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1 / 1)
青月独自踏出重云门,在飘渺的云雾中御剑飞行,风很冷,凛冽地刮过她的肌肤,不同于山谷中的温薰和煦。她抬手抵挡扑面而来的寒意,却抹不去脑海里他受伤的表情,他眼里的绝望和悲伤让她难过,共同度过了那么长,几乎能让沧海变成桑田的岁月,原来她还是不了解他,原来他宁愿独自背负痛苦,也不要她来分担。
前面就是冰影宫所在的煊烨天了,宏伟的宫殿已隐约可见,水碧色的琉璃顶在迷蒙雾气里折射着绚烂光华。一直以来,冰影宫都是天界最坚不可摧的防护屏障,不知抵挡过多少妖魅邪魔的攻击侵袭,伟岸雄魂的宫殿依然矗立在煊烨天之上,岁月澎湃着从天河奔涌流过,浩浩荡荡,无止无休,却带不去冰影宫无上的荣光和辉煌。
天界中有一些神仙,他们有着很深的修为,很高的道行,但他们不喜欢运用自身那足以凌驾于自然之上的神力,反而更崇尚来源于凡间的剑术。这样的仙人,无论在天界还是凡间,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称谓——剑仙。
剑仙们的处境是极其微妙的。一方面,因为他们是神仙,所以剑术的高绝神妙,是尘世中最杰出的剑客做梦也无法达到的境界;而另一方面,因为他们太过迷恋剑道,而耽误了修为,因此永远也不可能登上最高层的旷景天,成为骄傲睥睨的上界神仙中的一份子,而只能镇守在下层的煊烨天,冰影宫,守护着天界的宁静祥和,歌舞升平。
天界的一纪是八百年,而天昊尊长执掌冰影宫已有三纪,从没有人能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一直成为剑仙们的领袖。青月曾经听到过一些传说,说师傅在少年时是如何的惊才绝艳,骄傲无羁。但这也只是旧日的传说了,在她的记忆中,师傅一直是苍老而沉默的,她几乎从未见他笑过,而且只有在教授弟子们剑术的时候,才会简单地说上几句话,更多更多的时候,他总是独自站在冰影宫最高的斜塔上,眺望着极远方,日月星辰无数次在他寂寥沧桑的眼里沉浮起落,忧伤如同天界永远弥漫的云雾,层层叠叠地将他包围。
想到师傅冷峻的面容,青月不禁有些胆怯。天昊尊长的固执和他的剑术同样出名,他说出的话,做过的事,都绝无收回悔改的余地,就连上界的神仙,有时也会让他三分。她不知道如何能说服师傅收回成命,让师兄从那冷寂的山谷回到冰影宫。
天昊尊长虽然固执独断,但他的言行作为向来英明决断无可辩驳,几乎从未有过错误的决定。唯一让所有人都困惑不解的是,他在百年前,将自己的大弟子离秋逐出了冰影宫。
天昊尊长教授弟子近千,离秋是座下首徒,亦是唯一让他体味到青胜于蓝的欣慰和骄傲的弟子。
当年蚩尤残部大举反攻天界,天昊尊长出游未归,剑术精锐的弟子们也皆在各天巡查,宫中只留下离秋引领着一些刚入道不久的弟子修炼,蚩尤族毫无征兆地突袭了冰影宫,仿佛只是一瞬间,蚩尤部巨大的火龙战车就逼近了眼前,那些赤霞般的艳红旗帜高高飘扬着,像大片的狂野火焰漫卷着烧过来。
内部空虚加之毫无准备,宫中立刻乱成一团,还不及抵抗,炎族的大军已将冰影宫层层包围,情形已岌岌可危,援军还不曾赶到,如果冰影宫沦陷,蚩尤部趁胜一路攻上旷景天,后果将不堪设想。恐慌至极的众人反而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只有轻轻的啜泣和叹息。离秋走过去,打开了那两扇沉重的玄铁门。
“天昊那老儿怎么不出来?是不是吓得躲起来了,派你出来送死?”炎族的统帅炽烨睥睨地瞥向离秋,转动着掌中的方天画戟,冷酷地笑问。
离秋平静地拨剑,直指炽烨,他的衣袂在风中猎猎地飘,剑锋却是纹丝不动的凛冽,炽烨被他的气势震住,收敛起轻蔑,郑重道:“你想怎样?”
