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月如霜(下)(1 / 1)
重萦再现身时,场中只剩下若有所思的二公子与伤重的如月。
“你做的好事。”二公子依旧忘着锦乔离去的方向,语调虽然满是冷意,语气却不很重,但也听得重萦微怔。
怔忡之后,重萦不改昔日之风,昂首而应,道:“是我借机,结果虽然出人意料,但也合你心意了,接下来怎么样,全在他们了。”
重萦其实一直带人潜伏在周围。在太后余党行刺的第一刻,她便派人保护二公子的安全,同时趁乱放出霍为安,命其夺走易宁远的药。
这是她的主要目的,因为狄戎在火烧那一镇三村之后,疫情依然严重。易宁远是医仙之徒,必有当年医仙解除瘟疫的药房。之前观察情势,易宁远惜药胜命,断不会就此交出药物,诸葛悠哲与二公子的关系又是易宁远所避忌的,医者悲天悯人,但事关两国,也就不那么简单了。
“也别将什么都推给我。”重萦睨可如月一眼,神情也不知是什么意思,道,“受命不归是我有罪。等回了狄戎,我任君处置。但眼下,我还不能走。”
二公子着实被重萦坚而不移的眼光怔住,那眼里闪动着什么,极为熟稔,他仿佛曾在另一个女子身上寻到过,坚定到教他不知所措,教他以为,他们可以有一个永远。
重萦的魅力在于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冷静与理性,纵使肃整如二公子,也有为情而动的时候。而重萦不同,即使有爱有情,她也懂得取舍。一如曾经,她承认过,她爱着狄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帝王,却不会成为只懂得用情而失去理智的皇后。她不要做为亲情而披上战甲的湘夫人。一切只为了自己,为了她的爱有存在的条件,她很自私。
二公子清楚,重萦的行动是在他无意识的默许之下的。他急于去证明一些事,又极力去斩断那些牵连,兜兜转转,连自己都快分不清方向。有重萦在,或许还能对他有所牵制。
“你和这些人的瓜葛,早日理清才好。如今诸葛悠哲为了易宁远一定焦头烂额,不要以为他曾经为了以身犯险就真的证明还有情谊在,他既然可以一容朔人自居,又怎么会顾念那些情谊?二哥,既然对萧无望你都不留情面,一个诸葛悠哲,为什么你就下不去手?”这一声“二哥”已经多年没有喊出口了,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她这样称呼许长自己几岁的少年。当时懵懂,如今再叫,早已不是当年的纯粹了。
二公子眉间愁云又浓,心下一阵烦乱,他只挥手道:“我自有安排,你将自己人收拾了。”言毕,青衣公子负手行到如月面前,俯瞰着地上的女子,问她:“还要留下?”
如月苦笑,神色显得倦怠,一手扶着左肩,缓慢站了起来,身子还不太稳,向前踉跄一步,却没倒下。待定了身子,她方道:“锦乔愿意收留我,我又何必再回抛弃我的地方?人生短暂,我能抓住的,只有这么多了。”
“不回去看大哥?”
女子顿首,缓缓抬眼看着清辉下那张心绪难辨的脸,道:“他的骨灰都是洒在容朔的。”于是她的心也就种在了这片土地上,任风霜雨雪,不改。
二公子却只默然。当所有人都可以爱得那样单纯简单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他何曾希望曲折?何曾想要这样的距离?只是现时残忍,独独捉弄了他。
倘若是夏揽洲,一定会说,这是苦了两个人!
