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生死契(下)(1 / 1)
一夜无眠。
叶子陵满目血丝地来找她时,沐颜只是微微一笑:“他不是奸细。”语气清冷,面容疏离,仿佛在一眨眼,她就完全沉寂了下去,笑依旧还是笑,却让人无端觉得空洞。
叶子陵轻轻松了口气,目光却只望了她不语。
沐颜回首看他,无声笑道:“怎么?连你也觉得我会想不开?子谦不晓得也就算了,我们共事这么多年,我的脾气,你总该了解。”
“也是。”叶子陵恍惚觉得面前的女子似乎在那一瞬间,距离自己那么遥远,虽然触手可及,却看不清面容,只有唇角淡淡的凄凉笑意一如既往。他专注了目光,看向她:“只是觉得,过去我认识的那个沐颜,好像又回来了。”
曾经在短暂时光内流露出刹那软弱的沐颜,此刻又重新拾回她的孤高清傲,站在了他的面前。可他却又不那么愿意她的归来,因为陆湛对沐颜的放弃,仿佛将她推得更远,看似触手可及,事实上却早已相隔甚远。这个始终不愿放弃的女子,纵使得不到结果,也能在这样的过程里,渐渐学会坚强和独立。
“是么?”沐颜临风一笑,“我反是觉得,大哀若此,是从未有过的静心与平静。我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呢。”
那是多年以前,寒泱的离去,让她冷彻心肺,一夜之间完全变了一个人,沉静淡定。如今,又是这样的感觉,麻木到冷静,悲哀到深沉。那种敏锐内敛的状态一瞬间回归沐颜本身,熟悉如叶子陵又怎么会不懂这代表什么?那是更深层次地自我伤害,强制地忘却与抵制,看似坚强,实则更为脆弱。
清晨的风微微吹拂,卷起她的长发,漆黑的发飘扬,苍白的笑颜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她一字一字轻声道:“我要见他一面。”蓦然浅笑,“你看,我还是太固执了,是不是?”
叶子陵看得心酸,长臂一伸,将沐颜揽进怀里,无声地抱紧她,低声笑道:“苏沐颜,一向都是那么固执的丫头。”
沐颜听他胸腔震动,心跳如雷,忍不住又静静滑下泪来,一点一点地渗湿叶子陵胸口的衣衫,叶子陵却在刹那听她清楚而冷静地说:“谢谢,作为知己的你,能给我这样的依靠。”
叶子陵的手明显一僵,反是柔声一笑,放开她道:“不是说过,一辈子的朋友么?好的东西要一起分享,惹出的麻烦一起解决,生死不离,互不背弃。”
沐颜微微低了头,模糊不清地笑道:“这个时候还有你在,真是好呢。”
晨光熹微,窗外风沙卷进来,染了满室的苦涩无言。
昨日那一战,容朔没有输,却也未赢,双方僵持不下,以平手的结局告终。容朔却因夜间发生的内奸事件,不但箭弩被毁,连粮仓都被烧掉大半。当然,这是后话,彼时沐颜与叶子谦都在帐中相谈,自然不会是烧粮草之人,再加之辛垣皙力保,总算是不再禁足子谦,而给了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然,因粮草不足,必须派人去晚商城报急以及向邻城遥昌求援。叶子陵一方面并不愿意放子谦去冒险,一方面却又因子谦的坚决请命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得不将这一重任交给他。
而叶子谦携了数名士兵追随,正要整装而去之时,戎狄却围逼平庄,但未出精兵,目的显然不在攻城,而在于要利用持久战消耗容朔军队的体力。
子谦向来司先锋之职,即刻就要启程,叶子陵必须另遣营下将领出城迎战,辛垣皙却苦于思考子谦在此时能否突围而出,顺利冲出平庄。
主帅不可轻离军营,故军营内士气低靡,隐有不振之风。
营帐之外,一个略瘦的身影犹豫不决,却听帐内清朗一声:“进来。”才决然一昂首,大步入内。
一进帐子,就当先拜下,掷地有声道:“属下恳请将军允许属下领兵诱敌,以保副都统顺利出城!”
叶子陵细看面前少年,身材瘦削,一双眼却如星辰灿烂,举手投足之间颇具将相之姿,隐有傲气酝于眉间,显是家教良好之人。
叶子陵默然不语,忽地从椅上一跃而起,抓住案边长剑剑鞘向那少年刺去。少年眸光一掠,右手轻抬,腰间剑“唰”地一声跳出,他灵巧提剑与叶子陵的剑相抗,只那少年的手腕却微微有些许的颤动。
“内力武功都不错。”叶子陵一笑,收回剑鞘,能用巧劲来化开他的内力,容色镇定,临危不惧,确是有几分才干。转首问少年,“叫什么名字,原来什么职位?”
“属下陵远平,正六品卫千总。”少年拱手行礼,眉目清润,小小年纪,已有君子风骨。
叶子陵微一怔:“姓陵?东北的陵世龙将军是你什么人?”
陵远平神色自如道:“正是先父。”
心底喟叹了一声,叶子陵暗有赞赏之色,只笑道:“你可知诱敌生还的可能有多少?”
