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4)(1 / 1)
我一直在懊悔──什么当时对文茂的沉默丝毫也没觉出不正常,一点儿也没抱有警惕,非要等到结婚之后,才感到问题的所在。
那是一个星期六,头天晚上的气象预报通知说从西伯利亚赶来的第一股寒流已经到达,气温将会下降十七度,同时还伴有七级大风。就是这样一种情况,那天早上文茂仍然坚持要出门,不到六点便悄悄下了床。当他窸窣地穿上衣服,把一件加厚的羽绒服套在身上时,我终于按捺不住心头的困惑,从温暖的被窝里探出头问:“今天这么冷……就不能不去吗?”
虽然我的话完全可以称之为柔声细语,但对文茂来说却好似一个惊雷。浑身一颤之后,他勉强扭过了脸。他想对我说什么,可嘴张开好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最后还是背起那只大号的双肩包,默默地拉开了门。
早在婚后的第五天,我便已经对文茂生出疑问。那天也是星期六,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当我起了床,拉开窗帘时,我看见了自打来北京之后所看见的最为湛蓝的天空。但我的好心境很快便被打碎──我发现我的新婚丈夫不见了。
在客厅里,我找到他简短的留言。
亲爱的:早上好!今天是周末,你在家休息一下,我去爬山了。
看了之后,我真的是非常不快,也感到难以理解──结婚还不到一个星期,他怎么能撇下我这个新娘子,一个人出去郊游呢,无论如何我也想不通。
文茂走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暮色将至之时,才神色疲惫地跑回来。
那天晚上,带着心中的问号,我把文茂拖进了小区门外的一家湘菜馆。显然文茂知道我要问他什么,坐进那间小隔断时,他的脸上划过一阵阵的忐忑。心不在焉地点了菜,望着那个女孩儿放下了一壶茶,他对我做了解释。
文茂告诉我,从上中学的时候起,每个星期六,都要一早去爬山,为的是锻炼自己的身体和意志,说他这些年始终坚持着,除了生病感冒发烧或着出差上外地,几乎从未间断。
“知道吗,”文茂说,“要做到这一点实在是不容易,真的是很难,现在其实已经好多了,过去上学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功课那么多,每天只能睡五六个小时,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真想睡个懒觉,就是这样,也从来没有落过空……”
听起来他说得不无道理,可在那种情形下,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接受,毕竟我们正在蜜月中,他怎么可以这么做?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习惯不能改变,你总应该跟我打个招呼,干吗要这样突然袭击!于是我忍不住质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早不告诉我?起码,昨天晚上应该跟我说呀?”
“昨天晚上?”文茂接着解释,同时把脸扭到了一边,“昨天晚上我本来是打算跟你说,正要张口时,又决定不去了,没想到早晨一醒,才发现自己做不到,所以……”
说话时,他一直不敢和我的目光接触,要么盯着我俩头顶上的那盏桔红色的小吊灯,要么凝视大厅里的那只酱黑色的大瓮。说实话,这件事的确让我感到蹊跷──不过是去锻炼身体,为什么要躲躲闪闪?更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他那种心神不宁,就好像他正在做着一件天大的亏心事。当然了,我那时还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但却很难相信他是去爬山。
不过,那一刻我也仅仅想到这里,至于文茂究竟去干什么,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我的思维真是一片混乱,坐在那里注视了文茂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通得过的答案。
“嗨,我说亲爱的……”迟疑了一下,我忍不住问,“你真的是去爬山吗?是不是在骗我呀?”
