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幽兰露(1 / 1)
又歇了十多日,雁南手上的伤好的也差不多了,那边鸿盛茶馆的刘掌柜不知派人催过多少次,单等着她粉墨登场。雁南心里却有了另一番计较。醇亲王那里,她总有些忌讳,实在是不愿正面儿碰上。与韩师傅商量后,韩师傅也很高兴让璇霜先挑一阵子大梁。结果,突然空出来的那么多时间出来,雁南反倒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雁南的时间空了,馥香那里反倒觉得更难过,自由日子少了,总觉得她被拘着了。不停的寻着借口,不肯呆在雁南身边伺候,生怕又被寻出错来。
这一日,雁南捡起那不知哪年月里丢在那的半幅绣品,慢慢地打发时间。透过开着的窗子,雁南能看到那个俏丽的小丫头,又在小心的侍弄那些兰花,似乎顶喜欢那些花儿的。就这么恍惚的停了手里的针线,定睛的望着那个背影出神。
她还不爱这里的日子,比之刚来的时候,不知圆润了多少。平日里除了自己这个主子,谁也不敢给她脸色。自己赏的,别人孝敬的,她私下里也没少收,自己这个主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总想着她一个女儿家,没个靠山,贴己多存点也是好的。可惜,自己再好的心思,她都不晓得,只怨恨着对她的责骂。或许,还有嫉妒。
可她哪里又明白,这样看似风光的日子,其实最是难挨。见人三分笑,到了最后,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幽兰露,如啼眼”,远远的听见馥香吟诗,雁南先是一乐,很快的脸上蒙上一层灰色。隔窗向外面喊道“馥香,来啊!”
小丫头灿笑着回头,对上雁南戏谑的眼神,面上表情一僵,不情不愿的晃到屋里面。
雁南瞅着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两三个来回,只瞅得她心里发憷,才表情随意的好似拉家常般开口。
“以前没仔细问过你家里的事情。听说你父亲曾做过私塾先生?”
对面的人,小心翼翼的回答“是”,旁的半点不敢多说。
“那你肯定也读过书了?都读了些什么?读了多久?”
或许是雁南的口气太随意了,馥香反而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摇摇头说:“我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肯教我读书认字,只跟着其他的学生知道一点。”
“哦,那也就没读过诗词了?”
本就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去绣那磨人的东西,如今显然是发现了更有趣的,雁南便丢了绣品,斜躺在摇椅上,懒洋洋的问话。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倦怠的猫儿。
“小姐打趣奴婢呢,馥香字都不认得几个,哪里还读过诗词呢!”在馥香看来,雁南是故意嘲笑她的,脸红红的回答。
“呵呵,我可没笑话你的意思。只是刚才听你念的那两句,还以为你读过一些,想着日后有人陪我一同研习,未尝不是好事。你既然不会,以后我来教你如何?”雁南眉眼弯弯,笑得好不亲切,只让人掉到那笑里面去。
“要小姐教我怎么好意思呢!我,我只是听别人念的,随口说说罢了。”
“不妨事,反正我最近时间空的很,怎么说你都是我近身的丫头,怎么能一点文墨不通。去,到我书房的那些纸笔过来。”
小丫头不提防别的,还以为她家小姐真的心情好,乐呵呵的去拿了纸笔,又折回来。瞧见雁南眼底一闪而过的光,心中突地一颤,却也没当回事儿。
雁南挪步到小书桌前,铺了纸,磨墨,提笔,娟秀的小楷,带着点柳公的味道。一边写,一边眼都不抬的问。“就从你刚才念的那一句开始,好不好?”
也不当真要她回答,顺着就往下念,“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这就是你刚才念的那两句的出处,唐代李贺的《苏小小墓》。知道什么意思吗?”
一气呵成,写完便投笔又躺回摇椅,只用了两节玉指轻捏着那墨迹未干的宣纸,随着摇椅在不停的摇摆,也来回的晃着人眼睛。馥香总算是从雁南幽幽的口吻和那飘忽不定的笑中,察觉出一丝异样,有种不好的预感,愣愣的摇头。
那宣纸像是不经意的飘下,划了两个弧度,落到馥香的脚边。却听雁南继续解释:“苏小小是一代名妓,风华正茂时也是油壁车,夕相待,可惜最终却还是受尽折磨,重病离世,一杯枯骨,埋于西泠。很多文人墨客都作诗颂词的来悼念她,却唯独这一首最出彩。现下可明白了?下次就算要念,也要弄清楚该不该念,省得人笑话,懂吗?”
前面还是柔声细语,后面便是犀利质问,话锋急转直下。馥香只觉得一把冷箭擦过自己脸颊,面上全余了冰霜寒气。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连辩白的话都不会说了。终是“噗通”一声跪下,叩求雁南原谅。
雁南居高临下的瞅着馥香,心里暗自好笑,真是做戏都不会做足。哪有求饶的人双拳紧握的。也不戳破的又说:“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责备你的意思。快起来,这不是在跟你解诗的嘛!话说回来,你哪儿听来的这么一句,似乎很喜欢呀?”
