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城乱(上)(1 / 1)
塞北的夜晚,冷风刀子一般刮人。
西雀脸上的泪痕已干,紧紧闭着眼,仿佛睡去。
端木禹扬起马鞭,狠狠一鞭,让马跑得更加快了。他一只手紧紧揽住怀中一动不动的西雀,嘴唇挨向她耳边,“别那么辛苦,你知道,就算冲破穴道,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
西雀睁开眼,淡褐色的眸子里冰冷萧索。对,她在暗暗冲破被端木禹封住的穴道,可师承一门,端木禹又怎会不知她在做什么。
这时,不远处有灯火之色隐约闪烁。
端木禹极为自负地一笑,邪邪地压低了声音,“邑城,即将迎来他们的女主人。”
灯色渐近,沉重缓慢的“轧轧”声响起,城门大开,一座铁索吊桥缓缓放下。
努国皇城,邑城,在烛火闪闪中,呈现在西雀眼前。
独孤无涧站在士兵队伍中,压低头盔,趁着门卫检查兵士军牌之机,暗暗打量着眼前这座坚实绵亘的城墙。
城高约五丈,赭黑色的城墙由坚石和粘土砌成,城墙上依稀可见炮台高筑,卫兵林立,标枪如帜,守卫显然十分森严。
仔细打量,独孤无涧不得不暗自心惊。城墙上,每隔十丈,便修筑了一个凸出的敌台,放置着笨重至极的弹石机,至于用于射杀的垛口,更是比比皆是。
他犹记得三年前的邑城,没有这么高的城墙,没有这么多的炮台,更没有这么森严戒备的守卫。看来,格尔萨寻得的那位中原国师,果然励精图治,不同寻常,将中原军事防御的机巧,移花接木到了塞北异土。
塞北本是缺水之地,自然不可能挖出一条护城河来,可没有关系,努国国师指挥人围绕城墙,挖了一道深堑,虽不知深浅,但他借着烛火看清了,那深堑中布满密密麻麻的木桩,只只削得溜尖,仿佛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静候敌军的来临。
这让庞少游也倒吸一口冷气,他久在京师,竟不知西北异族,早已不是中原人印象中的蛮荒之人。他们懂得吸纳精华,更懂得因地制宜地变通,仅从防守看来,难怪努国要在西北几国中位居老大了。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示意要更加小心。因为由此可见,努国国师必是心机缜密而又狠毒绝情之人。
好在人多,门卫也未必记得每人模样,但凡能出示军牌者,一律过关。
随着那吊桥“轧轧”地缓缓拉起,城门也慢慢闭上。
“你看见没有?”端木禹俯首在西雀耳边,轻轻呵气,“西雀,这是我一手缔造的城!明日之后,这脚下便是我端木禹的土地,这城中便是我端木禹的子民!”
西雀偏过头,却依然不能阻止他阴恻恻地继续说下去,“我很想,很想将那老太婆从地下挖起来,让她好好看看,当年她老人家逐出师门的弟子,如今是何模样!哈哈哈哈……”
西雀不想理会他,回过头去,却只是看到城门冰冷地阖上。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知道以端木禹的机心和武功,再加上被困这座城池,她已是插翅难飞。
“你看什么?”端木禹狠狠勒马,一把拧过她的身体,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地道,“你为他以身涉险,甚至出卖色相,他却弃你不顾,你还恋恋不忘!一幅死画像,从小看到大,不及你眼前一个活人!老太婆一句话,凭什么便可定你终生?我认识的赫颜西雀,是这样下贱的人么?”
“啪”的一声。
西雀竟飞快扬起手来,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身后那两队寂寂前进的兵士顿时停下,几名侍卫诧异却不敢多言,更不敢接近,只是勒住马,敛声屏气看着前面的国师。
端木禹细目中怒火顿炽,转瞬却又淡了下去,只是抿着嘴,邪邪轻笑,“我的好师妹,三年不见,长进不小嘛。比我预料中快了一个时辰冲破穴道。很好。”
说完,他一拍马屁股,带着西雀向着城的西北方,绝尘而去。
独孤无涧在远处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只是目色一深,努国国师,到底是谁?
夜深。黎明前最深最黑最沉睡的那段时辰。
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从城南军营出来,掠过一溜平房屋脊,奔向西北方。
西北方,是王宫所在。
鸾心苑。
塞北之地终究比不上中原物资丰酬,邑城甚至王宫,虽极力模仿中原,但迫于气候地势限制,房屋大多是粗糙的平层土石构筑,往往房顶还是以厚实的毡毛大帐充当,因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而又别具风味。
可走进鸾心苑,却是另一番奢华景象。
波斯的神兽绣金地毯,大月氏的银雪羊驼软榻,中原蜀地的嵌花锦丝绸被,吐火罗的猫眼石美人烛台,奄蔡的红泥八宝香炉,安息特有的明香香气,正暖暖充满一室。
西域很多小国的特色贡品,均包罗在此,可见近年努国势力膨胀急剧,已吞并了不少小国。
端木禹一路揪着西雀走来,仆从侍卫跪了一路。走进门,他便一把将西雀推到在地毯上。
待西雀抬起头来,却正好与端木禹的脸面对面,彼此呼吸可闻。
“你要干什么……”西雀心中寒意顿生,回想起三年前那个几近疯狂的夜晚。
端木禹深深看着她,抬起一只手,覆上她的脸颊,喃喃轻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风髻露鬓,光润玉艳……西雀,还记得伤心城的人如何形容你的美么?”
