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悲夫兮(1 / 1)
:/玉蕊就在暗处偷听,可惜他们大部分是用日本话讲的,玉蕊只能听懂几个简单的词,由此也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待第二日池田告诉她,她很快就可以离开了,玉蕊便预感自己恐怕活不长了。那时她想到的不是如何脱身,而是怎样也要拉一个垫背的。
最终,玉蕊也只撑到见了三爷,说了几句话就香消玉损。而她用生命的最后揭开了一段秘密。至于她的死因,却是在池田也死了的消息传出后,三爷他们才猜到大概。
池田的死惊动了官府,仵作和日本派出的医生检查后,结论相同,中毒,食物中毒,一大碗的相思豆做的饭要了他和玉蕊的命。
世人大多只知相思豆是爱情的化身,却不知大量嚼食,它便是死神的化身。
据说,那一天玉蕊离开前,亲自下厨,煮了红豆饭,告诉池田“此物最相思”。却没有告诉池田,“红豆生南国”的红豆并不是能吃的红豆①。
只是没有人能想象的出,玉蕊那么娇小的身躯,如何撑着骗过狡诈的池田,又如何在之后硬撑着离开。或许玉蕊很清楚,只有她也死了,池田的死才能成为无法追究的“意外”。
玉蕊下葬那天,梨园来了很多送行的人,哪怕是曾经鄙视过她、责骂过她、怨恨过她的人们,纷纷的洒上一杯水酒,道一声走好。
中华的女儿,从来都有着不输给男儿的无畏和胆识。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妻沈氏玉蕊之墓 夫韩玄武”。玉蕊最后的、唯一的心愿,不要做无家的孤魂野鬼,而她本家早已没人。
玉蕊的死掀起了波澜,可在历史的洪流中依然是不足为道的一叶扁舟,很快的又被别的事情掩盖。
六月二十九,江浙大雨成灾,朝廷无所顾问。七月二十,日本水灾,朝廷命出使大臣汪大燮亲往慰问,并发币10万元助赈。至此,激发新一轮舆论纷争。
七月二十九,走了整整一个月的钱阿姐,总算带着小囡囡逃难到了京城。而这一日,雁南也总算是得了醇亲王首肯,可以在大群的护卫之下出门。其实没什么要做的事情,只是雁南无法忍受一直被困,拼他的一丝不忍,为一点有限的自由。然后,雁南便捡到了昏倒在门口的钱阿姐母女,顺带知道了她被隔绝的一些事情。
锦线织的幕帘,浮着暗香的雕栏,青花的瓷器,朱漆戗金莲瓣行奁,还有一座珐琅洋钟,钱阿姐醒来的时候有点摸不清楚自己是生是死。再一看小囡囡不在身边,一骨碌爬起来,却不防备的两眼一抹黑,险些摔着时被人一把扶住。纤细、冰凉,钱阿姐冲脑的竟是这样的认识。
“阿姐放心,囡囡我让人照顾着呢!你好歇下,慢慢来那。”
这声音极是耳熟,可钱阿姐还是用了些功夫才反应过来,此时也已经能渐渐看清人影。一望之下真个大惊,脱口喊道:“雁南?你不是死了?”
雁南浅笑,到如今却是钱阿姐第一个大呼出这问题。也不回答的反问道:“阿姐,你怎生这般狼狈?”
钱阿姐自是聪明人,知道有些话怕是不好说,硬压下心底的疑问,顺着雁南的话说:“你有所不知,苏州也是大雨成灾,粮食什么都没有了。我那小店也开不下去,干脆想关了来找春熙班韩班主他们,兴许还能有口饭吃。谁知韩班主他们没找到,倒是……先见着你。”
雁南皱着眉听完,这几日已有所耳闻,却不知那灾情竟严重到如此地步。遂又疑惑:“官府不是有赈灾吗?”
“呸,他们宁愿拿钱去贴日本人,也不给我们,穷的人家只差卖儿卖女了。要不是我前些年攒了些家底,也撑不到京城。妹子啊,你是没看到这一路过来的惨样啊,路边饿死的都没人收尸,听说有些地方还有吃死人肉的。对了,囡囡她……”
“阿姐别急,囡囡就在隔壁屋,我让丫鬟照顾着呢!我已经让大夫瞧过了,说只是饿的体虚,多休息,多补补就好了。”
听雁南这么说,钱阿姐才算是松了口气,半靠在床边,半晌才缓过神来,絮絮叨叨的讲了这一路的经历。辛酸、苦难、压抑,终于有了宣泄的时候。
雁南静静的听着,她知道钱阿姐此时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而她的心也在随着那苦水般的过往起起伏伏。原来,她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与那些相比,是那么的微弱,而她还孤陋的以为,那便是生命的全部。
钱阿姐的倾诉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当所有的话说完,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钱阿姐的心思,雁南的心思,被她们彼此藏在心里,就这样静默下来,直到阿靛来请。
收拾起面上的凄然之色,雁南微笑着对钱阿姐说:“阿姐,这里是醇亲王府,我现在是醇亲王的庶福晋。不过现在呆的地方是我自个儿的兰苑,我已经交代下去了,不会有人敢为难你们。你和囡囡放心的在这里养些日子,日后如何打算也好细细琢磨。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春熙班散了,如今估计也就大师兄和璇霜还在。旁的回头有时间了咱们再细说,阿姐先歇着吧。”
这番话自然不是说给钱阿姐一个人听,阿靛晓得,外面候着的一干人也晓得。就这样,在钱阿姐的瞠目结舌中,雁南优雅离开。
雁南一路上走的极快,倒不是为了消失很久的醇亲王的召见,只觉喉咙里有什么堵着,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即便是回到自己屋,雁南对醇亲王也做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桌前,铺纸、磨墨、提笔、挥毫。
“盘古开天,三皇拓土;五千春秋,文明尽数。历代贤哲,礼仪昭睦。列强入室,赤县刀俎;割我宝地,掠我财富。欺我父母,奴我同族。外患内祸,疮痍满目。悲夫!悲夫!
