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夫妻同袍(1 / 1)
主仆两人回到华音殿却见杜皖站在殿外,仍旧是玄色的锦衣不同的是他的脸带着如削般急瘦的憔悴。那样的神情让绛霜想到了隐晦暗淡的清玉宫、宫殿上被褥凌乱的软榻、软榻上倒置的酒壶和酒壶旁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原来男人和女人也是一样的心也会伤、也会痛。
杜皖向她躬身行礼道:“娘娘请进吧,殿下等您很久了。”
当绛霜疾步走进内殿的时候,看见敖寰正在喝茶,一旁站着子建。见她回了,敖寰抬头嘴角慢慢的绽出抹温柔的笑道:“回来了?”
“都不派个人来找妾身,您外事繁忙怎么能让您空等在这里?”绛霜走到她跟前娇嗔莞尔,敖寰拉起她的双手放倒自己的双膝上,静静的望着她道:“秋闱殿试总算是结束了,我也可以偷闲片刻。方才听内侍讲你在赏湖,不想扰了你的兴致,就在这里等着了。这里很好,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他已经半月未来华音殿,原本很倦累就坐在殿里等她,可谁想坐下去便有种倒不出的舒宁感觉,像回家一样。
绛霜听罢两颊微红,其实连她都很奇怪明明成婚都快一年了,但每每凝望他感觉都像是初见一般,有时也会因为他的话荡起心中涟漪无限。“臣妾恭喜殿下天下贤士皆入卿囊中。少年红花马,头带芍药花,科场得意真让人羡慕。但,能被殿下点中的是他们的福气。”
敖寰点点头:“能找到真正的贤士也是吾朝的福气。娘子换上便衣与我出宫去,我说够要带你去看看圣京的景致。”
绛霜再度莞尔,向敖寰微微欠身朝内室走去,她取出上次同他出宫时穿的青衣男装,她很喜欢这件衣服,会让她想起同他相伴游马的春日。纸鸢拿过一件外袍上前道:“娘娘,秋夜乍凉,您还是加件外袍吧。”
绛霜摇摇头,望着自己镜中的影子道:“我觉得穿男装也挺好的,方便,你看斜面开叉的外袍走起路来多方便,曾经在南诏的时候……呵呵,不提了,我现在是□□人了。”她失笑了下,将撩起的袍子放下,穿上了白靴。走了出去,她没有穿外袍,也尽量不要让自己去想南诏的过往。
她出了外殿,同敖寰相携而去。
这次,敖寰没有让杜皖随行,而只是叫上了些很年轻的侍卫。他们上了西门的马车,荡荡慢行朝热闹的集市走去。绛霜靠在敖寰肩上,顺着他轻挑开的窗帘她看到街上锦衣素服的各色路人,他们的面孔饱满而欢愉,他们的步履闲休。而道路两边的便是鳞次栉比的商铺。
慢慢的黑色的屋檐延展到了尽头,她看见一条笼罩在寒烟之中的长河。河畔素女善男散列而蹲,手里捧着朵朵莲灯,而河面上万顷的波光涟漪间也拖着闪动微亮的莲花灯。
敖寰靠向她附在她耳畔细细低语:“这便是前朝疏通济渠,引黄河通淮的汴河,你看在这条烟波浩瀚的河流上,舟船如织,往来日夜不停,两岸土地肥沃,物产富饶,城镇林立。多美……”
缓缓的马车停了,敖寰拉她下车,两人朝汴河走去。河畔是青石堆积而成的石阶,敖寰向路边的小贩卖了两盏莲花灯,将其中一盏递给绛霜。她看见方才他是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的散碎银子给了商贩,便笑道:“怎么连冷光公子还会带银子呀?”她瞟了眼离他们十步远作游人闲状的侍卫,才想这些是他们看不见的守卫,当然是不会现身为他付银的。
可敖寰却笑道:“我想要知道他们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所以才想到带些银子。来,我们走。”
两人沿街而下,盈荡的河水将陇上的寒雾夹来,侵袭在人们的叫上腾漫而上。周围的男女纷纷侧目掩口浅笑着这两位素衣男装的玉人,可能是在想什么时候男男也可以这样张扬大胆的相携放灯?
