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谁给你买的?”我喝问:“我不是说过了,不必买新裙子跳舞吗?”
“妈妈……”
“答我!为什么我说的话你不听,这是谁给你买的?”我真的很生气。
养不教父之过,这孩子太不像话了。
要是从小就养成了那种贪慕虚荣的性格,怎么得了?
万一是什么人怀了歪主意,利用物质去引诱孩子做些坏事,那更不堪设想了。
这阵子的社会现状过分离奇诡秘,难怪做父母的敏感。不说很远之前的事,就过完了年,本港一位政府高官的女儿在加拿大留学,在校园内被人刺杀了,其中一个传闻是因为结识了不良的社会份子。这则新闻轰动不已,吓得个个为人父母者都胆战心惊。
碰巧阅生的公司要应酬一些政府高官与客户,组了牌局在乡村俱乐部耍乐。正要入席吃饭时,其中一位高官在英国留学的儿子摇父亲的手提电话,才说了几句,突然中断,立即再摇回英国,电话老是接不通。立即个个紧张起来,那对父母更是面无人色。
正在一边拼命接驳电话,一边打算报警,请英国那边的警察上门去察看究竟之际,做母亲的呱的一声就哭出来,说:
“会是发生什么意外吗?”
众人忙于安慰,手提电话就响起来了,正是那在英国的孩子,问他爸爸:
“忽然电话断线了,我拼命摇回来,总是接不上。”
当然是接不上了,彼此都在摇对方的电话号码呢!
如此虚惊一场,终于破涕为笑。可见天下父母心,在关爱自己儿女的问题上,总是过分敏感的。
从小就得管教好女儿,才是根本。我仍铁青着脸,非把事件查问个水落石出不可。见育德还是哭着,便狠心道:
“你哭死了也不管用,一定要讲出真相,我嘱咐你不可买跳舞裙子,究竟谁给你买的?说呀!”
“是我给她买的。”有人这么答我。
我回身一看,原来是家姑。我惊骇地说:
“妈!”
家姑气定神闲之余,还摆了一副无可无不可的姿态,走进育德的房里,坐在床上,跷起了腿,才把她的孙女儿一把抱进怀里,拍拍她的背说:
“哭什么呢,傻孩子,万事有祖母给你作后盾,别担心!裙子不是说买就买了吗?”
育德果然轻快了一点,慌忙以手背擦脸。
我是慌张,一下子把原先担忧的情绪去掉了,定过神来,更加恼怒。
这种越级逞强之战,在公司的政治斗争之中看得多了,没想到会在自己家庭里也生出毛病来。
家姑可以她的权威,压在我头上,遂了女儿的心愿,这不只是撕我脸皮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老实说,一家人面前,谁更有面子有什么打紧,可是,此风一长,我以后怎样训儿育女了?号令不行之余,回过头来看家姑的教诲方式,实在太有商榷的余地了。
于是我硬把心头的怒气按下,说:
“妈,我说过了不能让育德买这跳舞裙子,我是有理由的。”
家姑双眼向上一翻,滋油淡定地说:
“你有你的理由不给她买,我有我的缘故要买给她,那不成吗?”
简直蛮不讲理。
“妈,那你叫育德以后听谁的教训了?”
“那就得看她了,小孩子也有选择权。现今不是通街的人都在说要争取民主吗?”
我几乎吐血。
怪不得说,民主选举有漏洞,那些人去拉票,拿了一大批奖品送街坊,选票就得的多。小孩子与一般教育水平较低的平民百姓一样,判断正邪的力量是有限的。
由得他们来独断独行,是太太太危险且欠公允的一回事。
假民主之名而随心所欲者,我不敢苟同。
难怪好同事阮凯薇总是摇头叹息:
“我一听到电台电视有人在呼吁要中国加速民主脚步,我就生气,干脆关掉它们不闻不见。绝大多数的人是文盲,都来一人一票,只要不是白痴,就能想象到后果。”
别说中国几亿文盲,就是对着我这蛮不讲理的家姑,在她的倡导下实行家庭民主化,我也是不可忍的。
于是我答:
“妈,民主不是这个样子的,未成年又未受过足够良好教育的孩子,不能赋予民主。”
“哦!是这样子吗?那就要实行极权主义才好,对不对?然则,这一家之主是谁?长辈之言,算不算数?”