不知何时回来的女子,对上如月的目光,再注视着萧寂的那道背影,知道他或许是在为彼此的不幸而叹息,而那样的惆怅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他永远做不了如夏揽洲那样的人,他只会选择,不懂得如何接受。
重萦望着锦乔的眼色有些诧异。她一直知道南方容朔那“锦颜”之名,也见过锦乔,见识过所谓的美丽女子,即使那时的锦乔已经退去罗衫珠钿,周身只有平淡到平凡的静好。然而今时今日,她惊讶的,是锦乔望着二公子的眼光。她从不知道爱一个人可以流露出这样的不舍与割舍,进进退退,只剩下落幕时独自一人的悲凉。这或许就是二公子愿意为她以身犯陷的原因——
我知终于是要舍弃的,但在此之前,请让我,再紧紧抓住,哪怕只有这一刻,哪怕只剩下一个眼神的瞬间。
扶过如月的时候,锦乔看着那鲜血淋漓的左肩,轻言道:“走罢。”轻柔得像风,拂过那背着身的男子。
她在让如月回家,也在让他离去。
走罢,就此分手,不必纠缠,你我不同路,殊途,不同归。
还记得那日溢雅楼上,锦乔对夏揽洲说过,他们,不同路。但夏揽洲转过了身,紧紧追着她,一路扶持,相伴至今。
“小乔。”夏揽洲叫她,见她失神许久方才回过神。
“我去拿药。”她甫起身,就被夏揽洲拉住。她怔怔地看着被握住的手,不由笑了出来,道:“才吃了药,对不对?我又糊涂了。”
“小乔。”夏揽洲让锦乔坐下,沉默了许久,又忽然开口道:“那你那幅《凌波行夏图》拿来我看看罢。”
锦乔微顿,而后其身去取画,回来时见夏缆洲从床上起来,正扶着墙艰难地向门口走。她立即将画放在一旁,上去搀住身形微颤的男子,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夏揽洲只说想出去看看,到村外的小丘上去坐坐,应该有野花开了。
“还有那画。”夏揽洲方才说完,便见锦乔左寻右看地在找画。他忍俊不禁,道:“不就在桌上吗?”
锦乔霍然转身,却不慎将露了一半在外头的画轴碰落,她伸手一抄,再将画握住使,几乎就抱在了怀里。
有东西从锦乔袖中落下,是那管断箫。
夏揽洲俯下身去拾,想还给锦乔时,却见女子依旧抱着画出神,他只细细端凝着,将断箫放在桌上,这会是锦乔此生最纯粹的思念,尽管这样的珍惜竟成了无奈的凄凉。
有村民前来,说是又有病危者。如今易宁远因为霍为安的死而情绪低靡,宝宝又不知为何旧病伏法,已经足够折磨本就心力憔悴的女医者,于是那些琐碎的事务几乎都落在了锦乔身上。
夏揽洲在小丘上等锦乔。阳光温暖,他望见光亮中行来的女子,甚是陌生,恍惚之间,他有些不敢认了。
“又走了一个。”锦乔作在夏揽洲身边,双手环膝,眉眼间已多了几分淡然,“远平送走了。”
“如月呢?”他们都知道,那个执著的女战士左臂已废,她却不要任何人照顾,说还有比她更需要帮助的人。
“还是那样。”低眉间,锦乔只见草曛风摇,她还记得才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荒芜,如今草已渐长了呢,“身体在恢复,所有的人……应该都是。”
听见画轴转都的声音,锦乔回头,只见画轴徐徐展开间,画上女子也逐渐展露容颜。
“保存得很好。”夏揽洲微笑,侧过头看着出神的女子,似在等待什么。
“我始终都不敢动它,偶尔打开了看,只觉得像讽刺一样。过去的十几年,将都白活了。琼楼玉宇,三千繁华,都抵不过这段日子。”锦乔接过那画,纤指轻触纸上,仿佛时光就倒回到那样的流华韶光,她分柳拂花,二公子点墨描摹,青山绿水间,氤氲开触及不到彼此的爱恋,如那三月草长莺飞,涟漪轻卷的温柔。
“原来小乔也会有如此喟叹。”夏揽洲正自笑道,四周阳光明媚,他却见锦乔黛眉微锁,指尖停在画中女子清傲的眉宇间,似在追忆什么。
“我又想回到那些时候,至少还有爹和姐姐在,而且……”锦乔的指腹顺势抚下,目光却愈渐黯淡,荡漾开浓重的伤愁,与她素日里的宁淡判若两人。“我不知道他的存在,不用经历向来被奉为禁忌的东西。你也还是你,是晚商城里的风流公子,不用双手执锄头,日出而作。如果苏锦乔还是画上的模样,或许也是好事。”
“一定不是好事。”夏揽洲情意笃定,凝视着锦乔略带疑惑的眼光。他本是一脸严肃,却如冰雪消融一般,化出了笑容,声音混在阳光里,极是舒服。“如果苏锦乔还是相府高宅里清冷孤傲的千金,夏揽洲也就不过一介纨绔子弟。他的改变,是因为小乔在变。那些迷茫和无助教他明白,应该换一种方式和小乔相处,情也好,义也好,夏揽洲,只希望小乔过得好。”
