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八十九 情何以堪(1 / 1)
此事宇文拓纵已想到过无数次,这时听宁珂得意洋洋说出口,仍如当心一击重锤,全身发颤,引得那缠血丝骤然一紧,根根变作血红,他也毫无觉察。宁珂见他目中一片锥心伤痛毫不掩饰,心头更恨,冷笑道:“中原大地上,现下不知还有几个人活着?哎?对了……”凑近了柔声道:“方才好像有一群不自量力的家伙闯进这里,那时有女娲石在,他们才侥幸捡回条命,现在却又自己送上门来,拓哥哥,你说宁珂开心不开心?只怕小小与嫣红这两个死丫头招呼得不够周到……”
宇文拓吃了一惊,心道:“这又是谁?当时小雪救了那些人么?”忽听塔下传来一阵隆隆声响,虽则此处将至塔顶,那声响传到这里,早已大为减弱,却依然清晰可辨。宁珂脸色微沉,说道:“太师大人,你不妨再考虑一下宁珂的提议。”便站起身匆匆离去。
窗外天空混沌不明,周遭寂然。宇文拓本打算自行集聚灵力,设法脱开缠血丝,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再定下心神。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脚步声起,他以为还是独孤宁珂,也不愿去理。只听一人低声呼道:“快上这儿来!”他心中一凛,抬起头来,但见罗成站在角落暗门外招手叫人跟上,他身后立着一青衫少女,正向后张望,霎时间身体僵硬,如在隔世。
林陌回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一呆,随即低呼一声,几步奔上前来,张臂将他紧紧抱住。宇文拓只感怀中娇躯柔软温热,不住发颤,好似撞入了一团盈盈春水,绝非梦中,惊喜交加之际,喉头发梗,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立时伸出左手,不料牵动那缠血丝,顿又浑身一痛。林陌觉他身体微微一晃,娇靥抬起,这才瞧见他身上裹着不少泛红丝线,登时眼泛泪光,嗓子酸涩,颤声怒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抽出钢刺,欲将其割开。宇文拓惊呼:“别!”林陌手脚本快,不待他拦阻,已砍上那线,但见黑气一绽,她“啊哟”痛呼一声,向后跌了一步,拈住丝线的几根手指鲜血直流。
那流风回雪双刺外表并不出奇,其实锋利无比,切金断玉从未有失,这时却不能砍断一把细细丝线,她指掌虽伤,也不觉疼痛,正欲再试,一抬眼时,竟见宇文拓右臂处空空荡荡,向上望去,断口处绕着许多丝线,犹比别处红些,心尖陡得一颤,惊道:“你……你的右手呢!”
罗成去寻找林陌时,怕她大受刺激,反误了事,便不敢告诉她宇文拓右臂被砍断一事,只说他被陈靖仇偷袭打伤,此时眼见此情此景,亦觉万分难过。宇文拓低头望着林陌,心中温暖,微笑道:“不过是条右臂,没有便没有啦。”林陌皓腕不住发抖,悬在半空中,恐他疼痛,又不敢触摸下去,心酸无地,想道:“难怪我问他受了什么伤,臭小子怎么都不肯说,原来是这样……”念至数日之前,这条手臂还搂住自己,此时鲜血半凝,又被奇怪丝线缠住,定是痛楚无比,一瞬激愤之后,又生百倍心疼,恨不能以身相代。
忽听旁边一人淡淡道:“姑娘,请你让开些,挡在此处,我怎好给昆仑镜疗伤?”林陌一愣,俏脸绯红,忙退开一步,手背擦了擦眼泪,点头道:“是,是,劳烦仙人……请您……您……”她原本口舌便给,这时却已话不成句。古月圣微一点头,走上前来。
