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泉（下）（1 / 1）
雪越发下得大了。
独孤无涧这时陷入了昏迷，面色青紫，呼吸短促，嘴唇发白。
百草为他把脉，发现脉象混乱不堪，知是这几日山上冷寒催动了他体内寒毒，加上刚才心气起伏跌宕，又为寒毒入心开启了大门。
金五等人见状，颇为惊慌，留了金六金七在洞口守着，其他四人跑回了洞中，慌不迭地想帮忙。
这时的百草反倒冷静，让金五取来银针，迅速扎了独孤无涧身上几处大穴，稳固元气，又喂了药丸与他，见他面色微暖，呼吸缓和，这才站起身来道，“没事。我去洞口看看。”
金五抬头望她，只见她脸色也白得吓人，嘴唇抿得极紧，便知并不如她口中说的那样轻松，加上独孤无涧一昏迷，让他们颇有些群龙无首的感觉，又是在这荒山之上，心里顿时极为不安。
但那女子已快步走到洞口，探头望去。
那野熊与大雕的仇恨对峙仍然持续中。百草探头望去时，正逢大雕盘旋着飞至野熊背后，趁那野熊尚未回过神时，尖啸着从夜空中俯冲下来，一双利爪狠狠抓向野熊颈后。
野熊转身时终究是慢了一步，哗啦一声，后颈被大雕利爪抓得血肉稀烂，痛得它狂嚎一声，挥了熊掌拍向大雕。大雕由于俯冲得甚低，一时也无法即刻腾空，被野熊堪堪一掌扑中，顿时羽毛纷落，惨鸣着向夜空里坠去，一时不知了去向。
那一兽一禽的惨嚎声响彻整个山峰，惊得树木和洞口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金六和金七早已看得呆如木鸡，百草虽然也惊吓得不轻，但她最关心的始终是那一缕若隐若现的红光。
是的，的确有异光。不过隔得太远，只能恍惚辨出那缕异光是从一块突出的山石后散发出来，当那头巨大的野熊站起身来时，便遮了那微弱的光，几乎不可再见。
“光在熊背后……”百草喃喃道，忽然伸手便扯了金七的衣袖问，“金七，我们怎么才能过去？”
金七吓了一跳，结巴道，“过……过去？现在过去？”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那野熊不知为何发了狂，谁敢在这时靠近它？
他顿时拼命摇头，“不不不，王爷吩咐，属下等务必要誓死护姑娘和将军平安！”
百草勃然大怒，伸手一指洞内，“你家将军如今平安么？寻不着那眼泉他是要死的，他是要死的！”
金七傻看着百草。连日来这叶姑娘都温和少言，虽为女子，但一路从不娇弱喊苦，通情达理，对吃住更是毫不挑剔，有时倒比将军还急着赶路，这时忽地勃然大怒，不禁让他们回不过神来，于是他只好诺诺道，“可……可……”
这时，金五等人也闻声过来，只见百草又急又怒，满面通红，又探头向高处那山峰望去，只见激烈的熊雕大战此时已告一段落，夜色沉沉已不见了大雕的踪迹，而那头黑熊似乎也身受重伤，摇摇摆摆卧倒在悬崖上，抬起熊掌舔舐着。
百草急急捉了金五问，“金五，那光只怕要一闪而逝，我有极好的毒，涂在箭上，你们想法射杀了那熊可好？可好？”说完，她从腰间一个小布囊里掏出了两颗黑色药丸。
金五也知独孤无涧情况危急，又见百草急得要哭了，于是点头道，“好。叶姑娘，金九和金十留下来陪你守着将军。那黑熊比一般野熊巨大许多，这时又癫狂得紧，实在是太危险，若我们四人出了意外，你们便速速发出信号弹，通知山下的金八。”
百草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头，就地碾碎那两颗药丸，然后抽了金五等人的长箭，在那片被药丸染成墨色的积雪上，抹了又抹。
于是，一行四人，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潜去高处那方悬崖，顶着风雪，分散开来，壁虎一样攀爬上那悬崖，在距离黑熊十步远的地方，趴着不动了。
黑暗里，四个人忍着寒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确定那山崖上只有黑熊在呜呜低嚎，而不见大雕后，于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今那黑熊受伤不轻，又无戒备，恰好又打了那雕跌下悬崖，正是好时机。于是金五微微抬起上半身来，缓缓拉满了弓箭。
金七和金六也极小心地拉满了弓，只有金十一手里紧紧握了一柄长刀，灼灼瞪着那不远处的黑熊。那黑熊依然半卧在地上，正用熊掌在雪地上刨着什么，随着它身体一动，它身后的红光也微微闪动。
“着！”金五咬牙，轻声道。
