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三、未果为结(2)(1 / 1)
洪承畴有更深的一层心思没有告诉刚林,他恨冯铨,所以更加要引荐他,还要将冯铨捧得高高,最好是官位在自己之上。洪承畴太明白君臣父子、纲常气节在汉人心中的分量,他跟范文程宁完我这些人不同,那几人在前明并不曾出仕,而他却是受了崇祯与汉家厚恩的。昔日的经略大学士叛国降虏引敌入关,除非满洲人将天下汉人杀尽,否则,他都会如秦桧一般,受汉人千秋万代地口诛笔伐。
这些心思,在初被俘虏绝食待死时都想过,想得比任何时候都深,都迫切,他也吟过正气歌,也端正衣冠南面拜谢皇恩。但他终究是降了,人不到死亡的边缘,绝难知其中滋味。他知道会挨骂,却不愿把自己摆在“罪魁”的位子上,唯一的法子,是找一个比自己更卑劣、官位却更高的人,替他挡住这些唾骂,冯铨是最合适的人选。所以他务必要推出冯铨,他不能让冯铨反得一个遗民的名声,就是遗臭万年,有个人陪着,也好。
洪承畴不愿多说自己的事,问道:“大人要问的第三件事是什么?”
刚林道:“为什么冯铨宁可把儿子打得血淋淋的,也不肯拿出快雪时晴帖?其实洪大人说冯铨把一张帖子看做至宝,我就挺糊涂的,那玩意儿满不过一张纸么!见水就湿,遇火就化灰,为什么你们都那样看重?”
洪承畴沉吟一下,冯铨这人最是爱身惜命,照说不会故意得罪豫亲王,但那孩子还未至弱冠之龄,若非冯铨授意,他又如何敢隐匿帖子?他一时还弄不明白,不肯拿出帖子的究竟是冯铨还是冯家二公子,但今日之事给他提了醒,满汉之间礼法差异太远了。汉人的六艺满人不懂,汉人的纲常道统满洲人也不懂,换个皇帝汉人尚能接受,若触及根本,连冯铨这样的小人都有违抗之心,何况天下千万士子,亿万汉民?
洪承畴思忖了片刻,刚林虽然是地道的满人,却是“巴克什”起家,十几年来一直做着皇太极多尔衮父子的汉文翻译,若是满洲有人能稍稍懂得汉人的思想,非他莫属了。不论是为他自己汉人的出身,为大清平定江南开创一统,为汉官能在朝中立身,他都该对刚林说一说。
洪承畴将自己的马和刚林的靠近一些,道:“我大清创制满文,是近几十年的事,其中大人功不可没,将来必将流芳万代,实乃千载不遇的大幸事。”
满洲原先只有满语而无满文,□□□□哈赤命额尔德尼及噶盖以蒙古字制十二字头,合满洲语创制满文,颁行国中,满文传布自此始。到了太宗皇太极时,达海等人又对蒙古字的十二字头,加以圈点,以立同形异言之区别,满文才较为完善。
刚林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洪大人过誉了,觉尔察达海大人乃我朝英才,流芳百世的该是他,我不过沾他的光罢了。”
洪承畴点头道:“是,觉尔察达海大人,便似是汉人的伏羲与仓颉。”
刚林一怔道:“伏羲是皇帝,仓颉是什么人?”
洪承畴心下一笑,神色却不变,道:“伏羲观察天象,又取法于地,将天地万物概括为八卦,这便是汉字的发蒙。仓颉仰观天上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鸟的足迹和龟背的花纹,创制了文字。造字之法有六,象形、指事、会意、谐声、假借、转注,始于象形,滋生于指事,扩展于会意,完备于谐声。这四种造字法犹有不足,于是借同音字来表示,声调不合,又用转注法加以推演。这就是六书的本末,在西周时以六艺教皇子,第五为‘书’,又有大学,以诗书礼乐教士子。周朝首创大篆;秦朝李斯创小篆,比大篆减省;王次仲又做八分书,比小篆减省;程邈作隶书,与今日楷书相通;汉蔡邕作飞白,用于宫阙题字;楷书是隶书的简便写法,行书又为楷书的放纵,草书又是行书的减省。有了这诸多字体,于是便有了书写之法。”
刚林不以为然道:“这就是汉人的多事了,文字不过是为了记录语言。我朝创制满文,只因我朝原先皆用蒙古字作往来的书信簿记,不习蒙古字便看不懂,□□以为甚为不便,才有了额尔德尼、噶盖等人创制满文。汉人有了大篆,为何还要作小篆?若纯为了减省,减省到草书便好,从前的什么隶书八分皆可丢弃了,为何还要一字多体呢?”
洪承畴微微一笑,道:“春秋时有个管仲,他曾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因汉字的创始自象形而来,故天地万物之变动,可喜可愕,皆可寓于书。如同歌言志、诗三百思无邪一般,人心中有悲喜之情,可以舞之蹈之,歌之咏之,可托于琴瑟鸣之,亦可寄于柔翰描画之。而书写汉字的笔,又最柔软,点画之中有粗细、浓淡、强弱种种不同,便可曲尽物象。由笔蘸墨,由指执笔,由腕运指,起倒使转不停,其中微妙变化万千,才能显出圆活妍润的神采来,非亲运笔者,难以体会。一管柔毫就可以把人的性情千差万别地描画点线之中,这书就不再是书,而是如,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是如其人。”
他说了一大段,见刚林虽不接话,却若有所思,得了鼓励,继续道:“方才说的是‘书’,再说这个‘法’字。尚书曰:‘统承先王,修其礼物’,孟子曰:‘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自有文字以来,汉人的礼法关键处在于代代相传的教化。儒家奉孔孟为圣,书家奉钟王为圣,张怀瓘曰:‘夫道之将兴,自然玄应,前圣后圣,合矩同规,虽千万年,至理斯会’,前圣后圣,便是书法名家楷模的先后次第接续,合矩同规,便是名家风范的连续一贯,即使风格不断变化,但也万变不离其宗。王羲之的字,如同释迦牟尼的三藏,道家的道德五千言,儒家的四书,皆是以法示天下人,千百世不易。汉人尊崇这些‘法’已经几千年,看似每一朝各有变化,其实总有些不变的东西,好比行礼中的揖让拜跽,服饰中冠带右衽。就是咱们今日去冯铨家看的园子,曲曲折折好似巧夺天工,江南数千座园林,无一雷同,其实水山花木,亭台池榭却各自有法度,将‘道’、‘德’、‘仁’,‘艺’以深情调和,才能有‘中和’之美。先谙熟于礼法,方能视礼法于无物,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了。”
他说到后边,若隐若现带了许多平日不敢说的意思,握着缰绳的手心渗出黏黏的汗水来。
刚林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微笑,但眼睛已熠熠放出光来,他催着马小跑两步,又忽然勒住缰绳,笑道:“洪大人,我听懂了。虽然你说得那许多‘书法’我不明白,但你话外的意思,我懂了。什么中和,什么圣贤,那是你们汉人的想法,王羲之一支笔就算入了化境,到了战场上,能杀敌还是能救命?何况秦始皇统一六国,还不是将六国的礼法文字、服饰冠带一笔抹杀?天下人写小篆不也写得顺顺溜溜的?我知道重来一次需要些时日,但秦始皇能做到的,我大清也能做到。”他嘴角抿起一个得意又桀骜的笑,道:“——汉人,就是背的包袱太重了。”
洪承畴心中一掠而过是“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个字,他缓缓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吐出,他怕被刚林听见误会成叹息——他不能再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