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1 / 1)
莫斌
我常想在那个时代生活过的每个人,本身都可能成为一部微缩的编年史。而当时的我,一个七岁的孩子,尽管许多永载史册的大事在身边发生,我都不会去注意它。我的快乐只是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掀着帘子看热热闹闹的戏。
我顶喜欢看武戏,比如《穆桂英挂帅》、《樊江关》,台上的母亲那一双眼总像泉水般清亮,头上两管野鸡毛轻轻颤着,一杆枪舞在手中,轻得不见分量似的,好神气,好漂亮。可是身旁的凤姨却小声跟赵妈说:“以前她怎么会演这种戏,蓝如玉来了以后,阿岫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回头撇嘴:“那些哭哭啼啼的戏有什么好看。”
凤姨在我腮上捏了一把,笑说:“你这孩子,就知道向着你妈。”
赵妈哎哟一声,“我的小祖宗,又弄成了花猫脸,快擦擦。”她给我擦脸,我就扭股糖似地在她身上粘蹭着,凤姨一旁笑着羞我,“这么大了,也不害臊。”
我朝她扮个鬼脸。
赵妈是我的奶妈,对于我来说,她是比母亲还亲的人,过年放鞭炮的时候,我害怕,双手捂着耳朵往她怀里钻,她搂着我的身子轻摇,笑呵呵地说:“男孩子怎么能这么胆小?”她不曾想到,几年后的我可以大胆到把燃着的鞭炮往别人身上扔。
母亲不喜欢抱我,她的眉头常常纠结在一起,我几次想伸手把它抚平,可仿佛永远找不到这样的机会。她脸上的神情总是冷冷淡淡什么事也不关心的样子,以至于她的包银一降再降,无论身边的人怎么劝,她也不去争,不去吵,总说是够用。
她很少笑,也很少发怒,不是绝对,记得有那么一次——
一年中总有两次,母亲会领我去上一个人的坟,她告诉我埋在地下那个女子也是我的妈妈,让我给她磕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两个妈妈,却没有一个爸爸,但因为问过太多次得不到答案,后来也就不再问了。
母亲跪在那儿喃喃道:“你看见了吗?小斌已经长这么高了,我会请先生教他读书,你放心吧,我过得很好,你在那边寂寞么?”她轻轻地诉说,轻轻地啜泣,反复的自言自语,声音微带忧伤,泪水在眼眶里晃啊晃的,似乎也不比唱苦戏的时流得更多,可那种感觉却像细针刺指似的一点一点的痛。
有人走过来,他个子很高,我要费力仰着头颈,才能看清他的相貌,他捧着一束白菊花,身后有人提着盛供品的篮子。他拿起一只苹果塞在我手里,对上他的目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莫名的生出几分惧意,我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叫一声:“妈!”
母亲挥手将苹果打在地上,那人不动声色,径自将菊花放好。母亲冷冷道:“又做噩梦了么?像你这种人也会良心不安?”
他缓缓道:“我喜欢她!”
母亲一震,片刻,嘿然笑道:“你喜欢她就送她上绞刑,你要是爱她还不把她凌迟了?如果不是我知道了事情原委,只怕还真被你骗过了。”
“你知道些什么?”
