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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冤家宜解不宜结(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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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生活需要改变(二)

快要进小区时,徐承放在仪表盘上方的手机响了起来。

“帮我接一下。”

岚岚伸手拿过来,“0592?是哪里呀?”

“厦门。”徐承心里动了动,“一定是森乔的乔董,你跟他打声招呼,说我回头给他打过去。”

“哦。”岚岚赶紧接了,“您好……是,我是他太太,他正在开车,不方便接您电话……对,他到家就给您回,好……不客气,再见。”

放下手机,岚岚蹙眉看徐承,“咦,你们还有联系啊!”

“嗯,他很有诚意,我拒绝了几次还是不死心。”徐承的脸上看不出得意,倒是有几分淡淡的遗憾。

“徐承。”岚岚慢慢地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结婚让男人平庸’。”

徐承一怔,随即扭头扫了她一眼,笑了笑道:“平庸的男人最幸福。”

岚岚心里想,但愿如此。

先去郑阿姨那里接女儿。门一开,但见穿戴整齐怀抱自己小水壶的圆圆一脸欣喜地站在客厅里,一看见父母,就像放出笼子似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直飞过来。

“小姑娘挺乖的,很好带。”郑阿姨笑嘻嘻地望着正亲昵得难分难解的母女俩说。

妈妈都爱听别人说自己孩子的好话,然后不免还要谦虚几句,“脾气犟起来也挺可气的。”

“小孩子都这样。”郑阿姨一副见怪不怪的口气。

送他们到门口,郑阿姨忍不住又提了一句,“那以后小张就不会来接圆圆了吧?”

岚岚心里的刺冷不丁又动了一下,还没等她回答,徐承抢先道:“不了。以后我们自己接,不忙了。”他说完,又十分殷勤地从岚岚手上把女儿抱过来,“圆圆乖,妈妈累了,爸爸抱。”

煮晚饭的时候,岚岚一想起那些细枝末节,比如徐承突如其来的殷勤,他抢着回答郑阿姨的问题,心里就别扭得不行,切菜时,差点就把手指给卸了下来,幸亏自己躲避及时。

很简单的两菜一汤,端上桌的时候,徐承恰好从卧室里出来。

“宝贝,快去洗手,我们要吃晚饭啦!”岚岚向女儿吆喝着,抬头瞄了瞄徐承,“给乔董打完了?”

“嗯。”徐承把手机放在掌心翻来覆去地把玩,若有所思。

“怎么样啊?”

“他还是希望我考虑,而且,”徐承扫了一眼妻子,“他说不管我什么时候答应,他都向我敞开大门。”

岚岚用力一抿唇,“求贤若渴啊!我都快被感动了。”

徐承把手机小心地放回沙发茶几上,“快吃吧,既然已经决定,就别多想了。”

岚岚知道,徐承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很多事也看得通透,但他从不愤世嫉俗或者怨天尤人,哪怕自己的很多主意或者意见并不受上级青睐,他也能摆平心态,将工作当作生活的一部分,而非全部。所以岚岚有时会嘲讽他开始走阳奉阴违路线了,而徐承则自认为这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体现,而戏称她为只知蛮干的傻把式。

徐承象一匹隐没于世的千里马,当赏识的伯乐尚未出现时,他可以对周遭的事物冷眼旁观,悠闲度日。现在,他的伯乐出现了,虽然他嘴上什么也没说,可岚岚能感觉得出来,他其实已经动心了。

给他一个平台和游刃有余的自主权,他究竟能做出怎样结果来?这大约是每个怀有胸怀抱负的人期待实践的事情。

这次,轮到岚岚犹豫了。

她爱徐承,希望他们能就这样一辈子相携着白头到老,可她也绝不愿意束缚他,让他的生命留有任何遗憾。

很深的夜里,她悄然推开徐承卧室的门,发现他也没睡呢,坐在椅子里沉思,手边的烟缸里零落地散布着几枚烟蒂。窗户开着,夏末的夜里不再暑气逼人,风微微地吹,搅动了深蓝色的窗帘跟着起起伏伏。

看见岚岚进来,徐承眼里闪过喜悦,站起来,迎向她,“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你呢?”

徐承直接把她拥到床上,在她耳旁呢喃,“我在想你。”

岚岚的耳朵和心里同时一热,“就在两隔壁,有什么好想的,你又蒙我呢!”

徐承没有放缓手上的动作,他们的确好久没有亲热了,他吻着她的唇,手轻轻地抚向她柔软的耳垂,散发出体香的脖颈,还有胸前曼妙的弧度,欲望就这样喷薄而出。

两人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欲望象燃起的火焰,只有用更激烈的手段来燃尽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欢爱过后不请自来的总是无尽的倦怠。

徐承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又要出差,去开无聊的会议。”

他周末就得动身去巴西,一想到要坐二十多个钟头的飞机就头疼不已。

岚岚把头深深地埋在徐承的胸前,低声唤他,“徐承。”

“嗯?”

“你快乐吗?”

“当然。”

岚岚仰头看他如柔水般温婉的眼神,手指轻轻游走在他的腰腹之间,“如果你有觉得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去做吧,我会支持你。”

徐承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所指,心里感动异常,用劲拥住她,为什么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半晌,他才说:“可我舍不得你,还有圆圆。”真心实意。

岚岚用手臂反圈住他,“你会一直这么爱我们,在乎我们吗?”本来只是想当戏谑的话问的,可一旦出口,眼里蓦地湿润,她没想到自己会脆弱至此。

“傻瓜!你为什么总是怀疑我?”徐承疼惜地拍拍她的肩,“我要你和圆圆陪我一辈子,我们一家三口一定要象现在这样快快乐乐地一直走下去。”他亲亲岚岚的额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在犹豫的原因。”

岚岚的心田被他的话语滋润着,象要化掉似的,可嘴上还是固执地反其道而行,“那万一哪天你觉得厌烦了呢?”

“我从来不作这种不可能的假设。”徐承很决绝的回答。

岚岚笑起来,揪了揪他的下巴,“嘴管得还真紧啊!其实,”她沉吟着道:“我害怕的不是你不爱我,而是……你心里有了别人,却不跟我说。”

虽然她语气轻柔,徐承还是觉出了沉甸甸的分量,心头一紧,他把岚岚的脸掰起来,向着自己,“你……到底是怎么了?”

岚岚的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她当然清楚自己的软肋在哪里,那根搅得她不得安宁的刺,此刻,也许是个机会将它连根拔除,说还是不说呢?

“徐承,我……”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所有冲动的疑虑给吞了回去,“我只是看到晓筠那个样子,突然对爱情产生怀疑。”她还是临时揪了个借口把糊弄了过去。

如果她当那是玩笑,她可以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可是现在不行,她怕说出来,不仅自己会相信,更会让那根刺在徐承的心里扎根,所谓“谎言千遍,也能成真理”,更何况是界限模糊的现实呢?

她绝不希望做一个推波助澜的蠢人。

于是,她生生忍住了,她宁愿是自己神经过敏,是自己多疑。

徐承无奈地笑起来,定定地注视着她,半晌,怜惜地说:“是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太顺利了,你才会有某种错觉?”他把她用力揽住,在她耳旁低喃,“放心吧,不是每段感情都必须要走弯路的,我向你保证,我们会一直这么顺顺利利地下去。”

岚岚埋首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传来的有力的心跳声,那一缕不安终于象轻烟般飘飘渺渺地散去。

“岚岚,你这阵子的确太累了,要好好休息才行。”徐承体贴地拍着她的背又说。

岚岚默默地点头,不再言语。

一切,让时间来证明吧。

25. 生活需要改变(三)

又一个休息日来临,徐承不在,岚岚毫无创意地带着女儿回娘家打发时间,没想到吕倩和二姨跟那对双胞胎也在,把个客厅塞得满满的。

一提起家长里短,别人还没来得及把话题往她那堆麻绳事儿引呢,吕倩自己就主动聊开了,总而言之一句话,她不闹离婚了。

云仙连连点着头附和,“不离婚好啊!哪有那么容易就离婚的,再说,离了婚吃苦的可是俩孩子。两口子过日子,磕磕绊绊那是常有的事。”

吕倩冷笑一声,“我倒也不是全为两个小子。我就是不甘心,凭什么自己辛辛苦苦把他整出息了,给别人落个好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轮不到我来干!”

岚岚龇着牙,显得很牙疼的样子凑近表姐一些,“你这又何必呢!夫妻俩最重要是互相信任嘛!否则,整天猜来猜去的岂不累得慌?”

吕倩摇头道:“你就是傻!你不知道现在的年轻女孩一个个都厉害着呢,虎视眈眈的,专挑成熟的,事业有成型的。”

这话可把岚岚给刺着了,她僵滞了一瞬,干巴巴地笑道:“也不全都这样吧。”

云仙要紧站出来说话,“是啊,我们小苏人就挺好的。虽然年轻,也沉稳厚道着呢!”

她去厨房张罗午饭时,岚岚不禁蹩进去盘问,“妈,听你这意思,苏钰跟咱小磊算是有眉目了?”

没想到云仙叹了口气,“什么眉目呀!我就是听不惯小倩那口气,好象她遇到点什么事儿,全天下的人就全不是东西了。”她把洗净的菜放进篓子里,又是一声叹息,“小苏人好是好,就是咱家这个情况,恐怕……你爸爸要是没出这事就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想打住也得打住了。

下午哄女儿睡下午觉后,岚岚独自一人去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添两本故事书,每天临睡前给圆圆讲两则故事是雷打不动的项目。

正翻着《伊索寓言》的画本,旁边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唤,“岚姐!”

她扭头看过去,居然是苏钰,立刻扬手一拍自己的脑门,“瞧我这眼睛大的,都没看见你!”

苏钰笑着走近她,瞅了瞅她手上的书,“给圆圆买的?”

“是啊!不过我自己也爱看,嘿嘿。你呢?怎么也在幼儿读物这块转悠?”

“我也来挑故事书呀!”苏钰说着,犹豫了几秒,说道:“岚姐,我要离开夏总的公司了。”

“呃,你要去哪儿?”岚岚惊诧地盯着她。

苏钰低头笑了笑,解释说:“有家私立幼儿园已经给我发录取通知书了,下个月就得过去报到。”

“是嘛!”岚岚高兴地叫唤起来,“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

苏钰见她如此实心实意地为自己高兴,心里很感动,含着笑补充了一句,“就是幼儿园比较远,在J市。”

“嘎?J市?”岚岚的嗓子眼里象被塞了个鸡蛋,一下子卡住了,有点着急起来,当然是替赵磊,“呃,那个……你跟赵磊说了?”

“还没有。”苏钰轻声道,“我也是这两天才决定的。”

岚岚左右看了看,这里实在不适合交谈,稍微语声大点儿就有人拿嫌恶的目光瞪过来。

她碰碰苏钰的胳膊,“你现在有时间吗?咱们找个地方坐着聊会儿。”

“行。”

书店旁边就是一家星巴克,两个人拣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来,岚岚却无心欣赏窗外华丽的喷泉与绚烂的花景。

“为什么要去J市啊?离父母那么远。其实……你再努力努力,这儿一样能找着称心的工作的。”

苏钰低头啜着冰凉的饮料,慢声细语,“之前很犹豫,也是因为放不下爸爸妈妈。不过他们倒是很支持,反过来来劝我接受。妈妈说,不能因为他们拖我的后腿……”

显然是心意已决的口吻,岚岚顿时心急如焚,“小苏,你别急,再等等看怎么样?也许,也许我能替你在Z市谋一份类似的差使。”

苏钰抬头望着她,眼里真诚流露,“岚姐,你跟赵哥和夏总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这两年跟你们在一起我也过得很愉快。谢谢你,真的。那家幼儿园我去看过,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能够录用我,我很感激,所以……我不想再等了。”

明显是总结陈词的话,听得岚岚很无奈,踌躇了片刻,终究是不甘心,她直眉瞪目地瞅住苏钰,“小苏,你没拿我当外人,是吧?”

苏钰明亮的眼睛眨了几眨,然后点点头。

“那我就有什么说什么啦!你——喜欢赵磊吗?”

苏钰一听,脸腾地就红了起来,低下头去,半晌没吭声。

话既然已经说出口了,岚岚也顾不上别的,只能乘热打铁,“我呢,一直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脾气都挺好,还很谈得来。虽然从来没捅破那层窗户纸,”她一边说一边细心观察苏钰的神情,见她在很认真的听,便有了几分把握,“我们家可都拿你当自己人看待了。我妈还特别喜欢你,但是你这一走,你跟赵磊,你们以后……”

“岚姐!”苏钰终于抬起头来,脸上已经没有羞涩的表情,显得很超然,这副神色让岚岚心里很没底。

果然,她说:“其实,赵哥的确是个很不错的男孩。”

岚岚用心听着,一边在心里飞快地作分析,她注意到苏钰称赵磊“男孩”,而不是“男人”,尽管赵磊比她还大了几岁,心里就感觉不是很妙了。

“只是他有时候……心肠太软了。”苏钰含糊其辞地说毕,见对面的岚岚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不得不又多添了一句,声音还是低低的,“我知道他……跟郭小姐的事。”

完了,完了!岚岚在心里长叹一声,本来还抱着侥幸心理,指望苏钰对那混小子的这段历史一无所知,想不到人家冰雪聪明,什么都洞悉得清清楚楚的,也难怪,这两年,她跟赵磊朝夕相处的,他又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被人发现才怪!

“哼,他那哪是心肠软,根本就是犯糊涂!”岚岚愤愤地说,“不过你放心,他跟郭静早没来往了,他心里……”

“岚姐!”苏钰再一次打断了她,脸上依旧是笑吟吟的,却已经带着一丝疏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J市我是一定会去的,那个……是我多年的梦想。”

岚岚自知再替弟弟争取下去也显得无趣了,看看眼前乖巧的苏钰,不无遗憾地说:“既然这样,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感情这事儿确实勉强不来。反正你以后无论去哪儿,咱们始终还是朋友。”

“哎!”苏钰脆脆地应着,莞尔一笑。

云仙一听说苏钰的事就开始长吁短叹,赵磊倒还好,表情平静,也许之前就没期待过,岚岚见他无所谓的样子,止不住又磨着牙数落了他一通,最后还是被云仙拉出来了,说找她有事商量。

到了厨房,岚岚一边帮着择菜,一边问她什么事。

云仙白了她一眼,“我是看你急赤白赖地骂小磊才把你叫出来的。有你这么当姐的嘛!没看出来他心里其实难受着呢?真是!”

岚岚眨巴着眼睛看她妈,“真没看出来,想不到妈你现在也挺能理解年轻人的!”

“唉!出了这样的事,我们都觉得挺对不住小磊的。年轻轻的在家照顾一个糟老头子,又没正经工作,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呀!你爸几次让他出去找活儿干,他就是不肯,现在干脆在家炒起股来了。我知道,他是想逗你爸开心呢!”

岚岚也正经起来,心里沉甸甸的,“妈你别这么说,谁都不愿意这样。慢慢来吧,总会好起来的。”

好日子会在哪一天忽然降临,岚岚心里一点数都没有,但她明白,自己的确要换一种生活方式了,她得放慢节奏,不能把照顾父母的重担全压弟弟一个人身上。但是,要怎样改变她也不清楚。

某天晚上带着圆圆在小区里散步时巧遇范妮,两人便找了个石凳子坐着聊了起来。

范妮跟夏鹏正打得火热,岚岚很看好这一对。感情真是要看缘分的,就像苏钰、赵磊跟夏鹏之间若即若离的关系,岚岚也婉转打探过,按赵磊的意思,苏钰有阵子曾对夏鹏起过好感,只是夏鹏喜欢天性乐观开朗的女孩,苏钰太温婉,他对她不来电,当然,彼此也没捅破过窗户纸,但苏钰的失落岚岚是可以想见的。而夏鹏跟范妮相处了没多久就公开带着她出入各种社交场合了,夏鹏有时候来小区接范妮也能碰着岚岚,从升级换代的奔驰车里透出脑袋跟她打招呼时,岚岚瞅着他一脸志得意满的神色,不由不感慨命运的奇妙性。

范妮一听岚岚的烦恼,就拨开云雾见天日似的给她出主意,“太简单啦!你去考公务员啊!待遇好,又是铁饭碗,也不会象你现在这样忙,动不动就加班,可适合养老啦!”

岚岚还有几分犹疑,“不会每个公务员都能那么轻松吧,我接触过几个政府机构的办事员的,比我还忙呢!”

“那当然得找准职位啦!你拣那种清闲的衙门投,象妇联、街道办什么的,越冷门越好。哎,对了,你真赶巧,省里的公务员招考这个周末开始,你要真有兴趣,我陪你去好了。”

岚岚被她一席话说得动了心,她是那种一旦有什么想法就恨不能立马就去做的脾气,而且公务员的各种优良待遇她也不止一次听说过,越琢磨越觉得这事儿非常靠谱,虽说如今这年纪就开始养老有点嫌早,不过没看报纸上说嘛,很多大学生一毕业就投身公务员考试了,跟他们比,她算非常大龄了!

周末,范妮陪着岚岚去了公务员报考地点,是一家位于北郊的职业学校。下了车,就看到学校门口人头攒动。走进去,才发现校门口的情形不过是窥豹一斑。排了队拿到报考指导的报纸,站着做了一番筛选,圈定了几个不错的职位,又按路线图找到具体的报考点,在附楼的二层第三个教室。

两人兴兴头头地找过去,然后欣赏到了一幕非常罕见的奇观——报考队伍从二楼的报名教室门口接龙一样排到走廊,又从走廊蜿蜒到楼梯,沿着楼梯一直延续到了楼下的大楼入口处!

岚岚目瞪口呆,面对如此庞大的竞争队伍,一下子失去了信心。

26. 风波乍起(一)

徐承从巴西回来,人一下子黑瘦了不少,主要是吃不惯那里的食物,点来点去,除了面包、烤肉,还是面包、烤肉。而且很不巧的,一到那地界他就开始牙疼,把他原本俊气的脸都折磨得变形了。

就这么干熬到回来的那一天,谁知一踏上国土,什么症状都消失了,不能不说神奇!

“不过那真是个开放的国家,沙滩上不少晒日光浴的女孩连比基尼都懒得穿!”他坐在沙发里跟赵磊感慨。

“全光?”赵磊眨巴着眼问。

“全光。”

赵磊托着腮悉心想象,隔了片刻才道:“身材一定很火爆吧!你流鼻血没有?”

徐承啼笑皆非,“我牙疼得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哪有那心思啊!对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你看看是做什么用的。”

这边厢,岚岚跟圆圆盘着腿坐在客厅地板上,正扎堆在他的行李箱里乱翻。岚岚把东西一件件地取出来,搁在地上,圆圆则每样都拿起来看两眼,把有兴趣的放到自己身后,其它的随手一抛,有多远滚多远。

按着徐承的形容,岚岚把一个早已滚到茶几下的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递过去,“是这个么?”

“对!”徐承接过来打开,盒子里装着的是几粒介乎耳钉与袖扣之间的玩意儿。

赵磊捻起来反复打量,“这是什么?耳钉么?姐夫你别开玩笑啊,我不是那么时尚的人,现在也没女朋友。”

徐承笑道:“这是舌钉,巴西一同事送我的,他们那儿很流行。”

赵磊瞪起眼睛,“在舌头上……打洞?”

徐承挑挑眉,“对!有没有兴趣?”

赵磊立刻阖上盖子,往他手里一塞,“您饶了我吧,还是给别人好了,我可不想自虐!”

岚岚缓缓地从一个精致的木质盒子里拎出一条五光十色的水晶彩链,对面的圆圆一见,立刻也睁大了眼睛,学着电视里那种很花痴的角色赞叹一声,“哇——塞——!”

“给我买的?”岚岚惊喜地问徐承,因为链子实在太漂亮了。

徐承微笑着点头。

岚岚喜滋滋地围在了自己脖子上,正要起身去照镜子,无意间瞥到刚才翻到彩链的旁边还有一个稍小的盒子,眼里一亮,赶紧抓在手里打开来看。

是条茶色手链,也是水晶的,切工很好,徐徐转动时有凝练的晶光敛聚其中,于不经意间有不动声色的灼灼锋芒直达眼内。

“徐承!这个也是给我的吗?”岚岚咧着嘴乐,“你这回的眼光真好,每条都很赞呢!就是,”她跟自己颈脖里的项链比划了一下,“这两个颜色不太配嘛!以后只能分开来用了。”

圆圆把胖乎乎的小手伸上来,“妈妈,给我戴戴!”

岚岚大方地给她绕在手腕上,又嘱咐她,“不许用力甩啊,不然会碎掉的哦!”

“知道,知道!”圆圆重重地点着头,跟她妈一样喜悦。

徐承看了眼圆圆手腕上的链子,目光不由一顿,“哦,那个是给……同事带的。”

“哦,这样啊!”岚岚眼里闪过失落,徐承见了,有些不落忍,忙道:“你要喜欢就自己留着吧。我——跟她说没买到就是了。”

“那哪儿成啊!”岚岚一边说,一边要从圆圆手上褪下来,“你都答应人家了,咱们这么私扣下来太不地道了。”

见妈妈要把漂亮的手链卸下来,圆圆本来笑眯眯的脸一下子晴转多云,死命护着不肯撒手,岚岚只得来个金蝉脱壳之计,拿好几样小孩子眼馋的糖果去跟她做交易,又用不听话就晚上不给讲故事的后果作威胁,才算勉勉强强地把手链给夺了回来。

岚岚把手链小心地装回盒子里,随口问徐承,“给谁带的呀?”

“……小江。”徐承硬着头皮回答,已经在为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后悔了,他不擅说谎,自忖也没有说谎的动机,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正大光明的一个理由他就是说不出口,仿佛心里真的有鬼似的。

“哦。”岚岚表情平和地把手链盒子塞到徐承平常上班用的包里,避免被圆圆瞅见后反悔什么的,心里却有股小浪潮冷不丁翻了个个儿,因为徐承略带犹疑的口气,她的心里哗啦闪过一个念头,让她浑身激灵了一下,但她很快就用强硬的态度把它打压了下去,勒令自己不要疑神疑鬼,没事找事。

星期一上班,岚岚特别把徐承给同事带的东西用一个专门的马夹袋装好了,放在车后座上,那枚精巧的手链自然也在其中,只不过徐承自己都不记得了。

进办公室没多久,徐承还在开启电脑呢,张谨就笑眯眯地敲门进来了,“老大,我被光荣地委派过来看看有没什么好东西可以大家分享的。”

徐承指了指靠在桌腿上的马夹袋,笑道:“就知道你们的德行,全准备好了!”

“多谢!”张谨脚步轻盈地跃过去,拎起马夹袋就要往外走,徐承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等等!”

“怎么啦?”张谨在门口及时煞住脚步。

“呃,里面有样东西,是……专门给你买的。”徐承干咳了一声道。

张谨美丽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有好几种意味一晃而过,当然,更多的还是喜悦。她退到文件柜边,闷声在马夹袋里翻找,除了吃的,就数那个盒子最显眼,她很容易就找了出来,对着徐承扬手,“是什么?”

“打开看不就知道了?”徐承故作漫不经心地继续操作电脑。

没几秒钟,那条曾经让岚岚欣羡的手链就华丽地展现在张谨眼前,她看了看品牌,立刻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牌子的东西都不便宜。

徐承感觉她慢慢地走向自己,不禁仰起头来,张谨眼里流动的光彩让他觉得她一定是误会了。

果然,她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徐承纤长的手指在下巴处不经意地蹭了蹭,表情谦和而疏离,“不算贵重,只是个小玩意而已,我太太说前一阵太麻烦你,想表达一下谢意。”

张谨眼里蓦地一黯,满心的喜悦立刻荡然无存,怔着说不出话来。

徐承噼里啪啦地打了两行字,再度抬起头来,看见她脸上仿佛有失落的表情,含笑问:“还有什么事吗?”

张谨回过神来,淡淡地说:“没了。”

她转身重新拎起袋子,再面向徐承时,自信的微笑又爬上了面庞,“谢谢!”她也学着徐承那带着明显客套的语气说道。

徐承泛泛地点了点头,注意到她在出去前,把手链盒子小心地塞进了长裤的口袋里。

突然有句老话涌上他的心头,“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真是至理名言。

27. 风波乍起(二)

转眼就入了秋。

岚岚跟老板赵丽文有了一次面对面的交谈,关于Z市办事处今后的走向问题,她的手边还压着一张A4纸,倒扣着,岚岚猜测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那张新的组织架构图,她知道,这通常是老板“动刀子”的前奏,美其名曰是商量,实际上即使她反对,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岚岚,你这两年的表现大家也都看在眼里,不容抹杀。至于你家里的状况,我也很理解,只不过,你也知道,公司从来都是个现实的地方,我们每年的headcount(员工名额)都那么紧,虽然业务量比两年前翻了一番还不止,可要多加哪怕一个人都是很难的事情,要找一堆理由去论证合理性。这就要求咱们的员工必须要有尽心尽力的工作心态,才能完成得了越来越艰巨的任务指标……”

岚岚对暗中运行的一切都有所耳闻,也有相应的心理准备,况且赵丽文归根结底是个好老板,只不过她处事都是从公司的利益出发,是谁说过的,“永远不要妄想跟你的老板交朋友”。

“Maggie,您说的这些我都能理解,我也知道你对我前一阵的工作不太满意,我因为一些私人的原因,很多地方确实做得不太到位。如果是在两年前,今天你跟我谈这番话我会觉得很惶恐,但是现在,在家庭和工作产生冲突时,我只能选择家庭。”岚岚顿了一顿,眼看着老板眼里流露出微微的讶异和一种十分陌生的柔色,“如果你觉得我已经不称职,需要做某些变动的话,我没有意见。”

说完这番话,岚岚觉得心头舒畅了许多,这些日子,她跟赵丽文仿佛在暗中较劲,彼此都不满意对方,然而,一旦把心里的话都剖开来摆在台面上了,她那些怨气也就不复存在了。

良久,赵丽文点了点头,“我也是女人,很能理解你的心情。女人的处境总是这样,在事业和家庭之间面临选择时,不得不牺牲掉其中的一样。”

岚岚觉得眼前的老板一反往日女强人的姿态,变得有些陌生起来。

赵丽文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岚岚,其实你还可以再往上走走的,如果你有精力的话。”有片刻的停顿,仿佛在踯躅继续透露是否合适,最终她还是坦然说了下去,也许被岚岚的那番大实话所感染,“你知道我们公司有个‘领导力培养’计划吧,我今年初就提了你的名。”

岚岚心里一动,这个计划是公司为数不多的几个很有吸引力的项目之一,炙手可热,是绝大多数中低层管理人员心向往之的计划,她没想到赵丽文对自己如此器重,完全颠覆了她对此次面谈的心理期待,心里蓦地涌起一股暖意。

“这个计划为期两年,成员会被委派到公司在世界各地的工厂去做一些指定的项目,毕业之后,你在公司的发展空间会更大,我不知道你现在的状态,是否还会有兴趣?”

只是这么听着,岚岚就已经很心动了,一直以来,她都是属于闷头实干型的人物——这点倒是跟赵丽文初进公司时很像,而且又在远离总部的办事处,压根没想过有机会跻身到那个真正的精英团队里去。

可是,她所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是,一旦她选择接受,她就得完全抛下家里,到了那一步,如果家里再发生什么意外状况,她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面对如此强有力的诱惑和老板殷切的眼神,岚岚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直到会谈结束,赵丽文都没把那张传说中的新组织架构图出示给岚岚看,仅仅嘱咐了她一句,“我的提议,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回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再决定,好吧?”

岚岚没有跟徐承商量,因为她很清楚,让他知道了,也不过是多个人烦恼而已,很多现实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总得有人主动承担,并作出一些牺牲,而这样的牺牲,自然不可能让徐承来做——她不想再一次次突发地给徐承打电话,让他给自己的公事让步,代替自己去照顾女儿或者去娘家跑腿。

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属于家里,岚岚想,那个人只能是自己。

自从给自己明确定位之后,岚岚终于拥有了崭新的生活节奏,她每天按时上下班,在工作时间内认真处理每件事情,但一到点就下班去接女儿,赵丽文打那次谈话后也不再对她步步紧逼,能宽容的地方尽量给她开绿灯,只要她把手上的事都安排妥当,而不再非要她凡事都亲历亲为地紧盯着了。

这种极富有规律的节奏让她跟徐承都大大松了口气。久违的轻快重新回到岚岚身上。

九月是德克的“家庭日”月,按照公司规定,因为员工太多,家庭日活动可以以大部门为单位分批举行。

徐承所在的工程部把活动日定在九月中旬,去湛江边的某个度假村烧烤。那段日子天气很好,日日阳光灿烂,秋高气爽。

徐承没想到岚岚也有兴趣参加,以往他公司有什么活动,她连了解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天气这么好,带圆圆出去透透气,见识见识嘛!而且这小家伙平常老闷在家里,看见个陌生人就皱一小眉头,显得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得让她多接触接触人群了。”岚岚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当然,隐秘的那条她没有说。

徐承琢磨着也没什么不妥,就给她们也报了名。名单一经传阅,不少年轻人都跑来跟他喊稀奇。

“这下好了,可以近距离膜拜师母的光辉形象了。”王超摩拳擦掌。

小江顺手拿文件砸一下他的头,“你这么兴奋干什么,好象久有图谋似的。”

一帮人都说着无伤大雅的笑话,唯有张谨默不作声,低头在电脑前忙碌,神情专注。

活动那天,天气如想象中那样明媚,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也无,纯净得象一张亮闪闪的蜡纸。

徐承一家是最后到聚集地点的,刚在停车场现身,车里就同时探出几个脑袋来,七嘴八舌叫唤他们。

徐承很绅士地扬手朝大巴车挥了挥,跟岚岚一起搀着女儿加快了脚步。三个人每人一顶同色系同图案的遮阳帽,纯白的短袖T恤和一色的蓝色牛仔裤,整齐得象开拔出来的军队一样,只不过队形比较奇特,如音符“1、3、2”般一字排开。

上了车,自然有最好的位置留给他们仨,岚岚一边大方得道谢,一边把女儿安置在靠窗的位置,目光飞快地四下一掠,没有看见张谨。徐承在她们旁边的位子上坐下,隔开一条走廊,身边的空位上堆了好几个旅行背包。

人一齐,车子呼啸着就向目的地飞驰而去。

一路上,不时有同事拿着各色零食前来跟圆圆搭讪,顺带着跟岚岚聊两句。岚岚本身就是很开朗随性的人,跟不熟悉的人说话也很大方,时不时还说上几句俏皮话,没有一点扭捏作态,一下子就赢得了大家的好感。

渐渐地,岚岚才发现张谨不是没来,而是坐在了大巴的最后面,塞着耳机欣赏窗外的风景,表情微含飘忽。

然而,一下车,张谨就一反深沉的姿态,主动走过来跟岚岚他们打招呼,没有称谓,直接说:“你们好!”然后伸手特别揉了揉圆圆细软的头发。

圆圆只僵持了五秒就认出这个美丽的阿姨是谁了,立刻咧着嘴朝她笑,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小贝牙齿。

如此近的距离,岚岚一下子窥见她手腕上那条明晃晃的茶色手链,立刻象被人点住了穴道,一股酸痛的热流直冲脑门,整个人都懵怔住了。

28. 风波乍起(三)

徐承也很快认出了那条手链,心里连连咯噔了好几下,暗恼自己的疏忽。当然,这也怪不得他,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他哪有那么多脑子去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况且,公司在着装方面的要求出奇得苛刻,女职员为了少惹麻烦,上班几乎都不戴任何首饰,他哪里会料到张谨今天会将自己送的手链公然配戴在手腕上招摇过市?!

自然这事也怪不得张谨,是她的东西,她凭什么不能戴?难不成还要向赠与人申请才行?!

太阳尚未爬到头顶,徐承坐在暖融融的草坪上,却感觉脑门那里已经起了一层薄汗。他的紧张并非仅仅因为手链的突兀“面世”,他更怕张谨会跑来向岚岚正儿八经地道谢,毕竟当初他是以岚岚的名义送出去的。如果那样的话,他的面部神经恐怕要遭遇彻底的失衡,不知道该如何给岚岚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谁也怪不得,那到底该怪谁呢?

其实徐承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如此平白无故地往自己头上扯这样一宗麻烦。

在巴西给岚岚选礼物时,无意间瞥到那条看似普通却极具魅力的手链,当时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它很配张谨!于是,他把它买了下来,准备送给张谨,就这样简单。

徐承几乎可以对天发誓,他买这条手链纯粹只是为了表达对张谨的谢意,没有任何其他的杂质掺杂其中。可他无法解释,在被岚岚突然问到的情况下,他会选择含糊其辞而不是将真相和盘托出,当时的情形,很有点鬼上身的意思。

而谎言也不总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的,它会在你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的某一天,出其不意地晃荡出来,小小地戏弄你一下,让你的心脏跳得比往日更强劲些。

所幸张谨并没有那么做,他暗暗舒了口气,偷眼瞄向岚岚,但见她神色淡定地在给女儿喂水,嘴角有一丝蒙娜丽莎般的似笑非笑。

徐承大大放下心来,看来的确是自己多虑了,岚岚未见得也会记得这条手链,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嘛!

不过,受此惊吓后的徐承谨慎了很多,殷勤地伺候在妻儿左右,很快就赢得模范丈夫及模范父亲的好评。

徐承并不知道,他看到的只是表象,岚岚的内心绝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再次预感准确,让她既愤怒且沮丧。

岚岚不是没想过,手链可能是张谨托徐承买的,如果真是那样,她这醋漫金山的心理的确有点太过小家气了。可她气愤的是,为什么徐承就不能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她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回答——“给……同事带的。”那样犹疑的口气,再配合今天亲眼所见的结果,怎能不让岚岚寒心。

可是她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她忍,忍到内出血她也得忍。她倒要看看,这两个人究竟想干些什么!

时间尚早,大多数人在车上也没闲着,一路说笑着顺带把无数零嘴儿填进了肚子,此时饥饿感全无。度假村又有好几处怡人的风景,众人不免四散开来,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有带了运动器具来的找了空旷的地方玩起飞碟来,而更多的人则选择四平八稳躺倒在草坪上,享受秋日阳光的抚慰。

王超目光迷离地望向天空,由衷感慨,“唉,要是能让有钱人包起来该多好,天天可以往这儿一躺,什么都不用操心,不用想!”

小江踢踢他的屁股,“这辈子看来是没戏了,下辈子投宠物吧你!”

有天生闲不住的人已经在江边把烧烤器具铺设开来,人多,要了六七个烤炉和成套的餐具,还有那么多半生不熟的食物要处理,的确有够忙的。

圆圆也带了一套餐具过来,不过是玩具,她拿青草当食物,逐个拨在盘碟里,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请父母吃喝,要照她这么宴请法,岚岚觉得她可以一个星期都不用进食了。

平日里一贯能说会道的杜康今天格外沉默寡言,拿了一罐啤酒默默地喝,身边也有几个同事围着他坐着,不过几乎没人会去开他的玩笑,因为他正面临一场离婚危机。

杜康跟他妻子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了,两人都是单亲家庭,所以格外地有共同语言。成人后,没经过多少纠葛就顺利结了婚。婚后的生活也一直顺风顺水的。

转折起始于他妻子在家中经济地位的节节攀高。她在某家名酒店供职,因为聪明能干,加上机缘也好,结婚后不久就升到了总经理助理的职位,薪水也比杜康高出来近一倍。渐渐地嫌弃起杜康来,三年多了,就是不肯生孩子。两人为此不知道吵过多少回。上个月妻子无意间发现自己怀孕了,竟然没有通知杜康,擅自跑去医院做了人流,还打电话让杜康去接。他一得知真相,气得差点没疯掉,一怒之下冲动地提出了离婚。妻子跑回娘家,不久丈母娘打电话来给杜康,口气很嚣张,“离就离!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了,不也挺好!”

王超保持着躺的姿势,挥手劝他,“离吧离吧,离了再找更好的。”

于灵白了他一眼,“你以为离婚这么容易?他们怎么说也这么多年的感情了。”瞄了瞄杜康落落寡欢的脸,明显能读出他心里的不舍,沉吟着又道:“杜康,我觉得问题还不在你老婆这里,在她妈那儿!哪有自己女儿要离婚,老太太跳出来支持的?!唉,有这么个嫌贫爱富的丈母娘,还真是个麻烦!”

小江也插嘴附和:“我觉得也是,他老婆我见过的,还不错的,估计平常她妈没少给她洗脑子。杜康,你要还想跟你老婆过下去,得先想法子搞定她妈才行!”

众人七嘴八舌地出主意,偏偏王超是个爱多事的,见张谨从烧烤炉那边蹦达过来,扬起嗓子就问她,“小张,现在的女孩子是不都嫌贫爱富啊?要人人都想着嫁有大奔的男人,象我这样的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啊!”

张谨自然明白同事们在聊的是什么,短短几天时间,杜康问题就成了部门里的热点话题了。她跑到自己带的背包跟前翻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很简单啊,如果爱一个人,甭管他是贫是富,是美是丑,跟着他走就是了,如果不爱,找再多理由都是白搭!”

她掏出一罐蜂蜜,捧在手里利索地就走了回去。

张谨的话被岚岚翻来覆去地回味,想要从中找出些可疑的蛛丝马迹来,越琢磨越不是味儿,脸不知不觉僵硬起来。

远远的,烧烤置备义务小组的成员朝着这边闲散的一干人等声嘶力竭地嚷嚷——可以开始烧烤啦!

大家立刻都振作起来,三三两两地起身过去,带出一阵嘻哈有声的风,掩盖住了岚岚本欲发作却始终找不着出口的莫名愠意。

边烤边吃边漫无边际地聊天,时光被奢侈地挥霍,仿佛充裕得用不光。岚岚却怀着难言的心事沉默起来,吃什么都品不出滋味来。

徐承总是把烤好的翅膀、玉米、年糕等物先送到她面前,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很有些忐忑,关切地问:“你怎么不吃啊?”

“你吃吧,我不饿。”她淡淡地说着,把圆圆塞到嘴里的一块年糕给拽了出来,“圆圆少吃点,不消化的。来,妈妈这儿有蛋糕。”

圆圆大约也觉得年糕没什么吃头,顺从地由着母亲扯掉了,目光又落在一块金黄的鸡翅上,眼里满是跃跃欲试的神色。手刚伸出去,就被岚岚阻止了,耐心地告诉她,“这个也不能多吃的。来,圆圆乖,吃蛋糕吧!”

可是圆圆不喜欢吃腻了的蛋糕,而鸡翅的味道是她垂涎的,此时见母亲拿蛋糕来搪塞自己,当即不耐地一拂手,把蛋糕直接拍到了草地上。

身旁的几个徐承的同事见了,不觉笑道:“小姑娘脾气好大。”

岚岚正有火无处发,又冷不丁被女儿摆了一道,一时怒从心头起,拽出她的小屁屁干脆利索地给了两下!

在几秒的静默之后,传来圆圆惊天动地的哭声!

众人瞠目结舌之余,有人用蚁语又念叨了一句,“妈妈的脾气更大。”

徐承很尴尬,他没想到一贯对女儿疼爱有加的岚岚会选择在如此众多的同事面前发飙,眼看圆圆红头涨脸的模样,又心疼又不舍,把她搂过来哄着,圆圆一见有人撑腰,哭得更是梨花带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徐承瞄了瞄妻子的面色,端不好看,也不便多说什么,眼下的情形确实不太妙,他抱着女儿站起来,对岚岚道:“我带她去湖边走走。”

岚岚匀了匀呼吸,僵硬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刚才的确有点小题大做,若是在平时,她会费点时间给女儿做做思想工作,而圆圆基本上算是个乖巧的孩子,不会过分的蛮不讲理。可她没有那么做,她明白,适才的举止给徐承难堪了。

如果此刻有人问她,觉得最难过的事是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是心里憋着猜疑又无可排遣的时候——你无法确定怀疑的事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可要你断然放下疑虑又根本做不到,最后的结果就是随便找个别的事由来发泄。

于灵捧了一杯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奶茶来到岚岚身旁,热情地递了给她,“来,喝这个吧!热的,暖胃。”

岚岚赶忙接过来,连连道谢,于灵便乘势在她身旁坐下,“现在的小孩子都这样,娇惯得不得了,受不了半点委屈。我跟你一样,直脾气,不喜欢惯这毛病,惹毛了就揍!”

岚岚讪讪地,其实她平常不这样。不过这时能有个人过来给自己解解围,她还是感激不尽的。

两个母亲围绕着孩子的话题聊了开去,于灵性格爽朗,倒跟岚岚挺投缘,旁边有几个工程师也渐渐围过来,话题就由孩子转到了企业上边去。Z市有名的外企也就那么几家,大家津津有味地评头品足,交流各自的感受。岚岚觉得心头的积郁逐渐消散开来。

徐承领着女儿走到人工湖边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看着湖里肥硕的大红鱼,高兴地咧嘴而笑,完全忘记了适才的委屈。

“圆圆,大鱼漂亮吗?”身后传来张谨的声音,让徐承陡然心惊,继而嗤笑自己真是神经过敏。

“漂亮!”圆圆直着嗓子嚷。

“来,拿阿姨的面包喂它们,它们一定跟着圆圆走。”张谨笑眯眯地把手里的面包撕了一半递给圆圆,然后又给她作示范,看着成群结队聚拢过来的鱼,圆圆兴奋得小脸都红了。

“怎么躲在这儿啃面包?”徐承笑着调侃她。

“没有啦!”张谨解释着,“刚才看见圆圆哭,本想过去哄她的。”她的话只说了一半就不继续了。

徐承没琢磨过来她下句的意思,还是笑着道:“那怎么没过来,也许圆圆见了你,就不好意思哭了。”

张谨把捻碎的面包屑洒向河面,冲着河水一笑,“怕给你添麻烦呗。”

徐承扬了扬眉,表示不解。

张谨望向他,眼里灼热的光芒让他无法迎视,不得不扭头向着河流远处,河水曲折地向西而行,绕过山麓便蜿蜒不见。

“尊夫人好像不喜欢我。”

徐承心一颤,仿佛一直悬着的一盏铃被人“当”地敲了一下,震耳欲聋。

原来心里的担忧不无道理。

“怎么会。”他尽量让语气平缓,显得漫不经心,“她对你印象挺不错的。”

“言不由衷。”张谨犀利地指出。

徐承有些不悦,皱了皱眉,“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张谨吐吐舌头,却一点都不害怕,“老大,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们——我跟你之间是平等的,我当然有什么说什么啦!再说,”她凑近他一点,注意到他眼里流过一抹紧张之色,不禁微笑起来,“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徐承一时接不上话来,隔了半晌才道:“看来是我把你们惯坏了。”

张谨得意地笑着,圆圆跑到她面前,掂起小脚从她手心里翻找面包残渣,她就把所有的屑一股脑儿倒到她的手掌里,满满一小手,圆圆满意极了。

张谨突然朝徐承扬了扬手上的水晶链,歪着脑袋,俏皮地问他,“这个,真是你太太送的?”岚岚在乍见手链时的异样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也勾起了她的疑惑,所以她当时就把准备要谢的话语给吞了回去。

徐承面色一滞,不理她,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仿佛压根没注意她在说什么,而张谨知道,其实他听得清清楚楚。他这样的反应已经给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是那种见好就收的女孩,没有再追问下去,心里却因为某件事得到了证实而有种饱涨的欣悦。

“阿姨,没有粮食了,大鱼全跑了。”圆圆嘟着嘴跑到她跟前告状。

张谨把她抱起来,“没事,圆圆,咱们玩别的去!”

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盯在她脸上,对这个总有很多点子的阿姨充满了期待。

不远处,有个卖风筝的摊子,花花绿绿的风筝挂了两三排,气势磅礴。

“我们,放风筝去!”张谨握着圆圆的小手,脆脆地说。

那只很神气的蜈蚣风筝放上天的时候,立刻引来众多游客驻足行注目礼,“好家伙,这么大一个风筝放上天得费不少劲吧!”

风筝的倩影自然也落入了岚岚的视野,她带着笑容后知后觉地望向控制风筝的主人,那是一个看起来相当有艺术家气质的中年人,长发须髯,徐徐地往外放线,极富经验。在他的身旁,有三个人很和谐的站立成了一排:徐承,圆圆和张谨。

岚岚的心再次抖了一下,脸上的微笑怎么也撑不住却又不得不撑住。那令她痛恨的一幕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她眼前,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

大多数旁观者都没有岚岚这般敏感,他们起身为风筝喝彩、鼓掌,只有于灵看出了其中的别扭,她貌似不经意地瞥向岚岚,在她脸上捕捉到了如此清晰的愤懑,一下子心如明镜。

在张谨的请求下,艺术家小心地把风筝的控制权转移到她手里,并作了悉心指点,张谨全神贯注地按照他的指导操作,风筝稳稳地停留在高空中。

圆圆握着两个小拳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高高的大蜈蚣,神情比张谨还紧张,嘴里喃喃地叮嘱,“阿姨,小心啊!阿姨!”

徐承很想抱着圆圆立刻回到妻子身边,但他几乎可以肯定,一旦他那么做了,圆圆嚎哭的劲儿一定会比刚才遭岚岚打屁股更甚。

他朝岚岚的方向放眼望去,依稀仿佛看见她低着头,手上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注意力完全不在热闹的这一边。

他还是尝试努力,弯下腰劝女儿,“圆圆,妈妈在等我们呢,咱们回去看看她好不好?”