“我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不许你辱我师傅,他只是出游未归,若是他在,岂容你们如此嚣张!”离秋环视面前的浩然三军,目光清澄明净,波澜不兴,缓缓道:“第二,事已至此,你们是占了上风,但冰影宫若是如此不经事,也轮不到你们今日在此放肆。宫在人在,宫毁人亡,就算你今日能把冰影宫焚为烟尘,该付出多少代价你也应该清楚。与其让双方血流成河,死伤无数来分个胜败,不如……”
离秋顿住下面的话,平静地看着炽烨。“不如怎样?”炽烨追问。冰影宫的实力他是了解的,很清楚离秋的话不是无端的夸张,自然也不想和冰影宫拼个两败俱伤,鱼死网破,他急切地盯着面前的青衫少年,想听到他的下文。
“你的军□□有大将十三员,加上你是十四人,你们若是能胜过我手中的剑,冰影宫就交予你们处置;若是败了,就立即撤军,并且发誓,永世不再犯天界。”
炽烨怔怔地看着离秋,惊愕于这斯文沉静的少年竟然口出如此荒诞的狂言,他低头半晌无言,默然地思量着在这个荒唐的挑战下隐藏着怎样的阴谋。
“怎么,不敢么?”一丝讥诮的冷笑浮上离秋的嘴角,“昔年的蚩尤族,以一族之力与黄帝军拼死苦战,火神祝融战死于涿水,是何等的英雄,只可惜后辈却是这样的货色。也罢,既然你怕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不与你计较,留你们一条命,速速退兵去罢。”他的声音清朗,字字如刀,说完,施施然还剑入鞘,转身而去。
炽烨被他的犀利和狂傲彻底激怒,古铜色的脸殷红得几乎渗出血来,一声厉吼,掌中的长戟挟着撕裂的风声,猛地刺向离秋的背脊。锋锐的枪尖刚点上那一袭青衫,离秋的身体轻轻闪过,流云般掠起,“碧水剑”在空中出鞘,“铮”的一声金石之音,三尺青锋迎上玄铁长戟,迸出一串璀灿的金色火花。炽烨只觉肩臂酸软无力,画戟险些脱手飞出,而电光火石的刹那,碧水已顺势而上,森冷的剑锋离他的咽喉已不及一寸,他情急之下忙向后仰去,狼狈之极,才堪堪避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见主帅已失先机,炽烨麾下那十三员如狼似虎的大将蜂拥而上,如铁桶之势,将离秋围住,数万蚩尤兵士擂鼓呐感,声如惊雷,震散了周围弥漫的层层云雾。
青月永远也忘不了那场鏖战,蚩尤兵士抛撒的血色流沙大片大片地蔓延开来,触目惊心,袭天卷地,仿佛整个天界都被点燃了。她看不见师兄的磊落青衫,只有那不时闪过的森冷剑光证明他还活着,他还在战斗。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让软弱的泪水模糊了视线,血在齿缝间一点点渗出,她却不知痛,只听见心底的声音一遍遍地呐喊:“他不会死,他不会死……”
这场激战的结果,以十三员蚩尤大将阵亡,主帅炽烨失了左臂而告终。炽烨悻悻然领军撤去,赤焰流沙层层褪尽,天界重现无暇的洁白。
离秋转身,看着正向他奔来的青月微笑,他浑身浴血,眼眸却依然沉静如深遂的湖泊,清澈明亮,不染血色。他笑看着她,轻声地说:“没事的!”
这惊心动魄的一战让离秋声名鹊起,从最上层的旷景天到最下层的裕祥天,无人不知天昊尊长的大弟子创造了一场绝对的奇迹,天帝在景阳宫中召见了他,并亲赐御剑“血寒”。冰影宫因为离秋而更添光彩,天昊尊长清癯的面容却不见喜色,眼里的阴霾日渐深重,斜塔上沉默独立的身影也越发沧桑。只是这些变化,除了离秋,没有人注意到。
众皆以为,天昊尊长终于找到了满意的继承者,直待这一纪任满就会传位于离秋。然而,一个惊天的消息如雷霆炸起:天昊尊长将离秋逐出了冰影宫!
一片哗然。虽然这是冰影宫的内部事务,与外界无关。但流言和猜测漫漫而来,洪水般灌进宫中,灌进每个人的耳中,心中。那些一向视天昊尊长为神祗的弟子们,也开始怀疑师长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嫉贤妒能,为了保住自己的掌宫之位,才逐走了大师兄。
面对纷纷的怀疑和责难,天昊尊长始终沉默,不置一词,似乎是默认了所有的非议。但青月知道师傅不是这样的,她看着那个隐在云雾中迅速苍老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想起师兄,在师傅宣布了那个惊人的决定后,宫中一片喧哗,惊愕,不解、难过,甚至愤怒,充溢着广阔的玉华殿,天昊尊长没有任何解释,一脸木然地扬长而去。任凭身后怨言纷飞。
青月颤抖着看向离秋,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的痛苦和绝望,而他的面容却平静得一如往昔,就像是早有预料。他轻抚着她的发梢,唇边依然是波澜不兴的恬淡笑意,低声道:“没事的。”
还是这句话。就像在那场残酷惨烈的战斗后,他也是这样,平静温婉地笑,用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抚慰她的惊慌。泪水不听使唤地滑下面颊,她哽咽低语,“师兄,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让你在乎,让你害怕吗?”
“有。”他温柔的指尖轻拭去她的泪痕,“我在乎青月难过,我害怕青月流泪!”
此后,离秋幽居在翠薇谷,百年孤寂,他亦无怨言。天昊尊长有命,不许任何人去探望他。这一决定又引来怨怼无数,却没有人敢违抗。
天昊尊长在东海中的玉墟岛上种了一片舒月草,这种仙草是配制素心丹的主料,极其难得。每十年才会开花一次,在满月的夜晚,舒展开淡蓝色的花瓣,然后伴着月光摇曳,婀娜娉婷宛如仙子起舞。花蕊是明黄色的,但在一片舒月草中,必有一朵是鲜红的蕊,必须在月光沉落之前,从千万朵花中找出这一朵,将它采下,否则,天色一亮,所有的花儿会全部凋零,无法再用来炼丹。下次花开,还得再等十年。
于是,每隔十年,天昊尊长都要离开冰影宫,在玉墟岛上守候舒月草的盛开。于是,青月也就有了每十年和师兄相见一次的机会。
十年,即使对拥有永恒生命的神仙来说,也不是眨眨眼就能过去的刹那。但这样漫长的寂寞,却并没有改变离秋,他安之若素地面对这莫名的惩罚,他的剑法依然高绝,笑容依然温柔,隐藏起疼痛的伤口,不被人知。
只是再隐慝的伤口也会有血迹渗出,也终会被人看到,他短暂的失态,看在青月眼里,却是惊心。
回宫后一定要向师傅问个清楚,青月下了决心。师傅当然会生气,会罚她面壁思过,也许,一怒之下也会将她放逐到翠薇谷去。若真是这样,师兄将有怎样惊讶的表情,他一定会摇头叹息,“唉,你呀……”,无奈中必是藏着几分欢喜。她想着,几乎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