“苏锦乔可以不勇敢,但不能怯懦,该面对的,都必须正视。她可以把自己的心藏起来,但不能拒绝别人的帮助。夏揽洲最想看见的,是终于有一天,小乔可以自己面对一切,真正把心放开。”夏揽洲微抬头,才发现阳光竟有些刺眼。他用手去遮开一些,碧落万里,世事沉浮,他们真的这样渺小,很多事,都只能被动地接受。但总有可以自己扭转的,“这样到最后,小乔就真的可以一个人走下去,有没有我……我们,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吗?我以为,我对你,就像你对我一样重要。”锦乔也抬头,却就这样望着。苍穹上偶尔飘过几朵浮云,有一朵像极了桃花的样子。她嘴角微扬,望着悠然飘过的云朵,却觉得有深重的寂寞,即使这样的温暖也驱散不开,那是沉在心底的一汪水,死水。
“让你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难得。”夏揽洲带着玩笑的口吻,不禁轻声笑了出来。笑声穿行草间,悠悠回荡开来,“我记得你曾为叶子陵将军写过词,在晚商还风靡一时,不如就请锦乔姑娘不吝也给夏某也扔一首,以慰相识几载。”
夏揽洲的笑容清朗随意,却在光下渐渐模糊,锦乔只侧过头凝着,越看,心底越是泛起酸楚,却再哭不出来,最后笑容僵在脸上也依旧这样看着,一直看到夏揽洲也沉默地望着她,她方才道:“抱抱我罢,就像那次在桃花坡一样。”
夏揽洲默应。锦乔坐近了些,慢慢靠上去。彼此挨近的距离里,那些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在阳光下重现。她说那是自己年少行事,却也看得见潜移默化中的改变。是夏揽洲一直引导着,从未向她说过辛苦,永远都只有笑,微笑,朗声而笑,笑得狭促,笑地意味深长……记忆里可以找到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这样不带阴影的明媚。
夏揽洲的胸膛始终这样宽阔,锦乔只觉得再三抱歉,她真的真的,无以为报。
“你这样一靠,要羡煞多少晚商城中的女子,我又要遭多少公子哥的白眼。”夏揽洲摆出一副自命得意又为难的样子。
“那你踢我轿门的时候为何不说?抱我过火盆的时候为何不说?与我行礼的时候为何不说?如今来抱怨什么?”锦乔闭眼倚在夏揽洲身边。他身上有伤,所以她只轻轻靠着,听见夏揽洲说那句“原是牙尖嘴利的丫头”时,她也笑了出来,继续道:“我既已为你挽发结髻,今后就不要再听这样的话,否则……”
“否则如何?”夏揽洲低头时,方觉胸前的衣襟已被锦乔揪住,女子梢用力抓着,怕他跑开似的,害怕与依赖从这样的小动作里流露出来,他却忧比喜多,又问了一次,“否则如何?”
锦乔仍揪着他的衣襟,已近是蜷缩在他的怀里,良久,才慢慢睁开眼,盯着眼前的一片草丛,不知在想什么。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不舍里含了命令的意味,道:“没有否则了,苏锦乔今生,只为夏揽洲挽青丝,结发髻,只要夏揽洲答应,好好的。”
夏揽洲苦笑,心底生出满满的怜爱来。他重将锦乔揽到身边,道:“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看来现在我还是不能松手让你一个人走。不过你这头发挽得真好看,比咱们成亲的时候好许多呢。以后教我罢,我来帮你挽,反正我的手不能提不能扛,一只簪子还能应付的。”
说话间,锦乔已经拉起他的手,看着掌心那些纹路。她用手指轻轻地顺着划过,一面划,一面笑,每划一下,就叫一声揽洲,或者是夏少,最后不知划了多少道,喊了多少声,笑容也没去了,她只怔怔地出神。
“锦乔。”夏揽洲叫了一声,见锦乔回头,他又说,“傻丫头,你在写自己的名字呀。”
“我自己都没感觉到。”锦乔道。
“作为我答应抱你的回报,给我个要求罢。”夏揽洲见锦乔点头,他便用手遮去了她的眼。
锦乔只觉得眼前一黑,片刻后,待夏揽洲放了手,她睁眼时,什么都没有变过。
“你做了什么?”锦乔问。
“以后你会知道的。”夏揽洲浅笑依旧,“咱们回去罢。”
锦乔扶着夏揽洲慢慢走回村庄。一路上都铺着阳光,一片明亮。她扶着伤中的男子,小心翼翼,一直走到屋舍处,才遇上了二公子。
“萧公子。”夏揽洲的致意里有着嘱托的意味,见二公子神色凝重,又问道,“出事了吗?”
“悠哲在里头,你问他罢。”言毕,二公子只扫了锦乔一眼,便匆匆离去。
他没走,就还有其他的目的。那些或许已经与她无关,但村庄只有这么大,逃来逃去,又能逃去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