圆圆使劲摇头,看都不看他,眼里只有美丽的蜈蚣。

徐承长吁一声,只得象木头一样继续杵在原地。

美女放风筝,部门里的几个小伙子都坐不住了,相继跑来,想帮个忙。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的出主意,最后连艺术家都在不知不觉中退场了。

不知哪里吹来一股劲风,张谨只觉得手上一紧,蜈蚣仿佛要摆脱控制似的,手感蓦地沉重,心一慌,便使劲往身边扯,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声音。

“哎,不能拉,快放!放!”

“斜啦!蜈蚣斜啦!小张赶紧往左边跑哇!”

“稳住,别动,先稳住再说!”

在各种相异的意见中,风筝终于承受不住众人的热情,啪地断裂了!美丽的蜈蚣在天空里稍作停留后,开始飘飘悠悠地往下栽。因为放得实在高,它下栽的角度绝对不会是河畔这一群人触手可及的范围,而是直接往半山腰的方向而去,似乎要就此隐没于山林。

最先发出声音来的自然还是圆圆,没有任何悬念的,她又开始大哭了!

张谨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来安慰被自己惹哭了的小朋友,可圆圆是如此的公平,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外人而给几分面子,伤心得眼泪哗啦啦象泄了闸的水似的往外喷,搞得她理屈词穷,手足无措。

还是徐承出了主意,哄着女儿道:“我们再去买个新的好不好?”

圆圆哭声骤缓,但刚才哭得实在猛,岔了气,开始打起嗝来,一边还委委屈屈地说:“我,我还,还要蜈蜈蚣!”

结果蜈蚣风筝已经卖完了。徐承跟张谨面面相觑,眼看圆圆的眼圈眉毛都依次红了起来,在她再次投入下一轮哭闹之前,张谨一咬牙,一跺脚,“圆圆不哭,阿姨给你把风筝找回来!”

徐承很坚决地阻拦,“一个风筝而已,丢就丢了吧,犯不着小题大作,小孩子哭一阵就没事了。”

王超也道:“可不,都跑山里去了,还怎么找啊!”

圆圆气愤地向徐承瞪起滚滚的黑豆眼,眼泪扑扑簌簌地下来,无声无息。

张谨心一软,蹙眉道:“不行!怎么能由着她伤心呢!我去找找看,我们就在河边放的,应该不会落太远。”

徐承拦都拦不住,最后王超跟小江挺身而出,“我们陪小张一起去吧,这边的山野得很,路也不太好走。”

徐承万般无奈,只得再三为女儿的任性抱歉,张谨临走还帮圆圆抹了把泪,笑盈盈地宽慰,“圆圆乖,阿姨很快就给你把蜈蚣找回来啊!”

徐承忐忑而郁闷地带着圆圆回到岚岚身边。

于灵在教岚岚几种编织的式样,她的手袋就是自己拿特殊材料织出来的,岚岚刚才急欲转移注意力,随口夸了几句,于灵便热心地给她上起课来。

圆圆走到岚岚面前,全然忘了刚才跟母亲之间的不愉快,她正一心一意地为那只丢失的风筝伤心,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妈妈。”希望可以得到岚岚的安慰。

岚岚早就不恼她了,事实上,刚才她恼恨的也不真是女儿,此时见她红肿着眼睛,面庞上泪痕未干的小模样,哪里还狠得下心来顶真,一把将圆圆抱到自己膝盖上,掏出面巾纸给她小心地擦拭起来。

于灵问她,“风筝好玩吗?”

圆圆点头,然后小嘴一瘪,“可是丢了。”

岚岚瞟了眼徐承,他立刻解释道:“小江他们找去了。”

其实刚才的混乱她也看见了,但她忍着没过去,怕面对张谨时,自己脸上挂不住,她几乎可以确定那个女孩对徐承怀着某种想法,这种认知象毒蛇一样吞噬着她的心。可她依然无法把她的顾虑和愤怒传达给徐承,因为她是有理智的人,她不想像个泼妇一样为着没有根据的怀疑跟自己深爱的丈夫吵闹,她以前就鄙视这种没脑子的行为。可是,只有真的经历了,她才能体会到那些蛮不讲理的女人的痛苦。

“你怎么不一起去?自己孩子的东西让别人去找,好意思啊?”岚岚波澜不惊地嗔责,她甚至有些惊异于自己的镇定,以前她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这方面的潜能。而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利用这种“言不由衷”的能力。

徐承其实是很想去的,一方面正如岚岚所言,自己孩子的事情,却让别人来操心,可他怕岚岚误会,至于误会什么,他没敢深想,那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在三个人的心上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刚才在河边被张谨点了一下,已经掀起涟漪。另一方面这座山虽然位于度假村境内,却是跟村外绵延起伏的山脉相连着的,而且道路迂回曲折,很容易就转晕了头,越走越深。万一遇到歹人或者小野兽之类的,也足够让人心惊肉跳的,好在有两个小伙子陪着张谨一起去,大概也出不了什么事儿。

徐承不好将心里的一番思量如实说出口,只是揉揉圆圆的脑袋,半是叹气半是无奈地道:“还不是这小丫头闹得,丢了就丢了呗,还非要!”

于灵一拍大腿,她是看似最轻松的人之一,大大咧咧地说:“这种小事还要James亲自去办呀!真是!让年轻人多跑跑好了,平常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哈哈!”

她边说边站了起来,人家夫妻团聚,没她什么事,先撤了,走之前,有点小小的佩服岚岚,明明看着挺憋屈的,居然一丝都不流露出来,够有城府!

下午五点是返程的集合时间。

两点五十分,小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还有俩人呢?” 司机问。

“哟,王超陪小张往东面找的,我往西面,说好了集合前不管找没找着都得往回走,怎么,他们还没下来?”

五分钟后,王超跑回来了。小江一见只有他一人,赶紧问:“张谨呢?”

王超也是一脸惊讶,“她没下来吗?我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她先下来的呀!”

徐承也紧张起来,脸一下子绷紧,沉声道:“你们怎么回事?居然让一个女孩子在山里瞎转悠?!”

岚岚也顾不得捻酸吃醋了,一下子着急起来,这事毕竟是因圆圆而起,万一张谨有什么意外,他们怎么担当得起?!

徐承先拨了张谨的手机,没有信号,说明她已经进山很深了。王超跟小江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好在天还亮堂堂的,他们当即表示回去找,另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同事也站出来说一同前往。

岚岚推推徐承,“你也去吧。”

徐承这次没再推让,他已经心急如焚,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在天黑之前把张谨找回来。

二十五分钟后,徐承在半山腰的一条已经干涸的沟渠里觅到了张谨,她埋着头正在拨弄手机,听到头顶有树枝晃动的声音,立刻警惕地瞪起了眼睛,直到看清是徐承,才闭上眼睛长舒了口气。高高在上的徐承与她作出了完全相同的反应。

沟渠不高,拦在及腰的部位,用手一撑应该可以爬上来,但张谨迟迟不动,徐承就猜到可能是出状况了。

果然,她指指自己的脚,又指了指正上方的一块太湖石,“刚才爬上去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了,把脚给扭到了。”

徐承不知道是该夸她认真,还是该骂她愚蠢,重重呼出一口气,隐忍地蹲下身子,向她伸出手去。

张谨毫不扭捏地回握住他的手,凭借他的力量,用力撑了上来,但因为左足不得劲,用力点地之下,立刻吃痛地低唤了一声,若不是徐承及时兜住她的腰,铁定又得摔下去。

助她爬上来之后,徐承飞快地松开了她,同时,心头因为过度担心而积聚的恼意也一股脑儿爆发了出来:“你几岁啊?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以为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晃荡很好玩是不是?你看看这石头,你看看有多高,有多危险,万一我没找到你,怎么办?你说,啊?!”

他从来没对哪个下属发过这么大的火,张谨一时也有点发懵,咬着唇,呆呆地看着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眼里竟有水光莹动。

吼完了,见张谨脸上露出的无措表情,徐承的心又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他其实是色厉内荏,当然明白这事不能完全怪张谨,她怎么说也是一番好意,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控制不住。

“走吧。”他闷闷地说,在前面先迈步开来。

走了小一段,发现身后没动静,一回头,见张谨可怜兮兮地停留在原地,也不敢唤他,这才想起来她的腿崴了,只得又原路返回过来。

他在她面前踯躅了片刻,突然一狠心,背朝着她,半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张谨大概还为他刚才的态度耿耿于怀,心里溢满了委屈,所以迟迟不肯动弹。

徐承直起腰,回过身来望着她,低声道:“对不起,是我没道理。不该对你凶,我只是担心你……”

张谨别过脸去,透过苍翠的树木的缝隙,能够看见太阳一点点地往下爬,流露出夕阳独有的遗憾,她深吸了口气,仿佛在调节着什么,徐承耐心地等她。

她终于把脸扭了过来,面庞上所有委屈的痕迹都抹得一干二净了,甚至还对徐承笑了笑,“不能就这么走了,总得把风筝给带回去呀。否则也太对不起我这条腿了。”

徐承很难否认,他最欣赏张谨的一点就是她的干脆利落,当然,对于她的执着,他保留意见。

抬头看去,大石上方的一棵密如伞状的树间,可以依稀看出风筝的形状,刚才张谨就是因为看见了它太过高兴以至于忘记了自身的危险。

徐承不欲与她多作无谓的争辩,况且刚才他撒气时她一点顶撞的意思都没有,搞得他也挺不好意思的。他向四下里打量,很快找来一根半枯的树枝,朝上捅了捅,大致能够到,但要把蜈蚣勾下来显然不是易事。

“别把它的身体弄破啊!”张谨还在旁边好心地提醒。

徐承又搬来几块凹凹叠叠的石头,垒在一起垫脚,他没有爬那块肇事的巨石,万一两人都挂了,那真能成公司的年度笑话了。

一边忙活,一边恨恨地想,回去非刮圆圆一顿屁股不可,瞧她惹的这一系列的麻烦!

把风筝拿下又是十分钟后的事情了,徐承真的急起来,“得赶紧下去了,再不走,他们非报警不可。”

就这样,张谨手里拖着风筝,徐承背着她,默默地下山而去。

其实下山远比上山要难走,尤其肩上还负着个人,张谨虽苗条,毕竟也是个大人,徐承以没走几步已经微感吃力。

软而热的呼吸时不时拂向他的脖颈,让他禁不住心旌摇曳,空气里难免有一丝极其微妙的紧致感。他不得不屏息凝神,集中注意力在脚下曲折的山路上。

徐承不怎么抽烟,所以没有很多男人身上那种难闻的烟味儿,他也从来不擦香水,飘入张谨鼻息的是一股混合了沐浴露和须后水的清爽香气,还有他所特有的男子气息,张谨心醉而恍惚地想,这不就是自己寻觅过很久的那个人么?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心田就涌入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也许因为明知彼此是不可能了,所以才会更加执着地确定自己的那份秘而不宣的感情。她一直都喜欢悲剧故事里那一抹绝望到震撼的色彩。

可生活毕竟不是戏剧,如果谁要是把他们弄混了,到头来吃苦的只能是自己,这一点,张谨却从未有过深切体会。

“James。”

“嗯?”徐承正大口地喘气,已经快到山脚了,他正考虑着在哪儿把张谨放下来合适。

“其实,我刚才坐在那儿就在想,会不会第一个找到我的人是你……还真被我猜对了。”

徐承停下脚步,把她往上挪了挪,没说话。

他能找到她,不过是多动了动脑筋而已,而不是象其他人那样一头扎进来乱闯。他在王超说的跟她分开的三岔口仔细判断过,有一条道是王超走的,另一条是下山的路,右手还有一条小道,张谨没下山,那么肯定就是沿着那条路走了,大约是不甘心无功而返。

小道走了没多久,就分成了两股,象字母“Y”那样蜿蜒远去。凭着记忆,他能断定风筝坠落的区域应该在左边的方向,况且如果走右边的道儿,那无疑又是一条下山的路,她应该也不会选。一路停停走走,万幸的是,他终于还是找到了她。

“你试试给小江个电话,告诉他们已经下山了,免得他们着急。”徐承近乎冷淡地吩咐,不去理会她仿佛含着别样意味的话头,他当然明白,那种话还是不接茬得好。

他们已经走出密林区,手机恢复了信号,小江他们在那一头终于松了口气,尤其是王超,还奋战在山间小道上,因为丢失了张谨,正懊悔得不知如何是好。

终于能眺望到他们的旅行大巴了,徐承心头的一块石头重重落了下来,刚才进山时,天知道他是怀着怎样惶惧和沮丧的心情。

他选了块平坦的地方,放下张谨,明知对她来说有困难,还是不得不艰难地询问,“你……能自己走么?”

张谨怔了一下,很快明白他在顾虑什么,当下也只是笑了一笑,点点头,“可以。”

她疏离的隐忍里含了一丝倔犟,徐承知道一定是自己刚才故意装不懂她的话而未加理会让她失了颜面,不禁在心里苦笑,她对自己有好感,他当然能感觉得到,可他能怎么办?难道要他纵容她的感情,甚至与她不知轻重地调情?也许有的人会乐于享受这种免费的暧昧,可他做不出来。

可以看得出,她是忍着怎样的疼痛在往前走路的,嘴里嘶着气,却没有向徐承抱怨过一句,他拎着那只灰头土脸的风筝,默默伴随在她身边,谨慎而小心地在适度的距离之外保护着她。

在她终于承受不住要倒下去的时候,徐承再次出手,挽住了她的纤腰。她仰望着他,而他头冲下俯视,四目相对,空气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噼里啪啦撕裂开来,暮霭正悄然蔓延过来,无声无息,象敛住锐气向前匍匐的伏兵。

其实只有几秒而已——尽管那几秒时间对不远处的岚岚来说已经长得有如一个世纪,然而,那一瞬间她象被利剑再次贯穿,一下子痛彻心扉!

疼痛如火如荼地侵袭进她每一个毛孔,在这秋意醇厚的黄昏里,吞噬着她本就犹疑不定的心。

“徐承!”她终于忍不住唤了出来,嗓音里难掩震颤与嘶哑。

她其实可以不这样做的,她完全可以静静地等在一边,然后揭晓她心中的疑团。可她不愿意那样。

她知道,一旦徐承真的把持不住而吻了下去,那么,他们之间肯定就彻底完蛋了!

她不会容忍一个用情不专的丈夫,这是无可商量的底线。

可是,她对他的感情根本就未退却过,如果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会痛苦一辈子。

于是,在她认为的千钧一发之际,她选择了阻止。

徐承猝然扭头,看见背着光站立在某棵树下的妻子,眼里写满了惊痛与怨愤,他的心猛然间揪到了一起。

29. 没有“如果”

经过那一番找风筝的折腾,人人都在焦急的等待中耗到精疲力竭,回去的路上,不少人没等车开出边郊就已经昏昏欲睡了。

岚岚默默地看着蜷缩在怀里早已睡熟的女儿,思绪却象被武林高手以醇厚内力猛击了一掌,外形看起来尚且完好无损,内里实则分崩离析。

徐承就坐在她身边,然而,谁也没有交谈的欲望。刚才在山脚被她骤然撞见的一幕把他惊出了一身汗,心里懊恼到无以复加,他千防万防,不为别的,就是怕妻子多心,结果还是防不胜防。幸而岚岚没有作出什么惊人之举,但他仍看得出来,她已经克制到了极致。

岚岚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是因为她担心丈夫——或者说她担心徐承跟张谨两个人。当得知是徐承找到的张谨时,她那原本被着急强压下去的疑虑再度浮了起来,心里咚咚如战鼓擂,她拔腿就往最近的山脚跑,仿佛赶着去阻止什么——结果,她确实也阻止了什么。

在她后面赶来的是小江等人,当然,他们走得慢,自是错过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徐承象扔烫手山芋似的把张谨扔给了小江,自己则奔到妻子身旁,心惊胆战地等着她发飙,凭他的直觉,以岚岚的脾气,这场暴风骤雨迟早会来。

可是没有,她保持着沉默,也许仅仅是为了给他面子,而徐承明白,沉默往往比爆发更为可怕。

这种沉默直到夜深人静,两人不得不直面这个白天避而不谈却实际存在的严重问题时才正式爆发。彼时,圆圆已酣畅入睡,沐浴完的徐承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观赏体育频道转播的某场球赛。他的心思全然不在电视里,而是一心一意等着还在盥洗室洗澡的岚岚出来,他们必须好好谈谈了。

花洒下闭着眼睛享受温水抚慰的岚岚没有象往日那样体会到放松的感觉。本应是休闲的一天,却比平常任何一日过得都累。

结婚近三年,第一次觉得有点心灰意冷,就好比两个说好要共患难的人,一个倾心掏出了所有,却在不久之后发现另一个居然还私藏了宝贝!那种寒心没有深历其中的人恐怕很难体会得到。可她沉默不是因为在酝酿爆发,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事。

她当然不想失去徐承,一点儿也不想,她那么爱他,视他为自己的所有,在这个流行叫“粉丝”的年代,她时常会开玩笑说自己是“徐粉”。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离他而去。

然而,生活中永远充满变数,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

揉着半干的头发走出来,眼睛的余光可以扫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徐承,她驻足,有片刻的犹豫,是自己主动还是等他先开口。

终于,徐承先开口了,“岚岚!”

她侧身向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有事?”

徐承望着她,低声问,“我们,谈谈?”口气谨慎。

这本也是岚岚的意思——理智地,开诚布公地把事情谈清楚,可一旦开口,才发现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仿佛理智与情绪在相悖而行。

她听到自己冷冷的声音在说:“有什么可谈的?难道你白天还没表演够么?”

徐承隐忍地蹙眉,“你什么意思?”

久违的烦躁就此卷上心头。这种熟悉的感觉是他在与俞蕾相处时常常体会到的。他可以对某个技术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然而,一涉及感情问题,总显得说不清道不明,明明心里想的一回事,表达出来仿佛却成了另一种涵义,于是越弄越拧。

岚岚夸张地笑,“哈,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徐承静默了一下,“因为张谨?”

岚岚嘴角噙了一丝冷笑,心里却远比那更冷,“你看,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知道是为她,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我跟她之间……”

岚岚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了,双眸却咄咄逼人,似要喷出火来,声音却因为激愤反而压得低了下来,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栗,“你想说你们之间很清白是不是?你想说你对她什么想法都没有是不是?”

泪意还是不争气地氲湿了眼眶,她稍稍仰起头,不让它们成形,她还有话没讲完。

“徐承!你别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当傻子好不好?不要告诉我她跟你一样没想法,如果是我,我不会选择在别人老婆不在的时候去登堂入室!也不要告诉我你对她的企图一点都不知情!今天在山脚下,如果不是我叫了你一声,你是不是已经……”她咬着唇没有说下去,“你们——真让我恶心!”她狠狠地说。

最后那句话她不该说出来的,可是她没忍住。

徐承呼地站了起来,呼吸骤然间紊乱,他觉得自己被逼到了墙角!

一整天,他都陪着小心在周旋,仿佛怀揣着数枚鸡蛋走钢丝,唯恐一不小心就掉落下去,可最终,手里的鸡蛋不仅没有护住,悉数摔得粉碎,连带他自己也从钢丝上跌落了下来!

“赵岚岚!”他忍无可忍,“那你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她对我有好感,难道是我的错?!是不是我要在自己脸上贴个‘女性勿近’的标签你才满意?!”

岚岚错愕地望着爆发中的徐承,眼前很快模糊一片,她重重地点头,“对!你没有错,你允许她进入我们的私人空间你没有错!你让她照顾我的女儿,你也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太小气!我太多疑!你满意了吧?”她用一双泪眼瞪着徐承,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她冲着他嚷:“你满意了没有?!”

岚岚眸中的湿润唤醒了因憋闷而陷入震怒的徐承,他的心蓦地软下来,他最见不得女人哭,尤其是自己深爱的女人,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想伸手去拉她,“岚岚——”

而岚岚已经如一阵风似的刮进了卧室!

徐承讷讷地站在原地,适才还如饱涨的皮球一般鼓起的怒意早已谢败下来,他怔怔地想,难道自己真的没错吗?

他错在没有坚决地抵制住张谨那对他显而易见的好感,也许因为她的美貌很难让男人对她开口说“不”,更何况她从不索取,只一味给予,谁会忍心拒绝如此好意呢?

人总是心存侥幸,在冒险的边缘徘徊,以为在享受完暧昧的滋味后仍可以全身而退,却发现事态往往会朝与人意愿相反的一方发展,且一击中的。

此时,岚岚的委屈终于令他意识到,也许之前对张谨所设的底线的确过低了。

他走到岚岚的卧室门口,抬手按下把手,可是门没开,岚岚在里面反锁住了。

躺在女儿身边的岚岚此时已哭成一个泪人,为了不惊醒甜梦中的圆圆,她不得不咬着浴巾的一角不让自己大放悲声,可是静默的空气中,那一声声抽泣的凝噎依然如此刺耳,散发着悲哀。

她终于没能够理智地处理这场家庭危机,她的表现跟任何一个世俗的普通女子毫无区别,一样的没有头脑,除了哭诉,别无其他手腕!

但直到此时,她方才明白,惟有象这样倾性发泄一番,才有可能排遣掉心头的积郁,毕竟女强人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徐承在敲门,先是缓慢而有节奏的,她没有起身去开,赌气躺着,虽是无声的流泪,盛满废气的心田终究还是松快了一些。

“岚岚,快开门!”徐承在门口轻唤,语声焦灼,加大了力度叩门,他是真的着了急。

圆圆终于被这不时传来的细碎反复的嘈杂声所惊扰,小小的身子扭了几扭,眉头攒到了一处,嘴里含混地叫唤,“妈妈——”

岚岚赶紧伸手拍拍她的腿以示宽慰,看见她无力地睁了睁眼,瞄到母亲就在近前,遂又放心睡去。

“岚岚,你别这样,快把门打开,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谈,不行吗?”门外的徐承兀自擂着门,声响越弄越大,语气里微含哀求。他已经顾不上会否吵醒女儿,唯一的念头就是要见到岚岚,想办法消除她心头的疑虑,他习惯了那个活泼开朗对自己心无旁羁的那个岚岚,而今晚的岚岚,不仅让他陌生,还有难以名状的惶恐。

门终于开了,眼睛红红的岚岚僵直着身子站在他面前,目光哀怨地盯着他。

徐承一阵欣喜,“岚岚!”这次他没容她挣扎,一把将她紧拥入怀,喃喃低语,“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岚岚的脸被紧压在他的胸膛上,他的道歉和脸上显而易见的无措彻底软话了她,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又瞬间被他的衣襟所吸收,徐承胸前的睡衣被晕开了一滩暗柔的水渍,无声诉说着她的委屈。

“你知道……我,我看见你们两个在一起,那,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有多难过么?那个时候你想到过我没有?”她边哭还是边忍不住哀怨地控诉。

徐承一味搂着她,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伤心了……”他听任她在自己怀里泣不成声,心里同样的酸楚和委屈。

“岚岚,我们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明明爱着对方的么?为什么会如此脆弱,如此不信任对方?”可是,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他怕横生枝节。也许现代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脆弱和不堪一击,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

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应该做些什么来预防今后再发生类似的麻烦了。

之所以选这家西餐厅,是因为这里离德克比较远,不会遇上熟悉的人而感到尴尬,且环境和私密性都很不错。

菜是徐承点的,张谨从没来过,对这里的口味不熟悉,所以全由徐承代为作主了。她喝着刚呈上来的柠檬水,好奇地睁大眼睛观望室内别具一格的布置,然而,更大的好奇在她心里,因为徐承没有任何预兆地在大中午把她拽出来开小灶,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至于是哪方面的,她不敢乱加猜测,心里却为此感到难以抑制的兴奋,仿佛期待已久的某件事即将拉开帷幕。

“你来德克多久了?”徐承阖上菜谱递给侍应生的同时问了张谨一句,完全是上司的口吻。

张谨眨了眨眼,想都没想就回答:“一百八十七天——六个月零六天。”

徐承笑了,“记性不错。”

“重大的日子我都记得很牢。”张谨巧笑嫣然。

徐承端起杯子,停留在唇边,不急着喝,又问:“对现状满意吗?”

张谨歪着头思索了一下,半开玩笑地反问:“如果不满意,我有选择的余地吗?”

事实上,无论在哪家公司,一个小小的部门助理几乎对任何一个职场新人来说都不过是块跳板,迟早要谋求到更高的位子上去,至少在他们自己看来。

“对采购部有没有兴趣?”徐承把杯子搁回桌上,用手缓缓转动杯身,显得漫不经心。

“嗯?”张谨警觉起来,“什么意思?”从通常意义上来讲,企业采购部的职位基本算得上是肥缺,外企自然也不例外。

“采购部的经理Lucia前两天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推荐,他们走掉了一个Buyer(采购员),想从公司内部调剂,要求是细心、有头脑的女孩子,我觉得你很适合。”

徐承说完,平和的目光凝视在张谨脸上,却没有看到预期中的喜悦的反应。

张谨学着他的样子开始转动水杯,却没有他那样悠闲笃定,略显凌乱的节奏反衬出她内心的挣扎。

她慢悠悠地开口,说的话却是一针见血,“突然想把我调走……是不是因为你太太的关系?”

徐承凝在她面庞上的目光蓦地一滞,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她此刻这种自以为是的口吻和故作老成的态度,他觉得女孩子还是娇憨一点比较可爱。

“你想多了,不过是想给你个机会而已。”

张谨却不肯放松,“是么?如果真这么简单,为什么不能在公司里说?而要跑到这里来?”她的口气很冲,在此之前,她有过两种截然不同的预感,也深知负面的那个预感可能性更大一些,但真的证实了,还是难掩失落。

徐承静静地注视着她,他还是低估了她——她的内心远比外表要彪悍。

“James。”张谨迎视着他的目光,一点都没有闪躲的意思,“其实那天在度假村,我就已经感觉出来你太太对我的敌意了。甚至更早——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是女孩子,很能体会那种感觉,你用不着瞒我。”

一股陌生的反感从内心深处油然而起,徐承不禁皱眉,“你既然都清楚,为什么还要加深她的误会?”一想起岚岚失控的那个夜晚以及他心惊胆寒的心情,他就没好气。

张谨耸了耸肩,幅度过大,显得有点夸张,“你还不明白么?因为我喜欢你。”

徐承没料到她这么大胆,一时被噎在了那里,目光生硬地调转开来。

恰在此时,他们点的餐上来了,好歹解掉些许尴尬。

张谨对着那盘子蟹黄饭一点胃口皆无,手心里沁满了汗,这么赤裸裸地表白,不是不紧张的。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料到会这样大胆。她只是有些愤恨,突然窥见一丝希望,还没来得及拽在手里就已然破灭。年轻的人既可以拥有一切又可以一无所有,全在一念之间。

对面的徐承也丝毫感觉不到饥饿,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如果我是你,对于没有可能的事,绝不会说出来。”

张谨其实已经后悔了,冲动是魔鬼!可她不愿意让这种情绪在此时此刻,在他面前流露出来。

她强撑起一个倔犟的笑容道:“说出来也许没希望,但如果不说,肯定一点机会都没有。”

徐承为她这句话所震动,他们的确有着太多的不同。他脸上的镇定从容就此打散,这让张谨感觉舒服了不少,仿佛在这场无声的较量里,她终于占了上风。

“问你个问题。”她浅笑盈盈地向着他。

“什么?”他则面无表情。

“如果我们遇见的时候,你还没结婚,你……会不会选择我?”她想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为什么不问个彻底?

徐承断然道:“你觉得做这种无谓的假设有意义吗?”

“我觉得有。”她笑得很无赖。

徐承开始感到无力,苦笑起来,“象我这样的男人多的是,街上一抓一大把,你这又是何必?”

张谨笑起来,“哦,是吗?那你帮我抓两个来看看!”这样的说笑却让她的眼神无端黯淡下来。

她承认他说得也许有道理,可谁让她第一个就遇上了他呢?

也许因为家庭的关系,张谨是个早熟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她也曾做过灰姑娘的幻梦,然而长大一点就明白,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灰姑娘,还有些灰姑娘,好不容易爱情得以成全,却无法有始有终地保全。越是美丽的东西,越容易破碎。

即使张谨有着傲人的容貌,也无法阻挡她成为一个现实的、且有头脑的孩子,她不求富贵浮云,只愿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徐承符合她对所向往的男士的大部分标准:理性聪明、亲切随和、不张扬、不急躁、还带着一点不可或缺的幽默感。这些淡然的气质在她觑见他第一眼时就在心头扎下了根,他唯一的缺点却是最致命的——已婚。

似乎每个人该承受的磨砺,再怎么规避都是避不掉的,除此之外,张谨找不出第二条解释。

“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吗?”张谨幽然问。

徐承瞥了她一眼,“因为有难度?”

虽然有点沮丧,她还是被逗乐了,当然明白他所指的是已婚那件事。

她摇头,“因为……你跟我爸爸,一点儿也不像。”

徐承挑了挑眉,不解地望着她,大多数女孩不是都很崇拜自己的父亲的么?

张谨把目光投向遥远的某一点,她的眼前浮现出来的是久未谋面的父亲那张因为酗酒而显得常年通红且总是带着某种警觉的粗糙面庞,眼睛逐渐聚焦,面前的徐承有一张永远清爽闲适的脸,她在心底喟然叹息。

“我爸脾气不好,从小就以揍我为乐,有时也会打我妈。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我们是那样彼此讨厌,有时候我恨起他来,连杀了他的心都有。”

虽然已经是许久前的情绪了,说出口来时,那段黯然无望的时光还是象一片阴云似的笼罩了回来,那感觉她实在太熟悉了,仿佛生下来就铭刻在血液里似的。

“可是妈妈跟我说,他就是我的父亲,如假包换。”她脸上的笑渗进一些嘲弄和无奈,跟她的年纪极不相符,“所以,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将来要么不嫁人,如果一定要嫁,绝不找象他那样的男人,不重蹈我妈妈的覆辙。”

徐承静静地听着,眸中是隐藏的震惊和同情,他的确从来不知道张谨的家境是怎样的,即使现在听来,也很难想象,在他的概念里,这样娇艳生动的女孩只有跟幸福、快乐这些字眼才般配,就连她对自己的表白,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小女孩般的任性所致。却没料到她心里还藏着她完全陌生的一块领地。

张谨见他不说话,故作俏皮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一下,“怎么,被我吓着了?放心吧,我不会怎么样你的。”

徐承啼笑皆非,“世道真是变了,以前这种台词好像只是男人的专利。”

张谨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可不,世道是变了。女人越来越胆大,男人却越来越萎缩。对了,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什么?”

张谨朝他扬了扬下巴,很有些男性的不羁之气,“就是那个‘如果’啊!”

徐承醒悟,未加思索便道:“没有‘如果’——我很爱我太太。”

中午的时间毕竟仓促,但对徐承来说,这点时间用在跟张谨说明上恰到好处,意思点明即可,无须给予太多借口和聆听太多辩白。

只是他没想到结果会是如此——谈判不仅没有达到疏离的目的,反而好似将彼此又拉近了一步,当然,这种距离的缩短非指在感情上,而是在某种相互理解的精神层面,张谨的确比同龄人要成熟,甚至——在思想上,也许比年长她几岁的岚岚更成熟一些。所以他们能够理性而深入地交换意见。跟岚岚,徐承用的手段通常只能是哄。

不过,凭心而论,徐承还是对张谨这样的女孩喜欢不起来,太精明的女子让他觉得心累,也许是因为前车之鉴——张谨让他想到了俞蕾。

“其实你这样对我也没错。”张谨在用完餐喝咖啡的时候这样说,“如果你真的因为我的关系抛弃了糟糠之妻,那么你在心目中的完美形象就算破坏掉了——我不会喜欢一个始乱终弃的男人。”

徐承对她的理论感到有趣且好笑,“不觉得有矛盾?”

“很偏执,是吗?”张谨笑得既无奈又自傲,“我就是矛盾的混合体,就像癌症那样,治不好了。有人说,象我这种性格最适合当艺术家,哈哈!”

他们离开的时候在门口迎头撞上了富大明。

徐承跟他一照面,他就立刻眼睛一亮,上来跟他打招呼,“今天休假?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这一出现,才让徐承联想起来,他之所以对这家餐厅熟悉是因为单身的时候跟富大明来过好几次,没想到这么巧,又撞上他。

“跟……同事出来吃饭。”徐承尽量坦然,虽然对于富大明,他倒没有什么好忌讳的,终究还是有些不自然。

富大明瞅了瞅张谨,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用力拍拍徐承的肩,笑得别有深意,“我有客人,不跟你多聊,有时间再找你。”

富大明是个什么都藏不得、搁不住的人——那天晚上他就给徐承打电话,邀他出来喝一杯聊聊天。徐承清楚他一定是因为白天的事迫不及待想找自己了解内幕,某些时候,男人的八卦心理丝毫不亚于女性。

他不是特别想去,一听他拿腔捏调的架势就能猜测出他想干什么,于是眼睛睃着陪女儿搭积木的岚岚找借口,“太晚了,还是改天吧。”

富大明不依不饶,“怎么着,还怕我吃了你啊!咱都有多久没见面了!少废话,乘我今晚有空,赶紧给我出来,否则——”后面是几声奸笑。

徐承又好气又好笑,还没来得及回上一句,就听身旁的岚岚问他,“谁啊?”

徐承赶紧把手机拉开点距离,轻声对岚岚道,““富大明。”

“找你干嘛呢?”

“喝酒。”

“那你就去呗。”岚岚闲闲地说。

徐承一怔,这还是岚岚头一回如此大方,主动“赶”他出去跟朋友厮混,以往他只要一到家,她就会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哪怕她就是在那里陪圆圆游戏,也非得他在旁边看着才安心。徐承为此也少了相当一部分的社交活动,好在他本不是喜欢热闹的人,宅在家里看书上网陪妻女并不觉得无聊。饶是如此,无奈起来,他也会敲着岚岚的头骂她是“黏人虫。”

富大明还在电话那头没完没了地叫唤,“怎么说啊?来不来?还得请示啊?批了吗?”

徐承便道:“那……行,我这就过去。你在哪儿……”

看见父亲在玄关处换鞋,圆圆奶声奶气地问岚岚,“爸爸去哪儿?”

“泡吧。”岚岚随手放了块拱桥状的积木在已经垒得很高的建筑上,没怎么细想就答。

圆圆不懂什么是“泡吧”,缠着她反复地问,搞得她很后悔,小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肚子里估计都会攒上一万个“为什么”,家长也不容易当,稍不留神就要挨“考。”

“爸爸出去一下,圆圆在家乖点儿,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临出门,徐承跟岚岚打完招呼又习惯性地叮嘱女儿,看着女儿的小脑瓜点了几下才放心出去。

在楼梯口,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不知不觉间,原来他也开始走向婆婆妈妈了,他摇摇头,又哑然失笑。

很奇怪的现象,会对平常做惯了的事驻足回味,而不再是行色匆匆地朝着某个目的地行走。

其实不止是他,岚岚最近也有这种迹象,偶尔空闲下来,她就会使劲回忆这三年婚姻生活中的细节,想找出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这一切的诱因毫无疑问是由于张谨的出现。

在此之前,岚岚觉得她的生活无一不是圆满而快乐的,尽管父亲遭遇的不幸曾令她一度心力憔悴,但因为有徐承在,还有可爱的女儿陪着,她的心是充实的,即使劳碌,那也是尘世间平凡幸福的一种折射。

然而,现在她不敢这么认为了。那天跟徐承撕破脸吵架的风波虽然早已平息,却犹如一个完美瓷花瓶上的一道裂痕,哪怕细得看不清,可终究还是存在,至少在她心里是这么认为的。她于是开始不自信。

可是她琢磨不透这变故产生的原因,事实上,现实里的很多问题也都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正确答案的,有些,甚至可能永远没有答案。

“那就给彼此一些空间吧。”她暗暗地想,安慰着自己,“也许我的确太黏着他了,过犹不及。”

不是说距离产生美么?她跟徐承之间,现在完全是零距离,又何来美感可言?

富大明果然没有放过这么好的可以调侃徐承的机会,在他眼里,徐承滑如泥鳅,总是把自己遮掩得太好。他摇晃着杯子里的拉格布林,这是一种纯麦芽威士忌,喝了好多年了,是他的最爱,“我不信你们只是同事那么简单,咱都是过来人了,我一看她瞅你那眼神就知道你俩准有事儿!嘿嘿!大兄弟,别瞒我啦!”

徐承啜着一杯黑啤,因为心里早有准备,倒也不恼,“这么说,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肯定!”富大明言之凿凿,“所以,你最好给我从实招来。”

徐承苦笑,反过来问他,“依你看,我们象是怎么回事?”

富大明左右端详着他,然后道:“你我不敢说,那女孩子可绝不是省油的灯。你要想过太平日子,最好少沾她为妙。”

徐承不得不佩服富大明的眼力,也难怪,他常年混在生意场上,可谓阅人无数,而张谨也算不得那种心机很深的女孩。

富大明揣度他的神色,笑嘻嘻地说:“被我说中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长得不错,而且看着有股邪魅的劲儿,男人要想不动心很难啊!”

徐承没接他的茬儿,突然问:“大明,你跟嫂子这么些年闹过危机没有?”

富大明吞下一口酒,醇香绵软,他陶醉地眯起了眼睛,眸中也因为他这句问话有了些许感慨,“怎么可能没有。”顿一顿又补充一句,“哪对夫妻没有!”

徐承扭头看着他。

富大明把半杯子酒朝他扬了扬,“知道我为什么老喝这种酒吗?初上口时很浓烈,反复磨合之后,不仅适应,而且上瘾,到了一定的时候非喝不可,跟一日三餐似的。但是,时间久了,老喝这个也觉得腻歪,不再象刚开始那样钟情于它,因为习惯了它的味道,就不会再觉得刺激。有那么一阵,我忽然想换别的口味试试,你猜怎么着?”

徐承笑:“我不是酒鬼,不知道。”

富大明又美美地呷上一口,继续慢悠悠地演说,“每个新品种一开始喝着都让我挺满意的,但禁不住时间的考验啊!总好像少了点什么,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最后,我又喝上了拉格布林,心里终于又舒坦了,浑身的零件又都摆对地方啦!”他把酒杯往桌子上一顿,郑重其事的脸上透出世故的狡黠,“夫妻其实就跟喝威士忌一样,它得对得上卯儿。这种感觉很微妙,我不是文化人,说不好,老弟,你明白我意思吗?”

徐承若有所思地听着,缓缓回答:“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但同时也让人心安。”

富大明拍拍他的肩,表示赞同,“说得对!所以,我可以在很多事情上折腾,但从来不在酒和女人的事上乱来,就是要求个心安,换来换去的没意思!你听我的,可千万别乱了阵脚,记住,贪婪是原罪啊!”

徐承笑起来,“你今天是不是特满足?成天跟别人花天酒地,跑我这儿当耶稣来了!”

“哎!你别狗咬吕洞宾好不好?我可是说正经的。你想啊,你跟俞蕾三年了都没能修成正果,跟赵岚岚相识一年就奉子成婚,这是什么?这就是缘分啊!”

徐承也收起了玩笑的嘴脸,把前几天跟岚岚闹得矛盾简短地跟他说明了一下,末了有些苦恼地道:“其实我也没那想法,可岚岚好像不太相信。”

富大明也不再跟他一味说笑了,他一正经起来就特别象大学讲台上的教授,显得心思缜密的样子,“这可不行,别的都不怕,就怕老婆疑神疑鬼!你得想办法让她放下心来,最关键的一点:哪怕你心里真的曾经动摇过,在她面前也千万不要流露出任何蛛丝马迹来,女人在这方面的嗅觉和敏感度堪比外星人!我知道你平时精明得很,就感情这事儿特别容易犯浑,你得记住喽!”

徐承给了他一拳,“谁说我动摇过了!”又忍不住笑着挤兑他,“你好像很有经验?”

富大明肃穆地回答,“沉痛的教训啊!”

徐承跟张谨以及跟富大明的谈话岚岚自是一无所知,她只是突然间觉得徐承对自己格外用心起来:周末的傍晚如果不加班,会主动来接岚岚回家;不管岚岚问他什么意见,哪怕是以前他觉得很没营养的问题,如今也会不厌其烦地给予答复,而不是“嗯啊”了事;在家也不再光对着电脑或捧着本书了,很主动地陪女儿聊天、游戏;甚至还会亲自下厨做几顿饭,让岚岚尝一下他们徐家祖传的手艺。

这样的徐承让岚岚既高兴又忐忑,如今的他,俨然就是个标准好丈夫,可她反而有些不适应起来,她习惯了一边抱怨着他一边干各种琐碎的家务,也习惯了一遍遍催他干这干那而结果他只完成了十之一二的那种局面。

他们就像两只因为挨得过近而刺痛了对方的豪猪,现在急不可待要拉开安全距离,却发现因为距离过远反而得不到应有的温暖了。

也许是自己太挑剔了,岚岚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阵后,终于这样总结道。

的确,现在的状态跟从前比,并没有什么不好。

只是,好像这种相敬如宾的生活方式里好似少掉了一点什么。

又一个深秋来临,那是岚岚最喜欢的季节,到处飘着桂花香,随处可见的蓝天白云,美丽如丝雨般沁人心脾,她觉得自己此前的积郁挥发地差不多了。

就在这样一个怡人的季节伊始,徐承向她提出,希望去厦门的森乔。

离别篇

徐承是十二月初走的,送机那天就岚岚和赵磊去了。行李倒是整治了一堆,很多东西其实可以到了厦门再买的,但云仙都给置备下了,丈母娘的一番心意,徐承不敢推却,毫不含糊地打了包。

其实云仙并不赞成徐承的这次跳槽,虽说薪水翻了几番,可毕竟不在Z市,她曾委婉地提醒岚岚,俩夫妻分居两地不是好事儿,容易出变故。

岚岚暗想,变故这个东西就不是人能做得了准的,即使他们始终守在一起,也难保不会出什么妖蛾子,就像之前的张谨。不过这些想法她是不会跟云仙说的。

她之所以愿意让徐承远走,多少也有点因为张谨的缘故,一想到他们从此再也见不着面了,她心里因为离别而涌起的不舍就平息了不少。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她尊重徐承的意愿,他觉得男人就该有担当,有想法,且不能光想想而已,还得真的去施行。虽说之前她也曾痴缠着不让他去,可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她还是会支持的。

寄完行李后,离登机尚有一段时间,赵磊知趣地跑别处转悠去了,让他们两个好好聊聊体己话。

也没什么特别紧要的话,说来说去,也无非跟别的即将分别的夫妻一样,心里会有些难过,但还竭力表现得很轻松。

“以后家里只能靠你了。”徐承搂着她坐在椅子里,嗓音有些沙沙的,“要是觉得太辛苦,干脆就辞职在家得了,我养你。”

“嗯。”岚岚感伤地偎依在他怀里,脑子慢了半拍,隔好一会儿才又道:“以后再说吧。”

“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记得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好,你也是。”

“不许胡思乱想,还有,不许红杏出墙。”

岚岚笑,“你个二师兄!”每逢他倒打她一耙的时候她就这么叫他。

徐承忽然把她的身子拨转过来,面对面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不舍,“是真的,你……还真叫我不放心!”

岚岚嘟了嘟嘴,心里也是酸酸楚楚的,“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要真遇上麻烦,还有爸爸妈妈跟小磊可以帮忙,可是你就不一样了,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

“我不是说这个。”徐承打断她。

“那你什么意思?”岚岚困惑起来。

徐承把她拥入怀中,她能听到隔着衣服他有力的心跳声和被放大了的说话声,“我是担心你生二心呀!”

岚岚闻言,所有的感动就此烟消云散,她挣脱出一只手来,照着他的肩就捶了下去,“徐承!你!”

徐承脸上的笑意已经荡漾开来,把她重新揽入怀中,紧搂住不放,嘴上还肆意地玩笑着,“你没听过那句俗语吗,叫‘会咬的狗不叫唤’,你呢,平常看着傻呵呵的,其实男人还就喜欢你这样的,否则当初我也不会一见你就毫不犹豫地娶了!所以,你说我能不担心嘛!”

岚岚又气又笑,再次给了他一拳,不过这次要轻得多,“你就贫吧!”

徐承宁愿象现在这样嘻嘻哈哈地分开,也不希望是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

过了安检,徐承最后回过来跟岚岚和赵磊挥手道别,余光瞥过,似乎捕捉到张谨的身影,再定睛看,却不见了。

他想,自己一定是神经过敏了。

张谨对他的离职是反应最激烈的,因为她认准了他走是因为自己,这让她内疚得不行,

徐承不得不劝她,“不关你的事,很久之前就有这想法了。”

张谨不信,“那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徐承哭笑不得,“这种事也能拿出来随便讨论吗?谁不是悄悄把事儿敲定了再发布的。”

张谨无语,隔了半晌,又来一句,“对不起。”

徐承叹口气,“真的跟你没关系。”

“其实应该走的人是我,是不是?要不我走,你留下?”