“你怎么会……这么想?”文茂猛然回过头,呆呆地望了我片刻,掏出笔记本,从里边取出一片红色的枫叶。
从那以后,但凡是星期六,文茂都要早早起来去爬山。我曾一再要求同往,但却每每遭到拒绝。他总是婉言劝阻,说爬山实在太辛苦,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绝不可能喜欢。虽然说他的理由看似充分,可我却难以信服他的话,总觉着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但开始时,我并不想把一切都弄清楚,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旦我知道了事实的真相,或许我就会失去他。因而,一段日子过去之后,我便不再追问文茂,只是寻找一切适合的时机,劝阻他不要这样继续下去。
对我的话,文茂倒也没有表示过多的反对,每当我提起这个话题时,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如果我说得多了,就点着头表示同意。话虽如此,可他依旧我行我素,每个星期六照样早早起床,背着那只让我困惑的双肩包,匆匆出门。
到后来,怕我拿出什么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拦阻他,文茂的时间表越来越提前,总是在我还在熟睡的时候就离开家,以至于有一天我四点半起来上洗手间,他已经没了踪影。
终于,我下决心要弄清我丈夫的秘密。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临睡觉之前,我郑重对文茂宣布:“我已经决定了,不管怎么说,明天早上,我一定要和你一起去。”
听了我的话,文茂像被外星人施了魔法似的凝固在了那儿。他当时正在卫生间里刷牙,大约有十秒钟一动不动,任凭一缕牙膏沫顺着下巴缓缓而下,直落到自己的脚上。他艰难地抬起头,从镜子里望着我,片刻转过身:“你是说……你一定要去吗?”
“一定。”我站在卫生间门口,坚定地回答。
“不能再商量?”
“决不。”
“……你为什么要这样?”文茂有些起急。
“这个问题,倒是我应该问你。”我面无表情地说。
“听你这口气……你难道怀疑我什么吗?”
“你觉着呢?”
“如果是这样……那我也真的是没有办法,不过……好吧。”
文茂终于答应了我,可脸上却呈现出将要面临世界末日的痛苦。那一夜他几乎通宵未眠;我也差不多,一直半睡半醒,时不时便听见他所发出的一阵阵叹息声。我承认,那一刻我真的挺同情他,同时还觉着自己有些残忍,不禁打起退堂鼓。
我说过,我曾经有过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不应该去了解这件事的真相,很可能,我会因为知晓了一切而失去文茂,但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困惑的折磨,不管是什么结局,我一定要弄清他到底在干什么。于是,我下了决心──不但这一次,从今往后的每个星期六,我都要跟着他──不管是明着跟还是暗着跟,直到彻底解开我心中的疑团。
天还没亮,我就先他一步起了床,换上我唯一的一双运动鞋,而后便坐在客厅里,静静地等待着出发。
知道吗,无论你的想象力有多丰富,你也绝不会想到其后发生的事。
在我的再三催促下,文茂终于无可奈何。他磨磨蹭蹭地爬起来,犹犹豫豫地和我离开家。就在他心神不宁地下楼时,我忽然看见他身体猛地一歪,跟着就翻滚着摔下了楼梯。
他崴了脚,顶多也就两三分钟,脚脖子就肿得像个馒头。尽管疼得大汗淋淋,可他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还以为只是扭伤了筋;休息两天便可以恢复正常。因此,后来在积水潭,当那位年轻的放射科医师举着一张X光片子告诉他踝骨骨折,起码三个月不能走路时,他的脸顷刻便白得像一张纸。
“你……根本……不知道,”他嗫嚅着说,“你闯的……是多大的祸……”
有一点我的的确确非常想知道──如果换了你,你听到文茂这番话,你会怎么想,是不是能理解它其中的含义;反正我没有,也搭上当时乱作一团,除了一通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一点儿也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当我用一只轮椅把文茂推进医院的一间温暖潮湿的小屋,准备给他打石膏的那一刻,他居然当着一个病人和两个护士的面哇哇大哭起来,那种绝望,简直就好像要上绞架。
文茂是在七天之后的那个早上,才万般无奈地向我说出一直被他深深埋藏的秘密的。从医院一回家,他便发高烧,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不管吃药还是打针,还是扎输液,哪一样儿都不管事,头天夜里竟达到四十一度,后来更高,把体温表红色的水银汞柱打到了头。天刚亮的时候,他从一阵昏睡中醒过来,把我叫到床前。
一个半小时后,我知道了一切。
自打出生到今日,那真是我最为吃惊的时刻,若不是他艰难地从枕头下抽出那张图──那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画的,无论是我还是那五位警察谁也没搞清具体位置的图,我根本不会相信他的话。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文茂无力地握住我的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开始了他的叙述。
“这件事……我必须从头讲起,这实在是一场悲剧,你恐怕根本想不到,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引起……自从认识了你──也就是在新奥尔良第一次听你讲课的时候,我的生活从此便被完全转变。我终于发现自己找到了在梦中梦见的女孩儿。那种激动,真的是无法表达……
“可你知道,只是短短的一刻,我的梦想便被打破。这都是因为立刚,他抢了先──就在我正为你而怦然心跳时,他就在座位上转过头,低声但口气却丝毫不容商量地对我说他喜欢你,而且还发誓要成为你的丈夫;显然他当时觉出了我的惊诧,并且也看出了我的难过,但还是那样说了──他真是太卑鄙了!
