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缠斗(1 / 1)
继续分段童年的日子,总是逝去匆匆。看向奶口手中婴孩,他才刚弥月,毛发不多,吃饱的小嘴正调皮地玩着口水,一脸天真。
曾几何时,纯真还在自己手中,转眼间,便只能艳羡别人。我惟有不断告诉自己,他人脸上的快乐,的确是你有过的,记得吗?就是它陪着你遇上璧哥哥的呢。放轻手脚,我将他抱到胸前逗弄,笑道:“长的像他爸爸”。一众命妇纷纷称是。
我顾着抬首笑和,叫婴儿小手一抓,拔了头上金钗,解了一地乌丝。他还不消停,另一手又来扯我的长发。我不好动作,将他缓缓摇了两下,想松开头发,却叫他一个饱嗝,吐了我一身奶。
那头张氏立马尖声怒喝:“你想对皇长孙做什么!”一众内命妇被吓了一跳,连忙噤声。
皇家事,便是天下事,自古没几分情份。但皇家人,却还要表现得上慈下孝,不知是做给谁看。现在冷脸贴了她热屁股,又惹了一身脏,我正不高兴着呢,哼了句“姨娘年岁长了,眼睛也花了不成?怎不问问他对我作了什么。”便将孩子扔还给她。
回想刚刚那句讨彩的话倒真没说错,这二哥的儿子真是和父亲一副德行,从小就会找我麻烦。
奶口接手将婴孩竖靠到肩上拍背,打着圆场,“张妃别慌。孩子刚吃过,本应竖抱,让他把饱嗝打出来,以免吐奶。四公主还是姑娘,不懂也是应该。”我在一旁悻悻的不做声,任娘将我拉到一边。
一去数载,将及笄年。我打着辅佐大哥的旗号,揽权结党,至今虽未是万人之上,也算一呼百应,极尽风光。
二哥事事与我作对,一直没有消停。趁办了几件大案,风评正好,求娶了秦林独女,将势力打入军中。大哥又作风散漫,引不得君心独宠。现在二哥一索得男,更使不少朝中老人支持他为储,那张氏更为嚣张,竟敢当众落我面子。
奶娘跟过来替我擦衣服,不服道:“哪个孩子没有吐过奶,就没见过像这般乱紧张一把的。”
娘也不恼,拔了自己一根钗,替我挽发,“那是张妃的第一个孙子,作奶奶的当然要小心照顾,怕往后我得了孙儿也要这样。”说完咳了一阵,又柔声安慰:“看你头发长得都拖地上了,都说几次了,怎么还不剪掉?”我摸着三年来长了不少的头发,心中黯然,但笑不语。她看我前襟上白白一块,难以擦净,掩着咳劝我回去更衣。
我边帮她扫背,望着那个众星捧月的孩子,哂笑一声:“哪能呀?那可是父皇的第一个孙子,你病成这样都被拖出宫来了,何况我又没什么大事,怎么也要等到父皇来了,亲眼看见我在,才能走吧?”母亲见说不动我,只好湿了丝帕,笑着帮我擦了又擦。
不想她费力,我让向秋去拿披肩好盖住污迹,回头道:“娘,等仪式完了,我便请旨陪你到衡山别院修养几天吧?也好躲开这些个烦人事,御医说了,那里的温泉能助你恢复体力。”
这边刚闹腾完,却见守门的下人跑进大厅,报告御撵驾临。我环视一周,还未见大哥踪影,顾不得等披肩,忙派抱香到前门截他,自己去后门守着,免得人来齐了,他才给我大模大样的闯进来。
日渐当天,我躲在树阴一角,不耐烦的撕着树叶,听着前头闹哄哄的传来近臣们的到贺声,越是焦躁,好不容易才见大哥满头大汗地让抱香从后门引了进来。男孩子长得快,三年下来,他比我高了一个头不止,进门便揪我的嘴道:“嘟那么长要挂油瓶么!就不能有一次看见我不生气?真是越大越不可爱。”
见他姗姗来迟,两手空空,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心中烦闷,一手将那碎叶扔到他衣服上,转身便走。
他显没料到我会这般气恼,急急尾随,“大哥不是玩去了,我看下人只会准备些玉如意,金锁牌什么的当礼物,小侄子肯定有很多了,便想送他点特别的,恰好和司徒信喝酒时,听他说东市那头来了很多得意的小东西,方才亲自淘去了。”他见我不理他,又怯怯地开口:“何况这本是家宴,二弟说了可以随意的,迟到一点不要紧……”
怎知没说完便被我打断:“家宴?父皇驾幸还能算是家宴?在人前,还这样懵头懵脑,你太子不想当了不成!真是扶不起的阿斗!”突觉自己僭越了,话到一半续不下去。可刚被张氏堵了一口恶气,又叫他气了一通,却无处泄火,只好一手扶在宫柱上喘气,让正午那毒辣阳光一罩,更是浑身无力,像被抽了魂一般。
他心中不好过,又想言多必失,便呆立一旁。我无可奈何,捂住眉心,压着怒气问:“你不是说去买礼物吗?拿我看看。”
他见我放话,嘻皮笑脸地凑过来,支吾了半天,才嘟囔着逛到一半,让我的人给拉回来了。我深吸了几口气,才转过头来,让抱香将我的贺礼塞给他,放软了声线道:“难得大哥有这样的心思,怕这家里头是谁也比不上的,可您也得看个时间不是?妹妹不是不让大哥当好人,可这个是帝王家,讲得是恭顺得体,你要硬着腰板乱闯,真想撞破脑袋不成?今天是妹妹话说重了,大哥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果然慌忙扯我袖子:“大哥没有怨妹妹,我知道只有你真心对我好,事事帮我周旋,我再不敢了,回去马上把你写的奏折誊好,明儿一早给父皇送去,现在给大哥笑一个,好吗?”
