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1 / 1)
百草正从铜盆里拧了温热的毛巾,细心叠了,坐在床边,为睡得正甜的宸宸擦汗,又探手摸了摸他的小额头,感觉到高热已退,于是放了心。
正准备起身,门却砰的一声被人撞开。她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却见蒲玉推门进来,随即又飞快地关上门,身体抵在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脯剧烈起伏,脸色雪白。
“走,我们走……”她惊惶失措地扑到床边,抓过外衣,裹起熟睡的宸宸,抱了便要走。
百草急忙按住她的手,“怎么了?别急,宸宸刚退热……”
但蒲玉神经质地摇头,惊惶如一只被猎人追杀的母鹿,紧紧抱了宸宸,只是抖着嘴唇道,“……他……来了……”
百草大惊失色,站起身来,“王爷?”
宸宸被吵醒了,在母亲怀里微微动了动,抬起小脸来,迷迷糊糊叫一声,“娘……”
蒲玉深深呼吸,平静了片刻道,“我们从后山小路下山。他或许,或许还不知道……”她一面急促说话,一面抱着儿子走出门去。
百草想,罢了,有些人还是不要再遇见更好。于是拿了包裹,便跟着出去了。
屋外阳光灿烂惊人。这春日真是和煦又明媚,美好得要命。
但很不幸,蒲玉在这个美好的春日,遇上了最不美好的事。
她走出门,刚刚走了三步,便站住了,身体摇晃了一下。
金玄豫真是神速。
他白袍如雪,身体颀长,如一节竹子挺拔立在阳光之下,凤目灼灼,一眨不眨,看她许久,才轻声道,“唔,本王有疑心的毛病,不过今日看来是个好习惯。玉娘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蒲玉倒退一步,摇摇欲坠,脸色白得窗纸一般。刚刚苏醒的儿子从她怀中探出半张睡得海棠红的小脸来,眯了眯眼,看向金玄豫。唔,这个叔叔他认识,他歪了头,伸了一个手指在嘴里吃,含糊道,“娘,坏叔叔说谎……”
是的,这个坏叔叔昨日说买鸡腿给他吃,可最后给他吃鸡腿的却明明是那鸡腿叔叔。
他偏偏头,又憨憨地伸手,挠了挠小额头,继续盯着金玄豫看。于是,金玄豫立在那明媚春光中,笑了一笑,回肠荡气,声音比那春风还柔软,“这些年,就数你有趣,总带给本王惊吓无限。儿子都生了?跟谁?”
百草一头撞出来的时候,便正看见金玄豫这春风般的一脸笑容,顿时叹气都叹不出了。
金玄豫一见她,眼睛更是像那油猛然泼了火堆上一般,火焰顿炽,滋滋的亮,“啧啧,本王今日算是明白了,何谓一箭双雕。”
百草无奈,终究是躲不过,只好低身一福,坦然淡笑,“王爷箭法精准,真是躲都没法躲。”
正赶来的方振保顿时又大吃一惊。
方才,在观客亭中,监察使大人笑眯眯说完那句话,便一侧身,跃出了亭子,跳下假山,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身影一晃,已消失在了花海里。直叫他和老父震惊得茶水都忘了吞,这这这,这监察使大人,多清雅一个人,想不到跑起来真是动如脱兔,快得利箭一般。
跑得极快的监察使大人,一跑过来,却又不知怎么摇身一变,变成了王爷。他张口结舌地望着那面如死灰的玉娘子和一脸镇定的白姑娘,说不出话来。
金官默不作声地瞅蒲玉怀中的宸宸,满脸满眼都充满了这个世界真奇妙的感慨,又瞅着王爷笑得那般春风和煦,心里就暗想,王爷多久没发飙了?
唯独宸宸不知世事忧,一觉醒来张眼便见了这许多熟人,加上病又好了,整个人神清气爽,于是在母亲怀里雀跃起来,拍着小手欢快地招呼人,“鸡腿叔叔!”
金玄豫还在笑,“这孩子,真是有礼貌。”
蒲玉已被他笑得发毛,咬着嘴唇,把儿子交给百草抱着,鼓足勇气,走到金玄豫面前,便作势要跪。
但将跪未跪时,金玄豫轻飘飘伸手托住了她,笑容也一点一点变冷,“原来你终究还识得本王。”
话音落,他已一把拽过蒲玉的手臂,二话不说,拖了她便往那屋里走,绷着脸砰地一声踢上了门,只丢出一句让方振保从头冷到脚的话,“金官,传令下去,给本王封了翠园山庄!所有的人,该做什么的便做什么,除了下山!”
气喘吁吁刚赶到的方老园主一听,顿时瘫了在地。
宸宸摇摇百草,奶声奶气道,“姨娘,娘呢?”
百草叹气了又叹气,低头蹭过宸宸小小的额头,“唔,宸宸乖,你娘忙去了。”
这是一间极其干净清雅的房间,只是有些凌乱,床上的被子刚刚被掀开,还有一件小孩的褂子挂在床边,要落不落。窗户下方,果然还是有一个竹制矮桌,上面放了一套茶具。
金玄豫踱着步,四处看。
蒲玉缩在门边,垂头不语。
金玄豫踱步到窗边,掸了掸白袍,慢条斯理坐下了,招招手,“来,本王好久没喝过你沏的水生花了。”
蒲玉走到他面前,却双膝一软,砰的一声跪在了他面前,慢慢抬起头来,迎上那一双冷冷凤目。
金玄豫道,“你自己说还是本王查?”
满室寂静。蒲玉终究是扛不住内心惊恐和无助,叩头下去,匍匐在地,泪如雨下,“求王爷放了奴婢母子。”
金玄豫弯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点一点抬起她的泪脸,细细端详了她的眉眼,忽然道,“这些年你看来过得不错,比在王府时气色好了许多,比本王梦中的你还美了不少。谁的儿子?嗯?”