“我就是从那一刻起恨上立刚的。为此,我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那种感受实在无法形容,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超过我对他的恨。虽然立刚曾和你多次提及我们的友谊,你也知道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你仍然不知道他对我的意义──毫不夸张地说,在你出现之前,他简直就是我的一切,我根本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他,我将怎样生活下去……
“噢……不,你不要摇头,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我知道,关于我的不幸身世,立刚已经和你讲过不少,可有些事,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你一定听说了我的父亲……没错儿,他是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还在我不懂事的时候,他就住进了疯人院。我至今忘不了我第一次去那儿见他的情景……
“那一年我只有三岁……这当然是我妈告诉我的,为这个,她一直坚持说我实在是太小了,不可能记得什么;但我却记得,只不过不是很清晰,可脑海里还是留下一些支离破碎,影影绰绰的印象。那是一间十分明亮的屋子,很大,也很高;直到今天,每当想起当时的情景,我总觉着那地方是天堂。那里边有很多人,有男有女;都穿着蓝白条纹,斑马一样的衣服;至于他们多大年龄,都在干什么,却早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我妈领着我走进去时,一个满头白发,看上去既像是在跳舞又不像是在跳舞的老奶奶立刻就哭着朝我跑过来,她一把抓住我,非说我是她儿子……
“我是在一张椅子上看见我的父亲的。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尽管我妈始终否认,可直到上了高中,我仍然觉着他当时被绑着。我记得我妈说,‘这就是你爸爸……快点儿呀,快点儿叫爸爸……’“那一次,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这些,其他的事……诸如……自始至终我父亲一直把我当成被他丢失的那只叫阿黄的小狗,并且在我们即将离开时他曾经尖声惊叫,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我自己一点儿也没有印象。而真正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儿,还是十年之后,我和立刚去看他的那一回。
“那是我六年级毕业的那会儿。到现在那件事我妈也不知道──因为担心我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她下了狠心不让我再见他。
“‘等几年吧……等你长大成人了,再说吧……’“我妈总是这么说,可我实在不安心,总觉着应该去看看他,于是就把想法跟立刚说了。结果他非常支持我,‘应该去,’他说,‘再怎么……他也是你爸爸,别着急,考完了试,我陪你去!’“我们是在暑假的第一天去的,还是那间屋子,只是它和我的记忆相差甚远,既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高,立刚分析说:‘这显然是你长大了长高了的过。’那一次,我俩和我爸呆了很久。他看上去好多了,脸上的神情十分正常,说话也跟好人没什么两样儿,只不过临走的时候他问我俩:‘到底你们……哪个是我儿子?’“唔……对不起,我扯得太远了。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总觉着不把一切告诉你,就无法让你理解我;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善交往的人,有时候我常常想,如果不遇到立刚,我这辈子可能一个朋友都没有。立刚实在是个好人,每当我遇到困难,不管大事小事,无论是小时候我屡屡被人歧视,被人欺负的一刻,还是后来我去铁道上收拾我父亲的残局,以及再后来我第二次准备参加高考之时,他总会站出来,帮我度过难关。