“几乎无生存希望。”陵远平目光清澈坚定,“只是先父为属下起名远平,就是希望国家安定,边境平安,即便为此令属下送了性命,属下亦无愧于列祖列宗。”
叶子陵侧首,斟酌许久才道:“若你执意,我也允你去,只是不可大意,也勿枉顾了自身性命。”
“是,属下领命。”陵远平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上有着跃跃的表情,更有一种献祭一般的决绝,他转身而出的时候,叶子陵身后的帘下已传出一声低叹。
沐颜卷帘,静默一笑,才问叶子陵道:“为什么让他去?我不信你找不到别人。”
“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叶子陵略带惆怅,眉角染出风霜。
沐颜不禁再度回首看那已经消失了的身影,轻道:“那时候的你,也是这般冲动么?”那满腔的热血,自信而冲动的言语,当真是年少气盛。
“不是冲动。”叶子陵郑重而笑,眼神飘忽而过,似是想起了什么,“那是生无所恋而不顾一切。”这种热情与绝望并存的感觉,没有任何人能拒绝,只有放置在应当的地方,才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他的能力。
将士宁战,而绝不坐以待毙。
九王府邸。
安净持正立在窗前,微微出神,等侍女进了门伺候他洗漱,才卷了袖口,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息夫人起了么?”
“夫人还睡着,近来越发嗜睡了。”侍女轻声作答,默默退下。
安净持随手拣起身侧的竹箫,高低袅袅吹了几个音,随之接连成曲,音色绵远,如碧山绿水间,清风渐拂,水波不惊,转瞬又激荡起来,仿若战场厮杀,刀光剑影,却最终用一缕长音而终。曲罢,才静道:“还不出来?”
一身长衫的江寒卿默然而立,拱手道:“九殿下。”
安净持含了三分笑,背手拂袖道:“三哥又有什么吩咐了?”
“三殿下相邀殿下府中一叙。”江寒卿身材瘦削,静立如斑竹,萧然素冷。
安净持回首一笑:“知道了,你去罢。”手中微微用力,呵,凌选的事这么久了,终于是有动静了。
若非叶子陵那里至今战况僵持,安净辰也不会沉不住气。一念至此,他不禁哂笑,这般心急,一场硬仗,哪里就那么容易打了?
江寒卿琢磨不定他的神色,又是一礼,才飞身而去。
安净持拾掇妥当后,才跨出房门,就有侍从上前,递上滚金的帖子。他翻开一看,正是趣宝斋的,大致是为前些日子的混乱大火解释一番,又再三恳切了言辞,送上几副玉雕以作赔罪,安净持淡淡一笑,才问道:“边关可有急报?”
“据四姑娘那里的消息,传闻叶将军亲弟为戎狄卧底,粮草被烧,情况有些不妙。”侍从声音却颇为平静,显是训练有素。
“卧底?”安净持静思了许久,才意味深沉地笑道,“这事落在子陵手里,坏不了。”展了衣袖,他又道,“苏大小姐有什么消息么?”
“苏大小姐,平安无恙,只是因陆湛之事而心情略低。”
沉默许久,安净持才一颔首:“嗯。今晚让息夫人到我房里来一次。”说罢就施然而出,上了轿子一路往三王府去。
才入三王府,就是紫魅迎了出来,俯身行礼道:“九殿下。”
安净持略含笑:“紫姬姑娘近来颇有三嫂风范了。”
“殿下真是说笑。”紫魅掩唇一笑,便领了安净持往去。
安净辰目视着自己笑容温雅的九弟,只是清声道:“九弟近来可好?”
“托三哥的福,生活安乐。”安净持揽袍一坐,疏懒了笑容。
“九弟好似许久未上朝了,父皇记挂得紧,便叫我看看。”安净辰在他对面坐下,肃然神色。
心底嗤笑一声,今日究竟是谁来瞧谁了?安净持不动声色一笑,道:“三哥且回禀父皇,便道净持不日定入宫见上。”
安净辰颔首:“九弟若有难处,三哥也可相帮。”
听得他话,安净持竟略赧然一笑:“说来,弟弟也真有一事要烦劳三哥出手襄助了。”
“哦?”安净辰长声笑道,“九弟不妨说来听听。”
“三哥也知,我府里一房妾室是凌选亲妹,近来总是哭涕不停,弟弟我被烦得毫无办法,只得来向三哥相求。”安净持笑意温润,似是无可奈何。
“哦?”安净辰恍若未闻般,只淡漠道,“也好,漠北战事吃紧,让他出来便罢。”
“我倒觉得,东北更适合他呢。”安净持含笑,手中轻一叩桌沿,似笑非笑道,“至于漠北,弟弟以为,有更合适的人去。”
他笑如麝兰:“江少侠正值盛年,才华极高,怎能如此埋没?”
安净辰目光骤然紧缩,回首冷然看着笑得一脸淡然的安净持,良久才笑道:“九弟好提议,三哥明日便可上奏父皇禀明此事,也省了父皇为此忧心。”
安净持几句话就定死了他身边两大助手的结局,借凌息的名义,放凌选去东北,可谁知道在那种混乱情况下会有什么后果?把江寒卿从他身边生生逼走,无异于置他于危险之地,江寒卿于他,是能力最强的暗卫,此时去漠北,遇上叶子陵,也决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安净持转开目光,淡淡一笑,仿佛此刻才惊觉般,缓声道:“三哥,弟弟想起府中似还有事,不若明日再来与三哥聚聚?”
“九弟不准备问问苏沐颜的事么?”安净辰蓦然起身。
安净持回首,白衣如雪,风度翩翩,摆了折扇一笑:“弟弟忽然记起,九王府好似还缺一位王妃,三哥以为苏大小姐如何?”
安净辰手指微微收紧,森冷道:“那便随九弟吧。”
“说来,我还要谢谢三哥说穿了沐颜的身世。”安净持的笑容明朗温和,“否则,弟弟还不知怎么自处呢?”他转身而去,空余了旖旎背影,随了洁白而纤尘不染的衣衫,一并渐行渐远。
安净辰却倏然在眼里腾起了怒气,只一挥手,方才桌上的杯子就碎了一地.紫魅随声而入,他目光渐转柔和,只道:“着人来收拾了罢。”
紫魅低和一声,忽地低头展出了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