两人将手中的莲花灯推向了河水中,然后敖寰看着她虔诚的双手交握扣在额上,闭目抿动着薄唇。敖寰看着她侧脸,像快养在水碗中的玉。
“你许了什么?”他见她抬了眼,静静的问道。
但,这次她只是神秘而笑道:“我不告诉你,说了你又该笑话我了。”望着她娇羞的笑靥,敖寰拉起她坐在一旁的桥墩上笑道:“曾经当我第一次微服临街的时候,我在这码头上坐了很久。望着来往船满载着来自□□各地的物产,还有沿街的商贩,挑子两端满呈的红枣、或者热气腾腾的混沌汤。虽然看着他们每日为生计奔波很辛苦但是,他们脸上都挂着一样的东西,那便是知乐的笑。这便是□□,我们的□□。”说这番话的时候,敖寰紧紧的握着她的手,仿佛是在向所爱之人展示他最心爱之物。绛霜笑而无言,只是肩膀半靠在他身上,河风将两人鬓角的长发轻轻撩起,彼此的味道相交化为一体。
坐了片刻的敖寰突然眼前一亮,拉着她朝河堤走去。
一方蚱蜢小舟停在那里,摇橹的船家看见敖寰便笑道:“公子又来月下赏江?今日好,雾起,月中。没有风细碎浪、整好看江赏月!”船家逾越的吆喝着。虽然天已入秋,但他仍旧是短襟打扮。
“老爹,最近生意可好呀?”敖寰问道。
“好,光是白天便可以赚小三掉钱,晚上载些公子小姐往来一程也是不错了。”船家老爹笑道。
绛霜听罢,三掉钱能做什么?连盒胭脂也买不了。可却也能让这位老爹高兴成这样,到底是知足长乐,小民心态。
敖寰踏上那小舟,又将她拉了上去。两人坐在舟蓬低下,月下的江面,薄烟时笼时聚,河心的芦苇静竖在月光里,摇摇一望如同突现的小丘。细波微凌的水面如镜,倒影着月色无暇,粼粼皎皎如万顷华澜。
绛霜靠在他身上,同他的目光一道看着两岸灯火辉煌的楼榭屋舍,酒家茶室。此时,后面的小舟快摇至前,上面的少年侍卫对敖寰拱手说道:“公子,第一楼到了,您还是要菊花包吗?”
见敖寰点点头,几廷小舟逐逆流而上往前面河畔的酒楼挺进。
“饿了吗?还没吃晚饭哩!”敖寰捏捏她的手道。
绛霜点点头,问道:“菊花包是什么?听上去很美。”
敖寰笑了下,想到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和那个面如皎月的伊人相靠而坐,自己也曾问过这样的问题。她笑着说道:“公子真是像养于深闺的妇人,见识浅。”话未完便又开始笑了起来。而他望着她那幅无忧的细笑,心里除了羡慕还是羡慕,丝毫不会怪罪她的狂言冒犯。
绛霜不解的望着他失神呆笑的样子,问:“公子怎么了,想起什么事了吗?”他那幅表情可不就是像想起旧事了吗?