“也就是说──在我的一生中,立刚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可……即便是这样,就因为你,我还是恨上了他。当然了,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要谋害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解决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问题。那些日子,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我都非常痛苦,每当独自一人时,常常会因忍受不了折磨而一阵阵地呻吟并不止一次喊出了声;而有一日──当我从立刚的一次诡秘的微笑中意识到你和他已经‘那样儿’了之时,一座火山骤然就在心头爆发,上千度的红色熔岩代替了血液,顺着每一根血管涌向全身;我顿时沸腾了,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杀了他……
“啊?……什么?……不不,不用再试表,我知道我在发高烧,但相信我,我并没有说胡话;我的确那么想,而且真的那么干了——还记得我们那次分手吗,就是立刚走的那天,你根本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天,立刚没有买到火车票,他只好决定第二天再走;就在我们返回地下停车场,一起坐上他的吉普车时,我忽然觉出机会来了,于是对他说,‘既然如此,干吗不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去爬爬山呢?’“‘什么?’立刚当时非常意外,对我的提议简直无法理解,‘爬山?你该不是说现在吧?’“‘为什么不呢,’我说,‘反正时间还早,咱们的老师正在上课,要知道,自从有了她,你已经很久没有和我单独待一会儿了!’“听了我的话,立刚当时就笑了,‘嘿,我说,’他扭过脸望着我,‘你这话,不是当真吧?’“‘你认为呢?’我反问,并很想像他那样笑一笑,可却没有做到,即便当时没有镜子,我也知道我那会儿的表情一定比哭还难看。
“‘我当然……’立刚十分困惑,‘可怎么觉着你今天……好吧,去哪儿?是不是去香山爬鬼见愁?’发动了车,他问我。
“‘不,’我回答,‘那儿的人太多,没意思,还是去……凤凰岭吧。’“立刚当即同意:‘成,没问题!那是你的老地方,反正一下午呢,只要你高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们出发了。出了北京站,我们上了二环,到了西直门桥便向西拐,穿过拥堵的白颐路驶向颐和园。立刚不知道自己正奔向死亡,车子开得飞快;可见我神情怪异,还是感到有些蹊跷,一路上,他一直问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他说;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的真实目的,只是一再地敷衍;说着一些连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我真的是不明白你怎么了,’立刚说,‘可是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别这样,一个人活着,总会遇到这个问题那个问题,比如你吧……噢,老天爷,我的确想不出你这会儿有什么烦恼,不就是……算了,我不想瞎说,只能告诉你你得坚强些,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困难咱们解决不了呢?’“要知道……即便是为了你,要做出那样的决定也绝非易事,况且想害的人是立刚,我当时脑子里简直一片混乱;后来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到了北宫门,他停车去那间路边食品店为我俩买吃的东西时,我几乎都想罢手;可那一刻我想起了你,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就这样,我们去了凤凰岭。那地方其实立刚很熟,曾不止一次地跟我去过。那是那年春天,山上开满了野花,白色的山杏,粉色的野樱桃,还有那些叫不出名的紫色或者黄色的小花绽放在翠绿的山坡上。那种自然的美景,着实让立刚得到不少快乐。但他没有坚持下来,当炎热的夏季到来后,他就退缩了……