顿时，三箭齐发，破开风雪，嗖嗖射向那黑熊。
“嗷——”
只闻得一声惨嚎，那黑熊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猛地一跺地，整个悬崖都似乎晃动起来。金十一如临大敌般跳起来，横刀立马，只想着那黑熊若是冲过来，他便拼命一刀捅去。
金五三人也骇然，急忙又码上毒箭射去，瞬间又是三箭，可那中箭黑熊依然疯了一般冲过来，金十一紧闭了眼，大吼一声，挥了那刀砍去，却不想竟砍了一个空。随即，“砰”的一声闷响，他觉得脚下雪地晃了一晃。
金五原本还准备射箭，这时也呆住了。
那头黑熊在距离金十一三步远的地方，轰然倒下，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金五三人顿时瞠目结舌。
金十一这时睁开眼，握着长刀，保持着一个冻僵的姿势，傻傻问，“我死了还是熊死了？”
金五回过神来，拍拍身上的雪，眯着眼站起来，“你很威风，把熊活活吓死了。”
他说着，一把拉开金十一，几人退后数步，又连射几箭，却不见地上黑熊有半点反应，这才确定那熊是死了，四颗砰砰跳的心，这才回了胸膛中。
金七啧啧道，“叶姑娘的毒好厉害。”
金五走过去，用脚踢了踢那庞然大物，也觉得惊奇不已，“好大的熊，站起来只怕快两人高。”
金六蹲下来，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划燃后一看，只见那黑熊原本就受了不轻的伤，大半的后背都被那大雕抓得血肉模糊，加上又中了足足六支毒箭，已完全气绝身亡。他看着黑熊脑门上的一支箭，退开一步，啧，这毒箭可不能碰。
金五想起那红光来，抬头看去，果然见悬崖边上，忽隐忽现着一缕红光，正想跑过去，却听得地上有嗷嗷的声音。
四个人顿时跳了起来，莫非是那受伤的大雕？糟了，没毒箭了呀。
金六眼睛尖，就着手里的火折子看清楚了，惊讶道，“有一只幼熊……”
其他三人定睛瞧去，果然见有一团黑乎乎的小东西，正从悬崖边上一个巢穴里爬出来，嗷嗷叫着爬过来。
果然是一只幼熊。还极小，比一只半大的家狗大不了多少。
今晚奇事是特别多。金五走过去，仔细一瞧，终于明白那一熊一雕是为何夜半打架了。原来悬崖上有一个大雕的巢穴，里面乱七八糟，还有两只死去的幼雕，那幼熊倒未死，正努力爬向它死去的母亲。想必，是那大雕叼了黑熊的幼崽，被这黑熊寻仇了来。
金五于是啧啧称奇，也没有去伤害那幼熊，只是急忙跑到悬崖边，探头看下去，然后转头挥挥手，“金六金七，快去帮忙，抬了将军过来。”
金六金七掉头跑下去了。
金十一这时仍然呆立在那里，看着那团黑乎乎的小东西，爬到死去的黑熊身边来。他想了想，提着那幼熊的后颈，拎了起来，幼熊于是嗷嗷地叫唤。
金五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那红光的具体方位。这时回头，却见金十一正好奇地看那头幼熊，忍不住骂道，“十一，你这笨蛋，要带只熊回去向王爷讨赏么？”
金十一有些窘，“……我就看看……”他说着，却仍然觉得好奇，没有放下那幼熊，又打量了半天。
很快，便有光亮急急移过来，他转过头去，只见百草一行人已举了火把，急急爬上悬崖来。
百草举着一个松油火把，走在最前面。她爬上悬崖来，只看了一眼那倒地的黑熊，便跌跌撞撞地冲向金五，一面伸手摘了裘袍的帽子，一面急急问，“看见了么？看见了么？”
金五点点头，指指悬崖下方，“好像是从那里来的。”
百草扑过去，跪在悬崖边，颤巍巍地伸出头，向悬崖下望去。此时，悬崖下黑沉沉一片，除了在那方寸火光中能看见雪花飞舞，便再也看不见一草一木，可那缕红光，正是如金五所说，从悬崖下方某处冲上来，她动了动，脚下一块石头落了下去，带动一片积雪稀稀哗哗地坠下悬崖，许久许久都听不见有半丝回声。
金五赶紧伸手捉住了她，“叶姑娘小心。”
这悬崖，看样子是深不可测。
百草呆呆不语。
这时，金九等人已抬了昏迷的独孤无涧过来，放在雪地上，金九于是举了火把到悬崖边来。他正想说话，却忽然觉得脚底下抖了一抖，耳边传来轧轧的刺耳声音。
金十一原本正在看那幼熊，抬起眼来顿时大惊失色，“金五快跑，悬崖断了！”
金五闻声，果然觉得脚下似乎在下沉，稀里哗啦的岩石正纷纷扬扬往下落，乱七八糟地坠入深涧，撞击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来。
他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只下意识地一推百草，“走！”