跪着的馥香已经有些瑟瑟发抖了,支支唔唔的不敢大声。
“还不快说,哪里听来的胡话,就敢乱说的吗?”手边上便是绣架,顺手丢了一团五彩丝线过去,缠绕了馥香满头满颈。随着这一声呵斥,小丫头的头磕到了地板上,有些哭声的咕哝一句“三爷,三爷说的。”
这个答案,似乎在雁南脑海中徘徊过,闪过之后又被拉回来定格。冷冷的盯着馥香,像要把她看出个洞来。好半晌才恢复那淡淡的模样说到:“女儿家大了,总有些心思会想,可要记得掂量清楚自己。这儿没你什么事了,下去吧。一会儿把我要的莲子羹端过来。”
馥香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倒退着出门,险些被门槛给拌着。门关上的一刹那,却瞪起一双怨恨的眼睛。如果眼睛能杀人的话,那薄薄的一扇门,怕是挡不住她的怒火。
“呸,你是什么好东西?自己连个妾都不是,还到处管别人。哼,腌臜的东西,总有一天让你求着我。”这话自然是咕哝在心里的。
“三爷倒真来的是时候,感情是闻了饭香。”
雁南这边刚摆饭,那边门房上来报说三爷到了。话音未落,人就到了跟前。瞧着那一脸笑意的人,不用猜也知他心情不错,干脆就笑着闹他两句。
“嗯,闻着有桂花的味道,又做了什么糕点吗?还有……是笋串鸡肉粳米粥吗?闻着味道不错啊!”
也不知是真得了什么乐事儿,平白的挤兑他都无妨,还笑嘻嘻的回答。惹得雁南两个白眼过去,起身亲自帮他去了披风,又递了手巾过去。转身吩咐馥香多添副碗筷,掀了白瓷绘桃花描金边儿的汤碗,努努嘴说:
“三爷这次猜的可不全对了,鸡汤是有的,只如今前不靠春后不临冬的时间,哪有新鲜笋子给你做粥?反倒是前儿个刘掌柜遣人送了五斤大虾子,一直养着,今儿厨房瞧着是吐干净了,才敢拿过来做了虾丸鸡皮汤。点心,三爷倒是猜的差不多,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其他的都是腌的一些小菜。我这里可比不得三爷府上,只有这些简单的,如何?可对三爷胃口?”
“不错,不错,简单的大雅,这几天老在外面吃大鱼大肉,嘴里都没什么味儿了。果然,到雁儿这里总能吃上好东西。这种考究可不比宫里头差。”说话着三爷就落了座,嘴里咬了一小口的糕,酥软香甜,好是享受的夸赞。
雁南手上一顿,感觉有人拿着锤子在她胸口上重敲了一下,好不容易才稳住心神。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也笑着落座,帮三爷盛了汤,说:“这些东西还能入得三爷法眼,感情我要好好打赏我那厨子了。尝尝汤的味道?”
托手上的点大小碗是跟汤碗配套好的,粉嫩的桃花与那汤里的虾丸,色泽相应,只看得人食欲大开。三爷慢慢品了味儿,竖着大拇指得意的说:“不错,雁儿从哪里找来的厨子,我那府里的怎么就没这手艺?干脆给了我得了。”
雁南嗔白了他一眼,说:“呸,做什么来跟我抢?我这小地方养的人能跟您府上的比,别把人牙齿笑掉了。三爷今儿是心情好,瞧什么都顺眼。”
“那雁儿说我为什么心情好?这是什么菜腌的,倒没吃出来。”
那前一句好像是随口一问,可雁南偏就觉得他其实为的就是这个。顺着他的意反问“我哪里能知道三爷又遇上什么好事儿?或者是得了什么稀罕东西?”
要说这泉三爷,平生两大嗜好,一是美人二是古玩。此时,雁南自然不好猜他得了美人,就只能说是古玩了。
“非也、非也。只是遇上一件天大的稀罕事情,没想到,如今这世道还有那样的人存在。”
这话倒勾起了雁南的好奇心,当真的问了一句:“哦?什么稀罕事能让三爷这么乐呵。”
三爷停了筷子,说:“也没什么,今儿被人拖去翰林院,结果正撞上一个愣小子在大放厥词。汉人出身,家境却貌似颇丰,听说早两年也曾中过三甲进士,可惜没过了朝考,又因着家中长辈去世,连个外任也没混到。如今,家里给捐了个正七品的翰林编修,刚上任,位子还没焐热呢,就敢批评上司。要是放在早些年,也能得个铮臣的名声,可惜……”
“可惜什么?”雁南听的有趣,忍不住问到。
“可惜,这如今的世道,轮不到他说话。你道他批评的是谁?是有着“祖孙父子兄弟翰林”之称的索绰络家的,说人家未经特选,也无朝考,却留馆任检讨,简直比斗字翰林都可恨。”
“呵,这人可真是大胆了,话说成这样,可是触了众人的怒呢!”
这“斗字翰林”可不算个好称呼,是对那些经过皇帝特选进入翰林院的满蒙举人的戏称。这人如此直言,可谓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得罪了大片。
三爷点头,说:“雁儿却是看的明白,可惜那愣小子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憨子,傻乎乎的叫嚷犹不知祸。”
“那也没个人拦着?”
“拦?谁去拦这种事情,撇还撇不清呢!能保着不去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区区一个汉人小子,也不是什么状元、探花的出身,还好意思这般清高,总该给他点苦头吃吃的。”
三爷口中满含的鄙视,雁南听在心里,只是苦涩一笑。若不是她后来经了那么些苦,她也体会不出这满人可笑的自视甚高。却是没说旁的,只是问“那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被人按下去了。”
三爷说的婉转,雁南却明白这所谓的“按下去”,怕是那人要糟大罪了。忍不住欷歔一下,忽又好奇起来,“那人是谁啊?能捐了翰林编修的应该也有些背景吧?怎就容他胡闹?”
“好像是叫什么齐济,苏州人吧,具体是谁保荐的我倒不清楚。反正是揽了个祸害。”
雁南盛汤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愣的看着三爷,不确定她是不是听错了名字。
三爷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一边接过雁南手中的白瓷小碗,一边状似无意的问:“怎么?雁儿认识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