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快雪时晴(2)(1 / 1)
本来话说到这里,客人就可以告辞了,源清忽然道:“世兄从京城来,近日京中情形如何?”涿州距离京城不过五十余里,但冯铨只让儿子们读书习字,极少同他们谈论外间时政,连源济都被圈在园子里让他尽量少出门。源济给源涓使个眼色,源涓知道底下的话她不好再听,跟客人行了个礼,便回书房去了。
那文士道:“自五月间人心粗定,许多大臣或隐避,或南逃,僚署一空,班行寂寞。谁知道他们逃到南边,南边又说他们降了逆闯,要定从逆之罪,这边朝廷收回了剃发令,让汉族官员举荐人才,于是好些逃出去的人又回来了,这幅字便是北归的陈明夏让给我的。唉,偏安未稳,却又争执于异同恩怨,这架是吵得没头儿了。”江南建立弘光朝廷,那文士不愿说“大清”,说“大明”又底气不足,只好“这边”“南边”的指代。
源济和源清听到异同恩怨,对视一眼,神情均有些难堪。十几年前东林与魏党那场天地为之变色的搏杀他们没有经历过,作为冯家子弟,听父亲诉说旧事,内心深处是理解父亲的苦衷的,但恐怕在旁人眼中,冯家依然是阉党。
那文士道:“两位公子误会了,学生并无丝毫门户之见,门户门户,看看今日燕都结局,大家都成了丧家之犬,再提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什么意思!”
源清沉默一刻道:“京畿山东等处怎样了?听说前一阵还在闹?”
那文士道:“嗨,别提了,三河、昌平、良乡、宛平、大兴、霸州、东安、武清、天津这些地方,如今竟成了盗贼世界,要不是这幅字太珍贵,我也不敢现在出门。”
源清道:“百姓揭竿而起,势可燎原,南边为什么不见动静?前一阵不是青州又反了么?”
那文士苦笑道:“上个月朝廷就派了梅勒章京和托领兵奔赴青州平乱,已经压下去了。至于南边的动静,学生不得而知,倒是听陈明夏说了南边传过来的一张揭帖,大约可为二位公子解惑。”
源济道:“什么?”
那文士吟道:“职方贱如狗,都督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吃酒!”
源清如同被针刺了一下,身子一颤,源济在他手上捏捏,示意他不要失态。源清还欲再问什么,却见太太房里丫头秀春站在厅角张望,一脸焦急神情,那客人也看出端倪,便告辞出去,源济惦记着家里的事,也没远送便匆匆转了回来。
秀春进来泣道:“太太请两位爷去劝劝,老爷把个剃头挑子弄到家里来,要剃头发!”
源济吃了一惊,先问:“你弄错了没有?老爷是要寻常篦篦头发,还是要剃发?”
秀春道:“这事儿能弄错么?太太劝不住,就缩在炕角儿哭,她说她总怕老爷铸成大错,才让我来知会二位爷一声。”
源清又气又痛道:“连朝廷都下了旨令,允许天下臣民照旧束发,老爷这是献什么殷勤!”
源济叹道:“我们去看看,也许老爷有他的难处,你不要说这些话,徒然让老爷伤心。”
源清点头道:“我心里明白,你先过去,我去书房拿样东西,即刻就去追你!”拔脚就向西暖阁而去。
两兄弟到了冯铨的院子,卧房大门闭着,门口站着两个丫头,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怎得,寒风中瑟瑟发抖,鼻头红红得一副哭相,见了他们行礼道:“二位爷,老爷吩咐,谁也不许进去。”
源济被雪花飘得睁不眼睛,高声道:“老爷,儿子们来给您请安。”
里头隔了一阵,方传出一声闷闷的:“知道了,你们回去读书写字。”再仔细一听,似乎还夹杂着女人嘤嘤的哭泣,只是被呼啸的北方吹散了,若有若无。
源清急了,跪倒在雪地里道:“老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请老爷三思!”源济陪着也跪倒在弟弟身边,似乎是故意为了让里头听见,跪得很重,双膝着地那一瞬,源济眉心狠狠一蹙,咬住嘴唇没有吭声。
这次是更久的沉默,源清感到膝盖下方的积雪被濡化了,湿漉漉地透进来,那股冷意从腿上一直传到心里去。
终于等来了更低沉的一声:“让你们回去读书写字。”
源济源清兄弟不只觉得冷,还觉得怕,身子禁不住瑟瑟颤抖。声音分明是父亲的,却又不像父亲,有气无力暗哑空洞,像是人被抽了魂魄,单一个空壳在说话。一片雪花飞到源济的眼睛里,他痛得狠狠一闭眼睛,雪花融为细细的水流淌在面颊上,却又是热的。源清深吸一口气,高声道:“儿子今早临了赵孟頫的《罪出》诗,请老爷过目!”他从怀中取出那张诗笺,双手捧着高举过顶。
分明有北风猎猎的声音,可屋里的沉默让源清觉得天地都死了,他含泪道:“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头是百年人,老爷岂可一错再错!”
这话说得太重,指责冯铨剃发也就罢了,还捎带了从前他投效魏忠贤的旧事,源济吃了一惊,低声喝道:“清儿,不可胡言!”
果然里头的人也再忍不下去,一声厉喝:“谁家的儿子隔着门教训父亲!给我滚进来!”