母亲冷冷道:“莫盈虽然死了,事情并不会随着她一起长埋地下。这几年,我已经查得很清楚,一石二鸟,梁先生,你这招够狠够毒,是我们命不好,恰巧做了你杀人的工具。”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你以为还是七年前,你以为我怕你事情抖出去,你以为还有人替唐元龙这个死人报仇?云小姐,不,陶太太,你太天真了。其实你恨我,不过是想减轻你自己的愧疚,她为谁心甘情愿地去送死,咱们心里再清楚不过。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当时可以把她救出来,可我没有那么做。因为与其把一个行尸走肉留在身边,倒不如成全了她舍生取义的心愿。”
母亲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捡起菊花和供果疯子一般地向那人身上砸去,嘶声喊:“滚,你给我滚。” 那人手下要过来拦阻打骂,却被那人挥手拦住。
那人走到我跟前,弯下身子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告诉他:“我叫莫斌。”
“姓莫?”他声音微带诧异,然后大声笑道:“姓得好,姓得好!”站起身大步扬长而去,人已行远,笑声却留在风中鼓荡着。母亲忽然抱住我,在这旷野的风中放声大哭起来。
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失态,所以将那个人的相貌记得很清楚,甚至曾一度猜想,他会不会就是我的父亲,还有他叫母亲做陶太太,那是什么意思?我小小的脑子装不了这么多的问题,问凤姨,赵妈,她们的脸色就立即黯下来,同样的口气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赵妈贴着我的脸说,你妈妈的命很苦,你长大以后要孝顺她,知道吗?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母亲的命为什么很苦,她也没有爸爸吗?从那天开始,我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长大。
我不知道长大就意味着失去,三年后,赵妈回乡下去了,无论我怎么哭闹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戏班里也反常地慌乱,人人都惶惶然不知明日的样子,有一天凤姨对母亲说,“老徐跑了,早就料到,他自己做的那些事自己还不清楚,□□来了,能放过他?”
母亲只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徐可夫在前一天晚上来过我们家。天已经大黑了,母亲本来不打算给他开门,他死劲敲门说有急事。我顶讨厌他,他对每个人都笑嘻嘻的,唯独对我不好,还克扣大伙的包银,开门后我狠狠瞪他一眼,自顾自跑回里屋睡觉。
还未能母亲开口问,他就掏出一张火车票来,“这是给你的,你也知道现在的票有多难弄,阿岫,你的运气真是不错。”
母亲哼了一声,“是老陶吧,他还是容不下小斌。”
徐可夫连连叹气,“老陶他还有心思管你。阿岫,你以前瞧人的眼光倒硬是要得,叶少爷竟然还想着你,不过人家不知道你有个小油瓶,我看先送到赵妈那儿呆一阵子,等到了台湾,再缓缓图之,那会儿就看你自己的手段了。”
母亲淡淡扫了他一眼,“你替我想的还挺周全。”
徐可夫笑说:“那是那是,一场宾主,我也希望你好,等一切都稳定下来,说不定还有合作的机会,不是我说你,你当初如果不要这个孩子,谁能夺了你的头牌去。”
他说这话真能气死人,我再也忍不住了,跑出来抢过车票,撕个粉碎,母亲哈哈大笑起来。
徐可夫脸色铁青,指着母亲,“这是自己选的路,将来可别后悔,他妈的,关我什么屁事,人家叶少爷看得起你,你倒拿起乔来了,也不看看现在——”我操起门杠,他没骂完的话卡在喉咙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
我望着母亲,我知道她一定不会丢下我,我是她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们拥有的,不过是彼此罢了。那时的我,该是确切地明白这一点,才敢毫无顾忌地撕碎一张可以扭转命运的车票。
于是我们继续留在上海,迎接解放。刚开始的两年时间过的还算平静,生活上没有太大的变化,明显的只是称呼改了,什么先生小姐大叔大姨一律变成了同志。
渐渐的,母亲那些鲜亮颜色的衣衫都不再穿了,身上永远是或灰或蓝的袄裙,对襟窄袖,半旧的,我还是觉得她以前那样打扮好看,不过街上的人都这么穿,时间一长,也就不觉得了。
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母亲越来越晚回家,也不许我再去剧团,她常常望着天际发怔,带着一种种迷迷惘惘的悲伤——我不确认那是悲伤,只觉那种表情会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发现她在灶边偷偷地抹眼泪,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是让烟火熏的。