这回轮到徐承无语了。

他想,张谨跟俞蕾最大的一点不同就是俞蕾没有她这么执着,否则,当年他们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就分手了。

而最了解徐承的莫过于丹尼奥了。

在徐承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之前,他自然早已先从别的渠道得知,因此没有流露出惊讶,更没有象徐承的老板巴赫曼那样满腹遗憾,竭尽全力希望能挽留住他。

他只是说:“徐承,我明白的,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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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结束

下篇:爱之原生态

1. 重返江湖

2008年对中国来说是极不平静的一年,对赵岚岚而言,亦如是。

新年伊始,她还未从那场席卷全国中南部的特大暴雪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宝贝女儿圆圆就出事了。

因为天实在太冷,郑阿姨习惯了一天三遍地泡热水袋捂手,也不知道是热水袋本身的质量有问题,还是圆圆因为好奇而打开了塞子,总之就在郑阿姨转身去厨房拿个杯子的功夫,客厅里便传来圆圆惊天地泣鬼神的嚎哭声,等她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时,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只硕大的热水袋像瘪了气的皮球一样蜷缩在圆圆怀里,而小家伙几乎全身都浸泡在了尚冒着汩汩热气的滚烫开水中!

小孩子皮肤稚嫩,从胸部到两条大腿处都被烫得通红,再加上惊吓所致,圆圆被送去医院的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紧接着又不断拉稀,吃什么都是上吐下泻,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这下可把岚岚一家子都急坏了,连刚去新公司上任没多久的徐承闻讯也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

折腾了一个多礼拜,病情才算得到控制。医生说,幸亏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开水没有直接铺到皮肤上,等长出新皮后基本不会看出烫伤痕迹,要是夏天来这么一下子,难保一辈子都得留着个纪念了!

郑阿姨也被吓得不轻,一看见岚岚就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赔不是,搞得岚岚反而不好意思多加责备了。

这次的事故让岚岚心疼得无以复加,女儿出院前夕,徐承实在没法再拖延下去,准备动身回厦门,岚岚就把自己想暂时辞职在家带孩子的打算跟他说了。

徐承本来就有这个意思,自是求之不得,“这样最好,省的我人在那边,却总是担心你们两个。”

离别在即,两人在医院门口紧紧相拥,纵有前般不舍,也难逃分离的一刻,望着岚岚眼泪汪汪的双眸,徐承心里也很不好受,儿女情长之际,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样抛家离子远赴他乡去发展所谓的事业究竟是否值得。

但动摇的念头也不过在心上略微晃了一晃,木已成舟,怎么能出尔反尔。他不得不硬起心肠,轻轻推开怀中的岚岚,提起脚边的行李就上了路旁的一辆的士,在车上再次回头时,正好看到岚岚满面泪痕地向自己挥手道别,他突然感到钻心的疼。

岚岚的辞职报告递到老板赵丽文那里,她惊讶之余,深感惋惜,她为岚岚申请的“领导力培养”计划已在年初通过审核,也就是说,只需两年的时间,她的职业生涯将会有质的飞跃。

然而,岚岚十分清楚,一旦得到晋升,她短期内留在Z市这座小庙工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别说接踵而至的繁冗的职责和任务了。

尽管前景诱人,她却不得不以家庭为优先考虑对象,尤其是当脑海里闪过圆圆那张因为疼痛而哭泣得几近扭曲的小脸时,她心中残存的一缕遗憾立刻就不请而去——跟工作比起来,她的天平毫无疑问更倾向于家庭和孩子。

辞职手续办妥之后,岚岚恢复了自由身。她带着女儿重回娘家,一家人又过起了如从前那般热热闹闹的日子来。

赵磊对岚岚开玩笑说:“咱们还真不愧是姐弟俩,这下好了,都失业了。”

没多久,他就为这句话付出了代价——岚岚不遗余力地找关系给赵磊在一家外资企业谋了个仓库保管员的职位,即日上任。

赵磊在家呆惯了,兼之对外企有种天生的畏怯感,愣是不肯去,还嘟嘟囔囔地强辩,“凭什么你可以在家留守,我就不行?”

这回连母亲云仙也不帮他了,“等你娶了媳妇,你媳妇要愿意让你在家这么闲着,我绝对不会说半个‘不’字儿。但是现在,你得给我老老实实上班去,你姐费了多大面子才安排下来的,别不识好歹!”

没奈何,赵磊只得再次投身进入上班族。两周后,他的脸上很快恢复了朝气,回来跟岚岚说:“我以为外企有多神秘呢,原来也就那样。没什么高深的嘛!”

岚岚对他的马后炮行为嗤之以鼻,“也不知道是谁,头天上班愣是失眠了半宿。”

赵磊的步入正轨让全家人都缓了口气,云仙更是“积习难改”,很快就跃跃欲试地在老阿姨群里打听起谁家有合适的姑娘来了。

当她把头一个瞅着还不错的女孩特当回事儿似的摆到餐桌上来讲时,立刻遭到赵磊的强烈反对,“妈!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你等我把‘工作’这口饭先消化匀了咱再谈下一步行不行啊?”

岚岚也站在弟弟这一边,“是啊,妈。小磊年纪又不算大,现在才刚刚安稳下来,你让他先适应着,荷包里也攒点钱再来嘛!”

连老赵都发话了,“得得,他们年轻人的事都喜欢自己作主,你就甭操心小磊了。当初你为了岚岚上窜下跳的,结果不也是她自己找的?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云仙孤立无援,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悻悻不已,“好,你自己找去,看你能找啥样的回来!”

岚岚悄悄扫了赵磊一眼,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埋头扒饭,她却情不自禁想起了苏钰,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心底不禁一声叹息。

在家的日子也很难熬,刚开始时,岚岚十分不习惯,每天早上一到六点三刻就被生物钟叫醒,她常常是一个骨碌爬起身后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告别朝九晚五的时代了。看看身旁睡得正香的女儿,只得怅怅地躺下来,却再难入眠。

老赵成功地做了植入钢制脊椎的手术,这样他每天就可以坐在轮椅里出去散步透透气,但时间也不能太久。

天气好的时候,岚岚便带着女儿和云仙一起随父亲出去晒太阳。云仙偶尔听到她抱怨日子难捱也会劝慰她两句,“我刚开始退休在家也很不舒服,慢慢习惯就好了。”

可岚岚想,自己才三十岁,前路漫漫,就这么歇下来,实在有点后怕,她暗忖怎么也得给自己找点事来做做。

于是,她报名去学开车。

头一个月就是在家背规则,考试是上机考的,很容易就通过了。笔试过后就是桩考。

据说不管你晕不晕车,只要自己当司机是绝不会犯晕的,岚岚觉得那简直就是扯淡,她一摸到方向盘就开始心跳加快,头昏眼花,各种心悸的症状全犯上来了。偏偏教练还是个老粗,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不分男女,一视同仁,动不动就扯起嗓子骂人,“跟你说多少遍了,拨方向盘要用力,你没吃早饭啊?还是以为在游乐园玩碰碰车哪……”

教练以前当过消防兵,教练的教练更是一名钢铁战士,手上时刻提勒着一把铁扳手,随时准备砸人。像他这样只是动动嘴巴的,已经算很和风细雨了。

在金牌教练日复一日的骂娘声中,岚岚终于战战兢兢地过了桩考,进入路考的准备阶段。

第一次去大马路上训练,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在教练的指导下,岚岚哆哆嗦嗦地把车往高架上开,没多久,教练在身旁又怒其不争地骂开了,“赵岚岚你个死丫头啊!你是猪脑子啊!高架上拉30码?!你从前是开电动车出身的啊?”

岚岚对他这种肆无忌惮的人身攻击早就已经麻木了,一边紧张地盯着前方,一边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刚上班那会儿的确开过一阵。”

教练啼笑皆非,也不跟她罗嗦,直接吩咐,“提速!拉110码!”

岚岚魂飞魄散,连连摇头,但禁不住他的威逼恐吓,还是哭丧着脸把速度给提了上去……

等她惨白着小脸从车上下来后,半天没能讲出一句话来。

经过两个月的魔鬼式训练,岚岚终于顺利通过了各项考试,当拿着蓝皮的驾驶本将自家的车子开出去时,虽然心还在打飘,手心仍在出汗,她觉得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都还是值得的。

“从今以后,我也是国家机动车驾驶人了!”她在电话里骄傲地向徐承宣告。

在岚岚尚全身心沉浸在学车的阶段时,她的旧同事们向她发出了一次聚会邀请,由头是一向主张丁克的林彬居然也当上了爸爸。

岚岚在电话里跟徐承商量该置备些什么礼物比较合适,绞尽脑汁地想,“咱们圆圆那么点小的时候究竟缺什么呢?”

徐承不假思索便道:“缺钙!”

岚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哎呀你别打岔,说正经的呢!”

徐承便在那一头幽幽叹了口气,“说正经的啊,我想你了,怎么办呢!”

岚岚抽抽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你别招我啊!我会哭的!”

“岚岚,你来厦门陪我吧。”徐承忍不住说,“可以带圆圆一起来。”

岚岚其实也想过,可是家里的情形却让她踌躇不已,父亲的状况依然不容乐观,母亲云仙虽然能干,心理承受力却极差,稍微发生点什么事都拿不了主意,而岚岚之所以下定决心辞职,有一多半的原因也是为了弟弟,赵磊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份稳定的工作,绝不能再让他回归家中,这么一想,她不得不把前去跟徐承会合的心往旁边放了一放,怅怅地说:“等等再说吧。”

徐承也就是随口一说,他岂能不明白岚岚的难处,只是自己白天尚能把全副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哪怕事情不顺利也影响不了他的心情,然而,下了班,一回到那间毫无归属感的租房里,思念之情就油然而生。

“最多三年,三年之后,不管成果如何,我都得回去。”他咬着牙在心里对自己说。

聚会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初。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里,同事们就有了不小的变化。林彬的大胖儿子憨态可掬,可是却把林彬折磨得没了人形,主要是没有好觉睡:宝宝一到晚上就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搞得大人不知所措,疲惫不堪。他跟老婆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分了两班轮流照顾宝宝。

岚岚好奇,“那你们请的月嫂呢?”

林彬没好气地嚷:“比我们睡得还香!”

为了让老婆能睡得舒服点,林彬把重点放在了让宝宝安静下来的工作上,或抱,或逗,或喂食,但只要得闲,宝宝还是一如既往的哼哼,他一怒之下,抽出2张餐巾纸,团吧团吧往宝宝嘴里一塞,嗬,还挺有效,声音小多了!

“我就不明白了,”此时的林彬喝着茶,仍掩饰不住郁闷地说,“等我把纸巾从他嘴里一拿出来,他哭得竟然比之前更响了!”

岚岚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大叫着道:“他不哭才怪呢,你这属于虐待啊!还工程师呢,知不知道要找root cause呀!上医院检查检查去啊!”

林彬嘿嘿地笑,瞅着宝贝儿子的眼神几乎快软成一汪水了。

岚岚原来的下属王燕也结婚了,可是婚姻生活并不像她想象得那么如意,婆婆隔三差五就要到他们的小家庭里来做审查,看地板是不是干净,衣服有没有按时洗,还经常埋怨王燕没有把她儿子照顾好。最令她难堪的是,有一回她随丈夫去婆婆家吃晚饭,婆婆炖了个鸡汤,一个劲儿让他们多吃点,王燕就没见外,当真喝了好几碗,谁知婆婆脸一绷道:“我是让我儿子多吃点呢!”气得王燕暴跳如雷,差点就要跟丈夫离婚!

“你说现在的家长怎么这样啊!我们都分开来了,她还老来掺合什么呀!我跟我老公已经把话撂下了,他妈要是再这么蛮不讲理地过问我家的事,真有离婚的那一天!”

岚岚惶恐地赶忙劝,“别介!哪能把‘离婚’二字当唱歌似的老放嘴上唱呢!”

另一个下属李菲也不是省油的灯,男朋友谈了快一年了,她父母却压根不知情。

“才一年而已嘛,现在带回去见父母太早啦!”面对岚岚的疑问,她不以为然地解释。

岚岚不禁汗颜,她跟徐承恋爱了一年都没满就已经谈婚论嫁了,跟李菲比起来,自己似乎要草率得多。

可是李菲接下来的那句话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 “我总觉得他不是我最后的归宿。我才24岁,我应该还会有故事的。所以,绝不能让父母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以后会很麻烦!”

岚岚听得目瞪口呆,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啊?!

老同事们对岚岚目前的状况却都是无一例外地倾羡不已:无事一身轻。因此听到她抱怨无聊立刻就朝她开炮了,“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像我们这样的,想歇在家里还没那条件呢。”

王燕总结道:“朱德庸不是说了嘛,‘有人为了爱情自杀,有人为了婚姻自杀,有人为了名誉自杀,但很少有人为了工作自杀。因为工作本身已经是一种慢性自杀行为了。’看见没有,我们都在慢性自杀,只有你是正常人,所以头儿,你真的应该知足呃!”

可是赵岚岚认为,不知足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特性,如果谁把这一点抹煞了,就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人。

所以,作为一个纯粹的人,岚岚觉得还是要继续折腾。

五月初,圆圆正式成为幼儿园苗苗班的一员。不仅圆圆本人激动得不行,连圆圆她妈赵岚岚也是倍感兴奋——女儿上学了呃!从今往后,就有人称自己为家长啦!

第一天上学只需半天。岚岚提前了半小时去幼儿园门口侯着接女儿回家。

孰料她还不是到得最早的,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早就痴痴地站在铁门外了。距离下课时间越来越近,校门口的家长也越聚越多,稍顷,车子和人把门口整片空地都沾得水泄不通,一时人声鼎沸。看门的大爷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了,淡漠地扫一眼门外热切的人群,对离他最近的家长央求他早点开门的声音置若罔闻。

门一旦打开,众人就像卸闸的潮水一样哗啦一声全往里面涌去,岚岚夹在人群中间,被后面的不知谁冷不丁搡了一把,扭头看时,N多的人满怀焦虑的神色,奋勇朝前飞奔,仿佛是去迎接刚刚被解救的人质。她遂往边上躲了躲,让大部队先过去,心里嘟哝了一句,“至于嘛!”

等她风度优雅地踱到教室时,小朋友已经寥寥无几了,圆圆在小椅子上乖巧地坐着,怀里还可怜兮兮地抱了个小熊猫,一看见岚岚,立刻撒了欢似的张开手臂朝她扑过来,“妈妈!”

岚岚蹲下身子,把她整个儿拥在怀里,心里也一下子涨得饱满不已,照着她的小脸就是一通猛亲,可是立刻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圆圆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子下面更是白茫茫的一片,象长了胡子似的。

“宝贝,你这是怎么回事啊?”她一边掏出小手绢给女儿擦拭,一边心疼地问。

这下可勾起了圆圆的伤心事,眼睛一挤,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最后还是老师过来给岚岚作了解答,“喝豆浆时不小心洒了。”

“哦。”岚岚点了点头,心里却很不满意,暗忖这老师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也不帮着给擦擦,她干巴巴地笑着对圆圆道:“洒了就洒了,没事的,别哭啦!”

老师又在一旁解释开了,“她哭是因为有个小朋友抢了她正在玩的一只玩具小狗。”说着,老师又俯身对圆圆说:“学校里的玩具是大家一起玩的,不比家里的玩具,小朋友要懂得分享哦!”

岚岚带着宝贝女儿铁青着脸回到家里,很坚决地跟父母说:“我得给圆圆换个幼儿园,这幼儿园太差劲啦,老师都不知道怎么管小孩子的,欺软怕硬,我们圆圆哪是对手啊!”

云仙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也是举双手赞成,圆圆跟着自己时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没想到进学校头一天就哭着回来了,这还了得!

老赵耸耸肩,不发表意见,只是把圆圆招呼过去问问学校里的情况,圆圆已经平息了委屈,眨巴着眼睛努力回忆细节要贡献给外公听。

岚岚当晚就给徐承打电话说明此事,可是徐承却不同意,他委婉地劝气头上的岚岚,“我们女儿一直都被保护得太好,要什么有什么,也从来没人跟她抢过东西。所以在外面稍微发生点状况就呆若木鸡了,可她将来毕竟还是要在社会上生存发展,你不可能总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吧。况且,有些东西,不是我们能给得了她的,所以你还是随遇而安,让她自己去承受一些为好。”

赵磊也表示赞同,“我觉得姐夫说得没错,现在的小孩子都象被养在温室里似的,一家几口人全都围着他团团转,唯恐受半分委屈,你再看看日本,看看韩国,人家怎么养孩子的,这么一对比,我心里都觉得害怕。万一再来一次什么大战,咱们靠谁打去?”

岚岚可没象赵磊似的操那么远的心,但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尤其只要一关乎女儿的前途发展之类,冷静下来一想,确实是那么回事,等将来圆圆正式上了学,自己哪有可能分分秒秒地盯着。女儿在一天天地长大,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自己身上的依附品。所以岚岚必须得学会适当放手,给她空间去走自己的路。

这个幼儿园,最终也就没有换。

女儿上了幼儿园,岚岚的时间就更富余了,她那颗从来就没死过的心再一次燃烧起来,琢磨着能不能找份闲差来做做。

她开始留意各类招聘信息,工种不限,薪水随意,主要就是打发个时间,但前提是要能够朝九晚三:早上九点上班,下午三点下班,这样一来,她还赶得及接送圆圆。

虽然把条件放到最低,但岚岚发现要找着这样一个仅仅是时间上如意的工作也是多么的不易。

赵磊给她指了条明路:“姐,你别瞎折腾了,正经公司谁会乐意招有你这样刁钻要求的员工啊!这不是扰乱正常的工作秩序嘛!不过,据我所知,有个地方倒是能满足你的条件。”

岚岚立刻从电脑前仰起头来,目光锃亮地盯着弟弟,“哪儿?快说!”

“离咱这儿最近的第四港口——扛大包去啊!”

话音未落,一只拖鞋迎面飞来!

五月中旬的某天,岚岚独自去超市购物,正在水果框架前挑选新上市的荔枝,猛然间觉得脑后勺一晃,赶紧扶住一旁的架子,皱着眉头想,不会是自己贫血了吧!可是也不符合逻辑啊,最近吃得好,睡得香,根本没有一丝压力。

超市里却忽然骚动起来,有人突然喊了一嗓子,“是地震啦!”

岚岚恍然大悟之际也慌乱起来,随着四散的人群一起往超市外撤,好在非年非节,又不是周末,超市里晃荡的人也不多,很快就安全抵达马路。

外面一派安祥盛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回到家问及父母,云仙纳闷,“地震?什么时候呀?一点感觉都没有啊!”

等她上了网才明白,果然是地震了!因为涉及面比较广,岚岚没仔细看就手忙脚乱地打给徐承,孰料他手机占线,隔了一会儿再打,还是一样,她急得如坐针毡。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率先响了起来,是徐承,原来他也一直在给自己拨。

“你那里怎么样?我听说上海和南京都有明显震感!”徐承听到她的声音就放心了不少。

“我们这儿还好,仅仅是晃了一下,我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的原因呢!你呢?”

“我这里也没事。”徐承说着顿了一顿,忍不住又叮嘱,“我不在身边,你凡事要小心点儿,还有你爸妈。”

“嗯。”岚岚点头,“不用担心,有小磊在呢!”

翌日才知道,这不仅仅只是普通的地震,简直就是一场百年难遇的浩劫!看着网上那一幅幅惨绝人寰的照片,尤其是整个班级的小孩子成批成批地没了,岚岚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老赵也跟着看了一些,看完后在阳台里默默无语地坐了良久。

居委会来动员募捐,老赵出了一千块,是拿自己的退休工资给的,岚岚想替他出他不肯。云仙虽然也很同情灾区的同胞,可丈夫出手如此大方,难免有所心疼。

老赵平静地说:“这场地震让我想通了不少事,跟那些永远走不出废墟的人比起来,我要幸运多了。”

云仙抹了抹泪,再也没有多话。

因为震灾给人带来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有所淡去,生活还得继续。

六月中旬的某个周六,岚岚正陪女儿午睡,突然接到了好友范妮的电话。

“赵岚岚,限你在三点钟以前赶到万丰公司参加面试,机会难得,过期不候哈!”

岚岚被她读新闻发言稿似的语气搞得莫名其妙,“什么万丰,什么面试,我好像没给他们投过简历啊!”

范妮立刻换作一副急促的口吻,“哎呀,不是你说想找个可以随时进退、出入自由的公司混混的嘛,现在这家就是啦!”

“啊!”岚岚立刻振作起来,“你真牛啊,范妮!快说说,这公司怎么样?都什么情况啊?你怎么知道的?”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是我一朋友的姐夫,在海关工作的,跟万丰的董事长助理认识。你上次不是说想找这么个时间不限的工种嘛,我就替你留心着了,没想到还真有。那边刚走掉一个秘书,听说是因为工作太闲才走的。我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了。”

“秘书啊!”岚岚的热情骤降了一半,“人家不是专门要挑那种年轻貌美的小蜜嘛!谁有兴趣招我这个年纪的人啊,都成老蜜了!再说,这好歹也是家正常经营的企业吧?他怎么肯让我……”

范妮打断她道:“去谈了不就清楚了,我之前就把你的要求跟人说了,既然他们答应让你去面试,说明时间方面没问题!至于其他的,我就没办法了,你自己好好发挥吧。哎,我说你不会是不想去吧?要真是那样,我得跟人说一声,免得别人干等,对我朋友影响也不好。”

岚岚慌忙阻止,“去!谁说我不去了!”

一看时间紧急,她就没敢自己开车,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就直奔南郊的工业园。

万丰刚好处在工业园的西南角上,路标清晰,很容易就找到了。从外观看起来,公司的大楼倒也称得上气宇恢宏,她在边门下的车,可以睨见厂房后面敞开的车间门内,有工人正在往外一车车地运送类似金属软管的东西。

下了车,岚岚绕了一个大圈才找到正门,在保安处说明来意,对方立刻打给前台,没多久,就示意她进去,到前台找一个戴熙的女孩子。

一听名字,岚岚就能想象出来应该是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姑娘,果不其然。

“你好,你就是赵岚岚小姐吧,林董正在等你。”

“林董?”岚岚一边跟着她往楼上走,一边重复着念叨,有点不甘心地问:“你是说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吗?”

“是啊!”戴熙扭头看看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里流露出“这还用问”的神色。

岚岚简直受宠若惊,她在MS的时候,见过的最高级别的真人也不过是亚洲区的维修部总经理,至于董事长,那根本就是画片上的人物!

“那,我应聘的这个职位是,是董事长的秘书吗?”

戴熙更惊讶了,“不是呀!我们在招的是销售部陈总的秘书。林董的秘书从来没有换过。”

岚岚惭愧得汗都快下来了,本来还想问问他们公司的其他情况,比如主打产品是什么之类,以备不时之需,但实在怕面对戴熙那双明晃晃的纯真大眼睛,只得作罢。

到了总裁室门口,戴熙替她敲了敲门,然后请她进去,看她的眼神就不再似刚开始那般热情了。

也是,这么糊涂的应聘者估计她还是第一回遇上。

幸运的是,岚岚的疑问在林董那里得到了一五一十的解答。

林董是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头子,个子不高,微微发福,但显然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脸上则布满了生意人特有的坎坷和精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又粗又硬,岚岚疑心可能是染过的。

他开口时,语气却非常柔和,“听说你原来在MS做过?”他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向岚岚,那眼里竟有一丝赏识。

这让岚岚受到了某种鼓舞,适才在门口的沮丧不翼而飞,她把自己在MS的工作大概作了个介绍,看见林董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信心便更足了。

“这么说你离开是因为家里的原因?”

岚岚连连点头,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是希望找一份能够晚到早走的工作,不过您放心,是我份内的事情我一定都会做好。”

林董脸上露出笑意,“你的条件我事先已经听说了,这个都好商量。其实,我看中的是你在外资企业工作过的经验,你也知道,象我们这样的企业,虽然也在赚钱,但能够找到一个经验丰富的人才很不容易啊!”

岚岚听得腰杆一下子挺得笔直,从林董的话语里,她明显听出了他对自己的重视程度,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此时此刻,哪怕不答应她那个苛刻的工作时间的条件,她都愿意考虑了。

接下来的谈话更像是一个长辈跟一个晚辈之间拉家常那么放松,林董脸上一味堆着笑,而涉及的内容却几乎跟她将要面临的本职工作没什么大关系,她一面应答一面纳闷,这都哪儿跟哪儿呀!

会谈结束后,林董亲自送她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跟她并肩走下楼梯,俨然一副伯乐与千里马的亲密情状。

籍着这股子热意,岚岚又斗胆问了林董一句,“咳,我能不能了解一下,咱们公司……主要是生产什么的?”

话刚一出口,她就立刻后悔了,为自己无知的唐突感到懊恼,她总是这样,给点阳光就灿烂。

正担心会不会由此惹恼了林董,而破坏了刚才如此和谐的场面,孰料一瞥之下,他脸上的笑意弥深,一点都没有愠意,很和蔼地回答她,“波纹管,非标的,标准的,我们都做。”

出来的时候,她才想起一个关键问题——既然是为陈总招的秘书,怎么陈总本人不出面,而改由董事长亲自召见呢?

当天晚上,她跟范妮通了一个长达一小时的电话——范妮在她去面试之际凭着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为她把所有情况都打听清楚了。

原来万丰的投资者并非林董一人,他还有一位胞姐在创业伊始也曾出资鼎立相助过,林董为人义气,在生意稍见起色时就将公司按出资比例作了分配,长姐手中的持股虽比他少一些,却也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

没想到八年后,万丰越做越大,不仅在Z市成为明星私营企业,而且在业界也俨然成了领军人物。彼时胞姐的独子也就是林董的外甥陈栋也已长大成人,凭着家族的关系得以进入万丰,担任销售总监之职。

只是这位陈先生年少时就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主儿,如今做了一方总监,行为举止也不见收敛,搞得林董颇为头疼,但碍于胞姐的面子也不好让他走人,于是索性给他来了个架空——只挂虚职,而实权仍然掌握在林董手里。由此外甥更加有恃无恐,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整日在外面胡天酒地。

岚岚撇着嘴犯嘀咕,“难怪林董那么爽快就答应我的请求了,敢情是这么个主儿,跟他比起来,我这上班的时间算太多啦!可是,”她继而发起愁来,“听上去我要服侍的这位很象是位混世魔王哎,我可是实心眼,玩不来那么多花花肠子,到时候会不会很难熬啊!”

范妮立刻安慰她,“这个你放心好了,虽然你当他的秘书,不过据我朋友说,你们基本上没多少朝夕相处的机会,他十天半月才有可能去公司一趟!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得时刻紧跟林董的脚步,别的啥都甭管!”

三天后,赵岚岚正式加入了万丰,成为其中一员。

一切如她预想的那么符合心意:早上九点,她送完女儿后开着车晃晃悠悠去了公司,一到三点就拍拍屁股走人。

工作期间,除了收收邮件,整理一下部门递交上来的各式文件并把它们分门别类整理好后放在一个指定的文件柜里,此外别无正事可干。她是天生闲不住的人,没事的时候也很爱助人为乐一下,因此很快就有了个可以交往的小圈子,每天跟同事喝喝茶,聊聊天,上上网,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了。

至于那位神秘的直接上司,一直到她在万丰已经混得很熟了,也未曾与他谋过一面。

2. 命中注定的碰撞

徐承关于投资新生产线的提议刚一摆到桌面上,就遭到在座的森桥老臣们的激烈反对。

管销售的石坤最为耿直,徐承话音刚落他就扬手先发言了,“我反对!”

石坤的嗓子异于常人,粗糙得象用沙皮纸加工过一样,又象给抽掉了主音色,只残留下了沙哑的余音。但这正是他能够在森桥立足多年的资本,对董事长乔世宇来说,他的意义不仅仅是战友,更是他的救命恩人——在某次工厂发生爆炸事故中,正是石坤顶着危险把乔世宇从危楼里给背了出来,他的嗓子也是在那场事故中搞坏掉的。

除了无敌的忠心之外,石坤还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所以大多数森桥员工,包括那些曾经与乔世宇出生入死闯荡天下的老将对性格粗放的他都要礼让三分,这也使得他在森桥的权威无形中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他对一个决策的同意与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森桥的走向。

“投资上千万去买一条所谓的国际化生产线对于我们森桥来说绝对是一种浪费!徐副总,我们的生产能力在周边同行中早已遥遥领先,我认为你改革的目标不应该一上来就放在砸钱上!”后面那句话中的火药味已经很露骨了。

短短几句话俨然代表了森桥众位管理人员的心声,底下一片嗡嗡的私语,多数人都在频频点头,乔世宇端坐在椭圆桌子的正中,饱经风霜的脸上聚敛着草莽企业家特有的霸气,他扫了四周一眼,没有当即表态。这是徐承自进入森桥,在进行了一系列类似隔靴挠痒的纸面改革后砸下的第一枚重型“炸弹”。而这枚炸弹如果未经他的许可也是不可能有机会在此类重要会议上被抛出来的,他的沉默也许是因为他对徐承的能力还需要掂量。

徐承对“炸弹”抛出后的飞溅效应自然早有准备,待交流声逐渐低下去,数双眼睛徘徊在他脸上时才侃侃地解释:“我计算过,目前我们的产品合格率始终维持在92%-95%之间,听起来似乎不错。但是,现在很多外企,包括国内的一些大公司都在搞6Q,6Q的标准是百万分之三点四,也就是说一百万个成品里只有三点四个不合格品,如果用这个标准来衡量,”他转身,在身后的写字板上刷刷写下了等式的左边,“那么,以我们最好的成品合格率来计算,每完成一百万个产品,我们就要报废——”他把等式的右边用一串数字填了上去,“五万个!”

会议室里沉默下来,人人的目光都凝在他刚收笔的那个数字上,耳朵边是他得出的结论,“以森桥每年的产量和平均单价来估算,我们有近三百万的钱都是消耗在这些次品上,这是一笔不小的浪费。用这些累积的损耗去做投资,我想不能称之为浪费吧。”

乔世宇在他的讲述中微眯起了眼睛,所有的企业家似乎都对成本和浪费有着难以自控的敏感。

石坤对他的论调却是非常不屑,轻轻哼了一声,“纸上谈兵。”

乔世宇把目光转向财务部的头儿王万林,“万林,这笔帐你算过没有啊?”

王万林脸上有些搁不住,干咳了一声,“乔董,我们的报表,咳,不是这么来算的。徐副总说的这些,固然有道理,但就常规而言,其实……我们的损耗情况跟其他厂家比起来,真的算不错的了。”

徐承明白,石坤等人的反对理由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幌子,从他进入森桥的近半年来,他所作出的种种整改及规范举措都让草莽出身的森桥高管们头疼不已,所以,他们对这个“空降兵”一丝好感也无,只是碍于乔世宇的面子不得不敷衍着,即便如此,忍耐总也有到极限的时候,双方明里暗里的交锋愈演愈烈。

徐承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凭着一腔热忱和孤勇,把森桥当作了他实现抱负的一块试验田,不遗余力地找着企业的诟病,并开出药方。

手中的笔轻轻搁在白板的边缘,他转身面向乔世宇,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其实无需什么群策群力,只要他点下了头就算大局已定,之所以还有这个会,只不过是他心中尚存犹豫,需要借他人之力来摸清前路。

“乔董,过去的十年来,森桥从一家校办企业发展到了今天这样规模上亿的公司,我们有了稳定的客户和市场份额,但我知道,您的期望绝不仅止于靠为他人做嫁衣裳而分些残羹冷炙来维持温饱。森桥要想从数以千计的代工企业中脱颖而出,要摆脱所谓的山寨头衔,就必须要有自己的特色,要接难度更高的单子,甚至可以有自己的研发项目。”

乔世宇的眼眸在他慷慨激昂的陈词中逐渐放亮,徐承给他描绘的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景象,但他同时清楚,当他带着自己的团队来到一个三岔口时,选对某条道路并不意味着之后会一帆风顺,更何况在一开始,谁也无法判定出那肯定是条对的道路。一旦踏出去,从此惊涛骇浪,颠簸流离的可能性并非没有。

徐承显然读懂了他眼中的犹豫,其实这种犹豫在他们私下里交流时他就已经有所流露,顿了一顿,他退而道:“引进新的生产线的确不是个小项目,但是如果不做,我们很难突破目前的瓶颈。考虑资金方面的风险,我们可以分期上马,局部试验,如果效果好,再在整个工厂铺行。”

不止是徐承,此刻几乎所有人都紧盯着从进来就寡言少语的乔世宇。

用“一语顶千钧”来形容乔世宇一点都不为过,当初徐承在跟他交流的过程中,正是被他身上这样一股沉稳笃定的气势所折服而不惜抛却风平浪静的生活,过来与他并肩航海。

他开口时嗓音不高,带点沙哑,却很有震慑力,“就按…….徐副总的意思办吧。”

对于企业家而言,最难的不是勇气或者资金,而是在关键时刻作出正确的抉择。但这绝对是个高风险又高回报的领域,没有冒险,就没有醉人的收益。

会议室里原本紧凝成一团的空气一下子松散开来,谁都知道,乔董一旦拍板了的事,哪怕是错的,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徐承暗舒一口气的同时,感觉自己肩上的压力更大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徐承有些疲倦地在椅子里坐下,开启了屏保,发现收件箱里有好几封新邮件,其中一封是岚岚写来的,他打起精神点开来看。

“亲爱的老公,你现在在忙什么?注意休息,不要太累哦!告诉你一个振奋的消息,我马上要去参加幼儿园的家长会了!这还是第一次呢!早上送圆圆去上学的时候,小家伙再三叮嘱我不可以迟到,呵呵!所以我今天特意又多请了半小时的假。是不是有点厚脸皮?不过这边的领导很好,工作节奏也不像我以前在MS那样疯狂,在这里上班感觉特别享受。至少目前如此。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走了,下次再聊!”

徐承反复读了三遍,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岚岚果真是闲不住的人,在家呆了没几个月就嚷着没劲了,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打工族的庞大队伍里来,不过这次看起来她对工作状态还挺满意的,徐承觉得她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开开心心的,自己也就放心了。

坐在驾驶座上点火的时候,岚岚忍不住又开始嗟叹,当初要是肯听徐承的话买个自动档的车就好了,手动档实在是麻烦,起步要换档,加速要换档,转个弯也要换档,稍不留神还会熄火,烦不胜烦。

这些麻烦买车的时候她压根没想过,因为不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会用到这辆车,所以一听手动挡比自动档便宜了一万多块,就立刻以“体验驾驶乐趣”为由力荐徐承买了手动档的。

徐承常批评她缺乏远见,现在她终于肯承认了 。

将车从车位里倒出来也是个技术活儿,比正常开在大马路上难度大得多,尤其是对象她这样的新手来说,不失为一件头疼的事儿。

万丰的停车场不大,且有个略向下倾斜的爬坡,这无疑是给岚岚又加大了难度系数。

她正铆足了劲儿聚精会神地一点点往外倒着车,不期然从后视镜里睨见有辆银灰色的车正开进来,且就跟在她屁股后面,大约看她反复进进出出的,以为她是要泊车呢。

此时岚岚的车尾已经顺利倒进了通道的位置,只是方向偏了,需要继续调整,当她又往车位那边开进一点的时候,后面那辆车立刻性急得咬上来,岚岚平时出入都鲜有车辆进出,所以她可以安心地忙活,没成想今天被一辆陌生的车这么逼了一逼,难免心慌意乱起来,刚又把车往后退了一点儿,立刻发现那辆银灰色的车已经近在咫尺,倒车雷达发出的警示信息让她一下子乱了分寸,赶忙去踩刹车,脚刚一踏下去,车子就像是上了膛的子弹一样飙啸着往后飞去!

岚岚只惊得魂飞魄散,闭着眼睛失声尖叫起来!她还算机灵,立刻收回了踩下去的脚,可已经来不及了!

但听得“喀喇喇”的一声脆响,是坚硬物体破碎的声音,之后便是一片诡异的静谧!

稍顷,她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去,透过重重遮光玻璃,依稀仿佛看到后面那辆车的驾驶座上有个人同她一样,呆若木鸡!

等她回过神来,推门下车时,对方却早已敏捷地冲到她跟前,岚岚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视野里晃了晃,一只拳头就已经挥到眼前!

“哎!不要啊!”她迅速伸手遮住脸,又忍不住从五指的缝隙中谨慎惊恐地张望。

“受害人”是个高大粗壮的男子,肤色黝黑,年纪在二十七八到三十七八的区间范围内,双目炯炯,像个炮兵。此时因为愤怒,脸上的五官全都错了位。

估计是没想到肇事者竟是个女的,他愣怔之际,硬生生地把拳头收了回来,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息怒或怜香惜玉的表示,嗓音高到方圆一里都余音袅袅,“你是怎么开车的,嗯?刹车跟油门你都分不清,你会开车吗你?!你有驾照吗?你后面没长眼睛啊?你看不见我的车啊?还是你根本就是存心的?!”

岚岚在他穷凶极恶的咆哮声中不忘放眼去打量两车相撞的部位,果然惨不忍睹,自家车的尾部与他的车头都卸掉了一大块,对方连那个可爱的宝马标记都被撞下来了一半!

岚岚歉疚得无以复加,慌不迭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存心的,我这就打电话给保险公司!您放心,他们一准把您的车恢复得跟撞之前一样,一分钱都不用您出!而且——”她顿了一顿,脸上现出一些笑意,“人的眼睛都是长在前面的哦。”后面这句纯属是善意的玩笑,用来缓和气氛的。

很显然,对方理解不了她的赵氏幽默,他猛的一拳砸在大众车的尾部,“你他奶奶的!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昨天晚上刚把车修好,今天一大早出来就又碰到你这倒霉蛋!你知不知道修车需要时间!不是钱的问题!!!”

在他的铁拳下,汽车原本平整的表面竟给擂出一个浅浅的凹陷,岚岚俯头仔细察看,错愕之余,也开始不满起来,好歹自己撞他实非本意,这人怎么如此没风度,居然还蓄意报复?!

当下也把脸冷了下来,声音也远没刚才那么细软动听了,“我说你这人讲不讲理啊?看见别人倒车你不知道要拉开距离的吗?你凑那么紧,就算我没踩错油门,也难保不被你撞到啊!”她越说嗓门越高,“还有啊,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不早啦!”

那人见她刚才还一副受气包的小媳妇模样,转眼之间已经雄起了,倒给抢白得直翻白眼,一时竟没回得上话来。

一提时间,可提醒了岚岚自己,急忙看表,家长会竟然还有十分钟就要开始了。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她立刻着急起来,也没心思跟眼前这位愤青罗嗦了,翻出手机就拨理赔员的电话,先报现场吧!

理赔员倒也利索,听完她简洁的陈述就让她先等着,二十分钟后赶到。岚岚跟他打商量,“我还有点儿事,能不能先离开一步,这儿有位先生在呢!他可以……”

黑炮兵一听她的如意算盘立刻又咆哮开了,“你甭想!我也没时间!”

理赔员也道:“那怎么行,你是当事人啊!你不在我没法办案哪!”

等待的时间里,两人各自站在自己车前,谁也不说话。岚岚的心情灰暗极了,她能想象得出圆圆在幼儿园里会怎样翘首以待,又会怎样地失望。她气咻咻地瞟了黑炮兵一眼,后者正燃起一根烟,缓缓抽着,姿势娴熟,一看就是个老烟枪,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较之刚才要平静了不少,五官各就各位后,英俊固然谈不上,但也绝不难看,有种男子特有的硬朗之气,可惜,全然没有男人应有的风度。

她正在偷眼瞄他的时候,冷不丁他的目光也扫过来,四目相触,岚岚不得不僵硬地先朝他笑了笑,心里劝慰自己:凡事以和为贵吧!

“你哪儿的?”那人率先开口问她,语气依然趾高气昂。

“我?”岚岚指指自己,“我是这儿的员工啊!”

他满眼狐疑,重重抽了口烟,又问:“哪个部门的?”

岚岚斜了他一眼,本待反问他两句,转而一盘算,还是别跟他吵了,这人一看就是属于那种素质低下的暴发户二世祖,说不定还会是万丰的客户,自己真要得罪了跟上面也交待不过去,只得干巴巴地道:“销售部的,秘书。”

那人炯炯的双目微眯起来一些,仿佛在仔细打量她,“谁的秘书?”

“陈总的。”岚岚隐忍地继续回答。

对方沉默了几秒,又问:“哪个陈总?”

岚岚有点恼了,他还来劲了,没完没了了!查户口是怎么着?!

“还能有几个陈总呀,当然是陈栋啦!哎,我说,你又是谁啊?”她到底没忍住,不客气地反问回去。

那黑炮兵仿佛又给懵怔住了,盯着她久久不语,目光象做透射似的恨不能将她看个对穿过。

然而,很快,他的神色又恢复了平静,带着一点冷冷的意味和让岚岚莫名的嘲弄。

在理赔员开口询问之前,岚岚自己已经组织好了一套说辞,要将主观过失降到最低,这涉及到自付金额的比例问题。

很可惜,她没能“骗”得过理赔员,因为身旁那位黑炮兵根本就是来拆台的,任何一个她想蒙混过关或假意记不清的细节都由他代为详细转述,看着理赔员一边听他的描绘一边刷刷地做着笔录,岚岚绝望地猜测,这人一定跟陈栋有什么过节!

可是,天可怜见,她连陈栋长啥模样都没见过,眼下却要代他受过!

刚吃过晚饭,徐承就打来电话,他今天似乎休息得特别早,岚岚从听筒中没有听到隆隆的机器声。

“哪能天天加班呢!总得给自己放两天假吧。”徐承惬意地躺在租房的沙发里。

“那是!”岚岚举双手赞成,其实她挺心疼徐承的,好多次他打电话过来不是还在线上就是已经深更半夜,“工作都挺顺利的吧?”

“嗯。”徐承泛泛地答,他没打算把自己在这边遇到的难题告诉岚岚,不仅没有帮助,还凭白让她替自己担心。

徐承岔开话题,问她开家长会的事,岚岚便把下午的意外跟他如实汇报了。她是拿它笑话说给他听的,事后想想,自己这个糗出得也实在滑稽得离谱!

可是徐承听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再三叮嘱她开车要小心,“你这是在厂区内还好,要是大马路上也来这么一下,后果就严重了!”

岚岚大大咧咧道:“没事的,我平常开车可谨慎呢,你别担心!要不是碰到那个二百五死吭闷劲地跟在我后面,我也出不了这妖蛾子啊!这种人毕竟少!”

徐承还是不放心,不免又多唠叨了两句,岚岚取笑他,“哎哎,我怎么发现你越来越像个老太太了呀!罗罗嗦嗦的!”心里却是喜滋滋的,因为他显而易见的关切。

徐承告诉她,月底要去上海出差,可以抽空回来小住两天,这下可把岚岚高兴坏了。

从前他在德克再忙,节假日也还是有得休息的,可自从去了厦门之后,就一改从前有条不紊的绅士生活,忙得简直离谱,除了年初因为圆圆出事回来匆忙回来了一趟外,就始终窝在森桥那一亩三分地上姊姊耕耘,让岚岚对他刮目相看之余,又倍增思念之情。

八点三刻,岚岚出现在万丰的厂区门口,今天她到得比平常要早些,因为不是自己开车,虽然已经正式上路快三个月了,可一握方向盘她还是忍不住心情紧张,尤其是看到人多的地方就提前怨天尤人。今天早上她没有再受这趟罪,打车到的公司,所以格外轻松。

正哼着小曲儿上楼,身后传来戴熙的声音,“岚岚姐!”

她扭身,咧着嘴跟戴熙开玩笑,“怎么啦,嫌我来得太早了?”

戴熙没象往常那样傻呵呵地嘻笑,走到她跟前才压低了嗓门道:“今天陈总来了,而且看气色不怎么好,你小心点儿。”

岚岚有一瞬的怔忡,飞快地眨眼,“陈总?哪个陈总?”

戴熙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的直接上司呀!”

岚岚顿时浑身一激灵,“啊!”仓促之间,她撩手理了理自己并不凌乱的头发,然后咚咚地就往楼上跑去!

虽说她是林董招进来的,而且林董对她印象一直不错,偶尔也会让她帮忙做些个低机密级的文案什么的,但工作多年的岚岚深谙一点,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必须紧跟直接领导的步伐,那才是你真正的衣食父母,否则,最高领导无论再怎么赏识你,如果你跟自己的老板搞不好关系,他给你随便扔只小鞋穿穿,你都得欲哭无泪地光着脚板被扫地出门!

到了楼上大厅,果然看见销售部总监的办公室门大敞着。岚岚提了提神,把随身手袋往自己桌上一放,连电脑都没开就先屁颠屁颠跑过去给素未谋面的老板请安。

站在门口敲了敲门,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光洁的大班台上一双擦得同样锃亮的黑色皮鞋。而皮鞋的主人则深埋在松软的皮椅里,正歪着头察看一份文件,脑袋刚好被文件遮住。

“您好,陈总!我是您的秘书赵岚岚!”岚岚目不转睛地盯着挡住陈栋的文件封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甜美一些,腰杆也情不自禁挺得笔直,她深知,第一印象非常重要。

隔了好一会儿,文件才缓慢地下移,露出陈栋的真面目和一脸浓重的揶揄。岚岚顷刻间石化,她完全没有料到陈栋就是昨天刚被自己冒犯过的黑炮兵!