“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那地方后来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指的是我常去的那座山的北坡,它遭到人为的破坏,不知是当地政府,还是哪一个手眼通天的家伙把那儿开发成了一座陵园……大概是前年吧,也就几个月的功夫,那些烂漫的野花便从原本葱郁的山坡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片片白花花的墓碑。你真不知道,看到它们时,我的心里有多懊恼。可很多事,你根本无法预料,要不是这座从天而降的墓地,我就不会认识那个守陵人,自然,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有一天……就是与立刚去之前的那个星期六,我在陵园的南墙遇到了一个老头,他七十岁上下,长着一张黑如锅底的脸,除去缺了一只手,身子骨就别提多棒了,走起路来真是快步如飞,后来带着我去看那个洞的时候,我甚至都跟不上他。
“没错儿,就是他告诉我那个洞的。在此之前,我俩曾在一棵大树的底下,分别坐在一块断裂成两截的石料上聊了好一通儿。他指着身后的那座墙,介绍自己是看坟的,就住在上面,‘顺着西边那座烧纸塔往上走,’他说,‘过了那片全都带着龙的黑色墓碑,你就会看见一座泵房,你再往东边儿看,就会看见一间小屋,我就睡在那儿。’听说我从十几岁起就一直往这儿跑,他不禁为我对那个洞一无所知而诧异。
“‘怎么着,’他不相信地问我,‘这么些年?来了这么多趟?就从来没听说?’“他随后带我去了。那个洞藏在在一块突兀的巨石之下,虽然洞口足有一人高,可却十分隐蔽,若不是他用自己那只完好的手拨开那些茂密的常春藤,即便是已经站在仅仅离那个洞不到一尺的地方,我也没有觉出它的存在。
“‘知道这下面有多深吗?’望着黑黢黢的洞口,他问,自己跟着解释道,‘少说也有十多丈!’见我探着头,一个劲儿地朝下看,他不由拉住我,‘小心!’他说,‘脚底下滑,要是不留神掉下去,这辈子就别想再爬上来了……’“噢……后面的事……你大概已经猜出来了──我把立刚领到了那儿,当他困惑地按我的旨意,伸手去摸那些湿漉漉的常春藤时,我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这实在难以置信,当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孤寂地伫立了好一阵,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忽然,我感到天旋地转,而后便像醉汉一般瘫软地倒下去。
“那一刻,山坡上万籁寂静,只有一只乌鸦站在一棵树上怪叫了两声,拍着翅膀飞走了。我一直躺在那里,很久很久;而当夕阳斜下,我再一次流着泪,把脸紧贴在草地上时,倏地便听见一声从地底下发出的呻吟。
“我当时并不知道立刚没有摔死,还以为那是我的幻觉,甚至以为那是他的灵魂在向我呼唤。我曾趴在洞口听了好一阵,结果没有听到任何响动,于是就离开了。可回家后,不知怎么,我总是放心不下,我没等到下一个星期六,两天之后便又赶了回去。
“这一次,我得到了明白无误的确认。
“‘是你吗?’“我听见立刚在下面问,虽然声音细小,遥远得杳如在天堂,但却回荡了三次,让我听得清清楚楚。唉……你不知道我那一刻有多痛苦。要知道,尽管我犯下了谋杀罪,可却绝非冷酷到一点儿怜悯之心都没有的份上。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实在没有勇气救他上来;我能做到的,只是一次次去看他,每个星期给他送去足够的吃的和水,还有一些生活用品;而且,每一回都尽可能地和他多呆一会儿;去年秋天有一次──就是我向你求婚前一天,给他扔下去过冬的衣服和棉被之后,我和他谈了很长时间。
“‘嗨,我想娶她。’我趴在地上说。
“‘是吗?跟她说了没有?’立刚在下面问。
“‘还没有。’“‘为什么?’立刚挺奇怪。
“‘咳,’我对他说,‘这你还不知道,我怕她拒绝了我。’“‘唉,说你什么好呢?’立刚埋怨起我,‘你这人,永远是这样儿!’“‘那你说……她会同意吗?’我又问。
“‘会,一定会。’他回答。
“‘你怎么这么肯定?’“‘绝对肯定!’立刚说,‘你不知道,当初咱们上周庄,咱俩在火车上谈了那一宿,虽然你说不让我把你的心思告诉她,还让我一通儿发誓,可我心里明白,你其实是希望她能知道,所以回了北京的第二天,我就把咱俩的谈话原封不动说给了她,连一句都没有落下……’“‘是吗?’我大吃一惊,‘你真的那么说啦?’“‘真的!’“‘那……她是怎么说的呢?’说实话,我当时紧张极了,生怕听到什么让我难堪的话。
“‘她当然没有说什么,可我有一种感觉,她一样也喜欢你,尤其……我是说现在……她一定会答应你的,你就放心地说吧!’“‘噢!是这样呀!’那一刻我真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我可以这么讲,要不是立刚的这一番话,我绝对不敢跟你说,起码,我不会那么快就跟你说。
