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十三 秦淮晚照（1 / 1）
三人约定了相会地点，分头去寻那红衣女子，不料城里人来人往，穿红衣的倒是看见不少，大都是寻常姑娘，哪有甚么手持钢刀的武林中人，未免有些丧气。但天色已晚，只好先去寻酒楼客栈。
夜晚清风拂面，不似白日燥热，三人沿河而行，只见入夜华灯初上，灯火点点如豆，飘零在秦淮河水中，被船桨纷纷搅散，轻舟过后，却又悄悄聚拢在一处。当年建康城破后，文帝杨坚志得意满，下令填平玄武湖，拆尽宫阙朱楼千顷万间。岂料经此浩劫后，不过二三十年，此地宛然又是一片垂柳柔风，处处笙歌景象。
罗成正左顾右盼，忽觉一阵芳香幽幽传来，循香望去，原是一大丛茉莉矮树，莹莹白白开在一座小小酒楼边，那酒楼一边临街，一面临水，他心下甚喜，道：“此处如何？”林陌亦是心动神摇，便也看向宇文拓。宇文拓于此原是无可无不可，见两人颇有兴致，便点头应允。
三人走进堂上，不见寻常店小二过来招呼，却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那姑娘体态窈窕，裹着一身兰花布衣衫，满头乌发也用张兰花帕子包着，歪首笑道：“我哥哥四处招呼客人，忙不过来，叫我来帮着。几位客官旅途劳累，可是要略坐一坐，让阿莲为你们点几个小菜？”她语调甜软，笑靥可人，相貌虽然平平，却叫人凭空生出几分温柔亲切的好感来，待到她自称阿莲，各人均不禁想，当真是人如其名。
三人随她登上二楼，寻了西首一靠窗矮桌前盘膝坐下。罗成正是得其所在，便把先前寻人不着的不快暂且搁置一旁，接过菜谱一条一条看去，不料那些菜名大都十分特异，大半摸不清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好意思问旁人反显得自己没见识，便装作淡定，边看边念道：“‘月白风清’一盘，‘王谢檐下喁喁燕’一份，这‘玉树兰花’着实不错啊，也可尝尝看……”那阿莲静静听他说，不时轻轻点头。他翻来翻去，忽然看见一行字，心中大乐，屈起食指敲着菜单笑道：“这个好，‘最毒妇人心’！也来一份！”林陌轻哼一声，不理睬他，扭头眺望窗下河水灯船。宇文拓也觉这些菜名稀奇刁钻的紧，浑不知是什么材料，但看罗成说得肯定，心想也许他对此深有研究，便任他去点。
罗成将那些名字奇怪的招牌菜色大点了一通，手一挥，道：“再来一壶陈年的女儿红，暂且就这么着罢！”阿莲眼睛弯弯，清脆答了一句：“哎！”便自去了。等了一会，只见她笑吟吟端着托盘从楼下上来，将菜肴一盘盘放在矮桌上，三人一齐看去，却是一盘青菜豆腐，一盘爆炒木耳，一小碟百合烩芦笋，最后一个细瓷碟子里却码着十来根碧绿菜心。
罗成奇道：“我……我要的……不是这些啊！”阿莲却微笑指着那一盘盘菜蔬坦然道：“没错啊，这个是月白风清，这木耳是王谢檐下喁喁燕，玉树兰花是百合芦笋，公子，这盘菜心可不就是您要的‘最毒妇人心’？”林陌喟然敲桌道：“罗公子去了趟和尚庙便要吃素，如此诚心礼佛，上天可鉴，好极，好极。”那阿莲也掩口轻笑不语。罗成心里暗叫丢人，但实在不愿在这个年轻温柔的姑娘面前失了面子，只好硬作充耳不闻。宇文拓无奈道：“我们并非本地人氏，久慕扬子江中河鲜肥美，有什么好的，烦劳姑娘给我们做了拿来。”那阿莲笑道：“稍等片刻。”
须臾阿莲便轻快走来，将那清蒸鲥鱼，莼羹鲈脍，荷叶蟹黄，桂花莲藕糕团等一碟碟摆上。罗成举箸尝了尝，当下赞不绝口，又向窗外望去，只见月色洒在几座石桥上，对岸金粉楼台，飞檐花窗，灯火辉煌更胜己处，侧耳倾听，丝竹之音仿佛隔岸传来，妍丽不绝于耳，不禁赞道：“那里倒也很好。”
林陌瞟了一眼对岸，嘿嘿一笑，说道：“我是不知那里好不好，不过太师大人想必就熟悉的很，叫他带你去逛。”宇文拓知她念念不忘怡红院一事，当下不动声色，淡淡道：“自然可以。你若那么想去，下回我带上罗兄弟时也捎上你，亦是无妨。”林陌心下大窘，待要反驳，又觉得那些话怎么说得出口，一时语塞。罗成霎时恍然大悟，哈哈笑道：“好好，同去，同去，不过宇文大哥，这事儿可千万别告诉我爹娘！”宇文拓却看向林陌，道：“那当然了。”林陌脸上发烧，轻哼一声，小声骂道：“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话音未落，听见阿莲甜甜道：“这位姑娘，请走这边。”三人转头朝楼梯口望去，不禁张口结舌，心里俱想，这倒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只见那阿莲正引着一红衣姑娘在边上一张小桌后坐下。宇文拓侧身打量，那姑娘年纪不大，肤色微黑，神色有些憔悴，容貌俏丽，比之林陌虽颇有不及，但胜在眉宇间天然三分习武之人的英气，她身背一个厚布包裹，此时将它放下横搁在桌上，观其形状正是一把长刀，如此看来倒都与上官震远描述相符。