“怎么不进来?怕啦!”陈栋挑挑眉,终于将脚收回,好整以暇地望向门口不知所措的岚岚。

岚岚迫使自己从张口结舌的傻样中挣脱出来,明知胜算无多,但还是试图能够用轻松的气氛来挽回曾有过的僵局。

“嗬,原来是您老啊!”

无可争议地,陈栋再次理解不了她的赵氏幽默,浓眉一下子拧到了一起,“什么你老我老的!进来啊!”

岚岚忐忑地走进去,在离他一米远的距离停下来,讪讪地笑着,貌似真诚地道:“初次见面,以往有什么冒犯的地方,还望陈总海涵。”

陈栋不接她的话茬,左右瞄着她,唇边显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想不到啊,真想不到,这回他居然给我找了个大婶!还是朱古力型的!”

他把手上的东西往桌子边一甩,岚岚这才看清,原来他刚才仔细揣摩的竟然是自己的履历。她很想伸手给自己的脸做做按摩,因为明显感觉到面庞上的笑容冻结得已经严重影响她的形象了。

“我要……给您来点什么喝的吗?咖啡?绿茶?”她咬着牙维持笑意问。

陈栋盯着她,耸肩,无所谓的样子,“好啊!给我来杯……奶茶。”

在她转身跨出去两步之后,听到他在身后说:“不要了,还是咖啡好了。”

她不回头,点了点头,再次往外走,由着他不断地改主意,“还是奶茶吧!不,我要绿茶……等等,我想黑咖会好一些。”

岚岚在门框处转身,幽幽地睨着他,温和地做最后一遍确认,“您到底是要?”

她的没脾气反而让他觉得无趣起来,“就黑咖吧,早上我习惯喝黑咖。”

“好的,您稍等!”

她黑着脸往茶水间走去,一边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忍忍,再忍忍,好歹这债主子不常来……

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

一连三天,陈栋都准时坐在他该坐的位子上,变着法儿折腾可怜的岚岚,一会儿怪她文件收录有错误,一会儿恼她没及时通知自己开会的信息,甚至连她的着装也在他挑刺儿的范围之内。

“你怎么老穿得这么随便?知不知道你是来上班呀,你以为是去健身房啊?”

岚岚第二天就换了职业短裙和尖头细高跟的小皮鞋来上班了。她息事宁人的态度却没有起到太大的效果。众同事皆以同情的目光看着她每天在总监办公室进进出出,又出出进进。

其实这些倒也都罢了,岚岚毕竟也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了,不至于象职场菜鸟那样一遇到点挫折就炸翅。可最让她受不了的是下午没法准点走人了。

头一天,三点一到,她跑去跟陈栋告别,被他挥手拦住,“我让你整理的新客户资料呢?”

“哦,还差两家的信息没统计全,我明天上午就能给你。”岚岚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说明天上午要了吗?”陈栋翘着腿反问。

岚岚低声嘟哝了一句,“你也没说非得今天要啊!”

陈栋站起来,瞅她的眼神就像盯着耗子洞的猫,“那我现在告诉你,我就是今天要!”

憋着一股子劲儿,岚岚一言不发地扭身回了座位!

第二天,三点过十分了,她又去请示早走,毫无悬念的,陈栋又没准许,她在他办公室咬了半天唇,望着他近乎挑衅的目光,终于还是忍了。

第三天,她是收拾好了手袋去见他的。

陈栋从电脑前仰起脸来,看到的是一张不再谄媚,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面庞,耳朵里听到的也不再是唯唯诺诺请示的口吻。

“我该走了。”她说。

她镇定的陈述语句一下子触怒了他,“我允许了吗?”

岚岚略微扬了扬头颅,“我上下班的时间是进公司前跟林董确认过的,所以,不管您同不同意我都可以走。”

她赫然而变的态度令陈栋一下子无法适应,眼看她已经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过身来,朝着他莞尔一笑,“您要有什么意见,可以找林董去反映。”

说毕,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酒能壮人胆,怒气也有同样的效用,坐在车子里的岚岚从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那原本粉嘟嘟的二下巴也在这两天里神奇地消失了,也算是因祸得福吧。

发动车子出来,手脚也不抖了,可能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

她算看出来了,这位无聊的陈总根本是拿她逗乐子呢!

开了就开了吧!这份工作虽然清闲,可如果是以受辱为代价,她才不干呢!

几乎是在岚岚离开的同时,陈栋也冲进了林董的办公室。

“我要换人!”他扒拉着舅舅的桌子,虎视眈眈瞪着他要求。

林董正啜着茶浏览一份当日的报刊,没有任何表情地仰头睨了他一眼,语气近乎诙谐,“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我都来了三天了!”陈栋不满地辩白,旋即再次大声强调,“这个女人实在太嚣张,我一定要把她换掉!”

林董放下茶杯,指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坐下说吧。”

他的淡定与陈栋的急切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陈栋忖量之间还是妥协,一屁股坐了下来,却是侧身对着林董。

“你刚才的意思是——”林董眼含揶揄地望住他,“你连着三天都来公司了?”

陈栋重重地点头,然后看到林董脸上绽开一丝微笑,“看来我这次的秘书还真是请对了!”

陈栋稍一停顿就了然了他的潜台词,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舅舅!”

林董把脸一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在公司里不要叫我舅舅!”

“好吧!”陈栋深深吸一口气,再次妥协,“林董,我认为这个赵岚岚相当不合格,我要求立刻辞退她。”

“她哪里不称你的心了?”

“上班迟到早退!”陈栋把理由说得响的。

“那是我准许的。”林董不慌不忙,持杯啜上一口。

陈栋被堵了一下,闷声回击:“这对公司的影响不好,别的员工看见了会有意见的。”

林董好笑地望着他,“哦?你不说我倒快忘了!还有员工影响一说!那么你呢?你平均一个月来上几天班啊?”

陈栋被噎得哑口无言。

林董把报纸重新拿在手里,已经是逐客令的口吻,“要没别的事,你出去吧。”

陈栋哪里甘心,“舅舅!我非辞了她不可!”

林董神色不耐,蹙着眉道:“你别胡闹了,我们公司聘人哪能这么随便,没有合适的理由就请她走,万一她出去乱说怎么办?注意影响!”

陈栋听他似乎语气松动,立刻打起精神来,“我有办法让她不开口。”

林董赫然把报纸一拍,“不要把你那套下三滥的手段带到公司里来!”

陈栋闻言,脸色蓦地发白,他缓慢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林董的办公桌,一字一句地质问:“你就这么看我?”

林董的眼神纹丝不乱,透射出一抹冷意,“你不是吗?”

两人赤裸裸地对视,安静的房间里能够听到墙上挂钟走针的滴答声,一下一下,在二人之间来回穿行,悠闲得犹如看戏的观众。

最终,陈栋撤回自己近乎威胁的架势,狠狠盯了林董一眼,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

从那天以后好长一段日子里,陈栋再没在万丰出没过,岚岚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往昔的平静。

当然,她并不知道陈栋与他舅舅之间那场争执,她把这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的局面归功于自己的坚持,她第一次尝到了破釜沉舟后的成果。

3. 主仆死磕

临近月末的时候,徐承如期归来,看到孤身一人前来接机的岚岚,他欣慰地揉揉她新烫的头发,“终于长大了啊!会亲自开车来接老公了。”

岚岚搂着他的胳膊左右端详,作不解状,“咦,怎么不见瘦下来,反而还胖一些啦?”她邪恶地一笑,“在那边过得挺滋润吧?”

徐承丝毫不怵她的怀疑,坦然道:“中年发福,不都这样嘛!”又瞅瞅岚岚,“你怎么瘦下来了?想我想的?”

岚岚一歪脖子,“美的你!我这是给人气地!”

徐承自然听说了她那位“十恶不赦”的老板的劣迹,呵呵笑着打趣她,“这不挺好的,你连上健身房的钱都可以省了!”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地上车回家,早在两天前,她就带着女儿从云仙那里搬回了自己家里。

岚岚开车时确实很谨慎,速度也慢,时不时就有车子超过她,徐承不免要笑话她几句。她却已经老皮老脸了,“这还算好啦!你不知道有一回我跟一辆电动三轮飚车,居然没飙过,把我气得!要不是车上有圆圆坐着,我非一脚油门踩下去不可!”

“也许踩的是刹车!”徐承惬意地调侃她。

“去你的!”岚岚气得大笑起来。

对于岚岚关切的询问,徐承照例是哼哼哈哈地应付,在外面工作岂能有不累人的?乔世宇是个做事讲求效率的人,徐承也不负其期望,从拍板购买新设备到实际验货收货及上马培训等一系列繁琐事务,他用了一个月就全部落实了。听起来挺简单的事,但因为涉及的方方面面实在太多,尤其是与外方工程师打交道的时候,森桥连个可以帮衬他的人都没有,不得不亲力亲为,至于后期的培训效果,也是他从中做了大半的翻译工作,才勉勉强强通过了第一批合格的操作者。个中的种种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但既然是他一开始就选择了这条注定不平坦的道路,就没什么可以抱怨的。此刻,看着岚岚心无城府、喜滋滋的笑脸,他更觉得没必要用自己的那些麻烦去叨扰她,他知道,只要他稍微一流露出疲倦的神色,她脸上这些动人的表情就会顷刻间转化为焦虑和担忧,那绝对不是他所期望的。

圆圆见到久别的爸爸也是高兴异常,上了幼儿园之后懂事了许多,不再留着哈喇子只知道在爸爸的旅行箱里翻找礼物了,抱着个小熊乖乖巧巧地坐在徐承膝盖上。

“圆圆乖不乖?有没有听妈妈的话?”徐承拥着她亲昵地发问。

“乖的。”圆圆的声音照旧是细细软软,她长得越来越像徐承,皮肤白白的,脸蛋也愈加瘦削,时间象一把灵巧的美工刀,在她脸上一笔一划雕琢出完美的弧线。

以前老在眼前晃荡的时候,徐承对女儿并没有多少感觉,一旦把彼此的距离拉开了上千公里,他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血浓于水的思念。

正当他体味着难得的父女之情时,岚岚端着一锅炖了很久的鸡汤出来,飘过他们身边时,象念经一样对圆圆来了句:“摸着鼻子回答我,今天在幼儿园里午觉睡着了没有?”

圆圆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声音里带着些沮丧,却是如实回答道:“没有。”

徐承又是诧异又是好笑地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妻子,“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圆圆抢着告诉他,“妈妈说的,说谎话鼻子会长长,象匹诺曹那样。”

徐承啼笑皆非,“这个你也信啊!你妈妈蒙你呢!”

“不会的,妈妈不会骗我的。”圆圆的小脑袋摇得象拨浪鼓,坚定地否决。

“那你有没有说一次谎试试,看看鼻子会不会真的变长。”

“我不敢。”圆圆低着头,“鼻子变长了会不漂亮的。”

徐承忍住笑意把圆圆的身子扳直,正对着自己,欣赏着她跟岚岚如出一辙的圆滚滚的小蒜鼻,煞有介事地说:“圆圆,爸爸告诉你个秘密。”

“是什么?”

“其实你的鼻子长长一点会更好看。”

“真的吗?”圆圆迷惑了,眼睛吧嗒吧嗒地眨着,看看徐承,又看看忙碌晚饭的岚岚,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父女俩的话岚岚都听在耳朵里,她将碗筷布置停当,扭身不满地对徐承嚷,“我好不容易才搞了这么个杀手锏,你别拆我台啊!”

徐承抿着嘴乐,凑近女儿的耳朵低语,“看看,你妈着急了,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入夜,照例是岚岚陪着女儿先睡。

圆圆因为爸爸的归来仍处于兴奋状态,小嘴巴叽叽喳喳讲个不停,岚岚惦记着等在隔壁房间的徐承,不得不打断她,“好啦好啦!该睡觉啦!”不由分说便把台灯给关了。

可是没安静多久,圆圆又挑起了话头,且不管岚岚怎么规劝都无济于事,她从不对女儿动用武力,只一味靠智取,这次当然也不例外。

“宝贝,咱们先安静十分钟好不好?十分钟之后如果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我不拦着你。”按岚岚的经验,她只要十分钟不开口,一准会进入梦乡。

圆圆却不再那么容易上当,“为什么呀?”

“这样可以让我们大家都平静下来,不要那么亢奋啊!”岚岚耐心解释。

“可是,”黑暗中,岚岚可以看见女儿那个可恶的小脑袋竖得笔直,耳朵里听到的则是她条理分明的反驳,“如果都不亢奋了,那还聊什么呀!”

岚岚觉得自己是彻底败给女儿了!

久候岚岚不出来的徐承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看看时间,九点都过了,所谓小别胜新婚,一刻值千金,他无心再念圣贤书,扔在床上就趿了拖鞋走出来,又蹑手蹑脚猫到女儿的房门前,很小心地推开。

漆黑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才放胆低声发问:“她睡着了吗?”

隔了一会儿,听到一个与他一样鬼祟的声音,甜腻而柔软,“爸爸,妈妈已经睡着啦!”

徐承呼出一口粗气,直起腰来,把门一下子就拉开了。

两天时间的团聚因为短暂也就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徐承是周日晚上的航班回厦门的,岚岚跟女儿一起去送他,登机前,徐承挨个地把妻子跟女儿亲了个够。

圆圆的小细胳膊吊在他脖子上一直不肯下来。

岚岚强颜欢笑地逗着女儿,“那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圆圆摇着头,一本正经地说:“爸爸也别走,我们一家人,还有外公外婆都在一起嘛!”

圆圆的坚持自然最终没能挽留住父亲的离开,眼看徐承渐行渐远,她小嘴也瘪啊瘪的,委屈地哭起来。

徐承只有疾步快走,不敢回过头来看,暗自叹了口气,每回来一次,他仿佛就会软弱几分,这种折磨人的状态实在是够他受的。

徐承走后,岚岚的日子又回到了按部就班的平静之中,悠闲的时光象浓稠的玉米汁在盘子里极缓慢地流淌,盛夏再度降临。

某个昏昏欲睡的午后,岚岚正喝着饮料上网,桌子上的电话蓦地响了起来。她接起,心情不错,所以音色也和润,“您好,请问哪位?”

“你不看来显的吗?”话筒里传来陈栋阴森森的调子。

岚岚措手不及,心脏猛然间咚地撞了一下墙,“陈,陈总啊!有什么事吗?”

“我不在,你过得一定很滋润吧?”陈栋依然是不阴不阳的口吻。

岚岚不想跟他起冲突,俗语说,一个碗不响,两个碗叮当,她必须小心护住自己的碗,避免与他的碰撞,能和平共处当然最好。

“陈总,找我有事?”她谨慎地重复了一遍。

“嗯。”陈栋见她不接招,也就失去了继续斗嘴的兴致,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意佳浓订了个蛋糕,你帮我去拿一下,然后送到华岳酒店来。”

岚岚听得一愣一愣地,“拿蛋糕?现在?”

“对!就现在!我急用。”陈栋明白无误地再次确认。

岚岚看看时间,天哪!又是快三点了,这人一定又是耍自己玩呢!她闭了闭眼,在几秒的时间内裁夺是服从还是抗拒。

“喂!还愣着干什么!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别忘了,我是你老板!”陈栋大声吵吵着。

岚岚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是谁在出鬼主意,真是贼喊捉贼的一把好手!她在万丰什么都好,唯独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精明的林董会容忍这样一条寄生虫?难道仅仅因为他们是甥舅关系?!

“你不能让蛋糕店直接送去酒店嘛!”冷静下来后,她试图抗争,话刚说完就有些懊恼,这无疑是凭白惹他朝自己开炮呢!

陈栋却出人意料没有发火,只是嘲讽地冲了她一句,“你真是老土!从来没在意佳浓买过东西吧,人家不做外卖的。”

岚岚的脸上顿时飘过一朵小红云,对这家高档的糕品店,她的确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光顾过。不过,他没有因为自己的争辩而朝她咆哮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理直气壮地拒绝了。毕竟,身为老板,他有权利在她工作的时间内使唤她,而且——她进万丰这么长时间了,除了那三天他来办公室窝点的时候劳动强度密集了点儿,其余日子她确实过得相当闲散,偶尔为他跑趟腿也算不得过分。

用一次的隐忍换来长久的安宁还是值得的。

这么一权衡,她的口气就明显软了下来,“好吧,我去。把你所在的具体位置告诉我吧。”

“你先去取蛋糕,路上注意不要让蛋糕受震动或者倾斜,这是我特别订制的,要是揭开盖子形状坏了,我可得找你索赔。到了华岳门口你再给我打电话!”

到了意佳浓才想起来,自己什么凭证也拿不出来,好在长相甜美的店长一听她报上了陈栋的大名立刻就没有犹疑地去把早已包装妥当的蛋糕给取了出来,又忍不住郑重与她确认:“您就是万丰的赵岚岚小姐?”

岚岚点头称是,极其纳闷地感受着店长投射过来的充满好奇的目光,要笑不笑的样子。

乘她扎丝带之际,岚岚扭头从身旁的冰箱玻璃柜门的反光中打量自己:头发虽然烫过,却被很好地束在脑后,她从来不穿奇装异服,应了陈栋的要求,也是最职业最不惹眼的通勤装,浑身上下看不出有一丝能引人回头的因素。

从店长手中接过蛋糕盒时,岚岚忍不住笑起来,对方的凝重的神色仿佛移交给她的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莫非,这就是专业素质的体现?

店长窥了眼她脸上的笑意,嘴巴动了动,似要争辩的模样,但最终啥也没说,仅仅婉柔地与她道别。

岚岚开着车朝华岳酒店驶去,一路上没有停止过诅咒这个磨人的老板,但最终,她没有一点偷奸耍滑地捧着那只完整而硕大的蛋糕来到华岳大堂。

给陈栋拨了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抵达,他这才把他所在的房间号报给她。

乘电梯上去的时候,岚岚恍惚有种特工间谍的错觉,而旁人的目光则来回游荡在她与手上的蛋糕之间,估计是把她当糕品店跑腿的店员了,这个认知令她非常郁闷。

门没锁,岚岚象征性地敲了几下就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烟味让岚岚在门口连打了两个喷嚏,耳边只觉得乱糟糟的吵闹,定睛看时,房间里除了斜躺在床上的陈栋外,另有四个人,或躺、或坐,散布于房间的各处,一色的男性,个个都带着油油的神情,饶有兴致地打量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岚岚,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暧昧。

岚岚象看天外来客似的浏览了一圈这帮在她看来无疑是不良青年的人之后,赶忙找地方把蛋糕盒放下,急欲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于是近乎讨好地陈栋一笑,“陈总,蛋糕我给您搁这儿啦!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陈栋懒洋洋地从床上起来,“我还没验货呢!”

“哦!”岚岚也想起来他之前的嘱咐,于是欣然走过去拆蛋糕的丝带,揭盖子之前,又回头问陈栋,“这就打开吗?”

“ 打开!”陈栋的语气不容置疑。

虽然心里有些小纳闷,岚岚还是照做了,她很缓慢地把宽大的盖子一点点地从底盒上脱卸下来,唯恐稍不留神就刮花了什么部位,给陈栋损自己的理由。

最终,当那只双层蛋糕完好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岚岚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唇角微露笑意。

蛋糕上简洁的裱花没什么新意,只是在正中插了一簇可以乱真的微型玫瑰,触目惊心的深红色,一枝独秀,亭亭玉立,不知道是拿什么材质做的。

“挺漂亮的。”岚岚由衷赞了一句,同时望着陈栋,希望他下一秒就给自己发布遣散令。

陈栋双手反撑在床上,远远地迎着她的目光,又开始发号施令,“把那束玫瑰拔出来!”

“呃?”岚岚不解。

“愣着干什么,听不懂中国话啊?拔呀!”陈栋仰着身子,粗声粗气地催她,旁边的四个人则笑嘻嘻地不说话,光瞧着她。

岚岚不干了,杵在蛋糕旁不满地说:“不是讲好送到这里就行了嘛!我,我还有事呢!”虽然底气不足,但怒气已经开始积聚。

“切!”陈栋嗤之以鼻,“你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惦记着早点回家么!”他朝她挥挥手,“你把玫瑰拔下来给我就立马可以走人!”

岚岚的气总算顺了一点儿,她急于求成,也没细想陈栋为什么要自己这么做,当下转过身,手便向那束娇艳欲滴的假玫瑰伸去。

玫瑰“种”得还挺牢固,她轻轻一抽,纹丝不动,不觉加大了力气,孰料仍无动静。岚岚有些尴尬起来,居然连这么娇弱的一束假花都搞不定,陈栋指不定在后面怎么幸灾乐祸呢!

一念及此,她突然注意到在自己动作的过程中,身后始终鸦雀无声,安静地让人毛骨悚然,她刚要回头发句牢骚,手下的玫瑰蓦地有松动的感觉,她忙俯下头去察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双层蛋糕的顶上一层突然间象乘坐了云霄飞车一样猛弹了出来!整整八公分厚的奶油就那样结结实实地拍到了毫无防备的岚岚的脸上!

静默霎时结束,房间里爆发出一通狂野而肆意的笑声,岚岚有理由相信,如果他们此时身居顶层,估计这样的笑声足够把整片屋顶都掀掉!

她站直了身子,一动不动,胸膛却在剧烈地起伏。森白的奶油盖住了她脸上因为愤怒而泛起的潮红!听任那一波波笑的浪潮往自己的耳朵里涌来!

有生以来,她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戏弄和侮辱,如果手边有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抓起来直接冲上去赏陈栋两刀!

陈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身旁坐着的一个穿米色T恤的男子也拍着他的肩嚷,“陈栋,真有你的!我算服了,得得,我认输!”

陈栋从那家伙的手上接过一叠不薄的钞票,扬声道:“今天晚上我请客,去诺蓝夜总会,谁也不准缺席!”

其余的人立刻沸沸扬扬地应和着,没有人再去注意岚岚,仿佛她跟这房间里的花瓶或者落地灯一样,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陈栋的快乐在目睹岚岚红肿的眼睛时赫然间象潮水一样退却了,他的笑容僵滞在脸上,在岚岚冷得能杀人的目光中,轻轻干咳了一声,有些犹豫,但还是抬手指了指左手边的盥洗室,“你……要不要去里边洗洗?”

岚岚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把蛋糕摔到他脸上去的欲望,一言不发地拾起桌子上自己的东西,就那样顶着一脸的昂贵奶油走了出去。

房间里有一瞬的安静,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齐刷刷看向陈栋,“喂!她怎么不哭不闹地就走啦?”

“是啊!陈栋,不会想不开吧?你不是说她特傻特泼嘛?傻我是看出来了,可不见得有多横啊!”

唯一没笑的一个略微年长的男子皱皱眉,朝陈栋开腔道:“你小子,玩笑开得也太离谱了,小心人家向林董告你的状!”

陈栋嘴上还挺硬,“要告告去!我怕她啊!”心里却颇不是滋味,岚岚离开前瞪着他的眼神象梗在他喉咙里的一根鱼刺,不上不下得很不舒服,仿佛一不留神间,错手打碎了某样东西。

那天晚上的聚会也没有预想中那样激昂和刺激,陈栋始终心不在焉地,特别留意自己的手机,稍微有点动静就敏感地翻出来查看。

他的魂不守舍很快就被同行的朋友发现,于是他再次成为哄闹的中心。

“哈哈,瞧他那点出息,果然怕啦!放心吧,真要被你舅舅知道了,也不过是一通海骂而已,他能怎么着你呀!”

某张油头粉脸更是凑到他眼前,吃吃笑着仔细端详他,“我觉得不对,这小子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要真担心老舅骂,一开始就不会出这馊主意了!我看哪——他大概是心疼那位小妇人了,哈哈!”

陈栋冷哼了一声,烦躁地把他从自己跟前推开,“你们他妈的都别喷粪!”

他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来,取出一叠钱甩在沙发上,其余的几人看状况不对,立刻有人过来哄他,“你怎么也娘们气起来了,连玩笑都开不得?坐下坐下!急什么,还早!”

陈栋没有顺着台阶下来,冷着脸道:“你们玩吧,我走了!”

他走出去后有好一会儿,沙发里才有个声音幽幽地说:“我看他这回要栽,嘿嘿!”

孤身漫步在街上的陈栋发现自己手上还拎着个喝剩了一半的酒瓶子,他百无聊赖地举起来,凑在嘴边喝上两口,状同潦倒的醉汉。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已经不是第一次玩这样的把戏,而以往每次他都觉得特别畅快,仿佛把在舅舅处憋着的委屈跟怨愤都能籍着这机会发泄出去。

可这次,他直觉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赵岚岚并非他们圈子里的人,她站在房间那一头望着自己时,欢乐中的陈栋突然有了这样一个认知:他跟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的人。

是的,他比她有钱,比她更有权势,然而,在某个他从来没注意过的领域里,她却在用俯视的目光看着他,她的眸中,除了错愕和委屈以外,还有难以掩饰的厌憎!

他猛地把酒瓶摔在地上,稀里哗啦的声音和流淌了一地的液体让周围几个路过的行人吓得尖叫起来,用看疯子的目光瞥他一眼,立刻逃得远远的。

酒有些上头,他靠着某个电线杆子停留片刻,心里冷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奉送给谁的。

第二天,陈栋很早就到了公司,躲在办公室里故作忙碌地把几份报表颠来倒去地看,耳朵却竖得笔直,密切注意着外面大厅里的动静。

八点半,职员们陆陆续续地进来,收拾东西、打开电脑和相互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的办公室紧靠着林董的总裁室,未几,就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应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滞缓下来,有个娇脆的女声恭敬地称呼了一声,“林董早!”

陈栋屏住呼吸,等着舅舅进来训话。

可是门口迟迟不见人影,他探起身子,侧过一点角度,但见办公室外的一片场地空无一人,仿佛有专人戒严似的。

他松了口气,不知是觉得幸运还是失望。

九点准,门外终于传来他期待已久的声音,“早啊,小珍!哎,我今天路过小区的水果摊,看到草莓特别不错,就买了一些,一会儿过来拿点啊!”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那么清脆欢快,似乎昨天的那场捉弄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甚至——陈栋不由得怀疑,是否那只是自己梦里的一个产物?!

他板起脸来,把手中装模作样研究着的文件重重地往桌上一摔,整了整神色,等着岚岚如往常那样跑进来请安,心里那点原本因为愧疚而起的忐忑在弹指间灰飞烟灭,他振作了一些。

生活就该是这样,她是员工,而他——是她的主宰。

岚岚收好自己的小包,又把电脑打开来,然后翻出抽屉里的茶叶罐子,哼着小调儿去茶水间给自己沏了杯绿茶,都说整天对着电脑的人多喝绿茶有好处。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比往日更为从容淡定,且始终面带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后,一时之间无事可干,她就点开新浪网,浏览起时事新闻来。

奥运八卦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内线电话响起来,她的脑袋略微扭转一点角度,扫了眼来电显示上那个不太出现的号码,冷冷一笑,她没接,直接站了起来。

岚岚其实一来就看到陈栋办公室敞开着的大门了,她当然不可能没心没肺地再跟从前一样先去面见领导。她得等,等他先找自己,今天他会来,就说明他底虚,亦或,她根本高估了他,他不过是等着她来主动辞职的!

她走过去,连门都没敲,径直走进去,省略称谓,直切主题,“找我有事?”

岚岚进门的霎那,陈栋竟感受到来自心底的一丝不受控制的紧张,他很仔细地盯着她看了几秒。

她服装得体,举止正常,脸部表情也无波无澜,除了——作为心灵窗户的眼睛里,有着难以遮掩的戒备和厌恨。

一触及她那双眼睛,他就明白,昨天的一切并未就此揭过。

“麻烦你给我……”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语气中质的飞跃,“咳,来杯咖啡。”

岚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地回答:“想喝自己去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有千钧份量,箭一般嗖嗖地飞过来,让他一下子心头吃紧,恼怒蓦地盖过了愧意,他扬起嗓门,“你不想干了?”

岚岚保持着她进门时良好而舒适的姿态,脖子微微扬起,“陈总,我知道你今天过来是等着我递辞职报告呢!可惜,我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人生来吃软不吃硬,你要好好跟我商量,也许我还能给你个面子,考虑一下你的建议。不过,我之前真是高估了你的心理年龄。”她顿了一下,脸微微沉下来,“我不会主动离开,想让我走的话,先去征得林董的同意吧。”

她蓦地转过身去,又呼地一下转回来,在陈栋开口之前又说:“还有,以后除了归档理文件之类的正常事务我可以接受以外,递茶送水送外卖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律不要找我!”

4. 难免有莫名心软的时候

按照原定计划,新线项目的第二批设备将在首批三台投产两个月后到位,可先行的设备跑下来的效果并没有徐承预期的那么好,于是,原本沉默的反对势力乘机卷土重来,乔世宇的耳朵边充斥着各种激烈的声音,除了石坤,连原本左右摇摆的王万林在面对报表上的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值时也表现出明显的倾斜,“乔董,我承认徐副总之前给我们描绘是一幅很美好的景致,森桥在投资方面一向谨慎为先,这次我们信了他,斥资数百万购进了这些机器,虽说两个月的时间不算长,但毕竟之前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以这个月末核算出来的结果看,即便再有提高,也远远达不到预期。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项目应该暂停,至少在我们有足够收回成本的把握之前。”

石坤的话就没这么委婉了,“乔董,徐副总不会是借着进口新设备的由头把老外不要的垃圾货塞给咱们吧。我看他跟那几个洋工程师聊得热络着呢,敢情以前就认识!”

乔世宇瞥了这个口没遮拦的心腹一眼,冷冷道:“如果不是徐承出面,你想买他们还不肯卖呢!”

石坤这才讪讪地住了嘴。

“去把徐副总请过来。”乔世宇吩咐王万林。

徐承一进门,就看到几张不豫的脸,立刻心知肚明,他朝乔世宇称呼了一声,便径自走到他桌子对面,依言傍着那两员大将坐下。

乔世宇道:“徐副总,新线的第二批设备就要上马,但是我们连第一批的三台设备都还没搞定,你觉得按原计划走合适吗?”

徐承沉吟了几秒,抬头道:“如果延缓,根据合同我们会有一定比例的赔付损失,既然采购是迟早的事,不如按期执行。”

石坤冷笑起来,“按期执行?再搞三台大而无当的机器进来,赔上一笔不菲的学费?!徐副总啊,是不是花的不是你自己的钱,你一点儿也不心疼啊?”

徐承平静地迎视着他近似挑衅的目光,“设备刚开始的不稳定属于正常现象,这几天我一直在线上转悠,也找出了效果不理想的原因。”

“是什么?”王万林紧盯着徐承问,他是财政大臣,对资金流向尤为紧张。

“人!”徐承说。

“人?”王万林喃喃地重复。

徐承点头,“对,员工的技能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员工对做事的态度,我观察到,不少人在操作的过程压根就没跟着岗位指导做,全是凭着感觉走,这样的态度,即使是最好的机器也不可能获得高效的产能!”

这个问题是徐承一开始所疏忽的,当然,这也跟他在德克时所处的环境和理念有关,他以为只要通过了培训,就等于解决了“人、机、料、法、环”中“人”的问题,实际情况则是,最难搞定,也最难控制的一个环节其实还是“人”。

乔世宇对自己工厂的职员整体素质未尝不是心下了然的,但他没有释然,紧盯着徐承又问:“要怎么解决?”

“培训,再加上适度的激励。”

石坤嚷道:“又要培训?!又得叫那些昂贵的洋人过来,一小时50美金,哈!瞧这钱赚得!”

徐承向着乔世宇道:“这次我们不请外方,上次培训外方留下的讲稿我都做过了整理,也到现场去抓了一些实例,所以,会由我来主讲全部的培训课程。”

培训翌日就拉开帷幕,从课堂到现场,他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把两个班的职工都“回锅”进行再教育。

乔世宇在首日去旁听了片刻。

他进门时,台上的徐承没有停顿下来,员工们却纷纷回头察看,见是总裁,都有些骚动起来。

乔世宇摆摆手,示意大家认真听,又对台上被打断的徐承点了点头。

徐承正在向一位站起来的员工提问,“如果公差范围在10+/-2mm,我们在操作的时候,应该控制的范围是多少?”

那个年轻的男孩挠了挠头,“控制在……8-12mm。”

徐承又问了其他几个,答案如出一辙。

“8-12mm是客户图纸上标出的硬规定,如果我们照这个标准执行,那么实际上的结果会是怎样——人的主观因素加上机器、材料等客观因素的综合,做出来的成品就极有可能落在这个区间范围以外。”

他把投影仪播放出来的演示文稿往下走了一张,“这就是前面三天我在线上得出的数据,看出来了吗?当最初的控制范围过于粗糙时,就会导致结果的偏差比预想的要大很多。所以,”他的手有力地在空中一抓,“我们必须严格追求10,不是8,也不是12……”

乔世宇走出来的时候给王万林打了个电话,同样是很简短的一句话,“万林,把二期上马所需的资金给我拨出来吧。”

忙完培训后,徐承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就着手准备第二批设备到位的工作。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后,这一次明显要顺利多了,徐承也不再孤身忙碌,他开始留意培养一些可塑之材。

他的勤奋有目共睹,乔世宇发话了,要给徐承也配个秘书。

森桥的人员控制在私企中还是很严苛的,全公司有资格配备秘书的人不超过三个,且个个都是森桥的资深老将。

徐承初来时没有关注这个问题,他原本在德克就习惯了自己处理自己的一切事务。不过近来也确实有忙不过来的感觉,对于乔世宇的“恩典”便没有推辞。

人事行政部的经理王菱美领命而去。

徐承招聘以苛刻著称,不仅要看应聘者的专业知识,更看重对方德的一面。只是鱼和熊掌很难兼得,他就时常被困于究竟是以实力为基准还是以人品为基准的矛盾纠结中。所以,他招募一个人,往往最为费时耗力,对于这一点,王菱美早在帮他招其他职位的人选时就已经被磨得没脾气了。

此次招聘徐承的贴身秘书,更加隆重,部门里上上下下组织了五六轮面试,徐承本人也独立主持了两轮,形形色色的应聘者走马观花地过,但似乎都很难入徐大人的法眼。

最后一轮面试刚结束,王菱美就敲门进了徐承的办公室。

王菱美三十开外,长相虽普通,一张干练精明的脸上倒是常年挂着亲切的笑容,很好地掩盖掉了底子里的锋芒。

据说她初进公司时只是个高中学历的打字员,凭着一股执着的劲头和不懈的勤奋,不仅靠自学拿到了本科学历,还在森桥走到今天这样一个中层管理的位置上,深得乔董赏识,更是他任人唯贤的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例子。

王菱美在森桥工作已近十年,跟这个小小王国里的各股势力也都相处融洽,却从来不明确自己的站队标向,且在员工中也有不错的口碑,这一点是徐承最佩服她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她的成功,勤奋固然重要,更为关键的是她在处理人际关系方面那游刃有余的天赋。两人在先前一轮的整合人员中有过数度的密切合作,不仅相处融洽,彼此也都挺赏识对方。

徐承自然知她来意,打趣道:“这么性急就过来问结果了?”

王菱美笑得咯咯的,“是啊,徐副总!小陆那丫头紧张地都不敢过来找你。只好我来看看情况啦!”

瞅了瞅徐承的面色,她一摆手,“你先别开口,让我猜猜——准又是一个都没相中吧?”

徐承歉然一笑,“我是不是——太挑剔了?”

王菱美忙道:“应该的啦!要是每个部门都能象您这样认真,我们可以减掉至少三分之一的重复劳动。不过,”她眼里涌起些许诙谐之意,“我还真是好奇,徐副总选夫人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不厌其烦?”

徐承被她逗乐了,“招聘跟找老婆可是两码事。”

一想起岚岚,他心里又无端有些隐忧。昨晚上她在电话里向自己哭哭啼啼了半宿——这次她的新上司的确胡闹得有些过分了,徐承不得不劝她,还是离开得了,免得日后再受气。

“休想!”岚岚抹着眼泪就嚷开了,“他就是希望能用这种下流招数逼我走,我不会称他的心的!我让他等着瞧!”

徐承听着岚岚的誓言,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明白岚岚绝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儿,而她的所谓上司,一听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这两人真要较起真来,还不得鸡飞狗跳?!

不过隔着千山万水,他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岚岚的脾气若倔强起来,不撞南墙是绝不肯回头的。徐承担忧之余,也只得由她去了,又千叮万嘱她做事不可鲁莽,再怎么说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要闹出什么事来,总是她吃亏的可能性大。

岚岚却用成竹在胸的口气反过来劝徐承,“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知道该怎么做。我还不信他真敢把我怎么样,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此时经王菱美这么一打趣,徐承不免联想起来——如果是岚岚来应聘,他会有怎样的心情……

王菱美没有勉强徐承一定要从目前为止的应试人员中挑选出一名来的意思,她见徐承对着桌上厚厚一摞履历都不置可否,自然心领神会,又聊了几句就回去再战了。

临下班时分,徐承终于放缓了节奏,却又不得不抽些时间出来亲自整理文件。在德克时,他可以将自己份内的东西都理得整齐明朗而无需劳烦助理,那是因为彼时的业务都有条不紊,界限分明。而现在则不同,他在森桥涉及到了公司营运的方方面面,每天有来自不同部门的各种请示文件,考核数据,业绩报告等等,而他也没时间到手就清理,于是越积越多,没多久就成呈债台高筑之势。

一边理着,一边又想,也许自己可以把条件放低一些,不需要找个特别聪慧的,能帮着踏实地搞搞后勤就可以了,说实在的,即使秘书再能干,也无法替他分担掉肩头的责任,此前他的想法实在是心理作用所致。

这么一考虑,他当即又把那几份已经准备归入废纸堆的履历再度取了出来,又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试图从中选出个相对满意的。

还没等他挑选出结果来,王菱美却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半小时后又找上门来,且一脸喜悦。

“副总,有个女孩我想您也许会有兴趣见一见。我们刚刚收到她的履历,又刚刚做了初试,各方面衡量下来都非常不错。”王菱美用掘到宝藏的欣悦口吻道:“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徐承把思绪从一份产量分析报告中抽出来,并未流露出多大的兴趣,他对于惊喜一类的东西多数都不相信。纯粹是给她面子,才含笑问了句,“哦?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偏偏王菱美还要卖一下关子,“您亲自去看了就知道。”

“现在?”徐承对她风风火火的态度有些讶异,通常从初面到二面都有个沉积忖度的过程,鲜有这样立刻就召见的。

王菱美笑呵呵地解释:“不会耽误您太久的,再说,她是专程赶来应聘这个职位的,您不去见一下,是不是有点辜负人家的一番诚意?”

徐承见她如此坚持,又的确是为自己的事情这么热心,自然没有推却的道理,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看看,是不是有你说得这么好。”

王菱美胸有成竹,“这个您要再不满意,我就真不知道该给您招什么样的了。”

徐承便道:“先把她的简历给我看一眼。”

王菱美赶紧递上,一面密切注意着徐承的反应,然而,她没有见到预期中的喜悦或者震惊。

半晌,徐承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她在哪儿?”

等了许久,肚子里开始唱空城计,纸杯里的水都喝得一滴不剩了,门才被推开,张谨惊喜地扬头,果然看见徐承孤身一人走进来。

“James!”她盈盈笑着站起来唤他,以为他会跟自己一样惊喜。

然而,徐承的脸上却是一丝笑意也无,在她对面的桌子前驻足,眸中满是愠意,平淡的语气更是让张谨感到失望,“你怎么回事?”

见他没有坐下的意思,她也只能就这么原地杵着,“我从德克辞职了。”

“为什么?”

“太平淡,每天都是在重复过去一模一样的日子。”

“天下这么大,你干嘛跑到这儿来?”他直截了当地问。

张谨盯着他,半晌,也很直接了当地回答,“因为你在这儿。”

徐承的脸一下子就黑了!

“你这不是胡闹么!”他声音不大,却字字严厉,幸好门是紧闭着的,外面也鲜有人走动,“你是不是还嫌添的乱不够?!非得看到我妻离子散你才满意?!”

他极少发火,但并不表示他不会。此刻,他整张脸都被怒气包蕴住了,显示出平时从未有过的凌厉之气,让张谨竟感到几分害怕,可是她一想到自己不远千里追踪而来,却未受到一句好言好语,委屈溢于言表,眼圈也渐次红了起来。

徐承在乍一看到张谨的名字时,真是气得头脑发昏了!

在此之前,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张谨是有欣赏之意的,她的爽朗和洒脱,当然还包括她无以伦比的容貌,都是给予他好感的源泉。但是从离开德克起,他们之间将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一直以为,这点共识不用他说,以张谨的机灵劲儿,她应该也能了然。又怎会想到她会有眼下这番不智之举。

此时见她委屈地流泪,徐承也就从愠怒中冷静了下来,他的确不擅于训斥,叹了口气又问:“你住哪儿?”

张谨拼命抑制自己的哽咽,“我刚到就直奔这儿了,什么都没准备。”

徐承实在难以想象以前那么有头脑的一个女孩怎么会发昏到这个地步。略一沉吟,也不好再把她往向隅里逼,声调放柔了一些,“把眼泪擦干净,我先带你去吃晚饭。”

出来时天光尚早,一点都没有夜晚的气息。

徐承开着车往西疾驰,随便找了个看着还算干净的餐馆,就领着张谨进去。

她也是饿坏了,吃得很没形状,为了节省路费,她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的厦门,一路上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然后直奔了森桥,以为找着徐承就可以万事OK了。

徐承见她这副略显狼狈的模样,再多的责备都难以出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吃得像个刚被释放出来的难民一样。

张谨终于从饥饿中回过神来,浑身一有力,连带自信也充沛起来,仰头看见对面的徐承似乎食欲不振,眨了眨眼,“被我吓到啦?”

徐承哼了一声,没理会她的调侃,“说说吧,有什么打算?”

她耸了耸肩,“既然你不欢迎我,森桥我肯定是进不了了。不过厦门这地方真不错,我还是打算留下来,看看有没有进别家公司的机会。”

徐承听得直皱眉,“为什么不回去?”

“回哪儿?”她边问嘴角边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意,紧接着就低下头去,“不妨跟你直说了吧,我父母正在闹离婚,一旦他们签了离婚协议,我现在住的那个所谓的家就会被卖掉。所以严格来说,我是个即将无家可归的人。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家我也不稀罕呆。”

虽然她说得很轻松且无所谓的样子,徐承却分明能体察出她内心的难过,心蓦地软了下来,然而,一想到她要留在厦门,还是有些焦躁。

张谨见他不说话,脸上流露出同情的意味,立刻感觉那个她熟识的James又回来了。

饭菜撤掉后,她又点了客大盘的冰激淋,用不锈钢勺剜着吃,一点儿也不怕闹肚子。

“这么说,”她慢悠悠地问:“你来厦门真的是因为你太太对我误会的缘故了?”

徐承呷着咖啡,对她的问题避而不接。刚才他一时火大吼了两句,没想到精明的张谨都记下来了。

“那时候你说要走,我就很怀疑,后来还听说,”她的话说到一半又卡了一下,抬眼打量了一下徐承,才半吞半吐地继续,“你跟太太之间产生了危机,所以你才……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徐承立刻冷下脸来,“这都是谁在胡说八道。”

“我听于灵说的。”

“所以你跑来探探虚实?”徐承没好气地说,“你多大的人了?有没有脑子啊?”

张谨被他一语击中,脸还是控制不住红了起来,也没胃口吃冰激淋了,拿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兀自替自己辩解,“我没别的意思,反正我现在也无处可去……而且,跟着你能学到很多东西,我……”

“不行!”没等张谨说完,徐承就断然道:“你不能留在厦门!”他的语气里有罕见的蛮横,张谨一时忘了该说什么,直愣愣地坐着紧盯住他。

徐承用力地抿唇,以速战速决的口吻说:“你吃完了我就送你去火车站,立刻买票回家。” 这件事上哪怕是他蛮不讲理他也得这么干,以便杜绝后患,他绝对不能让岚岚再次因为张谨而误会自己,如果她留在厦门,万一让岚岚知晓,他岂不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张谨错愕地盯着他,嘴一嘟,也执拗起来,“我不走!我不要回去!你可以不录用我,难道你还能阻止我进别的公司不成?!我喜欢厦门,我就想在这儿生活!”

徐承拉下脸,沉沉地点了点头,“好,既然这样,那么,就当我们从没认识过。”他挥手招来服务生结帐,脸绷得比铁板还硬,也强迫自己不去看张谨眼里那摇摇欲坠的泪花。

待一切了结,他淡漠地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张谨,压低嗓音说了句,“自己保重!”就起身朝门口走。

他走得很慢,心里也有某种煎熬,作为一个男人,他明白此时的表现相当的不仗义,可他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做得如此决绝,惟其如此,才能让她死心。

终于,他听到张谨不甘的声音在叫唤,“等一下,James!”

他顿住脚步,没有回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拎着箱子踢踢踏踏地踱到自己身旁,无奈而又沮丧地说:“我听你的,总行了吧?”