“不记得……不记得……”西雀最怕他这痴然的模样,因为她知道这是他疯狂的前兆。于是一咬牙,出掌如电,狠狠打开他的手,跃身而起。
“可是我记得。”端木禹不慌不忙,见招拆招,她凌厉,他毒辣,转眼间二人便过招数十,西雀步步后退,但端木禹却还能边打边道,“我记得十二岁那年,花想容在沙漠里救起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六岁的你。后来你很喜欢我,整日缠着我带你去月牙泉边捉鱼,好吃的东西都会留给我。你一日比一日美,伤心城的人,都说你我是璧人一对。”
“我也以为是,可是那老太婆,偏偏把你许给她情人的徒弟,真是可笑至极。一幅画像,会说还是会笑?偏偏你当作宝贝一般。十五岁那年,你知不知道你多美,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你必是我端木禹的人,谁也阻挡不了,包括花想容!”
“住嘴!住嘴!”西雀已气喘吁吁,又恨又怕,三年前那挥之不去的噩魇又隐隐现于眼前。“我若早知你是毒蛇,才不会叫婆婆救你。端木禹,你知不知道你变态你变态!”
“从十岁开始,凡是伤心城与我讲话的少年,都会被你打!凡是伤心城多看我一眼的少年,都会被你威胁!从此没有同龄人敢和我说话。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出城,一个中原商队的少年送了一串明珠给我,第二天你便将少年和他父亲杀死在沙漠中。十五岁那年,伤心城焕叔驾马车不小心撞伤了我,你便设计让他跌进山崖,断了一条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伤害我身边的人,最后连婆婆也不放过,婆婆是你的救命恩人……”
旧事一幕幕,扑面而来。西雀愈说愈激动,以至于声嘶力竭,鬓发凌乱,脸上早已泪痕斑斑,脚下也大乱。
“因为我爱你!”端木禹猛然大喝一声,狠狠一掌挥去,便将西雀一掌打翻在地,随即单膝跪下,拎住西雀的头发,逼她抬起脸来看着自己。
“为什么你和每个人说话都笑得像妓女一样?为什么你要接受那个少年的明珠?为什么你会答应嫁给一个画像上而素未谋面的男人?这些年我对你不好么?我宠着你,我捧着你,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
“可你为什么要躲着我?你为什么要联合花想容那个老太婆,骗我进那个山谷,然后亲手点燃大火!你看看,你看看……”端木禹原本一张苍白的脸,已激动得发红,一双细目竟隐然有泪光,“你看看我额头上,我手臂上,我半身伤痕,我九死一生,却拜我最爱的人所赐!你让我情何以堪!”
西雀趴在地毯上,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泪水和汗水打湿了鬓发,唇角因为刚才那一掌,流血不止。双臂被端木禹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
端木禹急速喘息着,身体却慢慢匍匐下去,趴在西雀身上,声音也变得凄缓,“西雀,我只是爱你,又何错之有?”
“师兄……”
忽然,西雀喘息着喊出她多年未喊的那个称呼。
端木禹一怔。
却看见西雀脸埋进地毯中,“我求你,我求你看在婆婆救过你一命的情分上,放了我好不好……”
她抽泣着道,“你侮辱我,我会恨你。”
端木禹呆呆不语,眉心间那抹紫蓝色印痕却愈来愈深,仿佛一朵燃烧的火焰。他的脸色慢慢恢复了苍白,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寒冷。
“三年前,我对自己说,我要一座城。三年后,我即将有一个国家。”
“十二年前,我对自己说,我要赫颜西雀。十二年后,我也一定要得到!”
端木禹目中戾气蓦浓,放开她的双臂,一只手从后面掐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一挥,便撕裂了她身上那袭纱裙。
西雀“哇”的一声痛哭出声。三年前有婆婆救她,三年后有谁能帮她?她倾心的男人,终究是视她如草芥,弃她于不顾。
她拼命挣扎,因为脖颈被端木禹掐住而呼吸急促,面目发青,却依然无法阻止端木禹布满伤痕的手,缓缓游走在她光裸的背脊上。
“西雀,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美玉……”端木禹目色迷离,喃喃地俯身下来。
外面忽然一声疾呼:“大兴苑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