“妈,”我气忿了:“我不打算跟你吵架。”
“谁打算跟你吵架?有人在小孩子跟前要无上无下,我有什么办法。”
我气得喉咙堵住了,作不了声。
“时代不同了,现在能当女强人的职业妇女声音大,若是从前,抛头露面的女人根本就不矜贵。娶回来的媳妇连累到家道中落,要女人去干活,还得罪已。”家姑简直越战越勇:“我呀,才不笨,为什么不省回这口争吵的气暖肚。”
天!我忽然以为自己在观看粤语残片。
今天今时,这种家庭伦理剧的台辞依然活脱脱地存在,真是稀奇。
我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拿长辈的无奈何,但可以在卑辈身上谋发泄。
我一个箭步上前,就把那条粉红色的跳舞裙子抢过来。女儿育德吃惊之余,还拉着裙子不放,叫嚷:
“妈妈,妈妈!”
我大声喝道:
“我说了不许你买跳舞裙子就是不许!”
我猛力地拉那裙子,育德竟也不放手,怕是因为小孩子也懂眉头眼额,知道谁给她撑腰了。
“你放手不放?”我喝道:“不放,我就打你!”
育德一惊,回头请她的救兵,说:
“奶奶,奶奶!”
家姑正作势站起来反应,我已怒不可遏,容不了这种引外援来对付自己至亲者的行为,立即一巴掌掴在育德的脸上。
有生以来,我从未曾打过我的孩子。
不只是育德呆住了,家姑呆住了,连我都吓傻了。
跟着,耳畔听到的哭声,不是女儿的,而是自己的。
我老早已冲回自己的睡房里,忍不住伏在床上痛哭。
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回过气来。
下意识地往浴室去洗把脸,重新整顿自己。镜前的我,其实还算是丰容盛貌的,比嫁前是胖了不少,只为心身安泰之故。
然而日后呢?
不见得为了今日的家庭争吵会引起轩然大波,但我竟意识到,在生活原来并非没有暗涌。
家姑对我的积怨,是存在的。
并不因为我平日对她的驯孝而视我如骨肉。
到底是外姓的女人。这外姓女人不只霸占了自己的儿孙,还以为她是家庭经济的支柱,地位不可动摇,这使她更觉不安不忿。刚才她的那番话,不知凝聚心头多久,伺机发泄,只要有机会,她大概都不打算把我轻轻放过。
有很长很长时光的茫然。
或者,丈夫归来会带给我一点启示与安慰,深深期盼。
然而,是日必非吾日,发生的所有事都令我伤心而震惊。
当我不停在期待丈夫回家来,让我把女儿的事相告,好得到他的支持时,事情刚相反。候至黄昏之后,轻轻叩门的人不是阅生,而是菲佣莉迪。
她对我微笑,说:
“太太,已为你预备好晚餐了。”
“先生已经回家来了吗?”我问。
“回来之后,跟奶奶以及两个孩子出去了。”
我惊问:
“他们去哪里?”
“说是出去吃晚饭,不在家吃了。“
我颓然坐在床上。天!家庭政治与公司政治一样难缠,这种纠集力量,孤立敌人的手腕,我在机构内见得多了,只是没有亲身经历过。
如今实验战场移师到家里来。最为惊心动魄的是敌对者竟是自己最亲的人。我以前认为一个女人,面对着丈夫与儿女,最至大的幸福与安全,原来是错误的。亲人之间一样有人际关系上的冲突。阅生现在就需在母亲加上儿女,与其妻之间作出选择。
他的取舍看来是明显的。
我独自坐到饭桌上去,默默地一口饭一口饭地缓缓吃着,其实心痛如绞。之所以仍撑着要走出饭厅来,只为等会阅生回来问起,我要说吃过晚饭了,我总不愿意叫他看不起,说:
“你们不管我不理我,我就饿死算了。”
这样做太太太不像我了。我必须装作若无其事,赢回一点底分。
可是,又一次的失算,又一次的失望,又一次的错误。
阅生在晚饭回来后的态度完全在我预计之外。
他走进睡房劈头第一句就说:
“希凡,你这样子对妈、对小孩是不应该的。”
我呆了一秒钟,随即咆哮:
“怎么?我怎么对他们?他们怎么说我?你闷声不响回来,问都没问清楚事情,就来责备我,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联合成一阵线来指责我、对付我吗?你完全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一副嘴脸对我了,活脱脱像粤语残片内的家姑款头,教人受不了!你的女儿若是从小变成虚荣性格,你可别怪到我头上来!”
我相信我有如一座突然苏醒的睡火山,熔岩是浓烈而且滚烫地流泻下来的。
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话说,而且说得如此快而急,且气愤霸道。
足足发泄性地骂了十五分钟,把从前有过的对家姑的种种不满,对孩子管教上的劳心劳力,为这个家庭所捱的苦等,都通统说上了。
直至骂得有点累,人才静止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