徐承闭了闭眼,与此同时,暗暗舒了口气。

买好了回程票,张谨怏怏地走到帮自己看行李的徐承跟前,傍着他坐下,用双掌托住面颊,闷闷不乐地沉默。

徐承好言相劝,“怎么说他们都是你父母,回去以后好好劝劝。”他发现自己实在缺乏为人处事方面的干练,同样的话,如果让岚岚来表述,应该会情真意切得多,不至于象他这样干巴巴的。

张谨一副千钧压顶的愁态,全然失去了往昔的活泼和明朗,这让徐承感觉到,她终究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而她对自己那种无法遮掩的依恋又让他感到一丝心疼。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我根本不想掺合他们的事。”

徐承无法再劝,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坐着,直到火车抵达。

临上车时分,徐承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又叫住张谨,把她引到靠近柱子的一隅,掏出钱夹,取出一叠钱,也没细数就塞给她,“这个你拿着,也许用得上。”

张谨极力推辞,“我有。真不用!”

最终徐承没拗过她,只得讪讪地把钱收起,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感到愧疚,也许是自己如此蛮横地“驱逐”她的缘故。

她离去的背影如此形单影只,连脚步都格外缓慢,仿佛举步维艰,徐承怔怔地看着,渐渐地,眼前的身影跟久远之前所看见的另一个模糊的身影重叠了起来,他略一恍惚,仿佛走在面前的还是当年的俞蕾,一样的孤独、无奈和倔犟。这朦胧的意识在赫然间撩拨开了他心底积聚已久的愧意,他忽然于心不忍。

在他完全清醒以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在喊,“张谨!”

张谨蓦地收住脚步,不明所以地回头望着他,眼里的一缕凄楚时隐时现。

徐承猛吸了口气,疾步向她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仿佛急欲越过某段错误的路径,心里却很清楚,他根本是在自找麻烦。

可人心就是这样难测,在这个陌生城市的站头,他因为某个不相干的记忆片段而没能将自己的强硬坚持到底。

在她面前站定,他略一犹豫,还是从她手上接过了包裹,在她无比讶异的目光中,他波澜不惊地宣布,“先在厦门呆一阵,等你想清楚该干什么再走!”

张谨愣了片刻之后,明媚的笑颜再度浮上她美丽的面庞。

5. 冤家宜解不宜结

一大早,赵磊就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里那张还算年轻英俊的脸左顾右盼,冷不丁地,背景中突然蹿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来,他被唬了一跳,猝然转身,才看清是刚从床上爬起来,连睡衣都没来得及换下的岚岚。

赵磊惊魂甫定,张口就数落开了,“长得丑不是你的错,可要老这么不打招呼就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啦!”

岚岚直接拿白眼伺候他,“去去去!胡说什么!你在这儿猫了快半小时了吧!干什么呢?”边说边不客气地把他往边上推了推,径自取过自己的牙杯接刷牙水。

赵磊伸长了脖子,再度将脸往镜子的方向贴过去,“姐,你摸着良心说,我算不算女人的祸害?”

岚岚扑哧一声把漱口水喷在了水池里,斜睨着他乐,“你又祸害谁了呀?”

“不是!”他不以为然地否认,左右四顾,然后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门对岚岚道:“就我们部门一女主管,最近突然对我很热情,没事还老带吃的过来,怎么推我都推不掉啊!”

岚岚顿时也来了精神,“怎么样的一个人?多大了?结婚没有?”

“当然没结婚啦!长得嘛,也还过得去,就是比我大了三四岁呢。”赵磊一边汇报,一边注意到岚岚烁烁放光的双眸,赶紧绷起脸来警告她,“哎,咱们哪儿说哪儿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妈,否则跟你没完啊!”

“这个你绝对放心!我也不想听老太太唠叨。”岚岚拍着胸脯向他保证,“话说回来,年龄比你大倒也不是什么问题,关键你自己喜不喜欢?”

赵磊对着镜子挎搭着脸,眼睫毛扑闪地比蜜蜂翅膀还快,半晌却来了句,“我没感觉。”

“你这人!”岚岚觉得没劲了,“没感觉你拿出来说什么说呀!不会又跟我炫耀呢吧!”

赵磊嘻笑一声,“您现在可是副总夫人,我哪敢跟您相提并论啊!光房产就有三处,整个一狡兔三窟,想住哪儿就往哪儿去,连上班都可以随心所欲。瞧你这小日子美得!”

岚岚哪里受得了他的挤兑,噼里啪啦地刷完牙就把杯子丢在一边,“美什么呀美!就我上这班,受的气还不够多呀!”

赵磊立刻摆出与她同仇敌忾的神色,“要不要我找几个人,把那家伙堵哪个巷子里,好好黑他一顿!”

岚岚又气又笑,“千万别!我可不想以暴制暴!唉,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啊!反正他现在十天半月来不了一回,我跟他呀,井水不犯河水就成了。”

赵磊当然也就是嘴上说说,还待说笑两句,云仙已经在客厅里扯着嗓子叫开了,“你们两个在里面磨蹭什么,快出来吃早饭呀!”紧接着就又嚷,“哟,圆圆醒了!瞧瞧你们,真是!哎——我来了,别闹别闹——”

赵磊笑道:“咱妈还真是栽赃的一把好手,明明是她自己闹醒的圆圆,估计又怪我头上了!”

岚岚匆匆忙忙洗了把脸就冲出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圆圆特别乖,看得赵磊连连称奇,云仙抚了抚她的头,疼爱地解释,“我们圆圆再有十来天就正式上小班了,是大孩子啦!”

圆圆得意地点着头,“妈妈说一会儿要给我去买小书包,是带snoopy狗狗的那种。”

赵磊纳闷,“现在还真不得了,幼儿园就要用书包啦?!”他凑过去对圆圆道:“书包舅舅给你买,好不好?”

“要snoopy狗狗的。”圆圆郑重强调,其实对她来说谁买都无所谓。

“没问题!”赵磊信誓旦旦。

岚岚便说:“我们吃完就去市中心,你正好给我们当车夫,我也可以歇歇。”

赵磊一愣,“啊?今天就去呀!可我一会儿还有事呢,跟人约好了都!”

圆圆眨巴着眼睛紧张地听着,见母亲有迟疑妥协的意思,立刻不依起来,“不行不行!圆圆今天就要!”

岚岚只得打消了拖延的念头,安慰她说:“你快点儿吃,就今天去。”

赵磊遗憾之余又道:“也行!要是你妈妈买的不好,舅舅再给你买个更漂亮的!”

圆圆一听可高兴了,唯有云仙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烧包吧你就!”

他们去的是全市最大的购物商城,这里有整整一个楼面都用于出售儿童用品,学习用具、玩具、衣服、甚至食品,一应俱全,称得上孩子的乐园。尤其到了周末,别说商场里面了,连附近的几条街道都塞满了人。

毫无悬念的,触目所及的所有泊车位都已经满了。

每次去市区购物,找地方停车对岚岚来说都是个头疼的问题。有时候休息日出来,她恨不能直接打车算了,挤公交当然就不考虑了。赵磊每次听到她这个论调就不以为然,“买了车还打的,这不是让人笑话嘛!再说了,你得多练才行,逃避不是办法!”

碍于颜面,岚岚也只能硬着头皮勇往直前。

来回倒腾了几个停车场,迎接她的都是看场子的老头儿不耐烦地摆手姿态,她开始绝望了,难道还得让她把车再开回家去不成?!

“你往商场后头开,去地下停车库看看吧,那里兴许还有一两个空位!”终于有好心人指导她。不过其实这个指点于她而言真不啻于一个刑令——她的技术及胆量都有限,只能选择平地泊车的位子,对于那种又陡又要拐弯的地下车库向来敬而远之。

只是眼下显然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迟早都要面对这类问题,没奈何,也只能顶着雷上了。

在入口处领了卡,岚岚憋着一头汗,朝后座的女儿大声叮嘱,“圆圆,坐着别动啊!”

圆圆显然不明所以,扒着车窗望着外面蜿蜒而下的车道,轻松地答了一句,“知道啦!”

幸甚至哉!下坡虽然陡,靠着她小心翼翼地不断松踩刹车,总算顺利地溜进了车库。

出得门来的岚岚并未感觉到丝毫轻松之意,因为一会儿还得想法子把车开出去。

圆圆却没法体会母亲的煎熬,电梯门一开,眼看着那么多玲琅满目的好东西,立刻发出一声艳羡的“哇噻——”

岚岚也暂时把烦恼丢在脑后,随着女儿开开心心地淘宝。买了书包,文具盒、铅笔、橡皮之类的东西自然也不能不买。

他们正津津有味地挑选着书包里的配套文具,岚岚似乎听到身后有谁在叫她的名字,连唤了两声,她犹豫地扭过身去,竟看见郭静怀抱着个小孩,婷婷地站在身后,面色微显紧张,大概是害怕岚岚给脸色看。

岚岚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有点措手不及,本能地先展开了笑颜,“啊,你好!”之后方才醒悟过来,自己朝她笑干嘛呀!

郭静的神色却随之轻松下来,走近了两步,很感激地回以微笑,“我在后面看着象你,所以过来打声招呼。”

事到如今,岚岚也不能耍无赖再把笑脸变回去,只得顺势客套,“听说你们在澳洲定居了,怎么,这是回来探亲哪?”

郭静点点头,“在那边也没几个朋友,过得挺无聊的,我爸妈去住了一阵没惯,又回来了。”

两个大人唠嗑之际,圆圆也停下了挑拣的架势,好奇仰头张望,郭静注意到了,便搂着孩子蹲下身来,热情地称赞,“这是圆圆吗?长这么大啦!真漂亮呢!小佳,叫姐姐!姐——姐——”

她怀里的孩子顶多也就八九个月,什么都不懂,一味骨溜溜转动着神采奕奕的眼珠子端详撞入视野里的人和物。

圆圆不习惯陌生人的亲热,怯怯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

“赵磊他……还好吗?”郭静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涉及了这个敏感问题。

岚岚望着她比过去略微丰腴了一些的体型以及那张愈加成熟圆润的俏脸,没有多加思索就回答:“挺好啊!毕竟大了,懂事了,总不能老跟从前似的胡闹!你也挺不错的吧?瞧瞧,孩子都这么大了,呵呵!”

郭静知道她在担心些什么,“低了头摆弄着孩子后背的一根飘带状的东西,喃喃道:“岚姐,我以前……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一直没跟你……”

岚岚最受不了别人在自己面前像个小学生似的认错,赶紧摆手道:“都过去了的事,还提它干什么!”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们从今往后都好好的就行了!”

郭静点了点头,岚岚从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可以令自己放心的元素来,忍不住又问:“那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呀?”

“这次回来得比较匆忙,下个礼拜就要走,所以也没敢跟你们联络,今天纯粹是碰巧遇见你……”

说实话,岚岚不是个喜欢把人往死角里逼的人,但她着实害怕之前那令她恼怒无力的一幕再上演,乘着今天这难得的和谐场面,话即使再难听,她也不得不说出口:“郭静,我知道你跟赵磊关系不错,论理我也不该来管你们之间的事,不过你也知道赵磊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如果你真心希望他好,我劝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跟他见面,可以吗?”

一番话说得如此露骨,岚岚自己也有些难堪,郭静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还是点下了头,轻轻地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

临近中午,母女二人满载而归,乘着电梯直奔地下停车场时,岚岚的胸腔里又开始打鼓一样擂了起来。

“妈妈,我想把家里的粉色蝴蝶夹针也放到这个小书包里,它们的颜色很配呢!”圆圆喜滋滋地边走边抚摩着肩上崭新的背带子。

“嗯,好!”岚岚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边在脑海里演绎一会儿怎样把车子给开上去。

身后猛地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岚岚被凭白吓了一跳,赶忙拽着圆圆往边上闪,未几,一辆车子呼啸而过,直奔出口的方向。

“这里是停车场,开这么快!以为是外面大街上哪!”岚岚愤愤地嘀咕,同时又有些羡慕对方的潇洒,估计这会儿已经顺利抵达马路了。

她愁眉苦脸地朝自己的车子走去,全然没注意电梯出口方向有个人频频拿眼瞄她。

上了车,岚岚照例又对女儿一通嘱咐,仿佛上刑场一般,圆圆听她的唠叨已经听得耳朵里出了老茧,有点不耐地说:“知道啦,妈妈!你好好开车吧!”

“嘿,这孩子!还教训起我来了!”岚岚吹胡子瞪眼间,已经发动了车子。

因为紧张,车子刚到坡起处就熄火了,幸好这儿要缴费,她还不至于太丢人。

“圆圆,帮妈妈看着点儿后面,有车就告诉我啊!”再次启动时,她顺势丢了个任务给后座的女儿。

望着眼前陡峭得不可思议的弯坡,岚岚在心里把设计人员连骂了好几遍,最终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奋斗。

一点点小心地爬上去,三步,熄火,赶紧踩刹车;重新点火,再爬,五步,又熄火,再踩刹车……如此这般,等车子停留在三分之二处时,岚岚已经背部汗透!

明明只有几百米的路程,想不到爬起来险象环生,比预料中更艰难狼狈,几次都因为没及时踩住刹车都差点溜下坡去!

事已至此,已是骑虎难下,岚岚集中精神,再次发动了车子,后座的圆圆却忽然尖声叫起来,“妈妈,后面有车啦!”

这一惊非同小可,岚岚慌乱之际,挂错了档,车子还没起步就又熄火了!她沮丧得连哭的心都有!

“妈妈,我们要撞啦!”圆圆又是一声尖叫!

“啊?哦!”此时此刻,容不得岚岚多想,她慌不迭地踩刹车,总算控制住了车子下滑的趋势。车子僵滞在坡道上,出口近在咫尺,可是岚岚已经没有重新发动的勇气了!

“怎么办呀?妈妈!”圆圆怯怯地趴在她的椅背上问,大约也看出了事态的严峻性。

还没等她把情绪稳定下来,左侧传来“笃笃”两声,有人敲她的玻璃窗,她一偏头,看到一张冤家路窄的脸!

“把门开开!”陈栋见她僵僵地坐着不动,气顿时就上来了。

岚岚其实不是耍脾气,她就是脑子有点不够用,正因为紧张而缺氧,冷不丁看见个“仇人”,实在没力气思考该怎么应对了。

瞧他那架势,怎么看都是来者不善,也是,自己拦着道儿不说,还差点又把他的爱车给冲撞着了!

不过老闷在车里也不是办法,依这位仁兄的脾气,估计敢把她的玻璃砸了将她揪出来,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岚岚推开门之际,已经打定主意不跟他起冲突了,一来没实力,二来后座上还有宝贝女儿坐着呢,自己真要跟那什么似的,对教育下一代影响也不好。

她装出一副恍遇故人的神色,笑呵呵道:“呀!原来是您在后头啊!嗬,真是不好意思!车子老熄火,让您见笑了!别着急,我再试试!”

陈栋瞅着她那副装模作样的神色,又好气又好笑,言简意赅地打断了她,“你给我出来!”

“干嘛?”

“出来!”他的浓眉已经在抖了,很不耐烦的表示。

岚岚还不算太愚笨,往好的方向一想,估计他是想给自己解围,否则任自己在他前面玩颠来倒去的把戏,得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刚下车,陈栋果然一头就钻了进去,人还没坐稳,就已经在发动车子了。

岚岚慌忙喊,“等等!”然后飞快地转到另一边,把心爱的女儿从后座捞了出来,显然是不太信任陈栋,他看在眼里,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抱着女儿还没站稳当,就听到自家的车子一声咆哮,转眼已到车库外的马路边了。

“妈妈!”圆圆紧紧搂着她的脖子,也是心有余悸。

岚岚紧步追出去,刚好看见陈栋优哉游哉地从车里出来,她走上去,作感激涕零状,“谢谢陈总啊!您真是帮大忙了!”

陈栋眼梢都不想拐到她,几乎是望着天空拖长了声调交待,“把油门踩足不就上来了?犹犹豫豫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岚岚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望天,有些讷讷地道:“我怕踩到底车子会飞飙出去。”

陈栋一下子把视线从天上调到岚岚脸上,只觉得她无可救药,“你到底上没上过驾校啊?你们教练怎么教的啊?”

他还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女人平时一副嚣张的模样,没想到一碰着车的问题就吃瘪,也算是蔚为奇观。

他这么一吼,没成想岚岚怀里的小姑娘毫无征兆地“哇——”一声就哭开了!

两个大人被她嚎得一愣一愣的,尤其是陈栋,他对岚岚怒吼或者挖苦是常态,根本就没觉得哪里有不妥,圆圆的泪水和恐惧的眼神却在霎那间提醒了他自己有多么的穷凶极恶!

“咳,她……她没事吧?”在岚岚面前,他第一次觉得尴尬,“我嗓门是不是大了点儿?”

岚岚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腾出空来跟陈栋解释,“没事,她本来胆子就小,刚才我爬坡时又给吓着了,才会这么脆弱。”

她也没觉得是陈栋的错。况且凭心而论,不管她之前有多么“痛恨”陈栋,今天还是挺感激他的,虽说他肯帮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无奈之举。

圆圆这么一哭一闹,反而把两人之间紧绷的关系在无形中软化了不少,直到停车场的出口处有个管理人员朝他们嚷,“喂,那个谁的车,赶紧过来开走啊!”

陈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车子也还在坡上趴着呢!赶紧往回跑,没两步又扭过头来对岚岚大声叫唤,“别忙走,等我一下!”

圆圆一见他走了,也不哭了,凑在岚岚耳朵边紧张地说:“妈妈,凶叔叔跑啦,咱们快走吧!”

岚岚看她的神情跟遭遇恶匪绑架无异,不由对陈栋心生怜悯,不过权衡之下,还是女儿重要,她把圆圆塞进后座,没等陈栋出来就开着车一溜烟地消失了!

车子拐了两三个弯后,岚岚不经意瞥了眼后视镜,看到女儿的小脸上居然激动地放光!敢情她还真把这个事件当逃难了!

第二天岚岚去上班,经过前台时,一看戴熙的神色就知道陈栋今天在——她已经成了陈栋的风向标了。

“小心点儿。”她拿眼神叮嘱岚岚。

岚岚丝毫不觉得紧张,她脸上轻松且带着一些些诡异的微笑让戴熙纳闷不已。

“陈总早!”岚岚在朝拜陈栋时又恢复了如初的恭谨。

陈栋却没有因为她态度良好而感觉受用,皱着眉开腔,“昨天叫你等一下,你怎么就跑了?”

岚岚立刻面呈惊讶状,“啊,是吗?我没听清,当时只顾着哄女儿了——你,有事?”

望着她“天真无邪”的脸,陈栋觉得有点泄气,“没什么事。”

他其实是想请她们母女俩吃顿饭弥补一下的,虽然那严格算起来的确也不是他的错,只是之前因为“蛋糕事件”惹恼了岚岚后,他在她面前一直有点说不清楚的心理失衡,直到昨天与她的关系很偶然地“破冰”,他才隐约明白失衡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歉疚。

岚岚新鲜地目睹了陈栋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的没有焦距的眼神,在心中暗想,这是否可称之为“恍惚”?

其实打早晨起来她就有了老板可能会到岗的预感。有时候,人对自己“厌恶”对象的把握程度要远高于自己喜爱对象的把握程度,听起来似乎是个悖论,现实却时常如此演绎。

不过岚岚的第六感仅止于此,至于陈栋会对她和颜悦色还是继续恶言相向她是一点判断力都没有,虽说昨天两人之间貌似有了关系缓和的迹象,但鉴于陈栋有严重的“前科“——那只糊在岚岚脸上的蛋糕即便已经从她面庞上清洗干净了,却还在她心头留下了抹不去的伤痕。

“看什么看?”陈栋赫然间注意到岚岚越睁越大的眼睛,赶紧正襟危坐起来。

岚岚经他这么一提醒,也赶紧收起赤裸裸的玩味目光来,有点讪讪地道:“哦,要没什么事,那我先出去了。”

“嗯。”陈栋粗声应了一声,故作冷峻的目光在她身影消失的一瞬间却异乎寻常地柔软了起来。

整个上午,岚岚的弦都绷着,随时提防陈栋的突击刁难,可是,非常诡异的,他不仅没召唤过岚岚,甚至连办公室的门都未踏出来过。

岚岚着实纳闷,不知道他猫在房间里炼什么丹药?几次犹豫要不要借递茶送水进去顺势探探情况,但一想到之前已经信誓旦旦地跟他作过申明,为了原则,她只能生生忍住了这种明显的示好举止。

几个平常与她关系不错的同事都借故在她面前晃了几次,每次都用唇语问她,“还没叫你啊?”

岚岚哭笑不得,原来她已经成为众多同事冗闷的办公室生活里的调味剂了。

在这不寻常的气氛中,岚岚注意到林董的秘书倒是往陈栋办公室里跑了好几趟。

中午,岚岚正打算跟戴熙她们一起去餐厅,陈栋的电话却不早不晚打来了。

站在她面前的戴熙露出一脸的释然,带着笑欣慰道:“我说吧,他不可能这么便宜就放过你。一会儿我给你留俩包子啊!免得出来的时候饭都吃不上了。”

岚岚杵着张晦气的脸进了陈栋的办公室,他正伏案研究着什么,听见有人进门,头都没抬,“桌子上的餐盒你拿走一份。”

岚岚闻言四顾,果然看见角落的小圆桌上整齐地垒着两摞外卖的盒子,她依言过去,捧了一摞在手里,顺势问:“给谁?”

“给你吃。”陈栋的口吻漫不经心,好似有点不耐。

岚岚却呆了一呆,有点受宠若惊,“咳,不必……这么客气了吧。再说,我吃惯小份的,这么多量的给我太浪费,您,您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陈栋倏然间抬起头来,扬声道:“我哪里吃得了双份?!你以为我是饭桶?”陡然抬高的声音却又在顷刻间蓦地低了下去,昨天圆圆的反应已经给他造成了一定的“心理阴影”,他挥挥手,“拿走拿走!哎,我说你听见没有啊?”

岚岚之所以扭扭捏捏,实在是因为她不想接受陈栋的好处,免得将来两人关系再度恶化起来自己没了挺直腰杆的资本——以他的臭脾气,他们难免再战江湖。

“哦,您要吃不了,我帮您找个食量大的来解决!”岚岚很诚恳地替他出主意。

陈栋忍无可忍,“这饭就是给你订的!”

房间里突然寂静下来。

岚岚闪闪烁烁的目光最终凝结在陈栋那张比被人揍了一拳还难看的脸上。

“为什么呀?”她很小声地,却是无比坚持地问了一句。

陈栋为自己刚才冲口而出的话感到懊悔,可既然说出来了,断没有收回去的理由,他是个爽快的人,不喜欢藏着掖着,玩那套暧昧,便直截了当道:“上次在酒店的事,是我不对。”

岚岚静静地听,他却已没了下文,侧对着她,一张本来布满不屑的脸上此刻却微微涨红。

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陈栋扭脸来看时,却见岚岚已经默不作声地捧着那套饭盒走出去了。

他有些懵怔,三十多年来,他就没跟谁,哪怕是自己的母亲和舅舅——认过错、道过歉,而刚才,那句“对不起”差点就要不受控地脱口而出了。

他是中了什么邪?!

十分钟后,岚岚捧着一摞夸张的饭盒出现在餐厅时,着实让戴熙她们吃了一惊。

“来来,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芝林’的商务套餐哦!”岚岚热情地召唤姐儿几个。

戴熙扬手就阻止了几双已经到跟前的筷子,“等等!”她狐疑的目光瞪着岚岚,“你确信,没下药吧?”

几双筷子同时缩回,哗然之声此起彼伏,“天!原来是陈总赏你的呀?”

“是啊,有问题吗?”岚岚惊奇地看着她们前后相异的反应。

“据我所知,”戴熙一脸警戒,“陈总要是跟谁结了仇,他宁可把东西扔了也不会送给对方,所以——这盒饭绝对有问题!”

“哈!”岚岚啼笑皆非,敢情陈栋在万丰已经被“妖魔化”到这个程度了,她将盒子一一展开,“你们不吃,我吃!”

“等等!给我留块鳕鱼!”

“我也要!”……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吃了陈栋一餐饭的岚岚坐在位子上开始思考今后的战略方向。

她承认自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没什么出息的人,虽说武侠她也没少看,尤其喜欢那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桥段,不过真要搁在现实生活里也来这么一道的话,天知道有多累得慌!所以不管之前曾经多么仇视陈栋,今天他稍微施舍了一点小恩小惠就催开了岚岚貌似坚硬的心扉。

来而不往非礼也!

思前想后的岚岚终于坚定地站了起来,昂首阔步朝茶水间走去,连国家最高领导都说了,稳定和谐,是当前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

端了一杯飘着香气的黑咖在陈栋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框。

“进来!”陈栋抱着后脑勺仰躺在老板椅里欣赏天花板,眼梢都不带拐一下外边。

岚岚终究还是有些尴尬的,任何自毁誓言的人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形。

“黑咖,提神醒脑的。”她象个蹩脚的推销员一样把咖啡置在他面前,作了扼要的解释。

“唔。”他闷闷地答,仍是不动。

岚岚初时进来还担心会遭陈栋的讥笑或挤兑,此时见他压根没当回事,立刻也轻松起来。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天花板,当然什么也没有,再看他的脸,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绷得跟块铁板一样硬。

她心情好的时候,嘴巴就不太管得住,“再看天花板要承受不住您的能量掉下一块来啦!什么事为难成这样啊?”

边说眼睛边注意到他案前摆了几张又涂又改的纸张。

陈栋打散了定格的姿势,斜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我在思考,没看见我脸上闪烁着智慧的火花吗?”

他的回答很对岚岚的胃口,扑哧笑了一声,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嗯,看出来了,那您最好别靠近加油站,免得给人家惹祸。”

陈栋牵动嘴角,似要扯出一个笑来,但终究没有成功,烦闷地抱怨了一句:“多少年没写企划案了,还那么挑剔,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嘛!”

“什么企划案呀?”岚岚的好奇心一下子给勾了起来。

“市政府在搞一个管路重建工程,正招标呢!老爷子让我们也去凑热闹,赢面估计不大,所以没人愿意干,我就接了——你拿这种眼神瞪着我干什么?”陈栋解释到一半就停下来反诘。

“没,没!”岚岚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她的确是给震惊着了,面前这位仁兄从她进公司以来就没插手过任何具体事务,怎么突然之间天就变了!

陈栋见她态度良好,便也把别扭的心理去掉了一些,但脸上尚残存了些许不豫之色,“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就这么不像做事的人?”

说他脸上的表情是“受伤”也一点不为过,岚岚最受不了别人这种表情,当下断然否决,“哪有!您还真想多了。”

她搜肠刮肚想再挤出些安慰之词,可她是个实忱人,说不出违心的话,陈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跟他自己评述的一模一样,见他还眼巴巴瞅着自己说几句好听的,岚岚开始被“逼宫”的氛围搞得脑子空白了。

情急之下,她想了个绝妙的转移之法,“哎,这样吧,您把企划案发给我瞧瞧,我给您提提意见行不?”

陈栋望着她怔了几秒,然后就笑了,“我都快忘了,你是知名外企出来的。行!我发给你。”

那天下午,主仆二人就专注于修改这份希望渺茫的企划案。岚岚荒废了半年的做报告的本事再次派上了用场,只来回改了那么几下,条理和版面就清晰了许多。

“做这种东西吧,您一定要让对方直观地看到收益,要把最终的数值展示出来,而不是中间过程,客户可没有耐心根据你的文案再去推算他想要了解的信息。”

岚岚对着电脑上出自她手笔的修改版侃侃而谈,全然忘了谁是老板,谁是员工,而陈栋显然也没意识到,由衷地说了句,“看不出你还挺有一手的。”

“那是!”岚岚越发得意了,“当初我们办事处有百分之八十的报告都是由我亲手拟定的,我们老板基本上不用改。”

那天让岚岚喜悦的另外一个事件就是三点钟的时候,陈栋主动打发她回家了。走在炎热的厂区,她头一回觉得这间公司原来还挺美的,连头顶上那片平时看腻歪了的天空也显得特别湛蓝。

晚上她陪着圆圆上床之际,收到陈栋发来的一条短信,就几个字,“老爷子通过了。”

圆圆盯着妈妈的脸纳闷地问:“妈妈笑什么呀!”

“啊?我笑了吗?”岚岚赶紧肃脸,“睡觉睡觉,别借机拖延!”

那个投标项目最终没有成功,但作为陈栋与岚岚关系缓和及互相转变看法的工具,它还是有一定的存在意义的。

此后,陈栋虽然没有天天来公司报到,但上班的频率确实比之前要密集多了。他也不再拿为难岚岚当家常便饭,不过以他的脾气,想要客客气气地待她还是有点困难,稍有不慎,言语间就会流露出嘲讽的意味,只是岚岚也绝不是逆来顺受的省油灯,他每次发球,她都不折不扣地接着。

有一回,她帮陈栋做所得税报税单,不小心多填了个零,就被他奚落了一通,“眼睛看仔细点儿行不行?你每多写一个‘零’,我就得多放掉一公升血,不是你的不心疼是不是?”

岚岚挺起腰来,不冷不热地回道:“也不知道现在交完税之后,税务局还发不发牛奶和面包?”

“什么意思?”陈栋没明白,皱着眉看她。

“咦,不是献完血都有免费点心吃的么?”

生活就像一叶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舟,在平静与波折中反复颠簸,这一秒的风平浪静并不代表永恒。

十月初,岚岚收到通知,徐承父母家所在的老新村要动迁了,她自然拿不了主意,于是拣了中午休息的时间给徐承拨电话。

没想到接听的居然是个女孩的声音,“徐副总在开会,一会儿给您打过去吧。”

“哦,好,谢谢!”岚岚在满腹狐疑中挂了电话。

印象里,徐承再忙也不可能让别人帮他接电话呀!而且这声音,竟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心神不安地猜测,又断然否决自己的狐疑,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半小时后,徐承的电话打了回来。

“有事吗,岚岚?”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却似在竭力掩饰。

“你怎么啦?”岚岚听着他的声音,心里蓦地一紧,夫妻三年了,再愚钝也总能修出几分心灵感应来。

“没事。”徐承倒是波澜不惊的口吻,又仿佛觉得没有说服力,补充了一句,“这两天在忙一宗麻烦,很累。”

岚岚顿时有些心疼,他终于说累了。她没问是什么麻烦,她帮不上忙,他也不像要讲的样子。

琢磨了半天,说出来的话也还是份量太轻,不足以表达她的心,“别太拼了,要注意休息。”其实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承笑着应了一声,顿了一顿,才想起来正题,“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眼看陈栋站在办公室门口朝自己这边反复张望,她只得长话短说,把拆迁的事情告诉了他,紧接着又道:“也不是太大的事,就跟你说一声,你看要通知你父母吗?”

徐承想了想,“我找时间跟他们说吧。”这事让岚岚去说不是太好,他明白她为难的地方。

岚岚释然,“那最好了,如果他们回来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徐承“嗯”了一声,又忍不住低声唤她,“岚岚——”

“嗯?”岚岚有点心不在焉,陈栋已经向她走过来了。

“没事。”徐承最后却说。

“那我挂了啊!”岚岚匆忙说着,在陈栋走到自己跟前之时,及时挂断了电话。

岚岚并不知道,此时的徐承,根本不在会议室里,而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6. 爱上了便注定卑微

徐承从检查室被推进病房时,张谨已经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了,病床边的柜子上照例又是一个保温袋,徐承心下了然,不是炖鸡就是炖鱼。

他没说什么,由着护工把他搀上床,腿其实没什么问题,主要是腹腔处的肋骨折了两根,不得不弓身子,张谨也赶紧上前来帮忙。

护工一走,张谨就忙着给他张罗午饭。

“你太太刚打电话来了。”她背对着他说。

徐承一阵警觉,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你手机响,我就帮你接了。”

徐承失声紧问,“没跟她说我在医院吧?”

“没有。”张谨转过身来,把饭盒递给他,脸上微笑着,“我说你在开会。”

徐承松了口气,他不想让岚岚替自己担心。

“那她……”他突然担忧起来,但说到一半及时掐断了。

张谨微愣了愣,明白过来,不带多少感情地回答,“她没认出我。”

她的聪颖让他有些难堪,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轻咳一声,他立刻给岚岚打了回去。

万幸,的确不是什么大事,听她的声音跟从前一样轻快,他放下心来,一切安好。

打完了,却见张谨手上托着个饭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很入神,他有点别扭,故作没看见,把手机放回柜子上。

饭盒捧在手里,却一点胃口都没有,顿了好一会儿,他闷闷地说:“下次不要帮我接电话。”

张谨的面庞动了动,温言说好,又委婉地解释,“响了好多次,所以……”

她脸上的柔婉又让徐承觉得不落忍,可又实在不得不这么说,低头默默地吃着饭,又问她,“你工作不忙?”

张谨早就找了份工作,得以在厦门常驻下来。对她的留下,徐承无计可施,最初一颗的心软之后,再想翻案就难多了。更何况,平常她其实也不怎么“骚扰”他,偶然遇见,她似乎也是行色匆匆的样子,让他不知不觉放下了戒心。

他也不清楚这次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从出事第二天开始,她就再次闯入他的生活,在一旁默默地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说了她几次,效果甚微,跟从前比,她的锋芒收敛了许多,因此,他有时候简直觉得无从开口。

她看着他吃饭,眼里有温柔的水色流动,“不忙,我们那儿宽松得很,中午休息时间也特别长,我经常回家吃饭。”

她这种刻意的解释他并不全信,但也不想戳破她,太尴尬。

“你对你太太真好。”她幽幽地说,却是很由衷。

徐承叹了口气,“她不经事儿,要知道了非吓死不可,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嘴上虽这么说,回想起那夜的情形,还是有一丝余悸的。

加班到半夜才驱车回去,走到半道儿想起一串钥匙忘在抽屉上了,包括租房的大门钥匙在内,脑力过度开发的恶果就是遗忘性也强了,于是折道返回。

以往他都是走正门的,那天晚上却不知中了什么邪,走了趟边门,结果撞上了很荒诞的情景,一个穿厂服的工人跟两个保安里应外合地往一辆卡车上装着金属材料,个个神色紧张,左顾右盼,见到他走过去,更是惊慌失措……

当时自己的勇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被人打趴在地上了还死死拽住对方的裤管不放,那人的手上仿佛还有把刀,多亏两个溜出去吃夜宵的工人偶然路过。

她给他多盛了一碗汤,用黑鱼炖的,“我在楼下的小馆子里订的,我自己老炖不好。”说着,脸上显出一缕娇媚,看得徐承惊心动魄的,更加食难下咽,这完全是情人间才有的气氛。

徐承吃力地掏出钱夹,要给她钱,明知这样很伤她的心。

果然,张谨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当然没收,也没甩脸子,淡淡地道:“以后再说吧。”

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徐承不上不下的,只得作罢。

张谨收拾了碗筷去洗漱的时候,徐承仰躺在床上小憩。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完全打断了他的节奏,他要被迫卧床至少一到两星期,想起还有那么多正在观察中的项目,烦躁一下涌了上来,他转动身体,腹部就传来痛感,已经第三天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真是没错,他觉得沮丧。

走廊里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群人朝他这边走来,他的病房被安排在走廊尽头,乔董说这儿安静,方便休息,他头两天每天都来,今天想必又是他,只不知为何要领一帮人来。

门开处,出现的脸不是乔董的,却是石坤。

徐承很意外,挣扎着坐起来一些,石坤却疾步上来按住他,“好好躺着吧,别动了。”又哈哈一笑道:“徐副总,你现在可成森桥的大英雄了,风光无二啊!”

徐承只笑不语,不知道这块老跟自己唱反调的硬骨头究竟是讥讽还是真心。

石坤身后的人把几篮子礼品堆在窗下,那里一时有花团锦簇之感。

“本来早该过来看你,不是不想来,被乔董派去出了趟差使,我知道他的意思,你在养病中,不让我来气你。其实我没那心思!我石坤虽说是个老粗,就是敬重有胆色的人!过去的事,算我不对,给你在这儿赔个礼啦!”

一番话说得徐承犹如梦里,再也想不到他是这么容易受感染的人,不过想想他平时的为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你磨破嘴皮对他说一万句道理,不抵干一件让他刮目相看的事来得有用。徐承想,他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相谈甚欢间,张谨进来,见了一室的人,先神色讶然,后又有些犹疑,仿佛想退出去,但最终还是走了进来,若无其事的。

石坤看着她,好奇起来,“徐副总,这位是?”

徐承含糊地介绍,“我妹妹。”

不然该怎么说呢?

石坤睁大了眼睛瞅她,一点都不避嫌,然后大笑着说:“你们俩还真像。”

徐承听得哭笑不得,硬着头皮说:“远房表妹。”

张谨把一只削好皮的苹果递给他,“给你,哥。”调皮地向他煞煞眼睛。

徐承只做不见,心里很无奈。

石坤虽然主动跟他示了好,但共同话语毕竟少,坐了坐,尽到意思就告辞了,有这样,徐承已经很高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

他刚走,徐承就不住地看张谨,两点都过了。

她明白他的意思,拿了自己带来的盆盆罐罐起身,“那我也走了,你休息吧。”

他点头。

看着她走到门口,他却又叫住了她。

“以后,咳,没事就别过来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很残忍,像个过河拆桥的坏蛋,可这桥不是他想要的。

她没回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徐承闭了闭眼,又摇了摇头。

翌日,她却象没事人似的又来了,对着她的笑脸,徐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重话来,他不是那种狠得下心,拉得下脸来的人,尤其对女孩子。

徐承的属下常常到医院来,一是看他,二是汇报工作进展,在医院里,少了公司那股肃穆凛然的气势,氛围要宽松得多。

他们也常跟张谨碰头,都知道徐承有个很漂亮的妹妹。

他的案头摆了几本管理方面的书籍,都是陆续让秘书捎来的,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有几个年轻人在等待的过程中忍不住拿在手里翻阅,有一本叫《从优秀到》,吉姆.柯林斯写的。

“副总,这本书我能借回去看看吗?”说话的孩子姓陈,有点腼腆,却一脸兴奋的样子。

徐承看看封面,笑道:“可以啊。”

他这一松口,柜子上仅有的几本书被“倾售”一空,借了个精光。

没两天,小陈来还书了,咂着嘴说:“写得真好,彻底颠覆了我对企业家和企业的看法,其实还是要做专做精才好,要抵制住诱惑才好。”

徐承听了很高兴,“你有这想法不错,现在很多做企业的都想搞多元化,可是不少人毁也是毁在这上头了。诱惑太多,还要戒骄戒躁。对了,柯林斯还写了本《基业长青》,可惜在我公寓里,没带出来。”

小陈眼睛放光,“真的?我想看看。”

“那只有等我出院或者……文琴过来的时候。”文琴是他秘书。

在一旁翻杂志的张谨突然开口,“要不然我去拿一趟。”

小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巴巴地望着徐承,他骑虎难下,不得不把钥匙贡献出来。

张谨欣喜地接过,“哥,那我去啦!”

小陈张了张嘴,“我……”到底没把那句“陪你去”的话说完整。

徐承公寓里的书架很快成了公共图书,被反复借来借去。他的那些书大都比较新潮,又很生动,有丰富的案例,不比学院派的只知注重在理论上,因此很受年轻人的欢迎。有看不懂的地方,还有他这个现成的老师。

因此没等出院,他就被要求开办个业余讲座来传道授业。

徐承想,自己这趟倒霉也算值了,很多他健康的时候没办成功的事居然就这样无心插到了柳。

他当然明白,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扭转企业乾坤,而人才也不是一蹴而就便能得到的,耐心很重要。

某个傍晚,张谨又来了,徐承正靠在床边用电脑上网,明天就能出院了,他的心情很不错。

他看张谨的眼神总带着点戒备的神色,虽然已经这么熟了,她想必也清楚个中的意味。

他口渴,下床去倒水,她赶紧帮忙,嗔道:“你说一声嘛!”

“我已经好了。”他说,语气有些不悦。

张谨还是不声不响给他倒了,直起腰来递给他的时候,紧抿着唇说:“你放心。”

徐承没来由地心里一紧,“什么?”

她已经远远地走开,站在窗边,侧对着他,“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对你没别的意思,更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只是……”她姣好的容颜上又显出一抹黯然的神色来。

徐承被她说中心事,不免有些讪讪的。

“我打算找个男朋友,有好几个人选了,哈哈!”她故意说得很豪放,口气却象在告诉他一个笑话。

徐承没笑,心里莫名地难受,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心软的人陷入泥淖?

出来的时候,张谨走得很散漫,脚步跟心一样打着飘,她知道自己很犯傻,可是爱上了,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在他面前就是那么卑微,再也找不着自我。

哪怕不见他,远远端详着也是好的,她留在一座有他的城市里,就好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雪夜的一点亮光里找寻到的无望的慰籍。

“等过了这阵劲儿就好了。” 她很无奈地笑笑,在心里说,仿佛宽慰自己。

拆迁的事把徐承的父母和大哥都招了回来,因为一些手续上的问题必须由户主亲自来解决。

岚岚自从嫁到徐家,跟徐承的父母及长兄就鲜有碰面的机会,所以双方始终都客客气气的,更不存在时下所谓的婆媳纠纷等家庭麻烦,许多人因此都很羡慕岚岚。

徐承的父亲快70了,有张饱经风霜的脸,但一头浓密的白发很有几分艺术家的气质,为人风趣豁达,很容易相处;他母亲长得清秀瘦弱,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身体却一直不怎么好,有中度哮喘,老毛病了。

岚岚打从第一眼见到徐承的家人,就看出来徐承长得象母亲,但性子象他父亲多一点,他的哥哥徐继则刚好相反,外形如父亲一般敦实,性情则跟母亲一样内敛,甚至比他母亲还要多上两分腼腆,也许是因为长期呆在学院那样学术气氛浓重的地方的缘故。大嫂要在家里照顾孩子,就没有跟着一起过来。

他们回国之前,岚岚先去徐家收拾整理了一通,回来了要还是去住酒店,委实是个笑话。

两个老人家平常只能从照片上了解孙女的成长状况,如今亲眼一见之下,自是喜欢得不得了。

“圆圆真是越来越漂亮啦!”奶奶搂着她亲了又亲,又说了一句,“跟东东长得可真像。”

东东是徐继的儿子,岚岚也见过相片,其实两个小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老人家的主观意识实在太强烈。

他们想留圆圆在老房子里住两晚,岚岚还没开口呢,圆圆就率先反抗了,原本还乖乖巧巧地缩在爷爷怀里看他给自己演示一件有趣的玩具,一听这个“非分的要求”,立刻就从爷爷身上哧溜一下溜到了母亲身边,惹得大家又是摇头又是笑。

这也怪不得圆圆,她自出生以来,统共就没跟爷爷奶奶以及大伯见过几面。

当天晚上,由岚岚家作东,在靠近赵家的一间餐馆宴请了徐家的三人。徐承因为工作忙,抽不出空回来。

他父亲遗憾之余,又不免感慨,“老二以前从来没这么上心地做过事嘛!结了婚到底要两样些,有责任感了!”

他哪里知道徐承是因为受伤没法回来,才随便找了个理由推托的,父母难得回来,他怎么可能为了工作疯狂到这个地步呢!

徐家给赵家每个人都买了礼物,老赵和云仙是一些滋补品,给岚岚的是一套化妆品,圆圆自不必说,除了衣服就是玩具,连赵磊都有,是一双耐克的大白球鞋,据说还是徐继的夫人专门给他挑的,她跟赵磊在岚岚的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对这个为姐姐的事鞍前马后不遗余力的帅小伙印象很好。

赵磊望着那两只船一样大的鞋子和背面“越南制造”的字样直乐,乘着岚岚去洗手间,他也跟了过去,在她身后笑呵呵地问:“你婆家这么热情,咱家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啊?他们几时走,我到时称两斤好茶叶给他们带过去。”

岚岚回道:“你急什么呀!这事儿我会处理的,总得先摸清楚他们喜欢什么再买吧,否则岂不是浪费!”

赵磊撇着嘴说:“这有什么,他们喜欢就自己喝,不喜欢就转手送人呗!你看他们连我的尺码都不知道,也能这么大胆地送我一双鞋,多有气魄!”