金九反应也甚快，一把拽过金五推过来的百草，从后面拦腰抱了她便往后退。
金七金六也吓得不轻，迅速抬起昏迷的独孤无涧往后撤。
“哗啦”一声，就在众人惊险逃窜的同时，伸出去的那块悬崖尖已完全断裂开，那雕巢就地一歪，咕噜一声滚进了黑暗中。
“金五——”
金十一手里的幼熊砰地落地，那小东西痛得嗷嗷一声，而金十一却比那幼熊还嚎得痛苦，“金五——”
金五是趴在悬崖最边上的人，加上刚才一把推开百草，自己反倒没有时间跑开，那方悬崖一倾，他顿时重心不稳，滑了下去。
雪雾腾腾，碎石翻飞。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块呈三角状的悬崖尖就这么断裂，然后翻滚下山崖，连带着一个活生生的人，金五。
百草瞪大了眼，冷风吹得她脸庞生疼，她膝下一软，砰地跪倒在雪地里，一只手狠狠揪住了旁边的金九，转头呆呆问他，“人呢？”
金九也呆了。
……金五……金五……金五……
空旷的山峦中，回荡着金十一的嘶吼声。
百草于是痛哭流涕，转过身去，跪着行了两步，扑到昏迷的独孤无涧身旁，拼命推搡着他，“独孤无涧，你醒醒……你醒醒……”
金九脚下一软，也跌倒在雪地上。
但是独孤无涧一动不动，他的脸冰冷，眉毛上已落满了雪，双眸闭得紧紧，无论如何都听不见那个女子响彻山谷的痛哭声。
她哭得那样伤心，“……为什么……我碰见你都这样……难过……这样难过……”
众人六神无主。
黑黝黝的深涧，像一张野兽的大口，静默地候着猎物送上门来。寒意直冲众人的内心，在这荒凉而莫测的天地间，他们才陡然察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终于，金六轻轻咳了一声，嘶哑了声音道，“我去看看，你们退后。”
金九这时也回过神来，抬手抹了抹眼睛，“等等，我们系条绳子在你腰间。”说着，他跳起来，往雪洞跑去拿绳子。
百草这时也抑制住了情绪，抬手抹抹眼泪，转过头去看那黑洞洞的夜。
她脸上伪装的胎记经过泪水冲泡，又被她伸手一抹，已不见了踪迹。这时她一头凌乱的长发被风吹到脑后，露出她一张惨白的脸，在火光里倒显得目色凛凛。
“金六……”她轻轻道。
金六转过头来，目色里压抑了悲伤，看着她，“叶姑娘，不要担心。在京城时王爷就吩咐了，属下七人，无论如何要护将军与姑娘平安……”
百草摇摇头，打断他的话，“你待会儿小心，若还是看不清那处红光出自何处，便赶紧退回来，我们先回洞中去避风雪，天明后再来寻……”她顿了顿，“如果也不能寻着，便是天意了。”
金六想了想，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于是只好点点头。
这时金九取了绳子来，正要说话，众人却听到一个奇怪而遥远的声音。
“……我……在下面……”
百草愣了愣。
众人也呆住了。
风雪呼呼，那声音又弱弱传来，“……光……金六……”
跌坐在地上的百草一震，瞬间回过神来，欣喜道，“是不是金五？是不是金五……”她一时心急，手脚并用，往那悬崖断裂处爬去，却被金六伸手拖住了她的足踝，“叶姑娘，不要过去！”
百草停下来，转过头来颤着声音道，“金五，是金五！你们听到没有……快去救他……”
原本已变了泥塑的金十一这时激动了，一下就跳了起来，“对，是金五是金五！”
这时，金九麻利地往腰间系了绳子，一头交给金十和金十一，然后自己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跪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挪了过去。
金六想了想，带着百草等人又退后了几步，以防万一。
金九已挪到了崖边，举过火把，伸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
金五的确没有死。
他此时正四仰八叉躺在下方一处伸出来的悬崖上，低声叫痛，似乎伤得不轻。那处悬崖距离崖顶约一丈远，方才没发现，是因为顶上的这处悬崖也是伸出去许多，反而看不见下方的那方突兀的悬崖。此时，顶上的悬崖一断，上方的人便很轻易发现了下方那处悬崖。
金五似乎还清醒，看见头顶上有微微火光，便用尽了气力吼，“……光……光……这里……”
百草于是喜极而泣。
胭脂泉，终究不是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