蒲玉咽了一口眼泪,抖着声音道,“……他……父亲……死了……”
金玄豫伸出食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哦?”他俯身,脸逼过去,几乎与她鼻尖对鼻尖,盯着她泪眸深处,轻轻吐气,“你知道,本王最不喜欢有人说谎。金官说,那孩子的眼睛真是像本王的眼睛,本王方才细细看了,啧啧,还真是像极。”
蒲玉抖了抖。她别过脸,再一次叩首在地,“奴婢不敢欺瞒王爷。这孩子,的确……是……是……奴婢……”
但金玄豫冷冷打断她的话,“是什么?是你与他人所生?你想清楚了?”
蒲玉跪在地上,冷得发抖。
金玄豫脸上已全无笑意,冷道,“两年前,本王已命五门之人放弃缉拿你,只道你若千方百计想离开,本王留不住,便也罢了。此番,不意间碰上,全是天意。既是天意,本王便来理一理这陈年旧账。蒲玉,你且记住,当年是你私逃,不是本王同意放逐你,更不曾同意你,与他人成亲生子!”
蒲玉这时反倒冷静了,抬起脸来,用目光一点一点量过他近在咫尺的脸,“王爷,您是王爷,生来便富贵无匹呼风唤雨,会有什么是您没有的?而蒲玉,不过您王府里花花草草中的一枝,您就当没看见好么?好么?好么?……”她跪着行了两步,仰着脸一遍又一遍问。
但是金玄豫目色越来越沉,看不清神情,与平日嬉皮笑脸的那个温雅男子判若二人。
他摇头,“不好。”然后缓缓道,“本王,这次,不舍了。”
蒲玉一呆,又笑,笑得苍白无力,“王爷又说笑了。王爷有何不舍?您带回府的姑娘,要么是极美的,要么是对王爷有用的,什么风姿没有?王爷还缺什么?蒲玉已是一个三岁孩子的娘,王爷若再带回王府去,怕只会惹人诽议和揣测,端端坏了王爷清誉,得不偿失。王爷,放了我成不成?成不成?”
金玄豫道,“好一个得不偿失。如果那三岁孩子是本王的骨血呢?”
蒲玉摇头,“不是。”
金玄豫定定看她一眼,忽然怆然一笑,“也罢,看来本王是命中注定无子无息,许是我作恶多了。”他抖抖衣袍,站起身来,长叹一口气,“既然这样,本王也不勉强了。”
蒲玉恍神间,一喜。可惜的是,没等她高兴完,金玄豫又转身,垂头看她,声音极温柔,让她恍若回到某个夜晚,那个耳鬓厮磨情意缱绻的夜晚,他送一只青玉蝴蝶给她,笑唤她玉儿。
“玉儿,可怎么是好?本王实在痛心你与他人相好,还为他生儿育女,这口气,左咽右吞就是没法咽下。你也知道,本王素来算不上一个善人,有时还睚眦必报。他抢了你,偏又命短,还不及本王来报复便死了,又让本王伤心了不少。你看这样好不好,本王把你的孩子,接入宫中内侍府,托了皇上跟前的最得宠的德公公抚养他,从小就教育那孩子好好做一个小太监,将来必定前途无限光明,何如?好吧,就这么定了。”
蒲玉啪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心口后背都凉了个透彻。
金玄豫盯着她,不言不笑,抽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估摸着走到门边一共要七步。
一步,两步,三步……
第七步的时候,果然传来蒲玉冷冷的声音,“王爷,你儿子去当太监很辉煌么?”
金玄豫长叹一口气,一把推开门,屋外阳光铺天盖地而来,他眯了眯眼,觉得天青云朗。
门外只站了百草和金官二人,哦,不,还有抱着百草大腿玩狗尾巴草的宸宸。
百草听见动静,一手牵了宸宸,转身过来,“王爷。”
金玄豫盯着她身边那个小小人儿,目光温柔,很愉快地问,“百草,当年她逃离王府时,有孕几月了?”
百草望了望里面,只见蒲玉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黑发覆了苍白的脸,一言不发,便知道胳膊还是没拧过大腿。
于是她低身一福,“回王爷,两个月。民女把的脉。”
金玄豫点点头,看向金官,笑得风卷云舒,“金官,今儿是个好日子,本王一箭三雕。”
宸宸依在百草身边,捏了狗尾巴草往自己脸上挠痒痒,眨巴了眼睛看向那个笑得风卷云舒的坏叔叔,随即目光穿过他,眼尖地发现了娘,于是噔噔噔就往屋里跑去,“娘!娘!娘!”
没想到,跑到一半时,身体一轻,被人拎了起来。他正手忙脚乱云里雾里,就对上了坏叔叔笑眯眯的眼睛,他呆了呆,不慎将狗尾巴草碰着了鼻子,一痒痒,鼻子抽了抽,便忍不住对着坏叔叔的脸打了一个大喷嚏!
金玄豫举起儿子,看了又看,笑着叹气,“啧,你和你娘都很顽皮呐!”
金官想笑,没敢笑。
百草倒是笑了,“王爷,您顶多一箭双雕,民女是不会跟着王爷走的。”
金玄豫放下宸宸,任由他跑进去找他那恍惚中的娘亲,瞅着百草,忽然道,“百草,这胎记太丑,不适合你。”
百草想说话,金玄豫却没给她机会,目色一敛,忽然沉痛地叹口气,“不过也无妨,无涧他也看不见了。”
百草晃了晃。
青天艳阳,宸宸的童声又脆又亮,“娘,那个坏叔叔会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