宇文拓听林陌叫那男子仙人,也是始料未及,又稍感欣慰。虽则此时仍在险境,心境已与此前大有不同,见林陌跪坐在一旁,目不转睛看着自己,清丽无匹的面容中凄楚不胜,知她此刻心中难过,远过自己,胸口登时一热:“这塔中处处都是妖魔,他们上塔时必有一番恶战,若我此刻能动,就该去抱一抱她。”忽然一阵清风拂过,缠血丝立时松脱在地,全身随之一松,当下感激万分,诚声道:“多谢仙人!”刚欲站起,足下虚软,竟险些栽倒,背靠在墙上。林陌吓了一跳,起身上前,扶在他胁下,急嗔道:“可别再胡乱动作!”满心求恳,殷殷望向古月圣。
古月圣道:“宇文拓虽真气耗散,但性命无碍,但恐怕以如今状况,还不能启动失却之阵。”宇文拓心一沉,望着古月圣双目说道:“无论如何,我等也要重回过去,阻止魔界降临。”他本就身受重伤,又经宁珂缠血丝吸取精力,此时话声甚轻,但意思极是坚决。林陌愈发心疼,托在他腰胁处的手臂更用力了些。
小雪走上前,怯生生道:“那让我来给宇文大哥医治一会?”古月圣道:“你亦为神器之身,失却之阵耗费极大,此关键时刻切不可再动真气。”微微叹气,又道:“事不宜迟,我将自己部分真气传于你体内,只望能应付到列阵之后。”宇文拓大喜,说道:“仙人助我等良多,宇文拓无以为报。”
古月圣摇了摇头,示意他即刻坐下,自阖拢凤目,双手缓缓按向他肩背之处。一股极强真气打相触之处传入体内,宇文拓精神略微一振,也闭上双目,收敛心神,专心导通内息。林陌与罗成不敢惊扰他们,退在一旁。其余人上塔时几经苦战,原也疲累,这时忙都静坐调息。
陈靖仇听说宇文拓性命无忧,深感喜慰,想到之前对他误会深重,几次三番阻其大事,忖道:“如今看来,杀死玉儿姐姐的凶手自然不是宇文大哥了,若不是我,他也不会……魔界亦不能降临中原,大家都不会死……”正是羞惭无地,不知如何向他道歉才好。眼前蓦地飞过一物,哐啷啷落在地上,定睛一看,地上竟躺着把匕首,心里不由得一惊,忙抬头望去,只见林陌背对自己,右手刚将流风刺掷出,这时仍停在半空中,说道:“你怎得还没自杀?等我动手不成?”众人心里都是一震。
林陌转过身来,自腰间抽出另一把回雪刺,拿刀尖指着陈靖仇,挑眉道:“你自己不肯,那就我来了?”众人见她蓦地里拔刀相向,眉聚怒色,秀目泛红,浑不似作伪威胁,不禁大惊,只罗成亦是面罩寒霜,右手按在弯刀之上,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她身边一同瞪着陈靖仇,显是助刀之意。数人之中,李世民最不明所以,刚想拦住两人,念头一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便不作声。
陈靖仇跪坐在地,胸膛中扑扑乱跳,如同擂鼓一般,口唇颤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终是一横心:“本就是我糊涂,只要不要连累张大哥就好。”便道:“我真是对不起宇文大哥!”林陌不料他坦然承认,恼恨到了极处,反倒笑道:“认了便好。我且问一问你这小子,你师父教你甚么复国,甚么九五之阵,想必还教你许多做人道理,其中有没有说过,砍去人一条胳膊,早晚都得偿还?”陈靖仇紧闭双目,慨然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了!”林陌点头道:“好,好,你倒爽快。”一努嘴,手朝地上那流风刺点了点。陈靖仇咬着下唇,抖着手捡起钢刺,便要刺向自己。
张烈忙抢上两步,挥手将其挡下,转身怒道:“你这姑娘忒不讲道理!当日误会种种,本不能全怪在陈小兄弟身上,陈小兄弟也是无心之过,你怎能说动手便动手?逼死人命么?”林陌瞟了他一眼,手按柳腰,声音抬高几分,冷笑道:“道理?之前讲的那些道理你们可曾听进耳里去?还不是认定死理,处处阻挠我们,仇人近在眼前,却不去找,一口咬定那红衣姑娘之死是我们做的?照这么说,天下因愚笨杀人的都不用认罪啦,被杀的就活该自认倒霉?”