敖寰方才回过神来,对着她笑道:“菊花包就是外型如同秋日□□的包子,很可口。只是,我不便与你这样去第一楼吃,不过这样的月下江色之中品尝第一楼的菊花包也是别有滋味。”
绛霜听罢点点头,“与你一起,怎样都好。如果有人说月色也会醉人,那么一定是在说我。”她靠在敖寰的肩上,有些倦累的闭上了眼,江上虽然无风,但水漾而上的寒气也甚是袭人。敖寰解下外袍的带子脱了一支袖子将半阙的袍衫披在她身上,另半阙留给他自己因为她压着他的肩,没有办法脱去,而他也不想叫醒她。
侍卫将菊花包买了回来,但是敖寰接过放在桌上,亦不打扰她的浅眠。绛霜眯着眼瞥了下桌上的包子,一旁放着一小碟醋。那些形如秋菊的包子的确很有食欲,但是她却是不愿与敖寰去吃。因为方才他的反映已然告诉她,这样的月下泛舟、舟中食包不过是他与别人的甜蜜回忆。不管那个人是杜皖还是婉橙,她都不要,她要的是只同他才有的经历。她要的是在许多年之后,再次回想时记忆里只有她的身影。
有时候,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浅薄而容易满足。
老爹将舟摇上了河畔,在舟身敲击河岸的石阶之时,绛霜也睁开了眼。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道:“怎么快就到了?上面的是抵角戏吗?公子我们去看吧。”她惊喜的坐起身,拉下了那半阙袍衫,望着还穿在他手上的袍子从自己身上滑落下来,绛霜的脸瞬间化为娇羞无限。
敖寰此时放才将手从袖中取出,撩起那件袍子批在她身上道:“秋夜乍凉,你身子才好些,莫又遭凉了。”
温暖再次将她裹复,外袍虽然显的很大,但她仍旧系好了胸前的带子。
敖寰放了一锭银子在船家的桌上,望着那盘冷透了的包子道:“罢了,都过了最美味的时候了。我再带你去逛逛别的吧。”
“真可惜,耽误这美味了。”绛霜瞟了眼桌上沓萎下去的包子,淡淡的说了句。随即跟着敖寰走上了石阶。
街上的行人依旧,中秋前街道上挂起了庆贺的灯笼,两边的的商家门前也挂着红练,热闹非凡。敖寰紧拉着她的手道:“跟紧我,别走丢了。”
“我们两个这样牵手游闹市可真是很奇怪!”绛霜掩口而笑,两边的小商贩的吆喝叫卖倒是让她想起了未入宫前的生活。
敖寰不然笑道:“有什么可奇怪的?不过当是哥哥牵着弟弟罢了。”
两人都在环视着这条圣京最热闹的大街,都在将放皇城的盛世景况印在心中。走到街尾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煎饼摊子。大妈圆胖的手娴熟而快速往躺在摊锅上极薄的面皮里洒上葱花和肉末。顿时,白面夹着肉味伴着葱香散发开来。敖寰和绛霜看着那卷好铲在盘子里的卷饼,都听见了对方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声。两人对望嬉笑了下,绛霜道:“我看就它吧,要不就得回去才吃的上饭了。又不能进酒家,你说了。”
“其实我早就想吃了,每次来看她摊饼都觉着好吃,可是都没去买。我以为你不会吃了。”他释然一笑。
“怎么会?我在家乡的时候可喜欢吃街边的东西了,最特色的东西当然还只能在这里寻。”说罢,她拉上他走到了煎饼摊指着鸡蛋和肉末的各要了一个。
敖寰付了钱,两人卷起饼便边走边吃了起来。
“你尝尝这个肉末的,真的很好吃。”敖寰将卷饼未咬的另一端递到她嘴边,绛霜抬眼望着他笑着咬了下去,边嚼边将自己手中的鸡蛋饼递到他的面前。敖寰皱了下眉头瞟了眼跟在他们身后的侍卫,摇摇头。绛霜不依,跺了跺脚非要将另一端喂到他嘴里。
敖寰迅速的咬了口,方才让她罢了手。两人嚼完才又看着对方油光亮滑的唇笑了起来,此时被霓虹映的微暗的夜色天空,突然串亮了起来。是烟火,条条各色彩练冲在人们的头顶。
敖寰、绛霜两人手里捏着卷饼,口中嚼着美味,和路人们一道站在街边望着天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彩练将街上的一切包括每人的脸也映幻成各种幻彩的颜色。这是官府为中秋而预放的烟火,只是敖寰还是头一次没有身穿衮服头带龙冠端坐在含元殿前与昭惠帝、后宫及臣工们同看而已。
