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毒(1 / 1)
平州是个奇怪的地方,名为平,实则山丘起伏,大约是比较靠近边境的原因,山多荒冷,无甚秀丽可言。
唯有城西的白花林,每到春夏,花开不歇,才有几分风景可言。但由于那白花有股奇怪的味,不受人喜欢,所以固然是每逢风吹,便是漫天蒲公英一样的美丽残花,也甚少有人踏足这里来观花。
白花林深处有一处木屋,原木搭建,粗糙而陈旧。百草猜想,这处木屋大概年月已久,因为她和霜霜此时便坐在这小木屋里的某一处,于黑暗中用手摸索着地上的皲裂痕。
霜霜很乖巧,依偎在她身边,一只手的食指有意识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圈圈,声音很轻地说,“百草姐姐,天亮便是第四天了。”
百草搂了她,抚过她细软的头发,“嗯,我心里记着呢。”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
霜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百草姐姐,你喜欢公子么?”
百草似乎没想到她忽然这样问,愣了愣,但还是回答了,“喜欢。”
霜霜道,“为什么?”
百草道,“因为他是好人。”
霜霜道,“喜欢是不是要嫁给他?”
百草这次沉默了。很久以后才开口说话,“喜欢人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让他健康,比如让他平安,比如让他不担心,不是一定要嫁给他。”
霜霜叹口气,“那什么是爱?”
百草显然很惊讶,霜霜从来羞涩腼腆,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为什么会问出喜欢和爱?
霜霜道,“小桐偷偷告诉我,公子很爱百草姐姐,从沙家庄到凤凰镇,从凤凰镇到平州。小桐说,大人之间的喜欢,就叫爱,就像他死去的姐姐和姐夫。我看过唱戏的,戏里说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他们就永远在一起。”
百草有些失笑,老老实实回答,“我没看过戏,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霜霜又叹口气,“如果我以后长大了,会爱上一个人,那我无论如何要和他在一起。”
百草又搂了搂她,轻轻道,“我以前也这么想。”
她在黑暗里阖上了眼,忽然心里空荡荡一片,好像这完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该何去该何从,在这世间又该做什么,爱和恨都是禁忌,她孤零零的没有落足之地。
她想起锦城,那个男子笑起来其实很灿烂,牙齿很白,绿眸春水一般明亮,所有的颠沛辗转苍凉疲惫都被他掩映在绿眸之后。这样的男子,凭什么应为她受制于人倾尽所有,包括命?
正心乱如麻间,黑暗里吱嘎一声,有人执灯走了进来。
这忽然的一抹光亮,让百草二人的眼睛有些不适应。眨眨眼,她们看见那个面如石刻淡漠无神的青衣男人。
百草记得,锦城叫他四羽。
四羽为她们送来了一碗水,两个馒头。他默然蹲下,放下灯烛,又放下水和馒头,一语不发。
忽然,他轻轻咳一声,慢条斯理道,“绝食帮不了你们。”
百草和霜霜一惊,她们什么时候绝食了?心念闪回间,却看见那四羽用手指飞快地蘸了水,在凹凸不平蒙满灰尘的木头地板上飞快地写了四个字:你死,救他。
他?锦城?
百草面色一变,很快醒悟过来,冷声道,“这脏馒头,拿去喂狗还差不多……”
说话间,她也飞快地蘸了水,写道:怎么做?
四羽似乎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快,毫不犹豫。他抬头,百草看清楚这是一张极其普通的男人面容,很年轻,可额头有深深皱纹,仿佛不甚沧桑。
他冷笑,“不吃我便拿去喂狗!”说话间,指下不停。
百草也冷笑,“拿了你的脏馒头滚!霜霜,不许吃!”她一面说,一面垂目,看着那奇怪的四个字:服毒,惊众。
他站起身来,伸手取了地上火盏,衣袖拂过,留下三颗药丸,一颗朱红色,一颗黑色,一颗白色,然后转身离去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屋子里黑暗一片。
百草伸手去取地上的药丸,刚刚触到药丸,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覆盖住,那手在颤抖。
霜霜声音极轻,似乎有些口齿不清,“姐姐你凭什么信他?”
百草沉默片刻,叹气,“霜霜,你不认得这些药了?黑色的是服了会肠断而亡,白色的服了会全身溃烂,朱红色那颗,还是你取的名字,相思。”
相思?霜霜一惊,姐姐制的毒药?他们从姐姐身上搜走的毒药?