那少女一转头，却见窗边三人正齐刷刷盯着自己猛瞧，蓦地心头火起，便伸出右手按住桌上那布包，狠狠丢过来一记杀人眼刀。三人一惊，忙回过头一阵喝酒夹菜。林陌压低声音道：“就是她。好像没认出我来。”宇文拓道：“若她就是劫神鼎之人，不知他另两个同伴在哪里。”罗成也小声道：“兴许是落了单呢？”宇文拓点头道：“等会跟着她。”
未过多久，只听木梯被踩得吱呀直响，楼梯口又好大一阵聒噪，却是四个和尚甩着灰色僧袍，大袖飘飘，一溜鱼贯上了楼。四人身形都颇高大，相貌奇特，有的满脸横肉，有的一脸苦相。阿莲见几人形貌凶恶，心里害怕，早远远躲到一边，由她那做店小二的哥哥迎上来。
为首一个粗胖和尚摸了把自己的光光脑门，瓮声瓮气道：“小二！快把这张桌子收拾干净了！”他一边嚷嚷，一边扯过一张软垫坐下，嚷道：“来一坛……”还没说完，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咳嗽一声瞟了他一眼，双手合十，念了句佛，放缓声音道：“给我们每人来三碗素面。”小二擦手笑道：“可还要些别的小菜？”和尚摆手道：“不用不用，出家人六根清净，素面牛肉亦无分别。”小二连连点头笑道：“每人三碗，四位大师父，那就是一共十二碗素面。师父们请稍等片刻。”扬声叫道：“十二碗素面！”林陌扑哧一笑，转头装作去看窗外，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上写道：“和尚？”宇文拓心想，这几人作甚么要装和尚，偏生这般不像。
面条煮起来倒快得很，不一会儿，那小二便端着偌大个托盘快步走上楼，在那八仙桌上一碗又一碗摆下面碗，道：“诸位慢用。”罗成见那桌上青的青，白的白，尽是白菜蘑菇面，煞是壮观，那几个光头看着一桌面条，脸都有些发绿，他心里直笑，连忙忍住。
林陌点点宇文拓手背道：“你看。”宇文拓侧目看去，见那几个和尚却不吃面，乌木筷子好好搁在一旁动也没动，八只眼睛反一齐死死盯着对面那红衣少女。那少女也脸罩寒霜，毫不示弱，狠狠瞪着众和尚，右手却缓缓摸上布包，褪下包口绳结，将那柄长刀刀柄露出来紧紧握住。双方屏气凝神，剑拔弩张。那几个和尚身高体壮，外家功夫多半不弱，而那少女年纪轻轻，单看外表体格决计不是四个粗糙大汉对手。林陌小声道：“怎样？我们要不要搭把手？”宇文拓轻声道：“不必着急，若真是夺神鼎的，那几个和尚加起来也未必打得过她。”
不料这几人虽然面相凶恶，坐功却是极好，快大半个时辰过去，竟然如同入了定一般一动不动。别的客人眼见不对，都早早吃完付账走人，偌大一个二楼顷刻只剩三张桌子边坐了人。林陌心里暗骂：“要打快打，这几个丧气秃驴莫非真要在这里坐到打烊？”便弹着筷子，对罗成笑道：“此处倒也奇怪的很。”罗成道：“怎么个奇怪法？”林陌摇头道：“和尚不好好的待在庙里，却净往酒楼里跑，唉，当真是世风日下。”罗成心里暗笑，装作茫然道：“啊？和尚在哪里？不是该住庙里么？不是长了个秃头就叫做和尚的。”林陌叹道：“住庙里倒未必，下山化缘，舞刀弄枪也是常有的事。我听说那嵩山少林寺乃天下玄门正宗，寺中和尚个个武艺高强，也常常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罗成捞起最后一片白鱼咽下肚，嘿嘿一笑，说道：“但少林僧人平素练武只为强身健体，从不与人好勇斗杀。果然是世风日下么，有些和尚不过学了几招几式，不但专往酒楼里跑，还想起要搞女人啦！”
他这话却说的大声了些，顿时几个和尚和红衣少女一起朝他怒目瞪过来。那粗胖和尚听两人一搭一唱，早不耐烦，一张巨掌将那桌子重重一拍，竖起眉毛骂道：“你娘的！你们几个不三不四的狗男女！”桌上面碗被他一拍，顿时震了几震，另几个和尚连忙使眼色的使眼色，拉衣袖的拉衣袖，才勉强将同伴按住。
那红衣少女突然站起身，提起布包就往楼下走。小二急忙上前挡住道：“姑娘，姑娘，您菜点了，可还没付钱呐！”那少女紧抿樱唇，却不答言，反将他当胸一推，小二一屁股重重跌坐在楼梯上，痛的龇牙咧嘴，阿莲急忙赶过来扶他。几个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了看满桌凉冰冰的白菜蘑菇，一起霍然站立，也朝楼下大步走去。小二兄妹看这几人凶神恶煞，哪有半分佛门子弟的慈悲为怀，也不敢拦他们付账，只暗自叫苦不迭。
宇文拓按下一锭银子站起身，罗成林陌二人也站起欲追，忽听楼下嘶溜溜好一阵马匹嘶鸣声，三人对面相觑，尽皆大惊：“我们的马！”急忙奔向栏杆处朝小楼下望去，只见那少女刚解了绑在柳树上的缰绳，抽出手中那雪白刀刃，在两匹马的屁股上各砍了一记，马儿受伤吃痛，立时撒开蹄子向前奔去，她自己却纵身跳上罗成那匹高头大白马，双腿一夹马肚子，径朝出城方向去了。沿途行人吓得纷纷避让，叫她撞翻了好几个。那几个和尚急得直跺足骂娘，连忙展开身法，追着那白马狂奔而去。罗成林陌也不禁大怒，三人紧紧盯着众和尚，奋力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