐在床上,抬手去抚腹部,想着这个她万般小心千般辛苦才瞒下的生命,死死咬住牙,忍住张口唤他的欲望。
这次是她选的。尽管他一转身,她顿时觉得孤立无援。
她知道,如果她开口说走,他无论如何都会带她离开,可是他秘探这异国皇宫,一定是有极其重要的事,这原本就危机四伏险恶重重,需步步小心,如果再带上她,只怕是凶多吉少。
正这么想着时,独孤无涧忽然转过身来,看见她满面泪水,黑眸一亮,猛然扑过来抱住她,让她猝不及防。记忆里,他很少这样失态。
他紧紧抱住她,喃喃低声,“百草,你跟我走好不好?你……不要随他……”
百草有一瞬间恍神,心中千转百回。三年人世变迁,锦城已不是原来的锦城。他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起了杀心,却温情脉脉不动声色,待她如常,二人再不可能坦诚以对,禁锢和欺骗让她步步惊心,荣华和极度宠爱只为她招来看不见的嫉恨和杀意,没有人愿意倾听她内心的诉求,她不得不孤军奋战,只想留下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来陪伴她。从她三年前怀孕的经验看来,三个月后孩子会长得很快,四五个月时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了,逃离的对策却还未落定。
可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出现了。
每次都这样,让她缱绻痛苦却又带给她希望,明明隔得千山万水却又不舍。
她于是木然了,在他耳边轻声道,“怎么走?你,不要命了么?”
她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尖厉划破一殿静寂,“大胆奴才,竟敢犯上!”
百草全身一震。
抬眸一看,平日里那柔柔弱弱的香珠正从寝殿外快步走进来,面目间杀气隐隐,大步走向床边,冷声道,“外面卫兵是你所杀?”
独孤无涧也蓦然一惊,是他见着她太忘乎所以了,以至于忘了自己身处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他一把推开百草,望着她的双眼,只问,“你愿不愿意?”
话未完,百草也来不及回答,香珠已欺身过来,一掌击向独孤无涧右肩。独孤无涧略微一偏身,反手呈爪状,一把抓住香珠的手腕,却不想那女子身形一变,诡异地从他掌中滑走,顺势从腰间一抽,雪光一闪,竟抽出一条软剑来。
独孤无涧只担心伤着不会武功的百草,冷哼一声,簌簌几掌,掌影缭乱,逼得香珠后退一步。二人顿时厮战一起。
百草还来不及反应,窗外已响起嘭嘭嘭地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响亮。
她顿时面色剧变。
定是巡逻的卫兵正闻声而至。
自从宫中有人想暗害她,锦城就在永华殿附近密布了不少卫兵,日夜巡逻。
她记得霜霜告诉她,她身边的人,如果是锦城安插下的,那绝不会是普通人。今日看来,弱不禁风的香珠,的确身手奇佳。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
惊动了卫兵,这么多人,而且还会源源不断,他如何能全身而退?
正大惊之间,又一个令她魂飞魄散的声音从外殿的混乱中传来,“陛下小心,有刺客!”
锦城!锦城!
锦城竟然提前回宫了!
百草顿时眼前一黑,掀开锦被,跳下床来,面如金纸。
宫门暗处。
两个人影隐匿在巷子的黑暗中。
一人低声道,“子时将至,将军还未回来,我回去探探,子时一到,你务必出宫,不得有误。”
另一人道,“可是将军吩咐……”
那人打断他的话,叹口气,“你不明白。”他急声道,“城东茶楼,自有人接应你。一切按将军吩咐去做。记住,洛家从此不得再踏足连国,否则有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