“这我都听几百遍了,可大哥每次都是转头便忘。”我硬扯了下嘴角,“算了,先去吧,我已经疏通了礼官,让他最后才传我们上去见礼,反正像你说这是家宴,也不必太讲尊卑先后。”
两人匆匆赶到,恰能赶上。我推着大哥上去拜见,他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问我:“我送了你的礼物,可妹妹要怎么办?要不我还是跟父皇坦白,让人过后再把贺礼送来罢。”我连忙将他推出去。
褪去罩衫,拔了银钗,让及地青丝长披在月白纯丝底衣上,再咬破小指将血点于眉心,我长袖贯风,缓步出列,前趋于父亲座前,俯首一拜,“父皇,这孩子是秦氏长孙,又跟我有缘,请允女儿净衣素服,给他占上一卦。”
父皇见我在近臣命妇面前作此打扮,本是不悦,听了此话,才恍然笑曰:“如此甚好。施贤先生云游修仙,已数月不入朝,幸你能得其衣钵,占卦避凶,快上前给孙儿看一下面相罢。”
我拱手认诺,却偷笑着对上张氏的眼睛,她霎时一惊,六神无主地扯住奶口,不肯把孙子抱过来。我心中畅快,见她久久不松手,面上越是摆出个清正脱俗的神色。二哥看不过去,索性亲自抱了孩子送到我眼前,动作流畅,语音平缓:“有劳妹妹。”可眼底蕴着的奸诡笑意,却十足野猫的利爪,又尖又冷。而我,仿佛还是当年那只溷鼠,被他钳在掌中,一下一下地搔着喉咙,却久久不往里刺,等着他玩够了,玩累了,才能赐个痛快。
我哈哈大笑,“此子面长额宽,本是寿长禄厚之相。可惜右额有痣…..”。张氏本就紧张兮兮,听到这里更不敢让我往下讲,大声喝到:“你可别乱说,安业寺方丈明明说我孙儿八字上吉,命贵而不可言。”
我顺着她的话道:“不错,此子命佳,可惜相过硬,自身安好,却不利父母,这额头有痣,会夺了父母灵气,因此必须寄养在远亲家中,成年方可返家。况且此子属虎,羊年生人期间不宜探视,以免冲折了阳寿。”
张氏正属羊,听到这里,已是双眼通红,青唇发抖,似恨不得立斩我于当场。
父皇听了也心生不安,连忙问到:“依昭儿看可有破解之法?”
我看着张氏气疯了的脸,悠悠一笑,朗声道:“昭儿今天不正是来送小侄儿破解之方么?”随即解了脖上的玉佩,放进襁褓之中,“这道是师公给我的安命令符,能降锐气,挡凶刹,不过单有这个还不行,”我转头,认真看着二哥还笑意盈盈的脸,“要让小侄儿安全的留在二哥府中喂养,必须生生砍下雄猫的尾巴,用红绳挂在府中每一所殿阁门前,再让僧侣日夜诵经,满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功德圆满,保府中众人平安。不过属羊之人天生与虎年生人命格相冲,确是不宜多聚,怕是要委屈张妃少见孙儿了。”
父皇解颐应允,当即派人去办。万事既定,二哥明知着了我的道,却也不好辩解,只能板着脸谢我妙策,看我忍笑退到一边。二哥一惧死猫,二厌梵音,现在两样惧齐,日夜不停烦他个四十九天,他怕是一个多月都睡不好觉。
我刚回到母亲身侧,便听到一把暖泉碎玉之声于耳畔响起:“先生的术数可没传过弟子吧。这等欺君之罪,也就你敢这么公然违犯。”我心情正好,看抱香把萧长谣引来取笑我,丝毫不恼,拉着他的腕,呵呵笑道:“我就是胡诌的,看谁能把我怎么着吧。‘子不教父之过’,他儿子吐了我一身,我不忍心报复那小子,捉弄他老子还不行?”
他捡起我掉落的金钗,溺笑着递了过来,促狭道:“真是好勇斗狠。”
斗?那是宫中人的本能,就像狗会抢骨头一样,这种你咬我一口,我踩你一脚的疯狂,像姓氏一样,从出生开始便与我如影随形。或许有一天,没有了台面上的小打小闹,没有了人背后的阴狠算计,我反而会睡不安生。所以我并非唯恐天下不乱,仅仅是希望,能让自己在夜里好好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