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徐父开口说话了,“关于房子的事,这次回来之前,我跟老大和大嫂都说好了,拆迁之后不是可以回购政府的房子么,拆迁款我们一分不要,都给老二,你们是想拿钱还是想分房,自己作主!”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皆面面相觑,岚岚是怔忡,赵磊是事不关己,云仙的表情则丰富多彩,既有疑惑也有欣悦。

这本是徐家的内事,但既然徐父摆到桌面上来说了,赵家也总得有个态度,老赵客气地摆了摆手,表示反对,“这样恐怕不妥,毕竟是两个儿子嘛!老大客气那是老大的事……”

徐父很坚决地道:“这事我们已经决定了!”他继而有些感慨,“唉,老赵啊!我也不妨跟你说实话吧,这些年呢,我们两个老的对老二这一家确实关心太少,也是自己身体不争气的缘故。圆圆是您二位一手带大的,我们也没尽什么心意,阿承跟岚岚又都孝顺懂事,平常老是给我们寄这寄那的,我们给他们的钱,还老给退回来。虽说都是一家人,可我们这心里都有数。”

徐继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这些年我们对阿承的关心也一直不够多,多亏了岚岚跟赵叔叔赵阿姨的照顾,真挺不容易的。”

岚岚听着很过意不去,“爸、妈,话也不能这么说,是我跟徐承平常对你们尽心太少,多亏有大哥大嫂照应着,您要再这么说,我跟徐承都快难为情死了。再说我们也都有房子住着,这个拆迁房,还是给您二老留着,将来总有回来住的时候。”

她的这条意见最终被老赵家的各位热烈拥护,云仙虽然心里不是很愿意,面上的客气却还是要做足的,结果赵家以绝对多的人数压过了徐家,连圆圆都跟着母亲瞎叫唤,“我们不能要的!”惹得大人们哈哈笑起来,徐父无奈,再争论下去就有些象开仗了,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各类手续办妥之后,新房却不可能立刻就能拿到,问也问不出个准信儿来,徐继急着回加拿大,两个老人一方面想多跟孙女呆一段,一方面又想着去厦门看看徐承,结果均因徐母身体欠佳而告流产,况且他们在Z市,岚岚就不得不匀出时间来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他们都觉得太麻烦,经不住徐继催促,最终还是飞回加拿大了。

临行前,徐父对房子的事还是很坚持,执意要留给徐承和岚岚,后续事宜都交待在岚岚手里了,她也就没再口头上争执,含糊其辞地带过。

等正式分配到房子后,岚岚还是在房产证信息表上填了徐父的大名。

云仙没有强烈反对,多少还是有些悻悻,“他们家老大在国外家大业大的,哪里会计较这一点点资产,你呀,就是傻!再不济,你得跟徐承商量商量再决定嘛!看看他什么意见。”

岚岚说:“这有什么好问的,徐承肯定也是这个意见,我要开口问他,他准以为是我想要这房子呢!”

老赵对女儿的举措表示赞成,也劝云仙,“你还真别这么说,老大不在乎还有老大媳妇呢!岚岚真要答应了,让老大媳妇怎么看我们!一家人还是以和为贵,稍有不慎,就容易惹出点祸端来,得谨慎啊!”

圆圆有一天放学回来说,她在幼儿园看见苏钰阿姨了。

“真的假的?”岚岚不信,女儿跟苏钰统共就没打过几个照面,又这么长时间没联络了。况且苏钰不是在J市么!

圆圆却一本正经地点头肯定,“是苏钰阿姨!我认得她的!”

云仙霎霎眼睛,先开始信了,“搞不好是调回来了呢!这孩子,怎么也不跟咱们说一声。”开始有些不快。

“哎哟,妈!说什么呀!她又不是您儿媳妇,需要早请示晚汇报!再说,搞不好人家现在都找到婆家了。这么着,我明天先上幼儿园打听打听去!”

赵磊不在,娘儿俩就把这大过天的事给操办上了。

事实证明,圆圆的眼睛是雪亮的,苏钰果然在他们幼儿园,也在教小班,跟圆圆的班级两隔壁。她看到岚岚也是又惊又喜,抱起圆圆来道:“我说怎么看着这个小姑娘这么眼熟呢,原来真是圆圆!女大十八变,我都不敢认了!”

一年时间不见,苏钰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脸上始终洋溢着亲甜可人的微笑,每个小朋友经过她身边都会哇啦叫一嗓子“苏老师再见!”然后得到她在脑瓜上的两下轻抚,以此为荣。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记得你当时说跟那边签了两三年合约的吧?这么快就调回来啦?”岚岚迫不及待地要了解她的状况。

事情很简单,苏钰在J市工作时,机缘巧合,现在这家幼儿园的某位领导刚好去参观学习,很偶然地听了一堂苏钰的课,被她别具一格的教学方式和耐心亲切的态度所感染,兼之听说了苏钰也是Z市人,颇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感慨,晚上还专门请苏钰吃了饭,两方面越谈越合拍,领导热情高涨之时随口问苏钰有无回归家乡的念头,这正是苏钰求之不得的,就此定了下来。

“你估计都把我们给忘了吧!”岚岚半嗔半怨地盯着她说。

苏钰笑起来,“怎么会!我是上个礼拜刚回来的,这边园里节奏快,有些授课内容不得不做调整,我熬了几个夜了,想等熟悉起来后再来找你们的。”

岚岚仔细瞧,果然发现她隐约有些黑眼圈,立刻又心疼起来,“身体要紧,这么拼做什么!家里都还好吧?”

苏钰点头,又问:“赵伯伯也挺好的吧?”

“还行,老样子呗!”岚岚的目光似有深意地要洞穿她,“你……有朋友了吗?”如果不是为了弟弟,她也断断不会涎着脸像个中年妇女似的对一个脸皮儿挺薄的女孩子刨根问底。

苏钰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声音低下去不少,“忙都忙死了,哪有时间……”

听到这里,岚岚就已经心花怒放,快人快语地接下去道:“要不这样,今天去我家吃饭得了,我也天天跟我妈家混着呢!她一直挺惦记你的。”

这么一说,苏钰的脸更红了,“下次吧,今天没准备,一会儿还得去园长那里谈点儿事。”

岚岚该摸的底都已经摸清,也就不为难她了,又聊了几句,很爽快地带着圆圆先走了。

当天晚上,她就把这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告诉了全家人,当然也包括赵磊。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赵磊脸上,他却闷头扒饭默不作声。

全家人面面相觑。

晚饭后,岚岚去赵磊房间跟他谈话。

“你到底怎么回事?人家现在回来了,总得给个态度吧!”

赵磊仰躺在床上,拿一本车友杂志盖住了整张脸,一说话,只看见杂志花枝乱颤,“她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岚岚一下子火大起来,上去就把杂志揭开,往旁边一扔,伸手就去拽他的耳朵,“你给我起来!起来说话!”

“喂喂,快放手,很疼呀!”赵磊的耳朵给她拧得发红,他坐起来后直跺脚,“姐,你多大啦!还来这一套,真是!”

岚岚不睬他,虎着脸开训,“你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平时能说会道的,一到关键时刻就蔫了。我真不明白,当初你跟郭静瞎混的那股子劲儿都跑哪儿去了?!”

赵磊脸一灰,“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岚岚眼看他脸上又现出落寞的神色,有些不落忍,气也渐渐缓下来,在他对面的小矮墩上坐下来,陪着他发了一会儿呆。

“明天你去接圆圆吧。”她说。

赵磊睨她一眼,“我要上班的。”

“请半天假!”岚岚的声音不容推辞,见赵磊又陷入“待机”状态,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到底在怕什么?苏钰这么好的姑娘,眼下又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可明白告诉你,过了这村没这店,等什么时候人家把男朋友找好了,你后悔都没用!”

赵磊闷闷地说:“我跟她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我……她……不见得会喜欢我。”赵磊终于说了句心里话,原来他在自卑。

岚岚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小磊,女孩子是要追的,不追你怎么能弄得明白她的心思?不管她喜不喜欢你,你总得先试试再说吧,你要是连你连试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轻易放弃了,你对得起谁?!”

赵磊还在犹豫着,也许正是因为在乎,才会害怕失败,害怕那种铺天盖地袭来的挫败感。

岚岚伸手在他背上用力拍了拍,“拿出点勇气来吧!女孩子都喜欢勇敢的人,你老是这么畏首畏尾的,苏钰就是原本有那意思,估计也要把这颗心给淡下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赵磊猛然间咬了咬牙,仿佛咬定了一个决心。

第二天,苏钰在幼儿园没有任何悬念地见到了赵磊,他牵着圆圆的小手,站在她授课的班级的后门,远远看着她,一张俊朗的脸微微有些不自然和窘迫。

苏钰的心也情不自禁快跳起来,她班上的小朋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便跟一旁另一位老师打了声招呼,疾步走出了教室。

“嗨!好久不见!”苏钰先开的口。

“好久不见!”赵磊也说了一句。

“今天岚姐没空来接孩子么?”她想尽量让自己显得自如些,也可以缓解这因为久未谋面而越来越局促尴尬的气氛。

赵磊抿了抿唇,却回答:“不是。”顿了一下又道:“她说你在这儿,所以我过来……看看你。”

“呃?”苏钰没想到自己一句客套竟然引出他这番大实话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脸也无端红了起来。

圆圆仰着脸,好奇的目光在两个尴尬的大人之间穿来梭去,不知道自己要陪衬到什么时候。

“你还好吗?”赵磊低着头,用脚尖在塑胶地毯上比划着,有种画地为牢的感觉。

“嗯。你呢?”

“也挺好。”

“听岚姐说你在外企上班,忙不忙?”

“还好。”

“苏老师——”教室里有个小孩子的头探出来,“我的外套找不到了。”

苏钰扭头张了一眼,又转过身来对赵磊道:“呀!我得过去了!一会儿还得整理玩具什么的,要不你们……”

赵磊见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也道:“那你忙吧,我们也该走了。”

苏钰暗暗松了口气,嫣然一笑,“行!反正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她俯身向圆圆道:“过两天,我请你吃冰激凌好不好?”

她的笑对赵磊来说有种耀眼的光芒,言语里又隐含着许多深层的可能性,他像在无形中被打了一剂振奋剂。

圆圆甜甜地笑着,点头说:“好的,苏老师!我等你哦!”

小孩子有很强的同化心理,她也跟着别的小朋友学会了叫她苏老师了。

一出幼儿园,圆圆就看见妈妈的车停在园外的临时泊车场,岚岚正倚在车边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咦?妈妈你来的呀!怎么不进去接我呀!”圆圆搞不明白大人之间这神神秘秘的勾当。

岚岚摸摸她的头,迫不及待盘问赵磊,“怎么样?见着没有。”

“嗯。”赵磊脸上难得没有那种灰头土脸的气息。

“怎么不请她出去吃饭?”

“她忙。”赵磊说着,已经坐进了驾驶室。

岚岚还待罗嗦几句,转念一想,这事还真不能操之过急,得慢慢来,谨防弄巧成拙。

此后,隔三差五的,她都要差赵磊来趟幼儿园,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从赵磊的表情揣测,两人应该都是聊得挺开心的,只是苏钰始终没有抽出空来登赵家的门,也不知道是不是托词——此时的赵家人个个热情如火。

云仙最着急了,时不时就想从儿子那里打听点什么最新动态来,最后还是让岚岚给遏制住了。

“妈,您还不了解您儿子么!他能这样主动凑上去联络联络感情已经很不错了,千万别给他压力,免得将来他一撂挑子,你着急上火都没用!”

赵磊从此耳朵根清净。

7. 北京——微妙的开始

岚岚没想到陈栋也有扭捏的时候,不过她得承认的是,他扭捏的神色比他凶神恶煞的脸要可爱一点儿,虽然只是一点儿,却有天壤之别。

“下周我要去北京见个客户,你……跟我一起去吧。”他掂量来掂量去,最后还是用了行政命令。

岚岚已经见怪不怪了,“北京”二字对她存在一定吸引力,董晓筠在那儿呢!不过现实情况很快就打消了她的幻想。

“不行啊!我家里走不开,女儿没人带。”她都多长时间没出过差了。

陈栋呆了一呆,“哦!”他有时候发起懵来有股子傻气,让岚岚心生“怜悯”,总觉得他好像没读过几年书的样子,虽然他的履历上明明白白写着也是本科毕了业的。

即使读过大学,估计也是瞎混,她想。

“那就带你女儿一起去嘛!”果然,傻话就来了。

岚岚啼笑皆非,“什么跟什么呀!我闺女要上学的,再说了,你去不就行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谁说的,多个人多份力,顺利的话,也许能签张大单回来。”

他闲闲地这么一说,倒让岚岚心里一动,不禁瞟了陈栋一眼,觉得他好像哪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以往,他何曾过问过这些具体事务。

最终还是拒绝了,她有实际困难,陈栋也没用强,只是在她出去的时候嘀咕了一句,“就为个小孩…….”

晚饭时,岚岚随口提了一句,老赵先说:“那就去一趟吧。怎么说也是领导要求你的,不去不好。”

云仙也附和,“是啊,圆圆有我看着呢,没事。”

老一辈人的通病,上级是天,说什么都得服从,牢骚归牢骚。

连赵磊都劝她,不过用意完全相反,“姐,去吧!你老这么两点一线的烦不烦?也该出去轻松轻松了。”

到底把岚岚给说动心了,第二天一早去就改了“口供”。

陈栋很高兴,没计较她的出尔反尔。

接下来就忙着订机票酒店什么的,乘闲暇,她又通知了晓筠,后者自然表示欢迎。距离上回的不愉快已经大半年了,她一出院就跟魏峰办理了离婚手续,重新过起了单身生活。岚岚对她的状态总是忧心忡忡,不过事实证明,她过得挺好挺滋润。

本着啥也不瞒“领导”的原则,岚岚自然把上京城的消息也透露给了徐承。

“可惜不是去厦门。”言谈之间难免遗憾,充分体现了“重色轻友”的本质,晓筠要知道了估计又得不遗余力地笑话她。

“等什么时候我再逮个机会上你那儿去一趟。”

徐承嗤了她一声,“你要来就来,不就小气两个钱么?”他也知道岚岚之所以愿意去北京,公费占了极大的说服力。

彼时他已经康复出院,再次奋斗在第一线上,但老婆要是来,还是能抽出时间陪一陪的。

岚岚嘿嘿地笑,知妻莫若夫啊。

“你那老板,干嘛非得让你去啊?”徐承还是难免有些疑心,从最初的咬牙切齿到如今的相互扶持,不能不说是个令他浮想联翩的过程,言语里自然有点酸溜溜的。

岚岚却完全没往那上头想,大大咧咧道:“嗨!当然是让我去给他干活啦!你以为他真好心让我免费旅游啊!”

徐承还是不太舒服,但转念一想到张谨,便不吭声了,再说下去似乎就有倒打一耙的嫌疑了,何况他也相信,岚岚不会有什么,她没那么深的城府。

周一下午的飞机,会面定在周二,周三上午回。

岚岚承诺了圆圆无数个非分要求才得以脱身,之前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种种“治娃条例”就此分崩瓦解。

坐在飞机上,跟陈栋也没什么话讲,这次他随她,坐了经济舱,其实他们要分开坐,岚岚还觉得轻松些,好过象现在这样没话找话。

“口香糖吃不?一会儿起飞会脑瓜疼。”她递过去一板绿箭。

他掰了两粒,扔嘴里,慢条斯理地嚼,隔半晌才缓缓道:“降落的时候才有你说的那种反应。”他打飞的的经验比她丰富。

“我反正都难受。”岚岚自卫似的回了一句,他就是这样,总喜欢在别人的好意上撒点胡椒粉,搞得味道不伦不类的。

“你女儿几岁了?”他看似无聊地问,确实很无聊,飞机有轻微的颠簸,手边的杂志内容也是干巴巴的,没什么吸引人的素材。

“三周岁,上小班了。”这个话题很对岚岚胃口,当妈的个个都希望别人提及自己的宝贝。

“你结婚挺早的?”他的思路显然跟岚岚不在一条线上。

“呃?一般吧。”她勉强答,“要按咱们国家的计划生育条例,还是属于晚婚——你问这干嘛?”

他把手上的杂志翻得稀里哗啦,“没什么……没想到会找个已婚秘书。”

岚岚心里说:也不是你自己找的。

之后他沉默了很久,她于是开始假寐,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徐承,一会儿是董晓筠,没有得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

即将抵达的时候,他才又问她,“晚上有安排吗?”

“哦,跟同学讲好一起吃饭。”她说着反问,“你呢?”

他竖着脸,面无表情地道:“一个人,在酒店吃。”

岚岚心里说,这人真是没劲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是不是该邀请他一下。

晚上打车到了王府井的新天地广场,岚岚不辨方位,幸好晓筠先看见了她,招着手朝她扑来。

岚岚上下打量着她,啧啧地摇头,“瘦!太瘦了!”

晓筠又刺激她,“怎么样,妒嫉吧?”

岚岚耸肩,“有什么可妒嫉的,等你将来生了孩子也得成我这样儿。”说着赶紧察看她的脸色,见她一副装糊涂的神色,忍不住戳穿她,“哎哎,跟你说真的呢,你那事到底怎么样了啊?”

“什么事儿啊?神神秘秘的?”

岚岚仰天长叹,“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啊!你真打算一辈子独身啊?”

晓筠大乐,“你啥时候成太监了,我怎么不知道啊!”

岚岚对她的顾左右而言其他感到无语。

晓筠请她吃的老北京烤鸭,味道纯正,吃得正欢的时候,邱智仁来了,“不好意思,来晚了。”

“路上堵车!”三个人异口同声地说,紧接着爆笑,所有的诧异、尴尬或者猜测就在笑声中消散殆尽。

“北京这交通,我是真不敢恭维。”岚岚喜滋滋地吃着美食,眼睛在对面那两人脸上飘来飘去,由衷地高兴。又拿眼神对晓筠的刻意隐瞒作谴责。

饭毕邱智仁还带她们俩去后海的酒吧一条街坐了坐,岚岚很少光顾这么五光十色的地方,一时还有些不适应,暗叹自己真是老了!

乘着晓筠上洗手间的间隙,岚岚由衷地对邱智仁说:“邱律师,我很服气你!”

邱智仁明白她的所指,淡淡笑了笑,“我并非做慈善事业——我喜欢晓筠。”

岚岚心里想,单纯只是喜欢大概还做不到像他如此大度吧,毕竟晓筠负他在先,又离过婚,以世俗的目光来看,邱智仁是在犯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邱智仁拿啤酒瓶朝她指了指,到底是律师,明察秋毫,“我也曾经想过放弃算了,我是个怕麻烦的人。”声音蓦地一顿,“只是有几次听朋友说起她状态很不好,常常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失声痛哭,我心里很不好受。”

岚岚一震,这些细节她也不知道,晓筠从来没跟她提过。

“她心里有解不开的结。”邱智仁怅怅地说,又转头向着岚岚笑了笑,“其实我也是。”

“她喜欢的人是你,不然不会离婚。”岚岚很直接地告诉他。

邱智仁点点头,“我知道,猜的。她的结是魏峰,我的结——是她。所以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与其这样干耗着大家都不好受,不如把该忘记的事情都抛开。等真的做到了,发现其实也不难。”

岚岚笑起来,她由衷地敬佩邱智仁,如此通达,想来晓筠的未来不会难走。

很愉快的一晚上,邱智仁买的单,出得门来,体贴地问两位女士,“是我送你们还是自己走——我知道你们一定有很多私密的话要讲,呵呵。”

岚岚便推推晓筠,“走吧走吧!上我那儿坐坐去!”

钻进出租,刚一坐稳,岚岚就不吝词句地赞扬起邱智仁来,“你看邱律师,心多细,知道我要拷问你,主动把你给上缴了,哈哈!行了,老实交待吧,你!”

晓筠扬眉,“有什么可交待的,你不都看见了嘛!”顿一顿,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开始也没多久,是他找的我,我本来……”

“我就说他是好人嘛!”岚岚一拍大腿,“把你交给他我就放心了,你们俩绕了那么大个弯哪……不说了不说了!”

一大早,岚岚就被陈栋孔武有力的擂门声震醒,她半眯着的惺忪睡眼跟门外西装笔挺衣冠楚楚的陈栋俨然呈现出天地迥异的状态。

“这么早?”岚岚以睡衣示人,实在觉得尴尬,瞟一眼闹钟,这才几点呀,就急煎煎的,人家公司还没开门呢!

陈栋的目光在她身上略略一凝又迅速荡开了。

“那地方远,在五环外呢,北京很容易堵车,迟到了不好。”他难得也会耐心地给她解释。

“给我十分钟,咱们餐厅见行不?”岚岚杀伐决断。

陈栋挑挑眉,“行啊!”又置疑,“十分钟就够了?”

“那就二十分钟。”岚岚已经冲进了盥洗室。

陈栋被关在门外,很不雅地叉着腰,望着墙壁直瞪眼,这个女人是没有什么原则的,他怎么老忘记?!

岚岚再怎么也想不到她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不过是跟在陈栋屁股后面参观工厂,陪着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聊聊天,吃吃饭就算完了。

陈栋领着岚岚与客户公司的几名领导告辞出来后就直接招手上了辆出租,然后轻松地问岚岚,“时间富余,想去哪儿逛逛?”

岚岚一直绷着根弦儿,适才几次想问他都没找着机会,“我说,你那合同呢?不是说顺利的话就能签的嘛!”

“哦,那个啊!”陈栋更畅意了,“早签了啊!”

“啊?什么时候?”岚岚惊讶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昨天晚上。”

“你,你怎么不早说啊!”岚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巴巴地跟着他跑来,还以为能派上大用场,末了根本没她什么事儿,这么一想,怒气就蹭蹭地上来了,“你自己都能签,干嘛还要把我也叫来啊!闲我空是咋的?”最后那句声音蓦地一低,她在公司的确貌似最闲的一个了。

陈栋不以为然,“我好歹是代表公司出来跟他们谈判的,总不能光杆司令一个吧,没个跟班象什么话。”

这话听在岚岚耳朵里,没来由招起一缕心酸来,想当初她要是留在MS,如今大概也能升成个响的经理了,没想到如今却沦落成了如此一个不成器的老板的跟班!

眼看岚岚铁青着脸,陈栋只得再次拿出点儿耐心来给她解释,“本来是说好今天签约的,这不昨晚上玩得高兴,他们最大的头儿也在,当场就拍了板,底下人办事又忒利索,半小时之内就把手续都搞定了。”

岚岚瞄了他一眼,“你肯定花不少钱吧?”

“这个你就甭管了。”

的哥见他们一来一往聊得热闹,完全把自己晒在了一边,忍不住回头问:“我说您二位究竟想去哪儿?给个准信儿成不成?我这一边开你们一边聊多好。”

陈栋往前探着身子问他,“师傅,北京现在哪儿的风景比较好?”

“哟,你们可算来对时间啦,这会儿正是北京最好的时候,去哪儿都好看,香山啦,颐和园啦,故宫啦,随您挑。”

陈栋扭头吩咐岚岚,“你挑一个。”

岚岚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哪有心情玩,“随便!”

陈栋瞅瞅她铁青的面色,也不跟她计较,略一思忖,朝的哥道:“那就去颐和园吧,从来没去过。”

“好勒您呐!”

正是旅游的季节,一下车就看到门口挤满了各色人种,仿佛一个国际集贸中心。

陈栋从皮夹里抽出几张钱递给岚岚,“去买两张票。”

岚岚挎搭着脸,没精打采地接过来,慢吞吞数了数,跟他确认,“收您三百。”

陈栋见她状态不佳,颇有些不悦,“你别没劲啊!请你玩还给我甩脸子!懂不懂什么叫‘既来之,则安之’呀?”

岚岚心想,“我也没求着您啊!”

不过鉴于身在异乡为异客,不能搞窝里斗,让世界人民看笑话,她翻了翻白眼,忍气吞声地买票去了。

说实在的,岚岚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跟陈栋一起出游,望着此刻与自己并肩漫步在昆明湖畔的陈栋,背景是一拨拨来往的游客,岚岚的心情逐渐从最初的气恼向荒诞不经转化。估计陈栋的感觉也颇为怪异,虽然在走着,眼睛也忙碌地看着,却流露出一股心不在焉的情绪来。

还是岚岚主动找了点话来化解无形中的尴尬,“北京你第一次来?”

“不是,来过好几次了。”他说着瞥了她一眼,“不过赏景还是头一回。”

岚岚暗忖,大概以前都是跟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去了,如此说来,他这一举措莫不是为了迎合自己这“家庭妇女”的心意——象她这个年纪和身份的人,到了外地,不在风景区插一遍红旗,回去简直无颜见家乡父老!

可是岚岚很快又打消了如此自作多情的推断,这怎么可能哎!陈栋哎!

“你笑什么?”陈栋生硬地问。

岚岚这才惊觉自己把自我嘲笑都放到了脸上,忙摆手,“啊,我不是笑你!”

“切!我说你笑我了吗?”陈栋的眼里尽是鄙夷。

这一回合,岚岚自己把自己给绊了个倒栽葱!

颐和园里有各种珍稀的植物,以及数不清的历史传说,每一个的背后,似乎都深藏着绵延不绝的令现代人唏嘘又感慨的故事。只是岚岚觉得,那些故事虽然导游讲得动听,却因为如此口口相传和夸张渲染的缘故,多少有些失却了本来的意味。

穿过七百来米长长的画廊,就到了万寿山脚下。陈栋旋开矿泉水的瓶盖咕咚灌了一大口,“走,上去看看!”

楼梯陡直,爬到一半岚岚就有些气喘,陈栋在宝云阁最高的阶梯上边饮水边俯视着她,心情很不错,戏谑地朝她嚷,“快点儿啊!你也太缺乏运动了吧!回去给你办张健身俱乐部的卡,做我秘书的福利!”

岚岚单手撑在膝盖上,仰头往上去,迎着光,陈栋的脸黢黑一片,连表情都朦胧而模糊,她连连向他摆手,“您饶了我吧。我就最怵健身那一套了!”

“生命在于运动啊!”陈栋放下水瓶,抱着膀子斜靠在栏杆上等她。

岚岚终于爬了上来,喘着粗气辩驳,“我情愿学陈抟老祖,专修养生学,不健身!”

终于攀到最高处,两人并肩在台阶上坐着歇会儿。

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到几片红瓦屋顶,还有一株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树木枝干。

周围突然很安静,原本一直闹不哄哄地盘旋在周围的喧嚣声一下子销声匿迹,他们仿佛与世隔绝了。

但阳光是如此灿烂,在这样静谧和谐的美景下,不可能生出恐怖来。

岚岚大口补着水,脑子里却已经开始盘算购物和回家的细节了。

“你信不信?”陈栋突然开口,“这是我第一次为公司签下单子。”

“信!”岚岚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你多牛啊!”

陈栋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这让岚岚在顷刻间又心虚起来,虽说他为人皮实,但此时跟自己好言好语的,她也不能逼人太甚,立刻换副口吻道:“林董一定会很高兴。”

陈栋调转开目光,有些无谓地耸耸肩,“谁知道呢!”

眼前的陈栋似乎不像平时那么趾高气昂,远眺的目光里有种类似于迷惘的东西,这是人认真时候的本能反应,而他是很少这么认真的,岚岚不敢再唐突造次,只得闭着嘴,作洗耳恭听状。

“问你个问题。”他又说。

“什么?”

“你……是不是挺看不起我的?”

他低下头去的一瞬使讶异中的岚岚蓦地心头发软,“你怎么会这么想,当然不是啦!”

陈栋单手拨弄着水瓶,让它在平整的地上来回旋转起舞,不知疲倦。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来,有点懊恼,但很快就释然,这是他存在心里很久的一个疑问,他不喜欢那种不经意间被刺到一下的感觉,情愿速战速决,来个痛快的。

“这没什么。”他坦然道:“我舅舅也是拿这种眼神看我的,所以一开始我很烦你。”

岚岚听得汗颜,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讪讪地接着听。

陈栋瞅瞅她尴尬的笑脸,“你别紧张,我也不会怎么着你。你其实跟他不一样,跟我倒还有几分相似——一样的臭脾气。”

“我哪有。”岚岚再也耐不住,讷讷地回了一句,这不是要冤煞她嘛!在家谁不说她贤惠温柔呃!

陈栋见她不服,顿时笑起来,“你还别不承认!下次你再冲我的时候我给你录个像,让你自己看看到底什么德行!”

岚岚被他这么赤裸裸地一语道破,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找话题岔开,“那你这次立了功,你舅舅不就能对你改观了。”

陈栋脸上轻松的笑容缓滞下来,顿了顿,低声说:“我不稀罕。”

他猛地把手上的瓶子放倒,看着它在自己脚下无措地滚动,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恨他。”他清晰地说。

岚岚很是吃了一惊,不过回顾陈栋跟他舅舅之间的种种情形,这个说法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地方,只是她不清楚他的怨愤究竟源于什么?

财产纠纷?利益分配不均?左不过如此罢。

“舅舅他很早就做生意了,刚开始低,八十年代中期跟着别人贩卖毛线、衣服、家用电器之类的,时好时坏,但始终没有发达过。”陈栋用低沉的语气缓缓地诉说那一段遥远的过往,他甚至没有太在意身旁的岚岚的反应。

“他野心很大,不甘心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做二道贩子,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舅舅这个人天生好赌,而且有股子狠劲,在生意上尤为如此。如果他手头只有十块钱,他不会想到要留五块钱做后备,而是会选择把家底全都砸进去一搏。可惜他运气不好,屡屡失手,最大的一次,他筹钱去倒卖钢铁,把房子都押上了,结果被人告发,输得血本无归,还差点要坐牢。我父亲当时想尽一切办法,疏通了多少关系,费了多少劲才把舅舅给捞了出来,不为别的,我妈就这一个弟弟,林家就这一根独苗,我妈要保。

就是因为舅舅,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搞得很紧张。舅舅没事后安分了没多久就又开始折腾,不过当时的亲戚见了他都怕了,再也不肯借钱给他,他只能又来找我妈。那时候我还小,每次看见他上门就很反感,这意味着接下来我父母又要开始吵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通我妈的,总之她又偷偷借了一笔钱给他,数目应该还不小。就因为这笔钱,舅舅终于翻身了。”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道:“也因为这笔钱,我父母离婚了,那年我十岁。”

静默中,岚岚望向陈栋,他低垂的头、浓密的发以及那看不见却能想象得出的痛楚,一时有难以名状的怜悯,仿佛此时的他不是她认识的陈栋,而是那个眼睁睁地看着家庭破碎却无计可施的十岁男孩。

如果不是因为性别和各自的身份,她几乎就要把手伸过去抚慰似的摸摸他的头发了。

“你父母……他们就这样离婚,会不会……草率了点儿?”岚岚低声发问。

陈栋仰起脸来,把目光投向远处,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伤痕早已结疤,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疼痛却只是霎那间的事。

“这就是为什么我那么恨舅舅的原因,我父亲一直不喜欢他,可是为了我妈的缘故,不得不屡次违背心愿,但人的忍耐不是无止尽的,尤其是父亲在两年后得知舅舅的原始资金居然是我妈暗中资助的,他就彻底愤怒了!还有一个原因也很关键,我妈跟舅舅因为从小就没有父母,两个人相依为命惯了,而且舅舅一直都没有结婚,我妈把舅舅看得比自己的家还重要,这让我父亲难以接受。”

“那你父亲现在……”岚岚很小心地问。

“已经不在了。”陈栋的声音里没有多少起伏,“脑癌,五年前走的。”

岚岚的心蓦地揪紧,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陈栋却并没在意,只是沿着自己的思绪继续往下诉说。

“我父母离婚的时候,父亲也是想争取我的抚养权的,但舅舅当时的生意已经很有起色,他拿出不少钱来帮着我妈打官司,双方相持不下,最后法官问我,愿意跟谁,我说愿意跟我妈,就这么着,我父亲败了。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特别灰心,不仅对我妈,也对我,都没怎么跟我说过话。我也很难过,虽然我选择了我妈,可真的不喜欢做这样的选择题。我父亲本来就是外乡人,离婚后就回了自己的家乡,后来听说又结了婚,就没再跟我们有多少联络。我跟我妈这些年的一切开支都是舅舅在负担。他对我们很好,要什么给什么。我妈一直劝我听他的话,舅舅没有孩子,将来林家的产业迟早要我去继承的。可我还是恨他,如果不是他,我的家就不会破,我宁愿不要万贯家产,我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可惜他们都不明白。”

他缓缓地地嘘出一口气,“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去那个村子里见了他最后一面,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年轻的时候他也是相貌堂堂的人物。可那时候我看到的就是一个干瘦的,形容枯萎的老人,跟我记忆里的父亲毫不相干,我蹲在他的灵前失声痛哭。回来后,我对舅舅更加恼怒,不听他的任何安排,根本不想在万丰好好干下去,我一直想,等到哪天万丰落在我手里了,我非把它败掉不可!舅舅对我也很光火,有阵子甚至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就跟狐朋狗友在外面瞎混,后来我妈受不了了,就去找我舅舅哭,他没办法,从此对我也绝了培养的念想,由着我去了。”

岚岚既唏嘘,又不知该如何评判,他们的这一段家务事真是剪不断理还乱,仿佛谁都没有错,林董不过是为了成大事,陈栋的母亲不过是体恤弟弟,陈栋的父亲不过是想守护一个家,而陈栋要的是父母都在身边,然而这么多看似平凡的愿望交织在一起,谁能想到会演绎出如此悲哀而又无奈的一段人生出来呢!

望着陈栋忧伤且对现世有些漠然的神情,岚岚情不自禁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痛苦吗?”

“为什么?”他幽幽地问,对答案根本不抱希望。

“因为你一直活在上一辈人的情绪里。”岚岚很直接地道。

陈栋回首望着她,没有再问为什么,眼神中似有思索。须臾之后,他极淡地笑了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很多事都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就像我对舅舅的感情,我口口声声说恨他,但未必对他就一点敬意都没有,尤其他在为我着想的时候,我的心情更加复杂,可我又不想让他知道我被他感动过,如果他为此感到得意或欣慰,只会令我恼怒,人就是这么矛盾的动物。”

他的自我剖析令岚岚震动,原来他并非像他表面上显现的那么粗线条。有一种人,光看表象上的行为举止很容易让人以为他是个没有头脑的老粗,而一旦走近,才发现他也有启开心扉,流露细腻心思的一面,陈栋就是这样的人。

她不擅长劝解,尤其是对着一个自己戒备已久的大男人,况且,道理这类东西往往不是靠嘴上说就能传授得了的,如非自身心灵的顿悟,再好再有用的警世格言也不过像装裱了的古字画一样仅仅具备观赏价值。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不再交谈,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

陈栋几十年来头一回有了种倾诉过后的舒坦感,只是,他没想明白,为什么这么多深埋在心底的话没有跟母亲说,也没有跟成天混在一起的各色男女朋友说,他的心扉最终竟然会向眼前这个最不可思议也最想不到的赵岚岚敞开呢?

主仆二人难得过了大半天闲暇的时光。更难得的是,在一起用晚餐的时候没有拌一句嘴,这和谐的场面都快让岚岚承受不住了。

他们去宾馆附近的一个餐馆吃冷锅鱼,极为辛辣,第一口下去,岚岚就被辣得昏天黑地,舌头一直浸泡在冰凉的茶水里半天不敢出来。可是味道鲜美,不舍得不吃,她流着眼泪顽强地把鱼肉往嘴里塞,还不停地拿纸巾在眼窝处擦拭。

在她对面的陈栋瞅着她哈哈大笑,“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闹分手你不依呢!”他为自己的这个假设感到莫名畅意。

岚岚在劲辣中抬起头来,看了看余笑袅袅的陈栋,一张黑苍苍的、杀气腾腾的脸,脖颈中一条铂金项链时隐时现,有种道上混的气势,他此刻要是操起把刀子直接奔出去砍人她都不会觉得惊讶。

可是岚岚早已过了迷恋古惑仔的年纪了,她大着舌头含混嘟哝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笑。”

回宾馆洗了澡,惬意地躺在床头跟女儿通电话,时间尚早,八点半还没到,圆圆上床的时间是九点。

“妈妈,我给你唱个歌吧,今天学校里刚教的。”

“行啊,你唱吧,我听着呢!”

“小猪吃得饱饱,闭住眼睛睡觉,大耳朵再扇扇,小尾巴再摇摇,嘟噜嘟噜噜,嘟噜嘟噜噜,小尾巴再摇摇……”

门铃声乍起,岚岚只得暂停欣赏,“圆圆等下啊,妈妈去看看谁来了。”

门一开,陈栋衣冠楚楚地杵在外头。

“干嘛?”岚岚又讶异又有些心不在焉,浑然没察觉此时的陈栋打扮得比白天更为靓丽,鼻息间还偶有香气飘过。

陈栋瞅瞅她身上,虽是睡衣,却裹得严丝密缝,他皱眉道:“你不至于吧,这么早就要睡了,猪啊?”

岚岚对他言语中流露出来的一丝亲昵的意味也没怎么在意,“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啊?”

“晚什么晚,九点还没到呢。赶紧换衣服,跟我出去逛逛,大好时光窝在宾馆多浪费。”

“我不想去。”今天下午两人相处得不错,几乎够得上朋友的级别了,但岚岚惦记着圆圆的电话,没功夫跟他胡扯,抛下这句话返身折了回去。

陈栋顺势进门,这间房是标间,没他那边的豪华间宽敞,他倚着电视柜听岚岚跟女儿软声细语地说话。

“圆圆唱得真棒!等明天妈妈回来再给妈妈唱一遍好不好……妈妈现在有点事,圆圆听外婆的话早些睡觉啊!”

挂了电话转过身来,发现陈栋还没走,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自己,眼神却不复凶恶或嘲讽,竟似有种柔色在静静地流淌,岚岚顿时觉得很怪异,气氛好像不对,她局促地揪紧了自己的袖子,又重复了一遍,“今天下午玩得太累了,我不想出去,而且,我习惯早睡的。”

陈栋显然也觉察到了她的不安,仿佛赫然从某个梦境中惊醒过来,第一次在岚岚面前显得乱了阵脚,“咳,这样啊,那,那你早点睡吧。”

他近乎狼狈地从岚岚的房间里撤了出来,其实,去邀请她的时候全然没有料想到会出现这样尴尬的情境,也许是岚岚那带着母性特有的甜美声音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美好的渴望,也许是其他一些他根本不敢深想的理由。

走在楼层廊道的织绒地毯上时,心神恍惚,又有难以名状的羞赧,为自己适才那显而易见的失态。

8. 寻求真相

北京之行在陈栋的心里种下了点儿什么,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他开始喜欢偷偷地注意岚岚,有时在人群里,他也总是情不自禁地拿眼睛去搜罗她的身影,并且常常能一眼就把她认出来——这可能也跟她爽朗的笑声给予了他太多提示有关。她的笑声他曾经觉得那样刺耳,如今却异样动听起来。他喜欢听她说话,很诚恳的口吻,仿佛能替任何人作主似的,那样的语气给他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这很奇怪,却是事实。

而他看岚岚的眼神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犀利到虎虎生威的地步,他甚至再也不能没心没肺地肆意取笑她了,有些太重太过火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根据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的效应,岚岚自然对他也恭敬了不少,他们两人间的相处,很多时候她的挖苦都是出于本能的防卫,如今攻击的一方偃旗息鼓,她是见好就收的人,自然乐得和平共处。

他们的“化干戈为玉帛”在万丰不少喜好热闹的人看来实在是出乎意料,尤其是陈栋跟岚岚好言好语、有商有量的感动场面足以令整个大厅目瞪口呆,引起一片无声的哗然。

戴熙屡次问岚岚是如何“训悍”的,她煞有介事地说:“老板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你要投其所好,找出他的弱点,满足他,哄着他,让他不知不觉跟着你的意志走,这都是学问哪!”她说得得意起来,连自己都几乎快信了,“哎,不是有本书叫什么‘如何控制你的老板’,有空看看去嘛。”

没多久,她随口一提的那本书几乎成为公司中下层小职员人手一本的必读科目。

其实,岚岚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她只是朦胧地意识到一定是在颐和园的那次“促膝谈心”起了决定性作用。而对陈栋那越来越高深莫测、且时而显得有些炙热的眼神却根本没放在心上,不是她过于蠢笨,而是压根没往别的方面想。岚岚在感情上一直是个单纯的孩子,这大概也跟她乏善可陈的恋爱经历有关,一旦爱上了并得到了,从此便死心塌地,心无旁羁。

一转眼,圆圆的幼儿园生涯已数月有余,小家伙从前娇娇弱弱的,没想到适应力还挺强,在班级里不仅交到了为数不少的好朋友,连老师都对她的表现都很满意——上课认真听讲的小孩子里总有她。

“像徐承。”老赵笑着说,又指指不太服气的岚岚,“你别忘了小时候逃课出去抓蜜蜂的丑事了,老师告状都告到我单位来呢!”

岚岚干笑笑,“忘不了,您那顿打,可真够结实的。”

晚饭后圆圆给全家人表演学到的新本领是每晚最激动人心的环节,岚岚一边欣赏,一边还要在脑子里迅速编纂几个小故事出来,像改版的“小兔子拔萝卜”,“小熊请客”等等——圆圆临睡前必定要听三个故事,雷打不动。岚岚买的短篇故事都讲好几遍了,长篇的又费时,容易影响休息,所以她就想出这么个“旧瓶装新酒”的招数来。而且这招的另一个功用是可以催眠,因为是她编的,可以关了灯可着劲儿地诌,她只要把语气放缓,声调朦胧,圆圆就很难不昏昏欲睡了。

当然,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她编故事编过了头,引入了成人思维和追踪逻辑,为了自圆其说,不得不越讲越跌宕起伏,那时圆圆就会兴奋地搂着她的胳膊不停地追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有一回,圆圆很衷心地夸了她一句,“妈妈,我觉得你的故事比我们幼儿园的老师讲得都精彩。”

这个至高无上的评价让岚岚得意非凡,某个闲得发慌的午后,她打开ord文档,开始编写童话。

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越写越来劲。不过老是孤芳自赏也心痒难熬,有一回,她把自己写的两篇大作打印了出来,交给“幼儿专家“苏钰过目,她拜读之后对岚岚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岚姐,我帮你寄给儿童杂志社去试试吧。”

岚岚倒是一愣,她还没有如此远大的志向,“恐怕不行吧,人家那门槛得多高啊!”

苏钰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挺不错的,不比杂志上登的那些差,反正试一下又没关系的,就当玩呗。”

“那行!”岚岚爽快地答应了,闲着也是闲着,“你看着办好了,真能刊出来,稿费我铁定拿来请客。”

没想到一句玩笑话居然成了真。

两周后,苏钰很激动地打电话给她,“岚姐,你那两篇稿子,社都要了,他们问你,还写不写?”

岚岚简直像徜徉在梦境里,美妙得不可思议,“真的吗?真的吗?”

当天晚上,她就把苏钰死活拖出来,要请她吃饭。

苏钰这回没推脱,跟着出来了,赵磊自然也被岚岚给拉了出来,这么好的机会,岂能平白错过!

“稿费还没拿到呢!”苏钰半开玩笑地对岚岚说。

岚岚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这一顿跟稿费无关,等拿到了钱我再请。今天高兴!我赵岚岚终于也能开辟第二事业了!”

其实她哪是为这个高兴,她高兴的是可以借此由头把赵磊跟苏钰撮合到一块儿了。所以这顿饭在她的快马加鞭下,很早就结束了。她把车钥匙给赵磊,“你们再坐坐,喝喝茶,小磊你一会儿送苏钰回去哈,我有点儿事,要先走一步。”

连理由都不用现编,座位上那俩老实孩子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没了岚岚夹在当中咋咋呼呼,赵磊跟苏钰觉得两人的处境一下子微妙起来,仿佛说什么话都不合适了,坐在闹不哄哄的餐馆里,脑子缺氧似的,越想冷静下来,越是显得无厘头。

最后赵磊实在受不了这假惺惺的客套气氛,“别喝茶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苏钰也憋得发慌,点头同意。

两人像一对平常的情侣那样并肩混迹在更多的情侣中间。

赵磊心里有句话,酝酿了很久,却一直没有勇气说出来。此时此刻此景,他知道,如果再拖下去,连他自己都要鄙视自己了。

苏钰的手蓦地被一个炙热的手掌包裹住,即使有心理准备,她还是感觉微微震颤了一下,没有回头,她当然知道,那是赵磊的手,热得不像话,却异样干燥,犹如一块烙铁。

“苏钰。”他嗓音嘶哑,却不容自己再犹豫,直接说出口,“我喜欢你。”

苏钰的脚步顿住,刚好停留在某间银行的侧门,网状的镂空门里有点点亮光泄露出来,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影影绰绰,彼此能看到对方晶亮的眼眸,均透着紧张,而赵磊则更多的还怀着期待。

“那……郭静呢?”苏钰很轻声地问,却仿佛在赵磊心上狠砸了一下,原来她终究是介怀。

可是他没有放开她的手,望着她低垂下去的头颅,他有种绝望的执着,也因为绝望,他忽然豁出去了,“很久以前喜欢过,但是现在,我喜欢的人是你,而且,还会一直喜欢下去,不管你将来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苏钰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也许不够坚强,不够勇敢,却是她遇见过的对感情最实心眼的男孩,一旦认准了谁,就会死心塌地对她好,就像当初他对郭静那样,明明跟她不可能,还是体贴呵护备至。她永远也忘不了某个冬日黄昏,穿得很单薄的郭静偷偷跑到他们铺子里来找赵磊,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她包裹住,又使劲帮她搓手取暖的场面,晾在一旁的她,既尴尬又难掩一丝羡慕。此时听到赵磊这迟来的表白,心中竟然更多的是酸楚。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对夏鹏产生过的那一缕飘忽而又渺茫的情愫。

大概他们都曾有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愿望,籍以打破平淡生活的乏味与无波,只是人迟早有长大的一天,会变得成熟沉稳,渐渐脱离各种虚妄的幻想,谋求最世俗也是最可靠的平凡幸福。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而现在重新牵手开始,应该也还为时不晚吧?!

“赵哥,这个周末我想给妈妈去买个新衣橱,你……能来帮忙吗?”

苏钰的声音很低,说出来的话也似乎有点前言不搭后语,赵磊起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瞬间就开了窍,眉眼逐渐舒缓开来,“没问题!”

