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冰莹踱到妆台前，用簪子剔了剔烛蕊，那火光骤然明亮，照着镜中的自己，从未有过的清晰。睡起惺忪的眼睛，染着轻红的双腮，蓬松乌黑的长发……早失了诗情画意的梦幻，还没走过芳菲的季节，却学会了幽闺自怜！这还是她吗？还是那个值得海韵牺牲了性命也要去保的那个她吗？不是、不是、不是……连她自己都似不认识镜里的人！顿然彻悟，要好好的活着，不是靠说，而是靠做。最切实的方法，就是要让自己开心。手，轻柔的摸着小腹，她能感到里面正孕育着一个生命。不知不觉地，幸福的笑涡就爬到了脸上。回头望了望那红萝云金帐，不料皇帝也在直直的望着她，面上一热，羞赧的问，“你怎么起来了？”被那两道目光瞧的，心瞬时就是一慌，起身时，不小心推倒了鸾云镜。只听啪的一声，那镜子裂成了两半。

皇帝担心冰莹会胡思乱想，赶忙笑道：“今儿个才和好，你就学乐昌公主的破镜重圆，来应这儿个景。朕都不晓得，该赏你什么才好？”冰莹本觉不祥，听了皇帝的话，倒认为是自己想太多。嘻嘻一笑，道：“就赏臣妾一个名字吧。若是位格格，乳名就叫思韵。”走到床畔，半跪半坐在脚踏上，仰脸期盼着。皇帝点头，不禁感慨道：“人人都想添位阿哥，将来好有个依靠，只你想要格格。不管什么原因，这片心意，朕领了。”冰莹微微一笑，也在动容着，只为皇帝领了她的一份情。谢了恩，方低声道：“其实这样的日子，臣妾盼了很久。陪在你身边，长长久久的，便是臣妾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了。”皇帝心底一暖，唇角渐渐漾起笑痕，揽着冰莹道：“有你陪着，也是朕的幸福。”相依相偎了许久，许久。夜静到了极处，依稀听见夏虫的唧唧声。风软软的吹着，那烛火又忽忽闪闪起来。皇帝终于开口道：“天就快亮了，你身上不好，再歇歇吧。”冰莹璨然一笑，慢慢放下了红萝云金帐……

糊了霞影纱的窗子，渐渐的现出白光，天亮了。惜裳走进屋子，吓了一跳，原来惠妃一夜没睡。不觉劝道：“主子，外面的事儿都妥当了，主子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惠妃攒紧眉心道：“冰莹。”惜裳微笑着劝解，“主子不是说了，皇上断不会为了一个暾弈，而叫明大人、索大人、佟大人再争执下去？那暾弈已被关押在刑部大牢，三司会审后，准活不成！定嫔没了靠山，还能成什么气候？”惠妃叹道：“话是如此，可冰莹到底有了身子，只怕是位阿哥。万一将来知道了暾弈坏事儿的经过，岂不是……”想了会子，附在惜裳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惜裳不时点头，叠声道，“是。”出了屋子，在廊下逗了阵子画眉。那画眉就婉转清越的唱起歌来，仰着头，送迎来往的白云。天，蔚蓝的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直令人溺毙其中。

窗前一架紫藤萝开的正好，阳光照处，有几群蜜蜂、蝴蝶在绕着飞，欢腾雀跃。盈然温好了酒，冰莹接过，笑问道：“什么事儿那样的高兴，非要臣妾陪着浅酌？”取了玛瑙酒杯子，把梅露清斟入。皇帝执杯在手，清言道：“俄罗斯遣使臣来议和，你说不该高兴么？”冰莹嫣然道：“那臣妾多陪皇上吃几杯。”皇帝见那抬眸时的顾盼流光，心中不禁一荡，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吃了杯酒，握住冰莹的手，诚挚的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冰莹听着，思潮翻滚不定，那样简单的一句话，于她，却是海誓山盟的承诺，死生契阔的一生。眼泪在眶中滚来滚去，真个柔肠百转，哽咽道：“臣妾为皇上弹一曲《凤还巢》吧。”皇帝刚要说好，却似隐约听到了夜色中的那一曲《阳关三叠》，牵着心的一种思念，于是情不自禁的改口道：“还是《阳关三叠》吧。”