张烈被她一连串指责,登时语塞,将前番种种事体仔细想来,独孤宁珂的破绽实也不少,只不过己方先入为主,一心认定宇文拓是人人得而除之的大恶人,终于铸成大错,当下悔恨不已,又忧心陈靖仇性命,正不知如何辩驳,但听古月圣幽幽一叹,说道:“姑娘,天意如此,陈少侠虽有过失,念在他诚心悔过,可否饶他性命?再者,魔界未除,还不能缺少他这个宝贵战力,望你暂且放下仇怨,以大局为重。”
林陌哼了声,纤指冲陈靖仇一点,说道:“仙人说的十分有理,他本没杀人,我不取他性命,也用不着砍他手脚叫他去做残废。”转头望着陈靖仇,笑道:“这张脸长得倒真算好看,但男人生的再好看也没甚么用处,不若割你一只耳朵,或剜了这鼻子,你挑挑看?”说罢作势将刀刃在陈靖仇鼻子上游移。陈靖仇紧闭双眼,听天由命。
林陌见他不答,厉声道:“不说话?那我可就全割啦!”扬手便要手起刀落,忽然眼前白光一晃,连忙收住兵器,定睛一看,竟是小雪于千钧一发之际推开了陈靖仇,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哭道:“林姐姐,求您放了靖仇哥哥,小雪愿意代替他,剜鼻割耳绝无怨言!”说完便要将头磕下。林陌吃了一惊,忙跪下伸臂将她扶住,说道:“这是作甚么?又不干你的事。”她那回雪刺何等锋利,方才刀尖锋芒已出,小雪挂着泪珠的脸颊上已留了极细一道血痕,亏得收手迅速,倘若慢了半分,那令人怜爱的面容便要毁在刀下了。她见小雪娇弱堪怜,也生不忍,柔声道:“小雪,你待我恩重如山,这是叫我当那等不知好歹的人么?”
小雪抽噎道:“林姐姐,我听你说要杀了陈哥哥,便似比要杀了我自己还要难受,你不答应放过陈哥哥,我便不起来。”林陌望着她小小脸蛋,不知不觉芳心一软:“我杀陈靖仇那小子,小雪这丫头竟觉得比杀她自己还要难忍。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看到宇文拓那副模样,我只恨被砍掉一臂的不是自己!”
正踟蹰间,古月圣忽淡然道:“你亲缘本就甚寡,如今对着世上唯一的亲人,难道也下得了手?”林陌听得糊涂,低声道:“我下了什么手?”念及失却之阵七日复活一说,心口窒闷,如同死灰一般,呆了半晌,渐生诧异,不屑道:“仙人说这小子是谁?”古月圣道:“他是你亲侄儿。”林陌只当他信口胡言,好叫自己放人,越发恼恨起来,暗道:“你说是就是,当我是大傻瓜么,这么好骗?”蛾眉一挑,嗤笑道:“我连自己亲爹是谁都弄不清,就打天上掉下这么大个好侄子,当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古月圣摇头叹道:“你原来一直蒙在鼓里,他便是你同母兄弟陈深的孩子。”众人都大吃一惊,陈靖仇听他提到自己未曾谋面的亲爹,不由也是一怔。
林陌愣了一愣,重又凝视陈靖仇面容,心里不胜黯然,暗生苦笑,恨声道:“是又怎的?就算他爹是我哥哥,也不能……”张烈怒道:“何谓血浓于水,你这人没心肝的么!有了男人,便连骨肉至亲也不顾了?”她冷笑一声,甫要开口,肩上被人从后一按,回头看去,原是宇文拓得古月圣相助,气力已恢复了少许,听得他们这番争执,便站起劝阻。
宇文拓道:“你莫要责怪他们了,我又没什么事。”林陌忙扶住他,垂首朝他原本是右臂的地方看去,但觉浮生若梦,造化弄人,种种憾恨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不由得怔怔流下泪来。宇文拓抬起左手,拭去她脸颊上泪珠,柔声道:“又不是小孩子,何必为一点小事生这么大气。”林陌偎在他身边,颤声应道:“好,既然你让我就此作罢,听你的便是。”宇文拓微笑道:“那就好。”又叹道:“十五年前,他父母兵败自尽,也是因我之故。我叫他当年一出生便没了爹娘,今次赔他一条胳膊,原也不算什么。”忽听一人咯咯娇笑:“人都到齐了?正好,省却我不少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