苏钰听到他兴奋得几乎有点战栗的嗓音,蓦地感动,仰起脸来,望着那张从记忆中漂浮出来且愈来愈真实的脸,心底也开始有水一样的物质在融化开来。

任何东西,只要破了冰,都会汇聚成潺潺溪流,绵延不绝地流淌。

两个身影终于慢慢靠拢到了一起。

赵磊的鼻息间隐约嗅到苏钰发间飘过来的质朴的清香,他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甜蜜且充实。

十月底的某天,岚岚带着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这年头,越是古典的东西就越时髦,周围的人都在撺掇孩子去学,岚岚本不欲淌这浑水,但天生耳根子软,经不住人家的一番劝诫,唯恐耽误了女儿将来的前程,兼之圆圆也表现出对钢琴颇有兴趣的神色,当下也就慨然投入兴趣班的大军了。

45分钟的课程,说长不长,岚岚懒得来回倒腾,索性在走廊里干等,快下课的时候,不期然与徐承的旧同事于灵撞了个正着,她是来接学围棋的儿子的。

两人很热情地打完招呼又各自表示了对少年宫师资力量的一番见解后,于灵很自然地问她,“徐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岚岚一愣,没回过神来,“伤?什么伤?”

于灵眨了眨眼睛,也很讶异,“咦?他不是在厦门被人袭击了吗?说是肋骨都断了两根呢!你,你不会……不知道吧?”

岚岚慌了神,“什么时候的事呀?我不知道啊!”

于灵皱眉,“不会吧,这么大的事……难道是我搞错了?可我听小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见岚岚一副丢了魂的样子,立刻安慰道:“不过事情也过去大半个月了,我看十有八九他是怕你担心,所以就没跟你说。”

“这人怎么这样!”岚岚却感觉不出来徐承的体贴,这么严重的事连外人都知道了,她这个做老婆的却被蒙在鼓里,太岂有此理了!

左手半排教室的门相继打开,侯在门外的家长们都涌进去接人,于灵也挤过去,走了几步又扭过身来,神色迟疑不定,“岚岚,还有件事……也许你……”

“什么?”岚岚还沉浸在对徐承关切的猜测中,有点神不守舍。

“张谨早就从德克辞职出去了,现在也在厦门。”于灵的口气断断续续,仿佛边说还在边犹豫,那样的神情格外刺激岚岚。她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虽然阳光灿烂,她却眼前漆黑,再也看不到光亮。

一杯咖啡端到陈栋桌子上时只余了二分之一,其余也不知洒哪儿了,杯身上的咖啡渍斑斑驳驳。

陈栋不满地睨着岚岚,而后者竟似无知无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怎么弄成这样?”他皱眉发问。

“嗯?”岚岚被他语气里的责备惊醒,看了看咖啡,才发现了问题,立刻道歉,“哦,对不起,我给你重新……”

“不必了。”陈栋一摆手,又瞅瞅她魂不附体的样子,虎着脸道:“你坐下。”

岚岚只得依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双眸依旧失神。

“你最近是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家里出什么事了?”陈栋耐着性子问她,他注意到她这副样子已经快一个星期了,寡言少语,整天就闷在位子上,天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没,没事。”她无力地辩白。

陈栋完全不信,“你蒙谁呢?就你现在这状态,你还敢开车,车上不是有你的宝贝女儿么?”

他不止一次跟在她车后头,有好几次都险象环生,若不是怕被她质问为何跟踪自己,他大概早就冲上去把她揪下车来骂一顿了,想草菅人命是怎么着?!

岚岚的眼眸又灰了一些,“真的没什么。”声音却更低了。

她的痛苦又怎能说与别人知道,整整四天,她在痛苦中辗转反侧,想了多少个劝解自己的理由,终是难以放下心头的疑虑,一切都那么巧,巧得令她心惊胆寒,她真的怕,怕亲自揭开那层面纱后,看到的是不堪入目的真相,那样的结果,会毁掉她拥有的一切,她毫不怀疑。所以,在没有想好之前,她连电话都没给徐承打,她想等攒足了勇气再说。

“陈总,我……要休假一个礼拜。”她猛地抬起头来请求。

忽然有种豁出去的感觉,缩在龟壳里的滋味不比直面丑陋好受,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拖着,不如快刀斩乱麻,徐承真的跟张谨有什么的话,发生都已经发生了,她不能逃避事实。

陈栋愣了一下,“休假?干什么去?”

“就是想…….休息休息。”

陈栋捏着下巴左右审视她,琢磨不出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你真的没事?”

“真没事。”岚岚回了回魂,努力作出诚恳的模样来,心也因为拿定了主意而稍稍安定,有种绝然的悲壮。

陈栋盯着她的眸中多了几分幽深,沉吟良久,他只是淡淡点了点头,“行,去填假条吧。”

岚岚千恩万谢。

那天下午她又申请早走一个小时,陈栋也没拦着,慷慨地准了。

出了公司,岚岚就直奔全市航空售票处,买了张第二天飞往厦门的机票。

“订明天的票没法打折,而且经济舱只有靠近机尾的位子了,要吗?”

岚岚咬咬牙,“没问题。”

她刚开着车离开售票处,一辆宝马就从暗处行驶了出来,陈栋看着岚岚的车绝尘而去之后,才推门下车,进了售票处。

到柜台处直接问:“刚才是不是有位赵岚岚小姐在这里订票了?”

服务人员奇怪地看看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要去哪儿?”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服务员很干脆地拒绝。

陈栋趴在柜台上推心置腹,“是这样的,我是她朋友,她跟我吵了架,然后就……就闹着要离家出走,我怕她想不开,得时时盯着啊!”

服务员面部表情来回变换了好几次,“你们……是男女朋友?”

“嗯。”陈栋直直地瞪着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要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诚意。

“厦门。”那年轻的服务员终于吐了口。

吃过晚饭,岚岚才把自己要去厦门的事告诉了父母,这天赵磊在外面有饭局,岚岚也不由得庆幸,如果他在,保不齐又要问长问短,可是眼下她什么都不想说。

云仙连连点头,“早该去看看了,徐承一个人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岚岚低着头陪女儿画画,只作不听见。

云仙跟老赵相互对望了一眼,也就没再吭声。

圆圆在一幅完成的大作上签了名,又将画纸折了几下,仔细地装入一个自制的信封里,然后郑重交给岚岚,“妈妈,这个是我写给爸爸的信,请你帮我送给他。”

岚岚亲了亲她的前额,笑眯眯地说:“好的,一定。”心里却有种想哭的冲动。

第二天下午,云仙买了满满两袋子吃的回来,兴冲冲地嘱咐岚岚给徐承带去,岚岚竭力抵挡,“哎呀妈!他自己还不定做不做饭呢,你这些东西买给他,只能是等着过期扔掉,还不如你自己留着吃!”

云仙却很固执,硬帮着她把东西不折不扣全塞进了本就不大的行李箱内,“都是熟的,加热了就能吃,这是我的心意!”

岚岚叹了口气,由她去了。

圆圆知道她是去见爸爸,所以显得特别乖巧,“见到爸爸,一定要跟他一起给圆圆打个电话,圆圆才放心的啊!”她的口气俨然已是个大人了。

岚岚拍拍她的小脑袋,笑了笑。

岚岚去跟老赵告别,他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嗯嗯啊啊了一会儿,末了还是不放心地嘱咐了她一句:“岚岚,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别吵。”

原来他们都察觉到了。

岚岚强笑着点了点头,扭转身拖着箱子就疾步出去,差点哽咽出声。

等赵磊赶回家准备送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怎么也不等等我,说好了我送她的呀!”

父母都不说话,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

岚岚是第一次到厦门,凭着徐承先前给她的一纸地址,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他住的公寓楼下面,是电子程控门,她上前按徐承的门牌号,无人应答,家里没人,大概还在加班,或者——被别的什么绊住了手脚。

她没有开门的密码,进不去,只能在门外守着,不过进去了也是白搭,她没有钥匙。

据徐承说,他租住的公寓离公司很近,小区里有不少外地同事都聚集于此。

在楼下傻等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自嘲,这算什么呢?捉奸么?

想当初她劝吕倩的时候那样头头是道,现在轮到自己还不是一样表现得智商低下!可见人在对待旁人的痛苦时,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她决定停止自己这种愚蠢的行为,即使要了解真相,也要跟徐承堂堂正正地提出来。如果他真的在骗自己,只能说是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她给徐承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就在他公寓楼下。

徐承正在车间里游荡,对着电话直乐,“你开什么玩笑?晚饭吃了罢?”

“没有。”岚岚匀了口气,“我没开玩笑,你楼下是不是有株芙蓉?快枯死了!”

徐承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紧接着狂喜就漫上心头,“你等着,我马上就回!”

又饿又渴的岚岚坐在公寓楼下的台阶上发着呆。汽车的鸣笛声蓦地在耳边响起,她疲倦地仰头,看到一脸笑意的徐承正从车上下来。

“岚岚!”他大笑着朝她奔过来,仿佛她是最灿烂的光源而他是那只义无反顾的飞蛾。

岚岚的心软了一软,下一个瞬间,她已经被徐承整个儿包拢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这里曾经是她最留恋的地方,她心酸地发现,现在依然是。

他亲着她的额头,喜滋滋地盘问,“怎么不说一声就跑来了,是不是想给我个惊喜啊!”

岚岚如鲠在喉。

徐承又紧拥住她,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我很想你。”

岚岚终于彻底湮没在他的柔情中,那一缕疑云被抛在了脑后,张开双臂,她主动搂着他的脖子,有点哽咽地道:“我也想你。”

徐承满足地呵呵笑着,将她的手臂扯下来,“等我把车停好,咱们一起上去。”

徐承住的是个单身公寓,客厅不大,但没几件家具,就靠窗的地方做了个转角的办公桌,跟墙连体的,上面隔出来几排书架,各类书籍塞的满满,其余的东西也都归置得很齐整,一如他的人。

桌上有张三人合影的照片,摆在很显眼的位置,岚岚和徐承勾肩搭背,圆圆骄傲地杵在当中,像个不可缺失的连接点。

徐承在厨房给她下面条,扬着嗓子说:“你也不提前告诉我没吃晚饭,刚才在路上倒是转到这念头的,就是急着要见你,没肯停下车来。我这里穷得就剩下面了。”

岚岚从行李箱里翻出她妈让她带过来的一只烤鸭,撕开了口子就走进厨房,得意地出示给徐承看,“没事,我自备干粮来的。”

徐承释然一笑,“我就知道,我媳妇不能空着手来看我!”

岚岚的笑凝滞了一下,暗自感激云仙的周到。

“你平常晚饭都在公司吃?”岚岚狼吞虎咽着面条,不忘问问徐承在此地的状况。

徐承眼里洋溢着幸福,痴痴地盯着她吃面的样子,“嗯。有时候回来太晚了也会饿,就自己煮点儿面吃,所以我这儿面是常备着的。”

岚岚腾出一只手来,抚了抚他的面颊,胡子都没刮干净,拉拉杂杂地有些扎手,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不修边幅的,她心疼地说:“可苦了你了。”

徐承呵呵笑着,顺势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望着她的目光逐渐深邃起来,岚岚立刻觉得心头一阵酥麻,蜿蜒至脖子,他们已经太久没有亲热过了。

如此温馨的场面跟她来兴师问罪的初衷实在出入太大,洗碗的时候,她甚至开始疑心于灵告诉自己的消息是否可靠,否则,断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

不过她已经不想再被这个念头困扰了,凡事都有两面性,来的时候很痛苦,可如果不是于灵的那句提醒,她大概也不会起意要来见徐承。

现在,他们两个近在咫尺,拥有着彼此,这才是最重要的。

徐承坐在客厅里处理一些公务,他今天走得急,有些事都没来得及交待清楚,电话一个接一个的。

在接某个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不再似刚才那样放松且言笑晏晏,语句短促,仿佛随时想结束交谈,岚岚听出来了。

她虽然做着自己的事,可耳朵却很灵敏,她脑子里的警钟已经停歇,可潜意识里的那一个却还始终开着。

洗刷完毕后她从厨房里出来,徐承正坐在电脑前敲字,一看见她,立刻就把笔记本合上,伸了个懒腰,站起来道:“今天所有的正事都到此为止,接下来专心陪老婆。”

岚岚不理会他不怀好意的笑容,推推他,“洗澡去!”

“你洗了吗?”

“没,你先洗吧。”她有些心不在焉,而他并没有察觉出来。

徐承心情好极了,吹着口哨去房间拿了换洗衣服就步入浴室。

等听到哗哗的水声时,岚岚立刻按耐住紧张的情绪,走过去把徐承的手机打了开来,她知道他的手机密码,是岚岚的生日,她试了试,果然进去了,他一直没改。

她紧张地搜罗着刚才半小时内打进来的电话,迅速浏览之下,发现都是有名有姓的,却没有张谨,她松了口气,有些释然,但旋即心又提了起来,手指停留在一个没有显示名字的号码上。

打还是不打?她开始纠结。

她想到了一个有关信任的问题,理智告诉她,应该信任徐承,可是脑子里有个尖锐的声音在叫嚣,刺激着她不得安宁。

她脑子里隆隆地运转着,仿佛在跟某个邪恶的心魔较劲,但是很明显,她处于弱势。

“我只是想……想确认一下。确认一下就好。”当那个诱惑的声音一再地响起时,她终于按奈不住,她手指一点,决定就此做下!

通了。

漫漫长音“嘟——嘟——”地响,与她胸腔里紊乱的心跳结合在一起,犹如擂鼓一般震撼。

其实没几秒对方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大哥啊!不是说没空吗?这么快就又打来了?”听筒里那熟悉而娇脆的女孩的声音让岚岚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在往同一个地方涌,涌向一个无底的黑洞,她于是就此枯竭……

“干嘛不说话呀?”对方娇嗔地问。

“你是张谨?”岚岚颤抖着开了口。

对方突然沉默,像被人蓦地捂住了口,所有的热情都闷在了掌心里。

岚岚握着电话的手缓缓垂下,却蓦然间又高高扬起,她把电话砸向对面的白墙,弱小的电子产品发出清脆却轻微的撞击声,很快湮没在哗哗的水声中。它挫倒在地板上,孤零零地趴着,散发着被遗弃的委屈。

岚岚拉起地上的行李箱,打开门直接冲了出去……

徐承洗了澡出来,却不见岚岚的踪影,他纳闷地在房间和厨房来回转悠,唤着她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难道是出去买东西了?可这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不至于啊!

正着急时,他的手机咣朗朗地唱起来,四处搜寻,终于看到在墙边,多普达的手机,结实得像块砖头一样。

打来电话的是张谨,“对不起。”她说,“你太太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不知道是她。”

徐承像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浑身凉透。

9. 信任一个人也需要勇气

走在异乡街头的岚岚只觉得满腔悲愤无从发泄,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落下,她越哭越伤心,一边抹泪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漫无目的。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坚强,够彪悍,遇到麻烦会挺身出来怒视着对方,朗朗质问:“喂,徐承!你到底想干什么?!给我个理由!!如果你喜欢她,好,咱们一拍两散!!!”干脆利落,一世英名永葆。

她再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软弱到连当面对簿的勇气都没有,而是选择了一走了之,然后像个最没出息的小媳妇那样只会淌眼抹泪,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绳。

赵岚岚,你可太有出息了!

她边哭边骂着自己,包里的手机不停地响,她知道那是谁打来的,她就是不接,那一声声急促的铃声表达出对方的焦急,而她感到的是报复的快感。

出了小区就是个三岔路口,她不辨方向,当然此时此刻,方向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她选择了一条比较狭窄的道路一头扎进去,她就是不想让徐承那么容易就找到自己,她就是想让他着急。

这样想的时候,她又悲哀地发现,其实她对徐承根本就没有过要放弃的念头,她深深地依恋他,身心俱是,否则她不会在他的焦急中寻求到快感。

她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猛地站定,手机的铃声像根导火线,要将她愤怒的源泉引爆,她怒不可遏地从包里把它翻出来,恶狠狠地接通,劈头盖脸地骂上去,“你别烦我!别烦我!你是个伪君子,我们离婚!”

痛快淋漓的宣泄终止于末尾的那两个字上——离婚!

她的心像刀割一样痛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绝不提离婚二字,好不好?”徐承搂着她,在她耳朵边慢声细语,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好。”她娇软的承诺,当时并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

“姐!你跟姐夫吵架啦?”电话那头却传来赵磊战战兢兢的声音。

岚岚的怒气像突然瘪掉的皮球,“怎么是你?”

“是爸妈让我打电话来问问,你还好吧?他们都很担心你。”

岚岚想起了她温暖的家,家里还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儿,她的心里胀满了酸楚,“我没事,你别告诉爸妈。”

“哦。”赵磊丝毫没有觉得轻松,“姐夫呢?他在哪儿?他怎么你了?”

岚岚“啪地”把手机掐断,然后直接关机,此时此刻,她受不了任何关切或盘问,无论是谁,她承受不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查视周围,除了树木与建筑,没有人的踪迹,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该怎么办?”她有些绝望,她的人生正如她此刻的处境一样走到了一段完全陌生的境域中,她已经无法掌控。

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响得刺耳,且越来越近,是徐承?

安全的错觉将无措打压下去,转而再次勾起了她的怒意,她没有转身,反而越走越快。

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声音有些熟悉,却不是徐承的,她惊悚地转身,不可思议地看到了陈栋。

“怎么越叫唤你跑得越欢啊!这里过去都是荒郊野岭了,你想去哪儿?”陈栋不由分说拽住了她的胳膊就往回走,一边频频回头打量她的脸,斑驳的泪痕,满面悲戚,“你怎么了?被人劫财还是劫色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岚岚结结巴巴地问他,对于他出现的讶异却不过如蜻蜓点水那样在心头晃荡了一下就徐徐晕开,归于宁静,此刻她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理会其他。

陈栋把她塞进了出租车后座,然后吩咐的哥随便找个好点儿的酒店开过去。

来时的路重又倒映入岚岚的眼帘,她甚至在惊鸿一瞥间看到徐承的车在对面的路上缓慢开过,即使是在如此焦灼的情形下,仍能进行仔细的、如地毯式搜寻的方式,除了他,再也不会有第二人。

刚干涸的泪重新汹涌而出。

不过一小时前,她几乎以为那不过是场误会,不料陡然之间,就被推进了湍急的逆流中,转变得如此突然,她疑心是否在梦中?

陈栋看着她肆无忌惮地流泪,有些绷不住,动了动身子,但没敢靠她太近,“怎么了?干嘛哭啊?”

这一问催生出岚岚更多的眼泪来,她团着身子,整个人都几乎趴在了膝盖上,泣不成声。

陈栋错愕地盯着她,开口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能幽幽地得出一个结论——女人还真是麻烦!

可她哀哀的哭泣却撩开了他层层包裹严密的外衣,直接刺向他内心最柔软的一处,翻搅着,让他不无法安生。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靠了过去,把岚岚小心地揽进了怀里,他这样做的时候,脸突然涨得通红,连掌心都像被火点燃了一般,瞬间沁出汗来。

“到底怎么了?”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嘶哑,但再也不似之前那样不耐烦,有种罕见的磁性。

岚岚在被他搂过去的那一刻身体有过刹那的僵直,他的怀抱很热,像被火烤过一样,岚岚似被灼了一下,想挣脱,却发现他的臂膀很有力,她突然就放弃了抵抗,说不清楚是因为此时的自己太软弱,需要寻求某种力量,还是她压根没认为这是超出常规的举止,因为陈栋只是那样搂着她,别无其他。又或者,是潜意识里另一种报复的表现?她无暇细想。

车子一直往前开,她知道自己离徐承越来越远了,内心安实的抽离让她感到寒冷。

“他想两全其美。”在啜泣渐缓时,她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陈栋懵怔着,“谁?”

可是他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陈栋出现在这座城市一点儿都不是巧合,他就是追踪着岚岚而来的,她的失常让他心生疑窦。

他看着她跟那个长相俊秀的男子进了公寓,想必就是她的丈夫,这个认知让他的心理多少有些灰溜溜的感觉,也蓦地发现了自己的举止是多么荒诞。

活了整整三十一年,一向以洒脱不羁自诩,哪曾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全然不顾形象地蹲在人行道边苦苦思索。

她撞上自己车的时候?

还是自己恶作剧捉弄她的时候?

又或者是后来两人日复一日地拌嘴中,开始有微妙的情愫在萌芽,发酵?

他摇摇头,太多东西已经细微到不可考,即使搞清楚了又能怎样?他不可能将那可恶的缘由从心头干脆利落地拔除。

抽掉了整整一包烟,他也没想清楚该何去何从。他起身,踩灭最后一个燃烧着的烟蒂,打算随便找个宾馆住一晚,明天一早就回去。

至少,他弄明白了一件事——他对自己犯下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这是否是他三十多年来玩世不恭的报应?

这地方比较偏,等了半天才来了一辆出租车,坐在后座上正灰头土脸发呆的时候,却从车窗看到了岚岚横冲直撞出来的身影,赶紧吩咐司机掉头追上去……

有些事巧得落俗套,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陈栋想,这大概就得叫缘分。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时不时抽泣一下的岚岚,又无声地纠正自己,不,这得叫“孽缘”。

此刻的三人,谁也不好受。

徐承已经彻底没辙了,他像疯了似的在附近几条街上来回开了不下十遍,恨不得连阴沟都翻过来盘查一下,可就是不见岚岚,她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其实,他也是急糊涂了,岚岚如果拦到了出租,他自然没法在一时半会儿之内找着她。

他想,她总要住的吧?那就查宾馆吧!

查了几个,效率实在太慢,徐承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把住在同一小区内的几个年轻下属都找了过来,也顾不得“家丑不可外扬”了,只是简短地解释因为夫妻吵架,夫人走丢了,请他们帮忙分头打电话给宾馆查,越快越好。

徐承在森桥的威望越来越高,尤其是他在耐心培育人才这一方面不计回报的努力,自然拉拢了众多年轻人的心。他们一听徐副总后院起火了,没几分钟就齐刷刷聚集到他那间稍显拥挤的小公寓里,大家比白天都要清醒和振奋,一时之间,房间各处的角落都是嗡嗡的打电话声,喧嚣得有如菜场。

纵是雷声大,到底雨点小,深更半夜的,要找到个故意避开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不少宾馆对他们的意图也深表怀疑,拒绝提供信息。

于是有些耐不住的就自告奋勇直接去宾馆一家家亲自过问了。

最后一个到的是张谨,徐承开门见是她,怔忡之下,眼神有点冷,房间里只有一两个留守人员,还在坚持不懈地打着电话。

张谨面如土色,半垂着头,先说了句,“对不起。”她明白这次自己真的闯了大祸。

徐承没吭声,他正出于焦躁之中,没功夫接受任何人的检讨,虽然明知这错误不能完全算在张谨的头上——有因必有果,他的一时心软造成了今天这不可收拾的局面,再多痛悔也无济于事。他没跟张谨客气,甚至连个礼貌的表示都没有,他很累。

张谨在他冷淡的目光中忽然体味到一丝冰凉,以前她总是陶醉在他不经意流露的柔色之中,直到此刻方才明白,那种感觉虽然完美,却根本不属于自己。

当徐承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心头蓦地一振,立刻抓起来接,却发现了那个亘古不变的道理——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是赵磊,气急败坏地指责,也不叫他姐夫了,“徐承!你到底把我姐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儿?她要是出一点儿事,我跟你没完!”

徐承惨淡地笑了笑,随即面色铁青,想不到连一贯对自己温顺恭敬的赵磊也有杀气腾腾的时候。

“没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她误会我了,你别急,我会处理好的。”徐承简洁地说完,也直接掐掉。

电话那头的赵磊暴跳如雷,“这夫妻俩一个德行!敢掐我电话,都掐我电话!”

一夜忙碌,一夜无眠,却仍然没有结果。

徐承坐在沙发里,对着一室的人说了句:“辛苦大家了,都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谢!”

“副总,那嫂子怎么办呢?”有人忧心忡忡地问,又有些愧疚,找个人都没找到,实在是无能。

徐承疲倦地笑了笑,“她那么大了,不会有事的。只不过生我的气,想躲两天而已,抱歉把大家都拖累了。”

冷静下来的他对自己昨晚疯狂的举动深感懊恼,尽管内心焦灼且煎熬,可他没道理拖这么多人一起下水,哪里有半分当领导的矜持和沉稳?!

大家的脸上布满了显而易见的焦虑和同情,但确实没什么可以为他做的了,望着徐承疲惫的神色,他们很乖觉地出去,最后一个把门带上前又嘱咐了他一句,“副总,您也好好休息吧。”

他点点头,然后望向坐在写字桌旁一声不吭的张谨,她显然感觉到了背上的光束,回过身来。

“你也走吧。”他用的是不可商量的语气。

张谨嘴唇动了动,徐承立刻蹙眉,声音稍稍放高,拖长了声调,是不耐烦的表示,“走——吧——。”

她扁了扁嘴,没再争辩,拾起自己的东西也离开了,她不再敢象从前那样跟他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了,她发现自己开始怕他。

徐承仰面倒在沙发里,因为缺乏睡眠,脑子里有些酸胀,意识模模糊糊的,可是始终无法进入深睡眠,好似有根弦紧绷着,只要他稍不留神,就会断裂。

他怎么能不担心呢?

心里突然生出委屈和怨意,她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解释就这么跑了?为什么连他的电话都能狠心不接?难道不知道自己会急疯吗?

他在心里对岚岚哀怨地诉说,却无法平抑内心的恐惧,他不得不承认,虽然平时都是岚岚依恋着自己,而实际上,岚岚却是他的精神支柱,他忽然发现,他需要岚岚远比岚岚需要他更甚。

他怔怔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不再埋怨她,她一定是伤心透了。

他的心也随之酸楚起来,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他随她怎么骂都受着!

仿佛心灵感应似的,他的手机再度响起,他打起精神猛地坐了起来。

是岚岚的号码!

他激动得无以复加,唯恐她反悔,赶紧接了。

却不是岚岚的声音,一个陌生男子,用一种很粗犷的嗓音问:“你是徐承?赵岚岚在我这里,我想跟你谈谈。”

徐承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第一个念头就是——岚岚被人绑架了!

“你是谁?”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

对方哼笑了一声,夹缠着一丝轻蔑,“陈栋。”

这个名字徐承一点儿也不陌生,岚岚不止一次地在自己面前“诅咒”过他,虽然素未谋面,却是“神交”已久的人物。

“你?岚岚怎么会在你那儿?”徐承的嗓音变了调,再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跟岚岚在一起,难道,他是陪她一起来的?

这丝久已游荡在心头的狐疑在瞬间被无限夸大,徐承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事态有呈越来越混乱的趋势。

“问那么多干什么,来了不就知道了。”陈栋趾高气昂地报上了酒店地址,“我在三楼的咖啡厅等你。

徐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

半小时后,他来到西晟酒店的咖啡厅,早上八点,没什么人,一个穿着不俗的男子斜签着坐在靠窗的一隅,从侧面看,肤色黝黑,与岚岚对陈栋的描述一致。

徐承走过去,在他调转过来的目光中驻足,距离他一米远的距离。

“陈栋?”

“徐承?”

两人像对暗号似的各自报上了姓名,徐承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岚岚呢?”

陈栋站起来,身材高大英挺,他的嘴角扯着点儿笑,很莫名地点了点头,突然挥拳直击向徐承的面门,徐承错愕之间躲避不及,下巴结结实实挨了一拳,身子更是籍着一股冲击的力道向后连连退去,扳倒了一张椅子,最后靠着厚重的桌子得以站稳了脚跟,他屈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唇角,有血渗出,在晨光下触目惊心。

他抬起头来,瞳孔骤然间收缩不止,他抿了抿唇,用手抹掉血迹,然后朝着正睥睨自己的陈栋反扑了过去……

岚岚在酒店宾馆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她的前三十年一直过得风平浪静,没有经历过多少波折,唯一一次大的意外就是父亲的车祸,但那毕竟有众多的家人一起担着,她也就这么挺过来了。

然而这一次,没人能帮得了她,赵磊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劝她,要她冷静,徐承怎么看都不象那么浑的人,说着说着甚至恨不得立刻坐了飞机过来帮她,可她知道,这样的痛苦,无论有多少人来安慰自己,最终它只能是属于自己的。

她像个钟摆一样地晃来晃去,一会儿想跟徐承好好地谈判,一会儿又害怕自己到时候只会哭,而且她平时争论个什么小事就不是他的对手,他总是有一堆理由说得自己哑口无言,甚至心服口服。

她钻在被子里,把身子弓得像一个虾米,痛苦难当,已经不再想流泪,可是整个人就像被放在火上炙烤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到凌晨五点的时候,终于朦胧地睡过去了一会儿,没多久就被陈栋叫醒,他就住她隔壁。

“你打算怎么办?”他直截了当地问她。

岚岚愁眉苦脸地摇头,“我不知道。”

“你还想跟他过吗?”他又问。

岚岚更痛苦了,垂着头在床上,只知道摇头,“别问了,我什么都没想好,我现在头好痛。”

陈栋陪着她静默了片刻,然后说:“这样吧,我约他出来,你们好好谈谈,老这么躲着不是办法。”

岚岚还想继续退缩,“再等等,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陈栋抬高了声音,“还有什么可想的,你不都想一夜了么!早说早了!”

他嗓门一大,她就哑声了,是啊,除了跟他谈判,还能有其他解决方案么?

陈栋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会儿,又道:“这样吧,等他来了,我先跟他谈,你过十分钟下来。”

她听着陈栋用自己的手机给徐承打电话,总觉得哪里有不妥,可是脑子里一团浆糊,刚想理理清楚,就扯得撕心裂肺地疼。

她没能挨得过10分钟,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越来越觉得不该让陈栋去出头,这,这叫什么事啊!

五分钟后,她出现在咖啡厅,率先看到的是一地的狼籍,两个男人滚在小厅正中被强硬开辟出来的一片空地上厮打,旁边围着两三个穿制服的服务生,嘴上劝着架,却没人敢上去拉,唯恐殃及池鱼。

岚岚扑上去的时候,徐承刚好反败为胜,骑在了陈栋身上,一拳砸中他的脸颊,又狠又准,陈栋的面庞立刻像吹了口气似的鼓了起来,岚岚尖声惊叫:“徐承,住手!”

徐承的手蓦地僵住,这微一延迟的功夫,陈栋乘势翻身,重新掌控了主动权,把他再度压倒在地上,然而此刻岚岚已经不顾一切地了上去,隔在两人中间,声嘶力竭地喊,“你们两个都疯了吗?都疯啦!!”

伸出的拳头无处可去,一场战争就此偃旗息鼓。

在安保室里,一个和稀泥的经理语重心长地劝徐承,“人家不愿意跟你就算了,何必发那么大火呢!有话得好好说是不是?”

岚岚和陈栋都是他的客户,自然要偏袒着一些,而且昨晚他恰好也见识到了陈栋搂着岚岚进酒店的情景,当时岚岚失魂落魄,全仗着陈栋在安排。于是想当然地信口开河。

徐承再也遏制不住,拍着桌子腾地站起来,爆了句粗口,“你他妈的闭嘴!她是我老婆!!”

经理吓得立刻噤声。

事情显然已经不可收拾。

徐承一把拽起岚岚,“跟我回去!”

陈栋立刻跳出来阻拦,“你要带她去哪儿?还嫌伤她不够啊?”

徐承用力推开他挡在面前的手臂,指着陈栋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舆论导向已经十分清晰,数双怪异的眼睛凝在陈栋脸上,他突然张口结舌,竟无以言对。

一眨眼的功夫,徐承就已经押着岚岚走了出去,自进了安保室以后,岚岚从头至尾就没吭过一声,整个事件的首尾给她的感觉实在糟糕透了,有生之年,她还从未像今天这么丢人过。

不过她也怪不得谁,是她自己愚蠢没脑子,居然会默许陈栋替她出头谈判,以他的脾性,不出拳头才是怪事!

一出离众人的视线,岚岚就猛力要甩开徐承的掌控,无奈他抓得太牢,她的使劲不过杯水车薪。

“我不去你那儿!”她气愤地朝他嚷。

徐承想了想,竟也刹住脚步,回过头来,“你住几号房?”

“干什么?”

“先去拿你的行李。”他简短地解释,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她往电梯间走。

站在电梯里,岚岚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口,让她胸闷气短,“你凭什么,凭什么……”

“你是我老婆!”徐承恶狠狠地回了她一句,他跟她一样已经攒了一肚子的气。

在电梯里或在走廊里争吵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进房间再说,岚岚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实力不让徐承跟着进来。

徐承已经失去了怜香惜玉的情怀,不容商量地敦促她快点收拾。

岚岚蹲在箱子前,边整理东西边不争气地抹开了眼泪,这次徐承没有心软,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跟他一起来?”他对陈栋简直咬牙切齿,一个外人,居然如此趾高气昂地插进来打抱不平,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怎能不让他有血脉喷张的浮想联翩。

岚岚狠狠抹了把眼泪,恼怒地给他顶了回去,“你为什么还跟张谨有来往。”

徐承被她一噎,也似给人兜裆一脚,吃了记闷棍。他真觉得自己很冤,可是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却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

“是吗?!”岚岚夸张地怪笑起来,“那可真是巧啊!你碰巧来了厦门,然后她也碰巧来到这里,我又那么碰巧地发现了她的存在,你敢说这些都只是巧合嘛!”

徐承哑口无言,他知道这件事上他再怎么辩解都洗刷不干净自己了,连他自己听着都不信。真的很巧,可他能光怨张谨么?他就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徐承,别把我当傻瓜。”岚岚哽咽地低头去理箱子,可是她自己都不清楚理完之后该上哪儿。

徐承憋了很久,用了最后一招反击,也是最拙劣的,“昨天晚上,你就跟他……在一起?”

一向自诩聪明过人的徐承这次没有选对出路,如果他陪着小心忍一忍,哄着点儿岚岚,也许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她肯跟他争论,肯抱怨他的不好,就说明她其实没有想要真正跟他决裂。

可是人往往会在最不应该的时候犯一些糊涂,而且大多还都是些低级错误,事后回忆起来特别想扇自己耳光的那种。

岚岚诧异地仰起脸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她承认,她的接收和理解能力一向要比某些聪明人慢一些,但是终归还是能领悟。

领悟之后,她的面色就格外凝重起来,她缓缓地起身,用在冰箱中冻过的语调下决心一般地说:“徐承,我们完了,回去后就办手续!”

她可以容忍徐承对自己的胡搅蛮缠,甚至到末了多半也会相信他给自己的种种理由,因为她明知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是不可能潇洒地跟他说再见的,一半源于爱,一半源于已是根深叶茂的家庭,顶多在日后的生活里对曾经经历的这些事感伤一下而已。

可她绝对不能容忍徐承对自己倒打一耙,他的不信任比她对他跟张谨关系的怀疑更让她出离愤怒!

徐承的脸也一下子煞白,“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一下子扑过去把她拽起来,死死箍在怀里,额上的青筋悉数爆出,“你再说一遍!”

岚岚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顿时又惊又气,她从未见识过徐承如此野蛮的一面,以往即使是夫妻间玩笑似的吵吵闹闹,也是她欺负他的时候多——打他屁股、拧他的胳膊等等,徐承却从来不舍得碰她一根手指头,他总是像个沉稳的好好先生那样纵容着她,顶多无奈地一笑,斥责一声,“多大的人了,还闹!”

此刻的徐承,却成了捆绑住她全身的一根有力的绳子,他近在咫尺的双目几乎能喷出火来,就那样恶狠狠地瞪着她,哪有半分昔日里的柔情蜜意!

她不知道徐承昨晚上经过怎样的煎熬,更不清楚他今天遭遇陈栋袭击时那种几欲疯狂的怒火,男人的直觉无需多语,他怎能看不出来陈栋眼里蕴含的危险气息。从外形上看,陈栋要比他高大健壮得多,可适才干的那一架徐承拼上了杀气,把所有沉眠于体内久未动用过的蛮横暴戾都激发了出来,与陈栋扭杀得不相上下,可岚岚关心的不是他,她心疼的竟然是陈栋! 他怎能不抓狂!又怎能不心生疑窦!

就在这种混乱中,岚岚的眼泪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一下子唤醒了徐承的理智,他愣了一愣,手上的力道渐缓,眉宇间拧起,立刻牵动了面庞上的瘀伤,痛楚直达心底,他有些灰心,“岚岚,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样对我!”

岚岚的委屈也不知从何诉起,她张了张嘴,可是瞬息间,徐承已经俯下头来,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唇,狠狠地吸吮辗转,唇齿之间有爱恨涌动,夹杂着一抹血腥的气息。

他的手依然控制着岚岚,令她无法动弹,只能任由他掠夺,熟悉的味道和久违的缠绵像网一样整个儿将岚岚缚住,且越勒越紧,她的呼吸渐次紊乱,泪水也被这包裹在身上如火如荼的炙热给蒸发殆尽。

唯有思想还死死地抵在墙角,要让她清醒、提防。

这是怎样错综复杂的一盘棋,开局就极其混乱,主次不分,她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徐承却要将她拽入更深的泥淖中,她不干!

“不行!你……放开!我——”岚岚的抗争时断时续,每次她想张口,徐承的嘴就堵上来,恨得她睚眦欲裂,却根本无计可施。

她被徐承压在床上,他单手钳制住她头顶的双手,让她呈现出一个屈辱的姿势,另一只手开始解她的衣服。

“混蛋!徐承你混蛋!”对着如此陌生的丈夫,岚岚除了怒骂,就剩了无尽的呜咽。

徐承憋了一天一夜的怒气岂肯在最后关头鸣金收兵,顺利地剔除掉两人的衣物,然后狠狠压了上去。

开始的时候,岚岚拼命摆出抵抗的姿势,但徐承清楚她的软肋在哪里,轻而易举地攻破,在情事方面,岚岚永远都比他被动。

抵达巅峰的那一刻,岚岚终于没忍住,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像往日那样死死揽住徐承的腰,让身体紧密贴合,一声满足的低吟也在意乱情迷间冲破喉咙发了出来。

徐承配合着她,紧紧抵住不动,温存地用唇轻触她的耳廓、继而游走于她的下巴和整个面庞,她的陶醉与娇羞是对他最大的赞美,也是勾起他深层欲望的利剑……

魂魄一旦归位,岚岚为自己刚才的举止羞愧得简直不敢直视仍在她身上颠簸的徐承,她闭起眼睛,把头别向一边,摆出一副木头木脑的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来,可是分明能感觉到心里原本筑起的那道坚硬的墙已然根基松动。

徐承看着她自欺欺人的样子突然很想笑,很多时候,她都表现得像个鸵鸟,不喜欢或者不愿意经历的事哪怕正在行进中,她也可以把头扎进沙子里躲着,等风平浪静后再起来,抖掉身上的沙砾,昂首阔步地继续朝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偏不让她得逞,空着的两只手把她的脸拨正,“看着我。”他命令她。

岚岚狠狠地睁眼瞪着他,想用凛然的气势来遮掩羞涩,却窥伺出徐承眼里隐含的笑意和狡黠,她一下子破了功,知道自己被他看了个底儿掉。

恼羞成怒的岚岚挣扎着起身推他,“走开,你走开!无赖!”

徐承将她揽起,顺势换了个姿势,却比之前的更暧昧,他贴着她的耳朵低声笑,“不容易啊,终于愿意换个姿势了。”

以前他总是取笑岚岚保守,这句玩笑话立刻勾起她过去那些甜蜜的记忆,她的心像浸泡在水里似的再也硬不起来。

风平浪静之后,岚岚依偎在徐承怀里,喃喃地说:“徐承,我很难过。”

徐承的手在她光裸的脊背上轻抚,轻吁一声,有点无奈,“岚岚,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相信?”

“我不知道。”岚岚如实地答。

感情是这世上最变幻莫测的东西,它坚强到可以让人无惧死亡,也脆弱到一念陡转之间,已然物是人非。没有人能把握得了它,因为它是动态的,游离的。任何一点看似不经意的外界因素都有可能成为令它变质的催化剂。

“岚岚,我跟张谨,其实就像你跟陈栋那样。”

岚岚立刻皱眉,“那是两回事,我们之间根本没什么,他就是看不惯你才替我出头的。”

徐承笑了笑,只有她这个傻丫头才会有这种想法,他是男人,对男人的眼神跟心态一目了然,可他不会告诉岚岚自己的猜想,他还没有大方到帮别人传情达意的地步。

“你看,你也说没什么,可外人看着远不是那么回事。刚才在安保室,那个混蛋经理不还说你跟他是……一起的嘛!”

岚岚这次没有立刻跳起来反驳,仔细想了想,似乎还真是那么回事。

徐承理了理她额前的头发,凑过去吻了一下,然后又道:“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所以不能光看表象,你说对不对?张谨来厦门是她的自由,她跟我联络,我没有理由不理不睬,但因为你的关系,我一直跟她保持距离,就是怕你误会。”

“那你为什么瞒着我?”岚岚没好气。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正儿八经地跟你说,张谨在厦门,你不是又要一蹦三尺高?”

“反正我感觉你们俩怪怪的。”岚岚想不出驳斥他的理由来,就开始用感觉来说事儿。

“张谨长得是比你漂亮,可那又怎么样,我爱的人是你……”

岚岚立刻仰头不满地觑着他,哪怕这是事实,她听在耳朵里也格外刺耳。

徐承无奈地笑,“你看你,又急了,我要说你比张谨漂亮,你又肯定不信,唉!”

“你就不应该提她。”岚岚赌气道。

“好,不提。”他搂紧她,“岚岚,从今天开始,我们互相信任,好不好?”

岚岚在他怀里天人交战了几秒,就缓缓点了点头。

信任一个人,也是需要勇气的。可她爱他,所以她愿意重拾勇气。

10. 我干了件蠢事(一)

岚岚进去洗澡的时候,徐承就在窗边抽烟,烟雾中是一张默默思索的脸。

等岚岚出来,问他要不要也去洗个澡,徐承掐灭了烟头笑笑说:“不洗!我有心理阴影,回头别一出来你又跑了。”

岚岚拔起脚上的简易拖鞋就往他怀里扔。

徐承大笑着避过。

草草清理过后,徐承给她提着箱子,两人一前一后地出来。

经过陈栋的房间,岚岚脚步略滞,“徐承!”

徐承扭头看着她。

“我想跟他打声招呼再走。”岚岚望着陈栋房间的门说,她心里是怪不好意思的,把人家牵扯进来,末了他们自己倒像没事人似的又和好如初了。

徐承顿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

敲了半天门,也无人应答,陈栋不在房里。

岚岚猜测他可能办正经事儿去了,全然没想过这一切发生得怎么会这么巧。心情有些失落,总觉得不亲自说一声就走太没诚意。

徐承上来揽了她的肩向前走,“以后再说吧。”

岚岚也无法。

正等电梯,铃声“当”地一响,门启开处,走出来的人却是陈栋,垂头丧气,半边脸青肿,看上去有点阴沉沉的。

“陈总!”岚岚脱口便唤了他一声。

陈栋睨了眼他们俩,冷冷地没吭声。

岚岚觉得很难堪,嘴巴都张开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

谢谢你?

都不合适。

“我,我们要回去了。”她最后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嗯。”他闷闷地答,头也不回地朝自己房间的方向走。

懊恼的岚岚跟着徐承进了电梯,镜子里映出一张哭丧的脸。

已经走到门外了,徐承突然想起什么来,“你住宿的帐结了没有?”

岚岚也呆了一下,“没有。”

昨晚上过来,登记入住都是陈栋在搞,她像个半死人一样啥也没操心。

“去把帐结了。”徐承拉着她往前台走。

前台的服务员很礼貌地告诉徐承,“这间房是陈栋先生刷信用卡订的,得由他本人来付帐才行,要不要我们请他过来?”

徐承问:“一共多少钱?”

“请稍等。”服务员很快就把水单拉出来,“一共是785块。”

徐承点了点头,返身搂着岚岚来到大堂,把行李搁在沙发边,嘱咐岚岚,“你在这坐会儿,我等等就来。”

“哎,你去哪儿呀?”岚岚急问。

“把钱还给他。”徐承说着已经大踏步地迈出去了。

陈栋懒洋洋地走出来,也没从猫眼里张望,直接把门拉开,门外站着的是与他一样鼻青脸肿的徐承。

两个人连必要的招呼都没有,互相对视了一眼,陈栋下意识地抱起了膀子,眼角又有轻蔑流露。

徐承没理他,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数了数,然后递过去,“岚岚的房费。”

陈栋漠然地看着他,没接。

徐承便从他侧身的缝隙里挤过去,把钱放在写字桌上,然后退出来,扫了他一眼,照旧无语,他的身影很快就从陈栋的视野里消失了。

陈栋阖上门,回身望着桌上的钱,觉得格外刺目。

回到徐承的公寓已近中午,两人都没吃早点,此刻已是饥肠辘辘。

“我煮面来吃吧。”岚岚说,看看徐承那一身的狼狈,便推推他,“快去洗个澡,难看死了。”

这次徐承没再推托,身上的滋味确实不怎么好受,取了几件干净衣服就走进了盥洗室,没多久传来哗哗的放水声。

灶台上烧着煮面的水,岚岚却心不在焉,她步出厨房,瞅了瞅紧闭的盥洗室的门,提了口气把包里的手机翻出来,然后溜到了阳台里,感觉自己像个行窃的小贼。

搜索到陈栋的号码,键却迟迟按不下去,还是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合适。

刚才徐承说去找他还房费,她虽然没敢跟上去,心里却担心得紧,唯恐那两人言语不合又掐起架来,直到看见徐承安然无恙地出现在大堂,才算放心。她明白陈栋的脾气,那场架也是打得莫名其妙,陈栋的仗义让她感动之余,也觉得实在有点儿过了,当然,她绝不会因此去埋怨别人,怪只怪自己一时糊涂。

最终还是打了过去,她想要干的事情,如果憋着会坐卧不宁。

陈栋倒是很快就接了她的电话,语气很慵懒,有点没精打采的,“什么事?”