这种事情能瞒得了多久呢,他们把鞋子挂在她的脖子上,叫她资本家的小老婆,而我呢,自然是资本家的狗崽子,那时我才从他们污秽的漫骂中听明白,原来母亲曾一度做过一个陶姓商人姨太太。
我不懂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忍受这种羞辱歧视,那个人如今在哪里,他有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家人在海那头带融融泄泄,多么滑稽!我问母亲,她说她也不懂,这世界上很多事情原本就是没有道理的,她告诉我该怎样保护自己的身体,而她的反应却很麻木,就像那些人吐她口水,她只是轻轻擦去了了事,好像擦去了跟没吐过是一样的。
抗美援朝之后,是镇反运动,那阵子天天开公判会枪毙□□,我们经常会被集中在广场上观看行刑。主席台旁边押着两排□□罪犯,都是国民党特务,三青团袍哥,青洪帮之流的人物。我站在人丛中,听着大喇叭里宣判他们的万恶罪行。
五花大绑结结实地捆着,押解的人踢得他们跪了下来,其中一人,偏着脸,眼睛布满血丝,任凭你怎样踢打,只是倔犟着不肯跪,又添了两个人,一起动手才将他按下。是他,我记得他凌厉坚忍的目光,是他在坟前激得母亲泣不成声,大失常态。方方正正的碑子上,红墨水在两个字上勾了一道长长的杠子,他叫梁樵,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不断的口号声中,枪声鸣响。空气一下子凝结住,光天化日下更觉得毛骨悚然,我不是第一次看杀人,却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恐怖,这是我认识的人啊,几前年还睥睨群伦、无比威赫的那个人,他扭曲地倒在地上,白的脑浆红的血,也许还有别人的,混在一处缓缓流动,脸是肮脏的,那眼睛,我已经不敢看了,我突然间觉得一阵恶心,跑到路旁大吐了起来。
吐完了茫茫然往回走,眼前还晃动着梁樵脸上那狞狠不甘的神情,王红军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伸腿绊了我一个筋头,然后几个人拊掌大笑,上来撕打我。母亲告诉过我挨打时要护住头脸要害,我以前也是这么做的,可今天却仿佛鬼使神差,我还手了。他们大吃一惊,两个人扳倒我,王红军跳起来要往我身上骑,挣扎中脸上已挨了一拳,血滴滴嗒嗒地往下流,眼前鲜红一片,我开始发疯一样反击,具体的细节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后来我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
我体内的暴戾因子该是在那一刻被激活了,以后的日子里,我凭借拳头保护着自己和母亲。最初只是一味地蛮打,渐渐练出技巧来,我的命贱,他们却犯不着拿命去换一点点欺侮人的快感。我每每背着母亲检视伤口,可还是被发现了几次,她什么也不说,片刻后会拿来伤药替我敷好。
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也上了中学,学校历来是搞运动最厉害的地方之一,整天不是揭发这个,就是批判那个,大会小会不断,老师也没心思讲课,战战兢兢,唯恐说错什么话。后来听他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常处于两个极端,不是极正直,就是极虚伪。
遇见张一鹤那天是周末,我正在院子里劈柴,有人走过来问:“请问李百钢老师是住在这里吗?”
那是个中年男人,穿了褪色蓝布中山服,相貌清癯,戴了一副眼镜,显得很有学问的样子,我对这种人素无好感,当然也谈不上恶感,只淡淡说,“不大清楚,你往里走,再问问别人吧。”这附近是住了位大学老师,不过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屋子里母亲喊:“小斌,你来看看这火怎么点不着。”
那人本来转身要走,听到这一声,一双脚竟似被钉子牢牢钉在地上,迅速转身,神情颇有些异样,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思念,才会将一个人的声音笑貌镂刻心底,相隔漫漫十五年,只凭短短的一句话,便唤醒早已散入烟云的缱绻流年前世今生。
当时的我只当自己看错了,大声问:“妈,你认识李百钢吗?”
母亲掸掸衣服走出来,两人目光一触,便都呆住了,我刚学了一句成语,呆若木雕,便是这种样子吧。张一鹤脸上的神色难辨悲喜,大步走到母亲面前,颤声道:“阿岫!”只吐出这两个字,喉头便即哽住。
我心中生疑,他是什么人?看起来像是和母亲认识很久了。我以眼神相询。母亲与回望我,仿佛有几分紧张的样子,吃力地说:“小斌,这是张叔叔。”
那人吃了一惊,怔怔望着我,“他,他是你儿子?”
