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1 / 1)
“我的珠钗哪儿去啦?我那用十二颗南海明珠串起来的珠钗。该死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下贱货,居然敢偷老娘的东西……”周大娘骂街的功夫让人叹为观止,沉闷的午后居然让她给搅得沸沸扬扬的。
风紧张地贴着墙边溜过去;树吓得浑身颤抖,就连知了都吓得不敢再大声叫。
一个个小隔子间的门里都伸出睡眼惺松的脑袋,大家一时都搞不清状况,只能看着周大娘嘴里喷着居然比雨丝还稠密的唾沫星子。
好不容易等她骂完第一章,大家趁她喘气喝茶的空档赶紧七嘴八舌地议论。
待到第二章节告一段落,一个声音大喊:“那还能咋办,挨屋搜呗。”
“好啊。”
“就是,搜不就得了。”大家一致认可。
周大娘想想确也别无它法,也就停下嘴上的功夫,率领“亲卫队”——她的两个贴身丫头挨屋搜查。
这一搜改变了寻芳园好多人的命运。
搜查的结果让人大吃一惊,而周大娘——我想,如果可以重来一次的话,她一定宁肯吃个哑巴亏,让自己气得内伤,也不愿搜出这不堪入目的东西——在新任花魁的绣房里搜出了半块带血的锦帕,上面还题了首艳诗。
“哎哟哟,我说我这几天找不着这帕子呢。原来是落到你这儿了。呵……呵……”周大娘遮掩地干笑着。
她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不差,能在这转瞬之间权衡出利弊做出决断,心思也不能说是不快,可她脸上那强挤出的笑容实在是比哭还难看。
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周大娘软硬皆施,严令当时在场的人严守这个秘密,否则就动用最残酷的刑法。
每个人都明白,捧住青霞不倒,寻芳园才有可能重振往日雄风,寻芳园里的每个人都会沾些光儿。于是,在共同利益的趋使下,从无秘密可言的寻芳园竟第一次守口如瓶。
周大娘一夜之间白了鬓角。要知道,青霞的梳拢价已抬到一千八百大洋,足够买十个标致姑娘了。每日捧着银子只求见她一面的人能从醉马街这头儿排到那头儿,还得看她青霞姑娘愿不愿意见。现在若是传出这个杨州花街最有名的清官儿竟与人有私,不但青霞的身价会一落千丈,只怕整个寻芳园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很可笑是不是?对于一个妓女来讲清白的名声居然也如此重要。青霞暗地里受了责罚,她的贴身丫头被周大娘另寻名目弄得死去活来,可青霞死都不肯透露那个男人是谁。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那个男人如此死心塌地的拼命保全?
只要守得住秘密,障蔽外人的眼并不是件难事,只是周大娘必然损失一大笔钱。眼看到口的肥肉居然吃不到,周大娘不对青霞恨之入骨才怪。
钗子是在老王屋里搜出来的。周大娘不顾他涕泪横流的喊冤,狠狠地抽了他一顿鞭子,把对青霞的气发泄在他身上。
当时,我心里是偷笑的,我替虎子哥报了仇,并且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牵出了青霞的丑事儿,我幸灾乐祸。可当我在他房里醒转,看着自己遍身的红痕时,我懊恼得想把舌头咬断。
我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天下午我就觉得不对劲儿。平日里,这是姑娘们收拾打扮准备晚上上工的时间,应该是一片嘈杂的,可今天,百花阁里不时传出阵阵哄笑。女人尖细的笑声中夹杂着男人爽朗的笑,那笑声那么温暖,那么干净,像是从门扉中漏过的阳光,姐妹们的笑声也不是平日接客时虚假的娇笑,那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未听过的真心的快活。
我有些好奇是谁驱散了近几日笼照在寻芳园的乌云,但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这个世界并不属于我。
当天边最后一缕红霞燃尽时,深蓝的夜幕笼罩在天空,雨季刚过,天地间都像被仔细清洗过了一遍,月光出奇的美。
“春月姐姐,今天下午那两位先生说他们是演什么电影的。什么是电影啊?”我听得出是梅萼的声音。
“谁知道。哎,你说……要是演什么的,应该是戏子吧,可瞧这两位文质彬彬的。”
“是呀。”还不待春月说完,那梅萼就来插话:“这两人好奇怪呀。说是演那个什么扇子什么桃花的,在咱们这儿花了大把银子却只是看房子、聊天,也没见他们动哪个姑娘一指头。那个杨先生真逗,说出话来简直笑死人。”
“哎。”春月轻叹一声,接着傻傻地笑着,“那白先生可真俊,人又好,要是他要我呀,倒贴我都愿意。”
“春月姐姐想小白脸儿了。”
“什么小白脸儿,他呀,是小黑脸儿才对。”
笑闹声渐渐远去,我轻轻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小心地将身体移开。
月光顺着墙角的洞照进院子,在暗影里形成一个奇特的亮圆。
我将砖一块块重新码好,用与灰泥同色的纸卷塞好砖缝,洒上灰土,最后,将移开的柴草一点点重新搬回。
我溜回柴房,重新扣上铁链。
我想笑、我想唱、我想跳,我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明天,就在明天,我就能够逃走了。以前我逃过几回,可身体太弱,又没有周详的计划,我都被捉了回来,幸亏由于我的疯病,别人没有怀疑我是有目的的,只是用这锁链锁住我。这回计划很周详,我想我一定逃得掉。
我会找到她吗?她一定会很吃惊,但她一定会待我很好的。
我确信,一定会。