“陈总,我,我是,想谢谢您来着。”岚岚说着舌头都快打起结来了。

“谢我什么?”他果然问。

看吧,看吧!问题来了吧!岚岚汗颜不已,“我,这个,那个……”

陈栋没心思听她掰,直接问,“怎么,你们俩没事了?”

岚岚见他不再纠结于她自掘坟墓一样的语句里,顿时心头一松,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嗯。”

对面一下子没了声音,安静地连呼吸都听不清楚,岚岚感到一阵很莫名的诡异,不得不清清嗓子打破沉寂,“这次真是……太,太麻烦您了。”

陈栋突然抬高了嗓音,很爽朗地说:“行!你们没事就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他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岚岚一时摸不着头脑,心头刚聚拢来的一丝犹疑立刻消失地无影无踪,“那,您忙您的吧。”

“再见!”陈栋说着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岚岚站在阳台里,半天没回过味儿来,她是直肠子,不太善于分析表象背后的本质——除非是自己特别用心的事。

心思兜了几个弯儿,最终落在了厨房里正煮着的水上面,赶忙急匆匆抽脚返回室内。

10. 我干了件蠢事(二)

等她把两碗面端到餐桌上,徐承还没从盥洗室里出来,她看看表,都半小时了。

纳闷地推门进去,“徐承!怎么还没洗好?”

白雾缭绕的水蒸气中,却见徐承已经浸泡在浴缸里睡着了,两条胳膊随意搁在浴缸沿上。

岚岚望着他如此疲惫的姿势,心软到不行,她俯下身,仔细凝视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闭拢着的欣长的眼睛,清晰的眉宇,薄薄的唇,以及泛着点点青色胡茬的有棱有角的下巴,都是那样熟悉和亲切,三年了,她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爱他,也许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强烈——感情的因子在血液里逐渐蜕变成长,最初的激情被岁月里新增的亲情所融合,却由此弥深。她想起自己赌气时说过的话,哑然失笑,又有几分唏嘘。

探手试试水温,正在徐徐凉去,赶紧推醒他,“哎,起来,别在这儿睡呀!”

徐承被她撼醒,一双眼睛困得几乎睁不开,看了看四周,才恍悟一般,自嘲地笑笑,“真是老了,唉!”

说着哗地一下从水里起来,岚岚抽下浴巾娴熟地给他擦拭身上的水渍。徐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柔声低唤,“岚岚。”

“嗯?”岚岚仰起脸来,却被他就势揽进怀里,他俯首深深地吻住了她。

岚岚手上的浴巾悄无声息地跌进浴缸,瞬间被水吞噬,她的双手环抱上去,搂紧了徐承的脖子,两人在氤氲的气息里缠绵悱恻,许久没有这么深情过了。

出来时,面都坨了,用筷子挑了挑糊成一团的面,有点可惜,她的劳动成果呃!

徐承便说:“别吃了,我们出去吃吧。打了个盹儿,现在精神好多了!”

“哎,你这个样子……”岚岚指指他嘴角的青肿,低声提醒。

徐承抬手摸了摸,还有些辛辣的疼痛,他却不在乎,“没什么,走吧。”上来拉着她就往门外走。

到底是餐馆里的东西好吃,岚岚几天都没这么香得吃过东西了,由此可见,胃口的好坏完全跟心情有关。

“岚岚,我想过了,你得留在我身边。”徐承经过深思熟虑说。

岚岚撇了撇嘴,这个问题一点儿都不新鲜,她也不想两个人分开,可是现实总得面对呀!

徐承见她一脸不以为然,顿了一顿又道:“或者你过来,或者——我回去。”

岚岚愕然,抬头望着他,连筷子都僵在了半空,“你不是开玩笑吧?”她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了,想了想,搁下筷子道:“如果是因为这次的事,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们……”

徐承打断她,一脸正色,“不是因为这个,你也知道,来之前我就很犹豫,抛不开你跟圆圆,好容易下定决心过来了,每天都象在捱日子,心里空空落落,我想,其实我不是个事业型的男人,对我来说,家庭远比工作重要。”

岚岚愣愣地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徐承笑道:“怎么了,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岚岚吸了吸鼻子,“没。徐承,你很久没说过这么让我感动的话了。”

徐承不觉大笑,伸手捏捏她的脸颊,“那你感动一个给我看看呢!”

岚岚感动归感动,却不赞成他现在就回去,他在森桥刚刚做得有点起色,如果立刻离开,等于前功尽弃,日后恐怕要后悔;至于她过来的方案,想来想去,她还是放不下家里。

两人在餐桌上谋划来谋划去,终难得出个两全的计策来。

“等我回去,再跟爸妈商量商量吧。”岚岚如是说。

赵磊平均每两个小时给岚岚来一次电话,听说他们终于和好了,总算大大松了口气,在电话里冲着不远处的父母嚷,“爸,妈,他们没事了!放心吧!”

岚岚在这一头听得竟眼眶湿润。

赵磊转头又叮嘱她,“姐,你别忙着回来,跟姐夫好好聊两天,圆圆有我们照顾着,你尽管放心。”

话是如此说,岚岚惦记着家里,而且徐承工作忙,为了她已经尽量晚去早归了,可回到家里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没有片刻安宁,岚岚见实在打扰他,没住几天就决定回去了。

徐承就没强留,只是要她回去再好好考虑两人团聚的事情,如果她跟女儿过来的话,他可以想办法给她们在厦门分别找公司和幼儿园。

临走那天是下午的航班,徐承上午去公司安排点儿事,中午回来陪她去机场。

岚岚独自呆在他的公寓里,手脚闲不住,帮着四处打扫整理本就不算凌乱的房间。

张谨就是在这个时候上门来的。

一开门,岚岚见是她,面色还是不由自主地变了一变,绷着脸说:“徐承不在。”

张谨到底年轻,脸上挂不住,尴尬得红一阵白一阵,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我知道他不在,我是来找你的。”

岚岚心头的怒火一蹿三尺高,忍了又忍,才没把那句“你就这么犯便宜”那句话给骂出来,冷冷地改口问:“有什么事吗?”

张谨见她丝毫没有让自己进门的意思,估计是恨死自己了,心里有点懊悔这一趟过来,但既然来都来了,断没有灰溜溜离开的意思。

“我可以进去说吗?”

岚岚瞪了她一眼,才把僵硬的身子往边上一闪。

“谢谢!”张谨说着低头走进去,然后在沙发里坐下来,岚岚站在她对面,抱着膀子警惕地看着她,眼里满是敌意,一副自卫的神色。

岚岚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她忍不住想笑,又禁不住有点心酸,面前的这个女人,虽然样样不如自己,却有权利得到徐承的一切,命运何其不公。

“我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要离开厦门了,你——可以放心了。”她对岚岚说。

岚岚一怔,本来以为她又是来挑衅的,不料会是这么理想的结果。但她那句关于“放心”的话她听着实在觉得刺耳,哼了一声道:“真是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谨没理会,“我知道,按道理我该向你道歉,尽管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不过说实话,你们之间闹别扭,我是有些高兴的,这么说也许你会很生气,但我不想说违心话,至少那能证明我的存在,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James。可惜,他心里始终只有你。”

岚岚听着她一番言之凿凿的独白,差点就要背过气去,爱了不该爱的人,却还能这么振振有词地要让别人知道,难道这就是现代人崇尚的自由与个性?!她实在无法理解,要么她真的是老了。

张谨没逗留多久,她跟岚岚之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她来跟岚岚告别,也许是出于好心,想给她一个类似于保证的交待,只可惜没掌握好火候,搞得不伦不类,弄巧成拙。

岚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已经不想跟她置气了,年轻人就是有这种资本,可以目空一切,哪怕失败,也是趾高气昂的。

她在心里想对张谨说,她跟徐承和好不是因为张谨的退出表白,而是她选择信任徐承。

她没说出来,此时的张谨,大概还不会懂。

岚岚回到家跟父母一商量,他们都竭力赞成她去厦门跟徐承会合。

云仙说:“我当初就告诉你,夫妻两个年纪轻轻的分开不好,你们不听,看看这闹得鸡飞狗跳的。”

赵磊则道:“姐!你就去吧,那地方挺好的,等你跟姐夫在那儿安营扎寨之后,我们全家再移民过去,整个一免费的疗养院啊!”

岚岚还是犹豫不决,她放不下父母,赵磊一副擎天柱的形象,拍着胸脯说:“照顾爸妈本来就该是我这个当儿子的责任,哪能因为这点事儿搞得你后院起火啊!”

云仙和老赵听得嘿嘿直乐,岚岚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至于圆圆,则分成了两派意见。

云仙坚持让她留在Z市,“圆圆由我带,咱们这儿教育好,她要跟着你们过去了,三年后回来上小学,恐怕会跟不上别的小朋友。”

老赵不认同,“这才多大点儿的孩子,正是玩的时候,谈什么学习呀!你啊,就爱瞎操心!再说了,小孩子总归跟着父母好些,能独立!”他是见多了岚岚因为云仙没节制地宠孩子想翻脸又抹不开面子的苦相的。

前有父母的支持,后有兄弟的保证,岚岚却还是摇摆不定,她是以家庭为重的人,如果父母身体都健康,她不会这么犹豫,但老赵的情况实在让她下不了决心,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她远在千里,连个忙都帮不上。

就这么思前想后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徐承拿定了主意——他跟乔世宇协商,把原定的三年合约提前为了一年半。

乔世宇起初自然不肯,以他的意思,最好徐承能就此在厦门在森桥扎根,他不惜以利益诱惑,“森桥已经在积极筹措上市的事宜,我向你保证,只要你留下,我会分给你比例可观的干股,让你成为森桥的股东。”

徐承一笑,“乔董,多谢您的美意!其实一个企业能否做到成功,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就能决定的,更何况我还远远没有达到能够整体提升企业水平的能力。我想,我对森桥的意义,大概就是打开一个尝试新事物的局面而已。说实话,很多建议提出来的时候,我自己心里也没底,如果不是您给予的支持和最终拍板,我在森桥恐怕一事无成。”

乔世宇摆手,“你太谦虚了。”

10. 我干了件蠢事(三)

“森桥需要大胆的,而不是畏缩不前的员工,给森桥注入新的机制和技术,这种企业文化需要时间来培植和积累,不过以乔董的士气和胆识,我想这不会是个难以实现的目标。接下来的大半年中,我也会在这方面努力。”

徐承的心意已决,让乔世宇颇感无奈,“徐承,我发现你们这些江南出来的人好像都缺乏某种雄心,总想着偏安一隅,小富即安。其实你可以有更大成就的。”

徐承笑道:“别人我不知道,至于我。”他顿了一顿,“跟工作的成就比起来,我更享受家庭和美带给我的满足感。”

乔世宇击掌大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笑声过后,徐承稍一迟疑,还是说道:“乔董,有个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乔世宇向他一抬手,“请讲。”

“关于上市的事情,我觉得不宜操之过急。上市固然对融资有所帮助,但对于整个企业的长稳发展来说,恐怕不是很合适——股东利益至上的结果,会让公司的方方面面对‘钱’妥协,但做企业需要的是足够的耐心和积累,才有可能扎稳根基,长成参天大树。”

乔世宇托着下巴作凝神状,半晌轻轻说了一句:“大势所趋啊!”

徐承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这于他而言,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毕竟“上市”几乎是每个企业家津津乐道的梦想。

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周一,岚岚如期去上班,陈栋还没到,她有时间把早已拟好的一封辞职信打印出来,再郑重地签上字。

这是徐承坚持要求的——出于人际关系的考虑。

“你也不希望自己的老板是跟你老公打过架的吧?以后不小心碰面了该多尴尬。”徐承说。

他当然是有私心的,放岚岚在陈栋眼皮底下,简直跟在老虎鼻子前放只羊没什么区别,他会夜夜难眠。

岚岚对这份工作本来就无所谓,说实话,这里清闲得都对不起她那份薪水,她实在良心难安。况且,徐承为了自己已经准备提早回来了,她答应他这个小小的条件也不算过分。

陈栋直到吃过午饭才来,脸上的青肿已经退了大半,只留下一点隐约的痕迹。进门时,他都没朝岚岚瞟一眼,她始终迎向他的笑脸顿时成了猪肉冻。

相邻的女同事好奇地探过头来低语:“好奇怪,上周你没在,陈总就也没来。你一上班,他就出现了,你们商量好的?”

岚岚心中忐忑,想来他还在为厦门的事情置气。

怀揣着辞职书她惴惴不安地进了陈栋的办公室。

陈栋望望她,目光又转到她手上的白色信封,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想辞职?”

岚岚眨巴了几下眼睛,什么时候他也变这么聪明了?!

她点点头,双手恭谨地奉上去,真心实意地说:“这些日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陈栋面无表情地接过来,没有看,直接扔在桌上,“先放着吧,有时间我会批。”

连理由都不问,爽快成这样,岚岚觉得顺利地太诡异。

陈栋抬头又看了看她,“一起吃个晚饭吧——最后的晚餐。”

岚岚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很高兴他没有生气,更没有甩脸子,而且,那句“最后的晚餐”让人不免生出悲壮的感慨来!

到点之后,岚岚就跟陈栋一起去停车场,她正要跑去开自己的车,陈栋拦住她,“坐我的车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岚岚没脾气地答应了。

一路上两人也没什么话,主要是陈栋太沉默,岚岚几次想调解一下冗闷的气氛,他都不肯配合,一味紧抿着唇,阴着脸,跟联邦特工似的摆酷。

岚岚心想,糟糕!他还是生着气的!生气就生气吧,也是她该他的。没事把他扯进自己的浑水里干嘛!

一上高架,车子就进入狂飙状态,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飞起来。岚岚瞅着路边闪过的限速标记,暗暗叫苦,他是没看见还是故意的呀?这要让电子警察拍下来,分可得蹭蹭地扣!

大约是看他太嚣张,有辆特无聊的车居然飞驰过来,把陈栋往边上逼了一逼,而后超过他,得意洋洋地跑到了前面!

陈栋大怒,嘴里狠狠咒骂一声,风驰电掣般地追上去,直接把那辆车逼向路边,车轮擦着栏杆直冒火花,岚岚吓得抬手捂住了嘴巴!

“小心啊,陈总!”

陈栋象没听见似的我行我素,直到把那辆车挤得再无退路,不得不停了下来,一张横眉立目的国字脸从车窗里伸出来,朝着他们怒目而视!

与此同时,陈栋也早已跳下车去,没等那人钻出来,他就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直接把他给提出车来!砰地一下压在车身上,两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着,狂乱的声音被高架上的风割得得七零八落,唯有两张激愤通红的脸触目惊心地映在岚岚的视野里。

岚岚瞠目结舌,木乃伊一样坐在车子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戏剧性的场面却在此后突然出现,那个处于劣势的男子从身上掏出一包烟来,大方地向着陈栋,脸上是求和的神色。

陈栋愤愤不平的表情有所缓和,他没有伸手去接对方递过来的烟,手一松,放开了那个男子,嘴里又说了句什么,这才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车上来。

岚岚一句话都不敢罗嗦,她深谙陈栋的脾气,显然刚才他没把铮铮铁拳送上对方的面门已经是很克制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提防着点儿,唯恐一个不留神,会殃及池鱼。

下了高架,终于驶入车辆稀疏的边郊,陈栋的车却越开越慢,越开越慢,最后索性停在了路边。

岚岚不安地朝窗外张望,这里除了马路还是马路,“呃,陈总……车子坏啦?”她在不知所措中来了这么一句,顷刻间又醒悟到自己如此咒他心爱的“座骑”,只怕又要惹到他,心慌意乱地扭过头来看陈栋,却见他整个人都趴在方向盘上,脸埋在臂弯里,静静地只是不动。

岚岚又尴尬又局促,这位果然让自己给气得不轻!

她强笑着道:“对不起,我随口瞎说的,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冷不丁地停下来,我……”

她越说越觉得氛围悚然,以前即便是自己说错了话,他也不会这么安静地置之不理,用“沉默”来惩罚她,他不是那种喜欢玩深沉的人。

“陈总,您,您这是怎么了?”

陈栋不吭声,岚岚简直如坐针毡,使出浑身解数都没能劝得动他把那颗尊贵的头颅从臂弯里仰起来。

“到底是怎么了嘛!有话你就直说!我哪儿又得罪你了?!”岚岚的耐心终于到了头,再也不愿意这么无休无止地赔小心下去,语气激昂而不客气起来。

“我干了件蠢事。”陈栋忽然开口了,声音不高,但足够岚岚听见。

她本能地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冲动的人最容易后悔,他终究是放不开那跟徐承打的一架!

岚岚很是过意不去,再怎么说,他的“愚蠢”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她有责任帮他洗脱,“那怎么能算蠢事呢!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跟他,我们也不会……”赫然间想起她跟徐承在宾馆的那番缠绵来,立刻收口,脸微微发烫,幸好陈栋看不见。

“我其实,其实应该谢谢你。真的,当时吧……你特仗义……”岚岚觉得自己快语无伦次了。

陈栋再度开口,缓解了她的窘迫,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将她置于更加水深火热的处境里,“我爱上你了。”

“什么?”岚岚象被降龙十八掌击中了面门,一时震得七荤八素,脑子里一片嗡嗡的回旋声。

但是她听到了,而且听得很清楚,因为陈栋终于仰起脸来,对着她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爱上你了。”他说。

岚岚彻底惊呆了!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事情,她连那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都没能说得出口,他不是那种具有幽默感的人,更不会拿情情爱爱的事跟她逗乐子,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眼里的痛楚象一根针一样刺到了毫无防备的岚岚的心上。

“我,我…….”岚岚完全失去了往日里跟他笑侃的洒脱,脸更是红得象被番茄汁腌渍过似的,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眼里的窘意和懊恼让陈栋的沮丧又增添了一层灰色,也猛然间清醒了不少。

从厦门归来,陈栋便象一脚踏进了地狱一般万劫不复,整日在痛苦中煎熬,他尝试用各种办法来消解这根本无法向外人倾诉,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羞耻的秘密,过得日夜颠倒,荒诞不经,可是全然没有用,那个念头象是一根毒芽,已经在他意识最薄弱的时刻攥取了内心的某个领地,蛮横而惊人地生长,跃跃欲试地想要破茧而出!

他向着正前方,眼角的余光却仍能扫到岚岚的不安跟无措。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他低声说,重新启动了车子,心里充满了凄楚的冰冷。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挫败,可是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错在不该把属于自己的情感强拉到现实中来,难道他还希冀过什么?!

10. 我干了件蠢事(四)

岚岚与他一样没经验,她比他更明白这件事的不可能性,所以,除了最初的震惊之外,她完全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来缓解眼下的尴尬才合适。

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到了预订的饭馆包间里,却均是胃口皆无。

陈栋要了一瓶杜松子酒,给岚岚和自己各斟上了一杯,然后向着她举起来,“如果刚才说的话冒犯了你,这一杯算我向你赔罪!”

说毕,也不等岚岚有所表示,仰起脖子来一饮而尽。

岚岚没喝,“陈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栋打断她,开始烦躁起来,“你什么也别说,我表达得够清楚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

他把她面前的一杯酒抓在手里,又喝了个精光!

那天晚上,任岚岚怎么劝都没用,陈栋喝光了整瓶酒,酩酊大醉!他的心里象有一锅煮沸的水在翻腾,五内俱焚,痛楚难当。

他很近很近地逼视着岚岚,开始说起了疯话,“你会离婚吗?你会跟他离婚吗?你离了婚,我娶你,好不好?我可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岚岚望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难过极了,可最终还是朝他摇了摇头。

他向身后的沙发倒过去,不停地笑,手里仍抓着那只酒瓶,不肯有丝毫放松,“我知道了,一定是舅舅的主意!你们都串通好了,你们都想让我栽,想看我的笑话!我知道,他恨我,就跟我恨他一样!”

他赫然间把瓶子向地上摔去,粉身碎骨的玻璃合着残余的透明液体在岚岚的脚下痛苦而迤逦地蔓延,她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陈栋终于累了,倦了,在沙发里沉沉地睡去。

岚岚默默地守着他,看他在梦中仍隐隐颤抖的眉宇,感觉他像个从没长大过的孩子,心里酸楚不已。

她很清楚,她不爱陈栋,因为她的心早就被徐承满满地盘踞住了,可是这样的陈栋,却依然让她感动,谁能对倾慕自己的人无动于衷呢?

她突然想到了徐承在厦门时跟自己说过的话,“我跟张谨,就像你跟陈栋一样……”

原来他一早就看得比她清,所以他那么执着地要求自己离开万丰。

那么,徐承对张谨,是否与她此刻对陈栋的心情一样呢?

11. 你可曾为谁心动过

岚岚打算带着女儿去厦门小住一阵,这意味着圆圆至少要丢掉两星期的课,小姑娘还挺不高兴,“那我要学不到新本事了怎么办?”

赵磊乐不可支,“你们幼儿园能学什么新本事呀?不就是唱歌跳舞嘛!这个你跟着你妈妈学不是一样的?”

老赵也说:“圆圆,去看看爸爸不好吗?爸爸要是知道你不肯去看他,会伤心的。”

圆圆振振有词,“我学新本事就是为了将来能对爸爸好,给爸爸买别墅住!”

全家人都大笑起来,纷纷问她,“爸爸有的住,那我们有没有?”

圆圆拿小手点了点屋里的人,“每人都有,一人一个,谁也不准抢别人的。”

赵磊偷偷对笑得泪花都出来的岚岚说:“你女儿牛!敢情她以为是分棒棒糖呢!”

本来打算十月底走的,机票都订好了,不料临时接到了夏鹏和范妮的结婚喜帖,婚礼刚好也订在十月底,为的是错开十一的繁忙。

范妮很早以前就跟岚岚提过,只是具体日子一直犹豫不决,也怪岚岚最近被自己这一头的事搅昏了头,竟把老友的好事给抛到脑后去了。她是红娘兼同学,角色重要,自然开溜不得,只能去改机票,还被徐承和范妮各自数落了一通。

岚岚是个急性子,虽然离出发还有一星期,却早早地就把行李收拾好了。

女儿的东西最多,玩具衣服塞了大半个箱子,老赵坐在一旁的轮椅里看着她忙活,眼明心细,“咦?圆圆的绿裙子上怎么少了一粒扣子啊?”

圆圆正在看电视,闻言立刻奔过来,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每次出席重大场面都要穿的。

“哎呀!真的呢!去哪儿了呀?扣子呢?”她真心实意地着急起来。

云仙赶紧过来道:“别急,别急,外婆这就给你补上。”

她找来自己的针线包,戴上老花镜,坐在满是夕阳余辉的阳台里,埋头找一枚跟绿裙子上相仿的小扣子。

岚岚见她找得辛苦,便走过去说:“还是我来吧。”

两个人在数百粒形状颜色各异的扣子中淘宝,云仙道:“你我算是放了心了,可是小磊还是让我操心啊!”

岚岚瞥了她一眼,“他你有什么可操心的,不是跟苏钰好好的么!”

“就是这么着我才操心嘛!我几次问他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就没个准话给我,这要拖到什么时候去呀!”

她这番心思也是给临时催生出来的,夏鹏跟范妮的结婚请柬就躺在客厅的桌子上呢!

岚岚笑起来,“哦,妈原来是想抱孙子啦!这还不简单,我找时间问问他去。”

“那敢情好!”云仙眉开眼笑,“自己弟弟的事,你可得上点儿心!”

“还用您说嘛!”

云仙的头不经意间朝楼下张望了一眼,“真是奇怪,这两天楼下老停着辆宝马,咱们这片好像没新搬什么人家过来呀!”

岚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辆好车停在那儿,银灰色,怎么看怎么眼熟。心里蓦地一跳,她站起来,“妈,我出去一下啊!好像有点东西忘了买。”

云仙讶然,“忘买什么了?不用这么着急啊!哎——这孩子,从小就见风就是雨的……”

岚岚在车尾一现身,陈栋就从后视镜里睨到她了,脸上显出一丝笑意,等着她认清车牌后绕到他跟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她俯下身,皱着眉,眼里却没有真生气的色彩。

“不干什么,随便遛遛。”陈栋笑着道,脸上恢复了以往痞子似的神色。

岚岚又好气又好笑,“没事你遛这儿来干嘛!”

陈栋朝她偏了偏头,“上车!有话跟你说。”

岚岚稍一犹豫,还是坐了进去。

“有事你不能给我打电话么?”

“我跟自己打了个赌,我赌你迟早会下来。”

“何以见得?”

“你耐不住性子!”

“哈!”岚岚怪笑一声,“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我妈瞅着您这车眼生,您就在这儿没日没夜地耗着我都不会知道。”

“我不管,反正我赢了!”陈栋说着发动了车子。

岚岚辞职那天晚上在餐馆的包间,她陪了陈栋一夜,餐馆的服务员凌晨收工打烊时过来催他们离开,陈栋仍昏睡未醒。

岚岚跟餐馆的经理再三打招呼,她磨人的本事沿承自MS的老板赵丽文,比唐僧还唐僧,最终经理磨不过她,又不好用武力轰他们走,只得网开一面,愣是让他们留了一晚。

岚岚千恩万谢,也顾不得理会别人眼里那异样而暧昧的神色,她只是想让陈栋睡个好觉,尽心尽力地看护他一晚。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幼稚,可她对于陈栋的爱,除此之外,无以为报。

早上,陈栋从沙发上醒来,对着趴在一旁桌上沉睡着的岚岚发了好一会儿懵,才隐约记起一些昨晚的事,他望着她,其实两人相距不过五六步,可他觉得她是那么遥不可及,如同很久以前,他在酒店捉弄她时悟到的那样——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心灰意冷之余,他也彻底清醒了。即使岚岚没有结婚,她也未必会爱上象自己这样的人。

是他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僵局,不耐烦地将她摇醒,“睡什么睡!也不看着点儿地方。”

岚岚醒来时对周遭的一切犹自懵懂,也对陈栋倒打一耙的行径没有立刻反击,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如常的陈栋,心里一阵轻松,旋即灿烂地一笑,“你醒啦?”

“嗯!”他粗声粗气地说着,站起身来,“走啦走啦!还指望我请你吃早点哪!”

岚岚脚步打跌地跟在他身后嚷:“等一下!先送我去公司,我的车还在那儿呢!”

就这样,轻描淡写之间,昨晚发生的一切就此一笔带过,无人再提。

陈栋的心里何其酸楚,可他明白,他们之间唯有如此相处,才会安全。

车子行至小区外的马路,岚岚开口问:“去哪儿?”

“陪我去吃点东西,晚饭还没吃呢!”陈栋轻松地说。

岚岚拦住了他,“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陈栋静默了几秒,车子开始减速,直至完全停下。

他们可以象从前那样插科打诨,却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心无旁羁的状态中去了,有些东西一旦点破,就再难复原。

陈栋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握着方向盘,缓缓地说:“我打算回学校读两年书,正在申请。”

岚岚有些讶异,看了看他,没作声。

“你别笑话,年轻时我就没怎么正经读过书,现在反正公司也用不上我,我也想去散散心,舅舅已经答应了。”

“这样挺好的。”岚岚轻声说,真心实意。

岚岚从万丰离开时,林董也郑重地跟她有过一次谈话,跟她初来时一样,林董的态度始终是友善和气的,“你在万丰的这段日子辛苦啦!”

这个开场白让岚岚颇不好意思,“辛苦算不上,我还要多谢林董的照应呢。”

林董微笑着摆了摆手,“陈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在你之前的几个秘书,几乎都是他自己招的,他把在外面随便结交的朋友也给带进公司来,简直是胡闹!后来都被我辞退了,为了这个,他跟我又是闹得水火不容。当初招你进来纯属偶然,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又结了婚,我觉得应该能镇得住他,结果不出我所料。不过他有些事也的确搞得很过分,让你受委屈了。”说到这里,林董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岚岚。

岚岚吃了一惊,张开口子朝里面望了一眼,果然是钱,她赶紧给退了回去,连连摇手,“千万使不得!林董,我真的没做过什么,无功不受禄啊!”

林董也不跟她争论,任由她把钱搁在自己的桌子上,接着往下说道:“陈栋的脾气也跟他小时候的处境有关,想必你也听说了,他人是不坏的。而且,我也看得出来,你带给他的影响不小。”顿了一顿,他又道:“这一阵,他居然常常回家吃晚饭,有时候也知道要跟我聊两句了。”声音里竟然含了一丝感激。

岚岚被他沧桑的脸上浮起的一抹笑意所感动,年纪大的人是多么容易满足,只因为他在乎的那个小辈略微善待了他一点。

由始至终,关于陈栋与岚岚之间的那个“秘密”林董却表现得完全不知情一样,岚岚后来想,他是如此精明的人,而陈栋的变化又是如此明显,他不见得就搞不明白这其中的缘故,然而,他只字未提。岚岚能够从他脸上读出类似于父亲对儿子的那份慈爱,她无语而唏嘘。

那笔钱后来出现在岚岚的工资卡上,又被她以相同的路径给打了回去,方才偃旗息鼓。

而陈栋对这一切想必都一无所知。

此时的他,转过脸来望着岚岚,半晌,有些迟疑地唤了她一声,“岚岚。”

“嗯?”她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回望着他。

“我……能抱你一下吗?”窘迫是神色,目光里却有隐隐的火焰在跃动。

岚岚的脸立刻烧得滚烫,从小到大,除了徐承,她还从来没有被异性如此要求过,她也不是那种特别开放的女子,但此刻对着陈栋那炙热而真诚的眼睛,她竟然不忍心拒绝。

犹豫了再犹豫,眼看陈栋的眼眸在逐渐黯淡下去,她终于窘迫地点了点头。

陈栋的双眸瞬间被点亮,他微一停顿,就张开了双臂,轻轻搂住了斜身凑过来的岚岚,他把脸伏在她的肩上,却没有落下任何力量,轻盈地仿佛生怕损伤了她。

岚岚能感觉他身体轻微的颤栗,她的心霎时无限柔软。

自那以后,陈栋再也没来过。也再没出现在岚岚的生活中。

夏鹏和范妮的婚礼空前盛大,由一个真人演绎的“灰姑娘”童话拉开帷幕,美丽的灰姑娘范妮和王子夏鹏经过一番“磨砺”后终于有如一对金童玉女般地抵达了舞台中央,整场婚礼都笼罩在梦幻色彩中,巧舌如簧的司仪用唯美而煽情的语气将每一个环节都用故事串联起来,把宾客引入了一个奇异缤纷的浪漫世界。宴会的招待规格更是令人啧啧称羡,清一色的名烟名酒,菜肴里鱼翅只能算绿叶,连平常人下馆子没胆儿点的澳洲龙虾、鲥鱼都一一端上桌来,搞得一拨未婚的年轻人个个面如土色,有人甚至后悔把女朋友也带了来。

席间也有各种新闻私下传来传去,据说这一天两场婚礼办下来,一辆宝马没了。岚岚摇着头对身旁的苏钰低语,“这俩人可算起了个坏头,瞧这排场奢侈的,他们这么一搞,短期内估计都没人敢结婚了。”

赵磊坐在苏钰身旁,接口道:“有什么不敢的,结婚就是个仪式,干嘛要攀比啊!大家量力而行不就成了!”

岚岚乘势问他,“那你们俩打算什么时候办啊?”话是问的赵磊,眼睛却牢牢盯住了苏钰。

苏钰有些窘,低头吃菜不吭声。

赵磊瞅了瞅憋红了一张脸的苏钰,很不满地对岚岚道:“姐你怎么越来越八婆了呀!”

岚岚瞪了他一眼,用唇语向他反击,“你别过河就拆桥啊!”

但看眼下的意思,显然还没到火候。

又一个菜品上来时,岚岚已经忘了自己适才的“义愤填膺”了,一边伸手去拉总想冲向舞台去捡点什么礼花碎屑的女儿回来,一边对赵磊嚷,“四头鲍哎,你还愣着干嘛,给苏钰拿一个呀!”

其实哪用他言语,苏钰的盘子里早就稳稳地搁了一个了。赵磊还帮岚岚也夹了一个,免得她再笑话他们俩。

圆圆伸着小手嚷,“舅舅,我也要。”

赵磊吓唬她,“小孩子不能吃,会流鼻血的。”然后给了她一瓣黑米蒸出来的糕点,“你吃这个,这个又香又软。”

夏鹏跟范妮过来敬酒的时候,随行的伴郎一看有漂亮女孩在座,立刻起哄要灌苏钰白酒,她又是窘迫又是为难,直推自己不会,想改喝可乐,众人哪里肯依,最后还是赵磊把她的小酒杯夺过来,朗声说:“我替她喝了吧。”

仰起脖子就一饮而尽。

众人为他的英雄救美的英姿噼里啪啦地鼓掌,夏鹏朝那个尚蒙在鼓里的伴郎说:“还看不出来么!他二位马上也该办酒啦!”

一句话把苏钰跟赵磊两人都闹成了大红脸,倒是那起劲哄酒的伴郎搞得有些悻悻的,但随即也就被接下来更热烈的拼酒场面给冲干净了。

婚宴是个什么都来得快,也去得快的地方。

圆圆在婚礼的舞台上捡了好多放礼花时掉落下来的亮亮的闪片,五颜六色的,岚岚告诉她脏,让她扔了,她不肯,捏得牢牢的,“不嘛!这些是礼花,我要藏着,等舅舅跟苏老师结婚的时候给他们用!”

三个人听了,先是一愣,紧接着就都大笑起来。

参加完范妮跟夏鹏的婚礼后没两天,岚岚就带着女儿奔赴了厦门。抵达时刚好是周五的傍晚,徐承开车去机场接的她们。

圆圆已经把“赖学”那回事彻底抛到了脑后,她是第一次坐飞机,在机舱里叽叽呱呱兴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实在累了,靠着岚岚打了个小盹儿。醒来时,已经在异乡,再一次陷入兴奋和激动的状态。坐在车子里看外面疾驰而过的风景,不停地打断正在交流的父母,问这问那。

“今天晚上估计要尿床了。”岚岚苦着脸对徐承说。

圆圆耳朵尖,“谁?妈妈你说谁尿床?”

徐承乐道:“圆圆别急,妈妈不是说你,说她自己呢!”

“去你的!”岚岚笑着瞪了他一眼。

距离离开森桥还有半年的时间,不过徐承已经开始放缓工作节奏,尤其是妻子和女儿来了之后,周六周日雷打不动地在家休息陪家人。

乔世宇在第二天中午请他们全家吃了顿饭,席间只顾着拉家常,一反常态没有谈那些挽留的话,大约知道多说无益,徒增反感。岚岚却对他刚直的脾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私下里跟徐承说:“我觉得这位乔董将来应该干得成大事。”

她笃然的口吻让徐承莞尔,很快却摇了摇头,“能不能做得成不是个人意志能决定的,很多时候大环境稍一改变,就有前功尽弃的可能。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岚岚皱眉睨他,“你怎么这么悲观呀!”

“这不是悲观,是客观规律。”

“那你当初死乞白赖地跑厦门来干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他对所谓的事业从来不怎么热衷,如果生活在旧时代,她觉得徐承会是个最标准的英国老绅士。

徐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你不是很喜欢看‘乱世佳人’?里面的白瑞德明知南北方战争没什么意义,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参军打仗。因为有种使命感,你可以对时事鄙薄甚至不屑,但身处这样的时代,还是要有所为,哪怕最终也许失败,只有经历过,才有发言权,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岚岚仔细想了想,老实道:“我还是不太明白。”

徐承呵呵笑道:“那就别想了,小心一会儿又嚷头疼,你只要管好自己跟我们女儿就算尽到责任了。”

“还有你!”岚岚毫不客气地敲敲他的脑门。

“嗯,还有我。”徐承把她的手拉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无限陶醉的表情。

有一天,他带着岚岚跟女儿去海边玩。

圆圆第一次看见海,不过这次出来,她经历的第一次实在太多了,所以已经不像刚开始那么一惊一乍。很安分地在父母给她规划好的区域里玩沙子,把它们捧起来,看着沙子从指缝里一点点地漏掉,然后再捧起来,周而复始,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神奇的游戏。

岚岚靠着徐承坐在沙地上,突然开口说:“张谨曾经来找过我。”

徐承吓了一跳,立刻有些紧张,“什么时候?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岚岚仰脸诙谐地望着他,用手捏了捏他微微肃起的脸庞,“放松放松。”然后才正经说了起来,“就是上次我在这儿的时候,她说她要离开厦门了,跟我过来道个别。”

“哦。”徐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怎么一直不说。”

“一直没想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事。”

陈栋的事让岚岚对张谨跟徐承之间的困惑真正释然。她不否认陈栋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感,那种震撼是连徐承都未曾给过她的,所谓的“激情”大概不过如此。

岚岚没有告诉徐承陈栋最后的表白,她也学会了隐藏,现在她明白,这不应该算作欺骗,只是不想添事儿。过去她总认为夫妻间要坦诚相待,现在反而不这么想了,感情是最微妙也最不可理喻的东西,不按常规线路走,各自要保留一定的空间,硬性讨伐对方的每一寸领土只会让彼此身心俱疲,她转了个大圈才明白这个道理。

岚岚正在逐渐从过去那种对感情单一认定的思维中脱离出来,她愿意相信,每一段真诚的感情都有它美丽的一面,即便它不被世俗所容。只因为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遇到很多人,有些人会为你动心,你也可能会为某些人动心,那与你实际的处境跟真正的选择无关,也许仅是纯粹的欣赏,而更多的时候,这样的心动除了当事人之外,也许再无第二个人知道,甚至于很多爱恋,因为有着现实与道德的各种束缚,连它的主人都不敢向自己袒露心迹,如烟花般璀璨地在心头绽放,短短的一瞬,之后归于沉寂。可它们毕竟存在过,这也许就是人性的本来面目,无法抹煞,唯有珍惜眼前,善待爱你和你爱的每一个人。

岚岚对感情因此又多了一份认识,但同时,似乎又少了点儿什么。这跟“你得到的同时必将失去”的道理如出一辙。

她想,自己毕竟还是幸运的,在经历过动荡后仍能跟徐承相依相偎,这世间的不少夫妻因为类似的意外而分道扬镳的也不在少数。一念及此,她没来由地感到惆怅,喃喃地问徐承,“你会一直这么爱我吗?”

“废话。”徐承亲亲她的额,看看三步开外开心玩沙子的女儿,眼里溢满了满足,“你跟圆圆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宝贝。”

岚岚微笑着又向他怀里靠了一靠,不再患得患失,她要的不多,仅此而已。

尾声: 你我皆路人

又一个五一节来临时,晓筠结婚了。

岚岚为此又远赴了一趟北京。婚宴很素朴低调,据说在此之前以前两人家里已经分头操办过了,所以这一次只请了最要好的几个朋友,跟平常的聚会无异,也省却了一大帮子不相识的人硬凑在一起的麻烦,反正晓筠也不是个喜好排场的人。

但岚岚觉得这个婚礼简单得离谱,有失两人的身份,故意皱眉谴责邱智仁,“这可不行啊!太凑合了,邱律师,你可不能亏待我们晓筠啊!”

邱智仁显得很无奈,“不是正赶上金融危机嘛!晓筠执意要求的,说不要铺张浪费。”

“就是因为金融危机,才更要大胆消费,拉动内需啊!连国家领导人都说了,要建立信心,提倡消费,你们呀!境界还是不够高!”

晓筠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就你境界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套歪理是从哪儿学来的。”她指着岚岚向邱智仁笑言,“从前在学校的时候别提有多老实多俭省了,后来跟了徐承,越来越油腔滑调,那家伙呀,特别道貌岸然,也就岚岚这样的傻丫头把他崇拜得什么似的。哎,不是说好了你们全家一起来的吗?怎么就来了你一人?太不够意思啦!”

岚岚撇了撇嘴,“他们呀,一个忙事业,一个忙学业,没办法,我全权代表了。”

徐承正在厦门忙着离职前的各项事宜,总想走得顺顺,不留遗憾,所以事情象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多;而圆圆,因为上回去厦门脱了两星期的课,回来生生地把两个好朋友给丢了,她们声言,不跟赖学的人做好朋友,所以这一次,任凭岚岚怎么威逼利诱,就是不为所动。

晓筠说:“你呢?小学生作文还接着写不?”

“写!干嘛不写!对了,某某儿童杂志上都有我一个专栏了。”岚岚自鸣得意。

如今在家里,也是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作家的,连徐承也不例外,一口一个“作家老婆”怎样怎样,听得岚岚特受用。

徐承有一次回来,陪岚岚一起去逛超市,她对着一整个柜子上的酒发愣,然后找了瓶46度的绝对伏特加问徐承,“我买瓶回去喝喝好不好?”

徐承很惊讶,“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了?这可是烈酒!”

岚岚拿手指点着上面的英文说明逐一看过去,嘴上道:“喝酒能找写文灵感呀!这都不懂!等哪天兴致来了,咱们俩来它个一醉方休!”

徐承乐道:“你一个人喝醉就够了,要是咱们俩都醉了,容易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来。”

岚岚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脸红了红,又涎着脸逗他,“能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呀?”

徐承瞧着她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心中暗笑,慢条斯理地回答:“比如你想裸奔,我也没想到要拦着……”

岚岚把为晓筠夫妇二人精心挑选的一对大红色瓷制花瓶献了出来,得意地盯着他们,“怎么样?够别致吧!”

晓筠跟邱智仁对望一眼,嘿嘿干笑。

“挺好的,真难为你从Z市背到北京来。”晓筠说。

岚岚很感慨,“你还真说对了,这么易碎的玩意儿又不敢托运,我真是一路自己捧过来的,累得要命!”忽然觉得气氛不对,“怎么?你们不喜欢?”

邱智仁忙接过来道:“挺喜欢的,谢谢谢谢!”

岚岚看看晓筠的表情就开始泄气,她们彼此之间从来都是把喜恶放在脸上的,“是不是有点华而不实?我挑的时候想着这还挺好的,有新意,大红色,不是喜庆吉利嘛!”

晓筠拍拍她,“我记得你从前挺讲求实惠的,再不济也得给我拎一包床上四件套来。”

“头一回想改改口味,没想到您还不满意。”

晓筠乐道:“谁说我不满意了。我的意思是您的审美品位终于有所提升了,可喜可贺啊!”

婚礼过后,晓筠跟邱智仁立刻动身要去度蜜月,就没法多留岚岚了,晓筠挺过意不去,“旅游季节的票特难买,没剩几张了,一点都看不出金融危机的迹象来,不然晚两天走也没关系。”

岚岚摇着手说:“没事没事,你们好好玩,我也该早些回去了,北京也不是第一次来,以后也还有机会,不碍事的。”

晚上他们要留岚岚在家住,岚岚哪里肯当灯泡,晓筠无法,只得帮她订了间不错的四星级饭店,靠近朝阳区。

晚饭后,晓筠夫妇送她去酒店,临走还特别嘱咐她,“你明天下午的航班,上午还来得及去天安门广场逛逛!”

岚岚几次来都没去天安门广场,引以为憾。

第二天一早,心心定定地起床,从从容容地收拾了行李,又去餐厅吃了早点,岚岚拖着小行李箱轻松上路前去膜拜天安门了。

走出酒店的旋转门,刚好台阶下面一辆车子停下,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下车,仰起头来,肤色黝黑,却是朗眉星目。

岚岚走路一向昂首阔步,目不斜视。

待走过去好几步了,才觉得哪里不对劲,蓦地回身,看到那人一脚踩在最高的台阶处,也侧着身子注视自己。

岚岚措手不及,预先挤了个笑脸出来,“陈,陈总!”

的确是陈栋。

半年不见,仿佛微有变化,具体说不出来,也许是整个人的风貌,比从前精神了不少。

他在与她擦身而过之前就已经认出她来,却只是默默看着她,不出声,此时见她回过身来叫唤自己,硬朗的面庞上才浮起一丝笑意。

两人有短暂的对视,镜头恍如电影拍摄里的定格。彼此没有向对方发出任何俗气的寒暄语,比如最近怎么样?来北京做什么?岚岚一贯的八卦在他面前仿佛失去了作用。什么也问不出来。

因为什么也无需知道。

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跟所有身边的过客一样,均只是一个路人,无论谁在谁心上,于某个时刻,曾经占据过怎样重要的位置。

短短几秒之后,陈栋向她咧嘴一笑,笑得极为灿烂,完全是克隆了岚岚的赵氏微笑,他向她挥手,“再见!朱古力美女!”

没等她有所反应,他已经率先折返身去,长腿向前一跨,甩开步子就朝酒店内走。那只扬起的手还在空中余音袅袅地挥动。

岚岚想对着他的背影潇洒地笑笑,可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眼眶湿润,雾气瞬间蒙了上来,在颤动的视野里,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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