母亲点头,我想他们这样一直站在门口,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人瞧见算什么意思,便说:“张叔叔,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母亲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我给客人倒了水,两人良久不语,半晌,母亲才问:“什么时候回上海的?”
“今天初。”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原来的班子都打散了,我听人说,你跟团去了南京。”
“去南京的是梅琴琴。”
“哦,是么?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还好,你呢?”
“我也很好。”
说完这两句,又冷场了,偶尔提到过去的事情,又似在若有若无地避忌着什么,我猜这中间可能是因为碍着我,有些话不便讲,但我总不能放着一个陌生男人和母亲独处一室吧。
“对了,你,你爱人是做什么工作的?”
“乐器厂工人。”母亲在说谎,隔壁三胖他爸爸才在乐器厂上班。她掩饰似地问:“你呢?”
“什么?”
“你妻子做什么的,有几个孩子了?”
“我?”顿了一顿,迟疑地说:“我还没结婚。”
母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么久你还是一个人?”
他微微有些脸红,“这些年东奔西走的,也没时间想这些。”
我原以为,他只是母亲的一段过去,万万料不到他竟是母亲的将来,这个某日傍晚的不速之客,给我们平静的生活带来难以想象的惊涛骇浪。
我第二次见他,是在一周后,那天放学很早,走在门外就听就听见母亲大声喊:“不是,我再说一遍,不是。”
张一鹤声音压低,带着隐忍的痛楚,“我已经查得清清楚楚了,非要我把人证物证都找齐,你才肯承认么?”
我下意识地止住步子,向内一张,母亲双目失神,耸动着肩头轻声啜泣。我隐身在门板后,暗自倾听,他在逼母亲承认什么?
他轻轻叹一口气,“阿岫,你瞒得我好苦。”
母亲试了试眼泪,抬起头来,冷冷地开口,“现在你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然是咱们结婚,给小斌一个完整的家。”
我心中一凛,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和母亲的家已经很完整了,并不需要外人介入。
母亲盯着他说“你别犯傻,把事情揭开来,对咱们三个人都没有好处。”声音软下来,“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就饶了我吧。”
“阿岫。”他紧紧咬牙,“你知道当时我多恨你吗?我——,算了,不说了。至于其他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光明正大。”
母亲微微冷笑,带了点讥讽的意味,喃喃地重复,“光明正大,好一个光明正大。”
他皱着眉头,分明受伤的神情。
母亲脸上掠过一丝悯然,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你的结婚报告能批准,你叫我怎么跟小斌启齿,让他跟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叫爸爸。”
我脑子轰地一声炸开,耳边嗡嗡地鸣响,嘴里直泛苦水,隐隐的恐惧被证实了,原来,原来他才是我的生父。不是梁樵那个青帮头目,不是姓陶的那个资本家,而是我眼前的这位斯文儒雅的文教部干部,我做了十二年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做了三年被人耻笑的狗崽子,原来都是拜他所赐。
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这些年他都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冲进去大声质问,可是一时间双腿麻木,竟然迈不动步子。
“你说不出口,我来说。”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迈进门槛,“谁都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无视他们两人的错愕,指着张一鹤说,“你们可以结婚,但是我不会叫这个人爸爸。”
我最需要父亲的那段时光过去了,现在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
张一鹤像脸色惨白,母亲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她咬得嘴唇出血,踏上一步,迫切地望着我,鼓起剖白一切的勇气,“小斌,他是你亲生爸爸,一直以来,他不在你身边,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由始至终,这件事全怪我,今天,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我笑了,也许看上去比较像惨笑,“妈,我等了十五年,问了你几百次,但是今天,我——没兴趣了。”
我转身便跑,身后是母亲啜泣声,我不敢回头,我怕自己会心软,我是怎样来到这个世间的?是谁毫不负责任恣性选择了我的生命?或许他们都有自己的苦衷,可是这一刻我真的不能够原谅。
报告一共递了好几次才批准,主要还是因为老陶的那段历史,张一鹤抗日时期上过前线,此后一直在解放区工作,现在是文教部干部,前途一片大好,论成份简直是云泥之别,母亲大概也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一直淡淡的,张一鹤却似铁了心,他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对上面说同母亲原有婚约,只因为抗战爆发,这才两下失散,应该笃情守义,抛弃糟糠,那还算是什么人了?