金瓯被其践踏,生灵任其屠戮。社稷丧权蒙耻,九州积贫受侮。饿殍遍地,泣血当哭;家国破碎,何以存乎?志士仁人,饮恨寻路;前赴后继,誓雪我辱。天怒!天怒!②”
雁南知道醇亲王就在他身后,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不容人无视。可雁南不想回头,写完了还是紧盯着那几行字。
沉默,是为了掩盖悲愤的心情。
“嫣儿有心了。”
许久,雁南身后莫名的一句,分不清他们此时的心境。
“有心又如何?不是我有心就能改变什么的。王爷难道没有心吗?”
身后是跌坐下的声音,凳子在地上划了一下,发出一声尖锐。
“我也有心,可同样无力。嫣儿,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吗?我们的国家如果再不变革,就会灭亡。可如今,我连变革的勇气都没有了。那是一粒埋在心脏里的毒,去毒的唯一方法便是将心脏也剜去。可剜了心脏,怎么活?怎么活……”
霍的转身,雁南惊讶的看着醇亲王,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或多或少有些让人难以想象。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忽然也软了下来,轻声说:“王爷,究竟哪里错了?为什么会到这一步?你,我,还有外面的一切。”
醇亲王拼命的揉压自己的太阳穴,那里一直在突突的疼。摇头,苦笑一声回答:“如果我知道,或许便不会这么痛了。嫣儿,我不想一个人孤单的承受痛苦,陪着我不好吗?”
“您的身边有陪伴的人,并不是我,只是您不肯认真去看。”
雁南尴尬的侧首,依然纠结在这个问题。可能够平静的交谈,不用试探和刺伤,是不是代表他们开始走向一种好的前方?
“你是说瑶环?如果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或许我还能接受她吧。嫣儿喜欢他什么?”
虽然没有提名字,可雁南依旧明白“他”指的是谁。想了很久,真的很久,才找到答案。
“平静。”
“平静?”这样的答案委实很出乎人的意料,醇亲王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有这个。
雁南点头,认真的说:“和他在一起我能觉得自己的心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怨,好像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能接受,甚至有些期待。”
平静,看起来多么简单的词,可在他们以前的生活中确实很少,几乎是从来不曾出现过。
醇亲王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输了。他可以带着她站在顶峰,却无法一同在山脚安居。简单的说,他不够洒脱,做不到甩开一切只牵她的手。而舒穆禄泉钺却可以。曾经他给她的承诺不过是水月镜花,一纸空谈。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种的什么因,结出什么果。
深吸了一口气,醇亲王定睛的望着雁南,仿佛要将她这一刻的身影印到记忆最深处。许久之后,醇亲王努力用最平静的口吻说:“嫣儿,我和他有一场男人间的较量,我希望你不要插手。事后,不管我是输是赢都会放你离开,这之前你可以不见他吗?”
他听到心底另一个声音在叫嚣“不可以,不可以……”可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如果现在不说,那么也许他将永远不会再说出口。
而雁南曾经无数次猜想过,如果醇亲王说放她离开,她会是什么反映。可真的等到了这句话,她却迟疑了。
“你不相信?”
“我只是不明白。”
仿佛是料到了雁南的反映,醇亲王慢慢解释,“没什么,我只是终于能承认你的心不在我这里了,所以愿意试着放你走。但是我和他的较量,却是关乎男人的尊严,输赢我都要做到底。或者说,我还有一点私心,是否我赢了,你就能回心转意,所以想留你到最后。说到底,嫣儿,你可以不爱我,但我也不希望你恨我。做过的我无法抹掉,至少可以试着改变以后吧。我知道,在这里你不快乐。”
醇亲王从不是一个坏人,他加诸给雁南的一切都源于一场无望的爱情。当爱情的真实被揭露,而他能强迫自己接受的时候,他也就褪去了可恶的包袱,只剩下可怜罢了。
或许就是雁南说的,究竟是哪里错了,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可惜,过去的无法重来。错了,就是错了。
雁南忽的笑了,从醒来后第一次这么真诚的对醇亲王笑。缓缓点头,承诺说:“我答应你,在你和三爷没说比出结果之前,我决不见他。”
醇亲王也笑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笑。上前抱住雁南,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
直到最后离开,雁南也没有猜透,醇亲王此时谢的是什么。
注:①相思豆也称红豆,却不是日常吃的红豆,其根、叶、种子均有毒,种子最毒。症状是阻碍消化,腹泻,恶心,呕吐,惊厥,混合出血,昏迷,心力衰竭,死亡。以上为百度知识(个人觉得,其实这样才符合爱情的本质,看起来很美好,吃下去说不定就是剧毒。呵呵)
②这一段是国庆看中演电视台的《复兴之路》文艺节目中的“山河祭”,突然想用在这里,虽然有点突兀。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觉得,俺有点喜欢醇亲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