“‘嗨,这件事儿你可要抓紧!’立刚催促我,‘像她这样的好姑娘,你可不能拖得太久,一旦有人占了先,你到时候连后悔都来不及!赶快娶她吧,噢,我在这儿先给你祝福,到时候我就不去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就这样,我们俩从早上一直聊到天黑,等我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时,两条腿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知道吗,从发生到现在,这件事已经一年多了,可我从来就没有间断过,要不然他根本挺不下来,早就……而眼下……我实在没辙了,赶快去救他吧。拿着……这是……我画的……按照这张图,你会找到他的……”
文茂刚一说完,便因持续的高烧而发生了昏迷,所以在拨打了110报警之后,我跟着又打了120的急救电话。也就五分钟,一辆警车便率先开到了我家楼下。
虽然我曾听说但凡是警察──尤其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资深老警察,必定个个沉稳老练,决不会在一个报案者面前流露什么惊诧或者意外,可当我急切焦虑地把事情告诉那个下巴刮得铁青,从一进门两只眼便像鹰一样盯着我的干瘦男人时,那位身穿便服的探长居然惊得好半天没闭上嘴。
但我必须承认,那个警察还是相当果断。他看了看昏睡中的文茂,当即吩咐副手留下来等待救护车,随即便带着我和文茂画的那张图匆匆出了门,开始了对立刚长达三十六小时的搜救行动。
文茂是三天之后才醒过来的,而他画的那张图又没有人能看懂,再加上文茂提到的那个看坟的老头已经离开了墓地(如果一开始就找到他,显然一切会简单得多),所以从当天上午,到第二天的半夜,那位探长和之后赶来的八个警察翻越了整个凤凰岭地区的每一座山坡。
根据文茂的描述,他们逐一不漏地检查了能对上号的每一处可疑地点,却都没有找到那个洞。这当中,我并没有参加,而是跟着一个年轻警察去寻觅那位无意中惹了祸的老大爷。
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周折,第二天下午,我们才在距阳坊镇镇政府大楼以西八公里的一个村子找到他的家。他当时不在,院子的大门上挂着把大锁。据一群在村头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分析,他一定是去了哪个儿女那里。
“想找着他可不容易。”其中的一个老太太说。我们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虽然他只有一只手,但却有三个儿子、六个女儿,而且都不在本村。因而,在村委会──打听到住址后,我们便心急火燎地驱车前往一个个村子。
几乎是在那位探长结束了拉网式的搜寻的同时,我们在南口找到了他。那是我们去的第八家,他的一个女婿在通往十三陵的路口上开了个涮肉馆。我们到的时候是夜里一点,正赶上停电,足足在黑暗的餐厅里等了二十分钟,那个老头才披着件衣服从一个狭窄的过道走出来。为了争取时间,我们没有更多解释,只是告诉他去救人,便把他拽上了车。
我们朝凤凰岭疾驶。或许是还没有完全从睡梦中醒过来,他显得很迟钝,都快到阳坊了,仍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您怎么还不明白老爷子,咱们这是去救人!”年轻的警察一边驾车一边说。
“救人?救谁呀?”他坐在后面问。
“一个小伙子!”年轻警察说。
“一个小伙子?”
见他还在犯糊涂,我再一次向他说明情况,并掏出文茂的照片,打着手电筒给他看。虽然依旧困惑着,但他还是把文茂给认了出来。
“噢……是这个小伙子?你说的没错儿,我们俩的确见过……他人挺好,和我聊了半天呢……”
“都聊什么来的?”年轻警察问,既像是帮他回忆,又像是在审问。
“都聊什么来的?”他喃喃地重复,“那谁记得住呀,老早的事儿了……”
“是不是聊了那个洞?”我提醒他。
“那个洞?……哪个洞?”他反问我,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什么‘哪个洞’”我焦急地说,“就是你跟他说的那个洞!”
挠了一通头皮,他忽然恍然大悟:“你是说……我跟他说的那个洞?”
“对!”我们一起回答。
“……要是我没听错,你先头儿说……有人掉进那个洞里头啦?”
“对!”我们又回答。
“就是那个小伙子?”
“不是他,”年轻警察纠正着,而后费力地解释着,“可这事跟他有关……掉下去的是他的朋友……应该说……是最好的朋友……其实不是掉下去的……是让他给推下去的……他在里边呆了一年多了……一直活着……可现在不一定了……恐怕有点儿悬……”
“算了,”发现那个警察解释不清,我忍不住插嘴,“您就别管那么多了老大爷,您只要带我们去那儿就成!”