组织上几番研究调查,念在母亲也是贫农出身,总算同意了。婚事低调,只来了几个相熟的同事朋友,不是报社编辑,就是大学教授,总之是和我们不同的人。母亲笑得很僵,多少有些倨促的样子。我躲在屋子里,凤姨几次拉了我几次没拉动,也泄了气,愤愤地骂:“跟你爹妈一样,真是个犟种。”
我从窗子往外看,看周旋于宾客间的半老新郎,看脸色酡红的半老新娘,这世上能看到自己亲生父母结婚的人又有多少,唇边禁不住挂了个冷笑,我很幸运是不是?
从那天开始,这个家的户口薄上添了一个名字,而且还是户主。
该怎么说呢,他是尽力想对我好的,想教我功课、为人处事,乃至人生的理想目标,可惜,他并不习惯做父亲,我更不习惯做父亲的儿子,对于我来说,亲父子和继父子的区别并不大,血缘是看不见的,他始终是个中途介入的陌生人,又怎能怨我冷漠疏离?
但是,我发现母亲好像在慢慢接受他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势利,标准不同而已。剧团新年大戏,又让母亲担主角了。我很久没见她这样高兴过,就像是枯萎的花朵,重又枝舒叶卷,眉间眼底,露出早已久违的温存笑意。
偌大的剧场,再次看见台上的母亲英姿飒爽,顾盼神飞,《双烈记》是一出老戏,我听过很多次,可从未有这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震撼,母亲的举手投足都勾起我童年的回忆,呵,那些拿着糖葫芦傻傻看戏的日子,那些偎在赵妈怀里痴痴撒娇的日子,我只是十几岁的少年,为什么这一刻,竟有了苍桑的感觉,禁不住眼眶酸涩。
热烈的掌声中,我侧头一望,身边那人竟也是一般泪光隐隐,此时此刻,他又想到了什么?
母亲嫁给张一鹤后,我也零碎地听人谈过他们的过往,好笑吧,他们要讲给我听我不屑,听旁人说,我又好奇,无意间翻看了他的日记,字里行间激情荡然,从相遇到恋慕,从欢情到别离,带着一腔怨愤奔赴缰场,劫后余生却蓦然发现,那恨意已不知何时衍成了长长的思念。
相遇是缘是孽,原也难说的紧。
我知道这件事须怪不得他,只是我找不到那种亲昵的感觉,这声爸爸又如何唤得出口?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渴望,可那两字偏偏似哽在喉间的刺,刺伤我也刺伤他,于是背转身,那双眼便只剩下浓浓的失望了。
人人都说,1956年是知识份子的春天,党中央在思想文化领域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各级党政领导人纷纷响应号召,落实政策,安排工作,对知识分子各方面都有优待,比如粮食公司月增供植物油一斤,比如卫生局门诊不用排队挂号,左右邻居瞧我们母子的眼光多是羡慕。
谁能想到,只短短一年光景,我们又从九重天上跌进了九重深渊。
五月间开始□□,要大家抛开顾虑向党提意见,后来有人说,是他们太天真,没有政治警觉性,其实读书人谁不明白多言贾祸的道理,只是形势逼人的那一刻,并不容你闪避,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那样的氛围下更激起满腔的热忱,若能逃过这场劫数反到奇怪了。
这几天,常有客人到我们家来,有时声音很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有时却控制不住争吵起来,我在廊下,听见他激动地质问:“什么?不是说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么?”