她有些懵了,抽开手。那个四羽要做什么?拿姐姐制的毒药毒死姐姐?
百草又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我选相思吧,不会即刻毙命的相思。”
霜霜道,“那也只有一个时辰,万一……”
百草不等她说完,“那以后便由你为公子做药。霜霜,记得做药的方法了么?三年,不许断。”
霜霜没有说话,黑暗里有抽泣的声音。
百草最后叹一口气,“没办法,赌吧。霜霜你最聪明,一定知道随机应变。”她说完,将另外两颗药丸塞进霜霜辫子里藏好,轻轻道,“或许你自保能用上。”
然后,她张嘴便吞了那颗朱红色的药丸。
霜霜哭,“可是……可是……”
百草在黑暗里笑了笑,伸手揽过霜霜的头在怀中,轻声道,“我若真死了,永远别告诉公子真相。你知道,公子虽然很凶,可他是好人。公子去哪里,你就跟去哪里,因为你要为他做药,是他收留了你。你要保护自己,还有呢……”
她眉心一蹙,心口一沉,已有丝丝绞痛传来,像蚂蚁一点一点噬咬开脏腑。她忍不住苦笑,原来自己做的毒药,真不是好东西。
“还有呢……”她继续说,额头上开始渗出汗水,“霜霜你真会给药取名字,这药……果然比相思还……痛苦……”
她话音落,人已斜斜滑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霜霜……霜……”
霜霜终于嚎啕大哭,“百草姐姐……百草姐姐……”那声音尖厉划破夜空,惊起几只树林深处夜寐的鸟。
“砰”的一声巨响,有人携着火光,撞门而入。
百草揪着心口,已头昏脑胀全身麻木,心口绞痛愈加剧烈,她只觉得冷汗淋漓,眼前一片晕眩,抬眼只能见人影重重,烛色明灭不定。
一个时辰,她只有一个时辰活了么?
霜霜抱着她大哭,“姐姐你为什么吞毒自尽……姐姐不要留下霜霜……”
最先冲进来的是九刀,他看见地上那女人面色发灰,唇角渗血,脸色蓦变,“该死!”便提起了跪在一旁痛哭的霜霜,咆哮,“死丫头,她吃了什么东西?”
霜霜一抽一抽地哭,怨恨地望着那红衣狰狞男子,忽然大声吼,“毒药毒药!就是你们逼死她就是你们逼死她!坏蛋!坏蛋!”说着,便挣扎着一爪子抓去,九刀手背上顿时现出一道血痕。
他恼怒之极,一把摔开霜霜,正要一掌劈下去,却被四羽的声音吼住了,“够了,这女人看来不妙!”
他转头看去,果然见那女人似乎痛苦异常,张口吐出了一口鲜血。
霜霜赶紧扑向百草,哭个不停。
九刀烦极了,一巴掌甩去,啪的一声打在霜霜脸上,“死丫头,给我闭嘴!”
这时,百草还有一丝意识,撑着要起身去护霜霜,却被九刀一把揪起来,“贱人,解药在哪里?”
死不得,死不得。这个女人还死不得。
百草喘息着笑,牙齿间有隐隐黑血,显然毒性已全面发作,“解药……还……没来得及……做……”她目光恍惚,缥缈不定。
九刀气得要死,万一此事惊动了宫主,他们自然也不会好过。
四羽的面容还是死水一般,忽然目色一闪,抓了霜霜到面前,“小丫头,你会不会解毒?”
百草扶着墙,拧眉清喝一声,“霜霜!”
霜霜满面泪水,簌簌发抖,望着百草哭,“姐姐……”
四羽冷道,“她死了,我便绑你去山谷里喂狼。这后山有的是狼,咬得你只剩下骨头。”
显然,这个不过才十几岁的少女怕了,抖抖簌簌道,“……会……会一点……”
四羽道,“好,拖着她的命,我便饶了你。”
可霜霜哭道,“没有药,我怎么救姐姐……还有半个时辰了……”
四羽抬目看向九刀,“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宫主?”
九刀顿时脸色就白了,冷声道,“宫主是什么手段,你没尝过?”
四羽那终年宠辱不惊的脸终于惨白,有了一丝不安,“那……万一她……”
九刀踟蹰不语,这女人死也不是,不死也难办,究竟该怎么办?目光犹疑间,百草已愈发虚弱,缓缓滑倒在地。
他正要说话,一个声音却冷冷传来,“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