我细细地又想一遍我的计划中有没有什么遗漏:明日四更以后,也就是大家睡得最熟的时候,我就把藏在角落里的被子搬出来,堆成一团;然后,我会从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挖好的洞中钻出去,到河里洗一个澡,洗去我一身的恶臭;接着,换上我已藏在树洞中的男装,对了,还有假胡子和瓜皮帽。收拾完,赶到城门,应该是五更,城门刚开,出城,城外会有一辆马车等我。我会坐上马车,到红菱镇,时间该是中午吧。然后,另找一辆马车赶到杨柳庄,绕了一大圈了应该不会再有人找到我了。从杨柳庄我会再搭一次马车,赶一晚上的夜路,这样,后天一大早我就赶到付家庄了。
她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呢?她会抱着我痛哭呢还是会大笑?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直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地坠入梦乡。
“杨帆,你看,这里的柴房都与平常人家的不一样。”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白云,你有没有闻到什么东西这么臭。”
我一听到门响就立刻清醒过来。望向门口,只觉得一阵目眩。
我看不清他的脸,上午明媚的阳光从他背后洒进来,他那么高大挺拔,看起来就像神祗一样。我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一手撩起袍角一手掩鼻,迈过门槛。不知为什么,我居然没有平日见到人的紧张恐惧,我不知心底那一丝奇异的期待是为了什么。
摇摇头,我摇去不该有的迷惑,但显然没有成功。我看着他一只脚已跨过门槛,我的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我几乎想出声示警,可是喉咙干干的,发不出一丝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果然,“咔吧”一声,他迈进柴房的那只脚踩断了陷坑上的小木片儿,他赶紧将另一只脚迈过来,试图衡住前倾的身体。很不幸,不出我所设计,他仓皇迈进的那只脚并未能让他稳住身体,反而因为踩中了一块瓜皮而向前滑去。
又能看到有人表演大劈腿了。可这次我心里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小心呀!”门外那人大叫,以至于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没看见他用什么办法收回那条腿。要知道,我这招可是屡试不爽的。
等我迅速将视线再放回他身上时,只见他像个试飞的雏鸟般徒劳地挥舞着他的胳膊,向后三圈向前两圈,然后,“叭”的一声,他呈大字趴在我面前。尘土飞扬。
我忍不住出声轻笑。他惊诧地抬头看向我,然后,我们两个都愣住了。那么明亮的眼睛,那么熟悉的眼神。
我就这么望着他,他就这么望着我。呆呆地,好像时间停止了,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好像我们就这样已互望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好像,我又感受到,心上有一处空空的缺角亟待填补。
他任由自己趴在地上,伸出手,轻轻地抚上我的脸颊,像蝶儿轻轻栖在花瓣上。我心中一颤,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头卷到脚,我紧张得无法呼吸,仿佛我们盼了几百万年,几千万年,终于能够相互碰触了。
他的手那么暖,那么温软而有力。轻轻贴在我的颊上,带着他的体温和心跳,那本应是细不可闻的心跳声,可在我耳畔却轰然作响,仿佛千百个浪头同时袭来,将我淹没。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四肢百骸失去所有的力气,只能无助而脆弱地望着他,不由自主地轻颤。
“白云,你没事吧?”
一声高喊将我从迷障中惊醒。我用力将手划向他的脸,他本能地将脸一偏,伸出手臂来挡。我怔怔地看着自己脏污至极的手被他挡住,但那黑黑的指甲太长,顺势在他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我不知道心里那酸酸楚楚的感觉是什么,可我必须保护我自己。
我抑制住心底的难过,手顺势抓住他的腕,张口咬住他的手臂。他的肌肉真结实,我的牙被硌得好酸。
我等着他将我甩脱,我已为身体与地面猛烈地撞击做好了准备。
怎么?怎么等了半天还不见动静,抬眼望去,又撞进他深深的眼波里,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看着他颊边缓缓流下的血滴,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哪怕是个妓女也好。
脸上什么凉凉的东西滑过,我一低头,他深蓝色的袖子竟染上两点湿痕。
我哭了?我以为,娘死的那晚我已哭干了泪。我为什么会哭?最苦最难的日子已熬过了,我很快就可以逃脱了,我怎么会哭?为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我为什么会有这么酸酸楚楚的感觉,好像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向他倾诉。
我怔怔地抬眼望着他,对身边的混乱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