来人叹口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老张,我也是自身难保。”
我中午上学时就已经看到大字报了,“撕下张一鹤的画皮!”,“张一鹤是个反党、反人民的大□□。”一行行的大字,争先恐后地蹦到眼前来,我站在铁灰色的天空下,知道母亲的梦该醒了。
那天他回来的很晚,吃饭的时候一直不说话,我半夜起来喝水,发现他和母亲都没睡,两人坐在院子里说话,母亲低声问:“事情真的至于这么严重吗?”那语气更像自问,带着祸到临头犹自不肯相信的凄然。
“你知道他说什么。”他微微苦笑,“他说,□□是有指标的,你不当难道我当?”
那晚他们说了很久,仿佛有一种来日无多的预感,我们曾经这样安慰自己,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所以人在年轻的时候,遭遇些许磨难,全当是历练,可是,这辈子的历练竟像是没头了,他轻声自嘲,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意,眼中却泪光莹然。
月下,流泪眼观流泪眼,他低声说:阿岫,原来我们是这样的缘浅。
我立在门前,夜风吹打着衣衫,阵阵寒意直袭心底,这一刻我很想冲上去拥住他们——我的父母,我想用我们的体温温暖彼此,我想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一家人总是在一起的,只要我们坚持住,灾难总有过去的一天。可是我只能木然地站在原地,任凭泪水一串串地往下流。
以后的日子也可想见,打倒地富反坏右,我和母亲重又沦为社会的最低层。他则是大会小会地受批判,一同我过去在学校中看到的那样,我无法想像他那样高傲的性情如何承受种种不堪的折辱,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他的魂在哪里?一双眼空空荡荡,生命的热情是竹篮里的水,一点一滴流向虚无。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那天我赶回家的时侯,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他戴着手铐站在卡车上,迅速地驶离我们的视线,滚滚烟尘中,我一路狂奔,那两字嘶心裂肺地喊出喉咙,爸爸,爸爸!生命的亮光似在他的眼里一闪而过,我还没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双眼已被泪雾模糊了。
人总是在失去才知道珍惜,这一声爸爸唤得何其太迟,我的执着竟是这样的毫无意义,徒然地悔恨终生而已。
萧瑟的长街上,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仰面痛哭,发疯似地向前奔跑着,脚下泥泞飞,身边柳絮舞,这个暮春的晌午成为多年后我记忆中的定格。
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下放到黑龙江的一个劳改农场,临走时第一件大事是和母亲办离婚手续,母亲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他把她拖了去,坚决更胜于当初的结婚,笔尖随着她的心一同颤抖,时光在刹那间流转,此刻拿着钢笔签字的手,是她唱《情探》时戴珠花的手,烟云旧梦一幕幕在眼前交错往复,人负她,她负人,人生便是这样的轮回吗?
钢笔失手而落,她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离婚,我等你。”
母亲是外柔内刚的女子,打定的主意决不肯更改,一年后,我们搬到农场附近的一个小村里。
那年的冬天好像比哪一年都冷,我到农场去看他,到了才知道,所有的犯人都去了大森林伐木,天啊,零下二十多度的雪地,他那受过枪伤的身体,如何禁得住?我从农场赶到大森林,足足走了一小时,将母亲备好的棉衣与干粮交给他,干粮早冻成冰块,他把它塞进怀里化开,递给我,“你也饿了吧。”
我摇头,说自己吃过饭才出来的,其实当时的粮食那么紧张,我离家前只喝了一碗高梁米粥,走到这里,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回家的路上,再也撑不住了,一跤跌在雪地上,昏了过去。
我睁开双眼,一时有些怔忡,大半的意识还陷在梦魇中,破碎支离,忽然眼前一花,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了起来,清清脆脆喊道:“姐,他醒了。”