源济源清咬着牙挣扎着要起身,跪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地上积雪太冷,片刻间便冻得腿上没了知觉,两边的丫头看他们神情狼狈,忙上前搀扶。那两个丫头也是和他们一起玩大的,一个担忧地望了源清一眼,悄悄道:“老爷今日脾气大,刚把太太的花瓶都砸了,二爷小心。”
兄弟俩推门进去,果然先看见脚下青花瓷片的狼藉,再一抬头,却不由呆了,房中很暗,冯铨穿一身黑色直裰,头发打散披下来,已经用热水篦顺,左边前额还剃去了一些,露出一道青黑头皮。旁边一个剃头匠拿着剃刀,瑟缩地靠着桌子,不知所措,小炉子上那一壶水却是开了,汩汩地叫嚣。
冯铨年轻时为朝中风靡一时的美男子,人过中年后更加注重保养修饰,五十岁了还面如冠玉,脸上连一条皱纹都没有。他从来是冠服整洁一丝不苟,衣衫均要经一遍熏香才上身,便是宴客时,也要退下去几次整理冠帽。源济源清自幼年起就见惯了父亲容姿高雅,蓦然面对着一身缁衣披头散发的冯铨,一头黑发,一身黑衣,越发衬得脸色苍白如纸,竟是人鬼莫辨。他们先是觉得陌生,继而觉得恐惧,不敢、也不忍多看,双双低头跪下。
冯铨横了两个儿子一眼,冷淡对那剃头匠吩咐:“你先下去候着,一时叫人传你。东西就搁着吧。”那剃头匠又是弯腰又是打躬,绕过跪着的两位少爷,又绕过地上一堆碎瓷,出去时还小心翼翼带上了门。
冯铨也不料理他那剃了一半的头发,大步走上前道:“你刚才说什么?我又怎得‘一错再错’了?”
源清知道自己刺着了父亲最忌讳的隐痛,但是不引得父亲发火,父亲仍是不肯见他们,他们在外头跪着也是徒劳。忍泪磕了个头道:“儿子口不择言,冒犯了老爷,愿领责罚。儿子只想请老爷以前人为鉴,赵孟頫出仕元朝,而成终身之痛。儿子记得,老爷给儿子解说这首诗时,还引了管夫人一首小令,‘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吟风弄月归去休’。老爷才名与赵孟頫相类,今日处境也与赵孟頫相同,还请老爷爱惜羽毛,慎勿轻出。”
冯铨顺手夺过源清手上那张诗笺,只扫了一眼,见墨迹已干,显然不是方才写的,想到他竟然早早预报好了准备讥讽自己,心中更是有气。儿子说的道理他都明白,尤其经过了天启一朝党争的洗礼,冯铨已是太熟悉儒家的道德规范了。当年为了救父投效魏忠贤尚且被他们口诛笔伐骂了十七年,何况抛弃汉家衣冠,投降变节?他也怕挨骂,但身后事与眼前身,却不像儿子口中“扁舟归去”这样简单。
他并不多看,顺手揉了砸了源清脸上,喝道:“慎勿轻出?说得容易!摄政王的书信送到了家里,豫亲王已经到涿州了,哪里还有一片湖海可以放扁舟!”
源清咬咬牙道:“做官尚且要用逼迫,朝廷中境况可知,这官不做也罢了。他们真要用强,老爷在南边不是也有故旧,富贵何足惜……”
他一语未罢,冯铨早惊得目瞪口呆,不待他说下去,一耳光抽得源清几乎扑倒,做在炕边的夫人崔氏站起来颤声道:“老爷……”
源济也慌忙叩头,道:“弟弟年少无知,请老爷息怒!”
冯铨冷笑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有这么大的志气!你以为舍得家产就是忠臣了?刘理顺可是阖门十八人自缢,你有那个胆子么?!”
源清被父亲打了一下,只觉得左边脸颊胀痛,连耳朵里嗡嗡作响,这时忽然抬起头朗声道:“父亲敢为忠臣,儿子岂惧做孝子!”他嘴角尚带着一滴血迹,眼中泪水被灯光一映,竟闪耀出一抹明澈的光彩。冯铨心头一震,这无畏的眸子和嘴角的鲜血太熟悉,牵动他记忆最深处的梦魇,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年轻人在濒死之际奋力仰头,带着满脸血污质问他们:世间岂有贪赃之杨大洪!像是把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又从土里刨出来,发现那苍白的伤口竟然还在淌血……
冯铨退后了一步,稍稍定了定心神,又望了儿子一眼。儿子日日在身边,反而觉不出他已经长大,从环绕膝下的孩童长成了清俊轩郎的男子,不过在书本里见过礼义廉耻的字样,就敢于挑拣出来指责他的父亲。他十九年的人生都是在快雪堂读书,从未有一日忧患,才能把殉节说得如此轻轻松松,潇潇洒洒。自己收藏了历代名家字画,他们兄弟研习数十载方有今日学问上的成就,可是他们不明白,这些字画,如今冯家的煊赫家业,都是有代价的。
冯铨冷冷道:“倒真是奇了,古来孝子只听说舍身救父,今日的孝子却逼着自己父亲去死。源济,你告诉他,这是孝道还是忤逆。”
源济素来忠厚,这时连声音都打颤,只是叩头道:“老爷息怒,清儿也是为老爷名节着想……”他又拉拉源清衣角道:“你这样说,置母亲弟妹于何地,还不快向老爷请罪!”
源清本来是一股气顶上来,待冯铨说出“逼着父亲去死”已是心中惊痛,哥哥提到母亲弟妹,他就无力气再支撑下去。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都是说别人时尽可激昂澎湃,放在自己身上,莫说性命家人,便是用得久了一方砚台,养得久了一只画眉,亦别有情意,难以割舍。
源清咽了口唾沫,俯身叩头道:“儿子不敢有忤逆之心。”
冯铨嫌恶地闭了下眼,吩咐道:“打他二十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