“您这可让我为难了!”老人对我说。
“有什么为难的,”年轻警察安慰他,“甭担心老爷子,您显然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要追究您的责任,这件事其实与您没关系,您只要把我们带到那儿,您就没事儿了……”警车飞越了一个土坡,重重地落下去之后,他接着说,“现在的任务是去救人,要知道,那个人已经一个多星期没东西吃了……”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儿,”老人争辩着,“您的话我已经全听懂了,是您现在不明白……没错儿……我是跟那个小伙子说起过那个洞……可我并不知道它在哪儿呀?”
“怎么会不知道?”我大声地反驳道,“您不是还带他去看过吗?”
“什么?……这是那小伙子说的?”
“是呀!”
“我的老天爷,我今天整个儿让你们弄糊涂了!”老人大声地嚷嚷着,“我简直都晕了……这,这怎么可能呀!”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爷子?”年轻警察问。
“……是这么回事儿,那小伙子的确让我带他去来的,可我当时没能满足他的要求──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儿,咳!我都不敢担保真有那个洞……那只是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讲的一个传说……”
关于那个洞实际上并不存在,我是五天后在家中的阳台上向文茂说明的。那时他已经退了烧,正坐在轮椅上望着墙上一只一动不动的小壁虎苦思冥想。
说话的时候,我非常小心,婉转地告诉他不光是那个洞不存在,而且也没有发生那些事──那些关于他没有把立刚送上火车,而后一同前往凤凰岭的事;至于他所讲述的一切,都是他从那个老头嘴里听来的一个古老的故事──清朝某年或者明朝某年,一个赶考归来的秀才发现自己的好友跟妻子有了私情,于是便把好友骗到了山上,并趁其不备将他推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我重复这些的目的,是想暗示他──显然他把听来的故事当作了现实,并且安在了自己身上。
“照你这么说……”当那只小壁虎终于忍受不了文茂的注视,飞快地爬走了的一刻,他转过身,诧异地问我,“我现在……岂不是精神失常啦?”
文茂的话,我当时没有回答。那段时间,他时不时就对此提出疑问。我是慢慢地告诉他这一点的,并一直耐心地做着他的工作,以说服他入精神病医院接受治疗。开始时,他根本不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但后来还是同意了,不过却提出了要求,说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山上,以便亲自证实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四个半月之后,文茂的脚基本恢复了正常。那个星期六,我、他母亲、他继父三个人一同陪着一瘸一拐的他上了凤凰岭。
在文茂的带领下,我们到达了那座石崖底下。在浅浅的春草中,我发现了被他丢弃的大衣、棉被及一袋袋早已腐烂的食品,(为这个,我事后给那个探长打过电话,他承认那个地方他们没有找到)不过文茂并没有看见,他当时正谨慎地站在光秃秃的石壁面前,一边用手拨开假想中的常春藤,一边愧疚地告诉他的妈妈和继父,他就是在那儿把立刚给推下去的……
从那时起到现在,文茂一直住在温泉的一所精神病医院。那儿的条件非产好,按文茂自己的说法,和他父亲相比,简直是一天一地,完全可以称之为是疗养院。
关于他的生病原因,他母亲说这全都因为他的父亲,是遗传;但文茂坚决否认这一点,每当他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说跟遗传没关系,绝对是因为我;因为我,他才生出谋害立刚的念头,从打认识我的第一天起,这种念头便邪恶地缠绕着他,最终令他认为自己真的那么干了……
经过五年的治疗,文茂已经大有好转。但医生认为还不能出院,上个星期四,我去看他,之后见了文茂的主治医生。在一间阳光灿烂的办公室,那个满头白发的大夫说:“以他的情况,还需要住上一段时间,至于多久,我无法确切地答复你。”
“大概呢?”我问道。
“真的很难说,也许还需要三年五年,也许更长,也可能十年,也可能二十年,你必须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这一点文茂心里十分清楚,并且也称得上通情达理,说但凡不是万不得以,他绝不给我添麻烦。上个星期六,当我问他是否愿意和我回家过年时,他立刻便摇头;不过,听到窗外传来的鞭炮声,他还是受到了不小的诱惑。
“就……全由你决定,”他起身走到装有白色铁栅栏的窗前,望着医院墙外的一群正在放炮仗的孩子们说,“你看吧,我怎么都成,如果你觉得……”
我真的很为难,几天来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