闻声走进来一个十□□的少女,穿一件蓝布碎花短袄,素净秀美脸庞上,一双清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手里还拿着针线和一件绽了线的旧棉袄,我脸上不禁一红,那棉袄正是我的。
那是我第一见玉洁,吃了她留给她爹的两个苞米面饼子,然后开始接受她弟弟——一个十岁小毛头喋喋不休的盘问,没有丝毫的隐瞒,我坦白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劳改犯的儿子,我的爸爸是□□,这并不可耻。
那天我说了很多,压抑太久的委屈、苦闷、愤怒、彷惶潮水般倾闸而出。我并不需要同情,但我需要倾听,她静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如水,我望着这个陌生的少女,一时间心中充满感激。
父亲终于病倒了,农场的负责人同意他回到家里养病,母亲把坑头烧得火热,我们一家三口团坐一处,喝着稀薄的粥水,幸福如在天堂。
村里小学缺老师,我虽然读书也不多,勉强还能胜任,借此维持一家的生活。玉洁的弟弟丁小川也是那间学校的学生,我偶尔会在村口碰见湖边洗衣归来的玉洁,彼此相视,只是淡淡一笑而已,接连的几天都会变得说不出的兴奋轻快。仿若端坐春风之中,心也无窗无墙,什么都不曾发生,可又有一些什么,分明发生了。
下课时,小川把我拉到一旁,“你五点钟到湖边去,有人找你。”
“什么?”我没听清楚。
小川又加一句,“我姐说,你不想去就算了。”
我这才明白了,一颗心怦怦地乱跳,她找我,是她找我!这几节课过得分外漫长,好容易下了课,飞快地奔到湖边,阳光洒落在湖面上,粼粼地泛着金色的光彩,远处一只小船,长篙撑起,荡开层层水波,山光水色,人行画中。玉洁站在岸边的老柳树下,垂着一条乌黑的长辫子,听见我的脚步声,只转头看了一眼,重又低下头。
我搭讪着说话,她只是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昨天前村李二胜家来提亲了。”
我脑子轰地一声,急忙问,“那,那怎么样?”
她幽怨地抬眼一盼,“我爹可能会答应。”
是这样吗?我的世界将再一次塌陷,我心爱的姑娘终究要作别人的妻!是上天习惯残忍,还是命运乐于捉弄?我不能像我的父母一样,将生命耗费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上。我要去争,但凡有一线希望,不,即使没有希望,我也要从死路里冲杀出来。她只能是我的妻,玉洁,你听到了吗,今生,你只能是我的妻。
她泪眼盈盈地望着我,重重地点头。湖边的金柳是我们的证人。
刻不容缓,我马上回家告知父母,然后登门求亲,其中的艰辛难以备述,经过一年多的考验,她父亲终于认可了我。在我们家搬到这里的第三个年头上,我和玉洁结了婚。母亲也喜欢她的善良质朴,她们相处得很好,并没有一般家庭的婆媳矛盾,我常笑说自己眼光好,玉洁轻声斥责,不害臊,嘴角却掩不住浅浅的笑意。
很多人都说母亲命苦,可她自己并不觉得,她说她遇到一个待她好的丈夫,孝顺的儿子媳妇,一个女人拥有这两样,这辈子该知足了。
母亲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六年,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她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唱着什么,我从小听惯了母亲的戏,照理说,应该分辨得出的,可是那声音太轻太模糊了,我始终无法捕捉住那音韵字句,窗外风动树枝,沙沙作响,恍似她的魂灵儿驻足回首,恋恋难行,父亲没有哭,只是一径地紧握着母亲的手不肯放。
前半生他等她,后半生她等他,他们的一生几乎都用在等待里,真正相聚的时光又有多少?父亲在七五年去世,其时至平反只剩三年时间,然而他终究没等到那一天。
七八年落实政策,我和妻子重回上海,若干年后,我的女儿也踏上那方寸舞台,我坐在台下,听着她凄恻哀婉地唱着:“想那时,三月西湖春如绣,与许郎花前月下结鸾俦,实指望夫妻合美同偕老,又谁知,风雨折花春难留。”
我猛然省起,母亲临终时唱的,难道不是这一段吗?一段旧曲,一段人生,岁月的尘埃里曾掩埋了几许繁华惆怅。断桥未断寸肠断,白素贞如是说,长长的水袖舞起,依稀想见母亲当年的风情,英雄事业,儿女情怀,百岁风流只在转眼间。离合悲欢,明知不过是一场幻梦,偏要磊磊落落,留与看戏人。
我随着众人一同鼓掌,演员走到台前谢幕,这一场戏——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