这时的他可以将自己的心情融进周围的人群中,可以随着他们一道惊唤出对烟花神秘美妙的感叹。也可以嚼着看似平常却是美味的东西,不关自己的仪态是否得体。
而他身旁的人,也一样的抬头望天空,她的脸上也同样随这些奇幻绚烂而露出惊讶而快乐的表情。
“你曾说过不想端坐在那里成为被庸人艳羡的神像,如果现在我们走了,就这样离开随便找个清净地儿过日子如何?”敖寰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每次在他微服出宫走在街上的时候看着各色小民便羡慕的紧。
可绛霜听罢,突然手一松,那咬的残缺不堪的煎饼掉落在了地上。她巍巍艰难的动了下嘴唇道:“殿下是真的如此厌恶妾内吗?”她不愿在说些胡话让他空高兴,夫妻之间最要紧的便是坦诚的面对现实,她不愿在他面前说些个哄人的甜言蜜语,因为此生还要与之携手踏过那方荆棘共造他们真正的安乐世界。
敖寰听罢,淡笑一下,突然觉得方才咽下去的细碎有些哽人,手里握着的残饼也只剩下油腻。两人着些日子小心翼翼所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感觉在方才的一问一答中又被击了个粉碎。“不过是想学学身心总被山水寄的逍遥而已,但是,我知道,我们终究还是两尊神像。”敖寰此时方才发现不顾江山只顾红颜也不过是戏文上的段子,因为他的红颜知道如果他们退出面临的只会是绝境和死亡。
他们都没办法退,都不能像岳明那样自欺欺人的躲进南山。
绛霜却被他方才的话着实吓了跳,堂堂一国的储君居然将弃世讲得这般轻松淡定。“冷光公子,我不想再如以前那样说些话来迎合你,现在我们是夫妻不是吗?甜言蜜语从来都只是说给不相关的人听的,公子,我一辈子都跟着你,但我想让我们的一辈子很长很长!”绛霜站在他面前仰着头与他对视而道。
敖寰此刻方才缓过神来将她搂在怀里,漫天烟花下,两人相拥的影子淹没在了人群里,永远留在了彼此的记忆中,这样的夜,这样的话能支持他们朝前继续相依走下去。
当两人闲马慢车回到宫阙之时,便瞧见杜皖和子建正立在宫门抬首祈望。敖寰见罢未待马车停稳便跳了下去,荡起青衫和腰间细细的环带。绛霜也在子建的搀扶下,踏下了马车。
“太后将玉妃的皇子抱走了,又派人封了清玉宫。”杜皖说道。
“为什么?太后不是恩准她抚养皇子。”绛霜同敖寰对视片刻,而她则隐约的觉着会和喜宝以及那个珐琅瓶有关。
“清仁宫的宣旨执事刚刚才在清玉宫口斥了玉妃,说她奢骄失仪辱没皇家声誉。实际是戒律司自从姚皇后之事以后便开始大量彻查圣京里的西域商人,尤其是放高利贷的。而今天从一家商铺中收出了件珐琅瓶,是三年前皇上联名先皇后同送给玉妃的。”杜皖说道。
“你是说玉妃将皇家的贡赏拿到宫外去私卖?”敖寰惊道。他与绛霜并肩而行,杜皖及子建随行在两人左右。
杜皖没有回答只是微微颔首。
“那太后让玉妃申辩了吗?父皇怎么说?”绛霜急道,她知道一定是喜宝暗中做了手脚让那件物器流了出去。
杜皖摇摇头:“可能皇上还不知道此事,太后没有让戒律司的人上报,说是会让皇上伤心。”
绛霜不由同敖寰对视相望,原来太后在昭惠帝病恙期间将戒律司也网络了过来,即便是这位监国的储君对此事也一无知晓。
两人洗浴之后,便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冷月,“殿下,您为何要带我去市集?”绛霜侧身望着他。
敖寰闭着眼,将她的手拉到他的胸前道:“卿为储妃,未来的皇后怎么能连自己国家的皇都也未曾细看过?这都是我们未来要守卫的,要庇护的,但首先是我们应当熟悉而仰慕的。”
绛霜听罢露出一丝柔笑,说什么未来的皇后若被其他人听得了也只会当是句妄议君父生死的逆言,但他却很随意的对自己说了出来,她头靠在他肩头,也合上了眼。
这夜的月如此皎洁,这夜的风如此舒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