琴声哀怨缠绵，盘旋在空气中，久久不去。皇帝已经走了，冰莹却还在弹着，一叠、一叠、又一叠……怎样的离愁万千？抬头时，刚好见盈然慌慌张张的进来，遂问，“怎么了？”盈然面露难色，呃呃呀呀的说：“才无意间听到夷鱼姐姐与茜香姐姐的话儿，说是……暾大学士……”冰莹手上猛一用力，那琴弦嘣一声断了，背心微微生出冷汗来，急道：“快说呀！”盈然忖度着道：“说是原任湖广总督蔡毓荣隐藏吴三桂孙女为妾，匿取逆财的事儿，暾大学士早就知道，却一味的隐瞒。佟大人给揭发的，索大人保不住……所以……”冰莹追问道：“所以怎么样呀？”盈然轻声道：“所以被关进了刑部，就等着三司会审了。”冰莹脑袋轰的一声巨响，似有东西炸开，心仿佛不跳了，只喃喃自语，“叔父。”

盈然看冰莹虚虚的往下坠，那目光呆滞的不像活人，脸色惨白的更是一丝血色都无，才知闯了大祸。太医原是有过交待，不能叫定嫔再受一点惊吓。可这景况，不得不去回皇帝。

夏日阴晴不定，雷雨天气居多，皇帝到永和宫时，外面已噼哩啪啦的下起了雨。冰莹强撑着见了礼，未开口，就听皇帝道：“这雨下的通透。冰莹，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朕与她的过去么？”冰莹微微一愣，旋即点头，皇帝又道：“那朕现在就告诉你。”冰莹道：“皇上……”事有轻重缓急，此刻，她最关心的根本就不是皇帝的那段情。可皇帝却没有理会，只说：“那是康熙十一年，朕微服去了杭州，许是上天的安排吧！一本《虞摹兰亭》，让朕认识了她……”

凉风吹过，带着雨的清凉，冰莹静静地听着，眼睛不觉湿了。那样平常的话语，听在耳中，却如闷雷滚过，满是惊心动魄。泛舟西湖，原来如此！心里顿时生了悔，不如不知道，还可以让自己保留一份美好！眸光逐渐黯下去，带着那颗心，也如残烬般，留在世上，却没了生命。皇帝还是望向窗外，那样的长身玉立，也是那样的孤单萧索。声音还是平静的，好似在说着旁人的故事，“一道旨意，她成了庄亲王的福晋，时间会将一切都淡忘，因此，她爱上了他。可那时，三藩之需几乎耗掉大清的根本，朕要撤藩，却需要一饵，最适合的人选莫过于她的阿玛……”冰莹的心跳了最后一下，那一惊，令她隐隐察觉出皇帝说这些的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是在不动声色的教她，要如何去做一个后宫里的女人么？身上微微痛着，却不知道是哪里，只觉得痛，一下一下，缓慢的渗入骨血。皇帝的话，忽远忽近的飘进她的耳中，“然这一切，她只看到了表面，那就是庄亲王害得她家破人亡。所以，她逃离了庄亲王府，改名换姓的入宫，处心积虑的接近朕，为的只是复仇……”懂了，她全懂了。皇帝心里不会有她，无论她做什么，皇帝心里还是不会有她！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帝眷恋的，何尝不是她曾经眷恋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皇帝沉痛的叹息一声，继续说：“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哀莫大于心死，只求朕能给她一方净土。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根本就不可能，乾清宫的梨花怎么可能会落满冷宫一地？可她偏偏定了这样的约定。只有满地梨花，她才肯见朕。”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冰莹的眼泪，也如雨般的潸潸而落。她不能过问一句有关叔父的情况，问了，也是徒劳。更不能去求一个字的情，求了，也不会允。皇帝对画妃的情，那样浓，那样深，可还是狠心的判了布尔察氏一门的罪！何况是她？她不过就是皇帝要的一个女人，一个听话的、可以陪在他身边的女人。突然有东西在蹭着她的脚踝，痒痒的，低头一看，是欢欢。抱起它，只听得汪汪的几声，撒娇似的叫着。皇帝却没有听到，仍旧在望着雨，又好像是在望着雨的尽头。沉默片晌，方寂寥的说：“你知道吗？她曾问过朕，蒲草韧如丝，磐石会不会无转移？”

刹那间，冰莹有一种冲动，她也想问——皇上，你可知道？西湖，也曾是臣妾梦的开始！终究没有问出口，只默默的看着那孤绝的背影，她仿佛回到了那一天的西湖，画舫中，罗烨含笑对她说：茫茫人海中，一眼的命定，这就是缘分。时隔三年，她才知道，那命定，那缘分，原来指的是旁人。罗烨、爱新觉罗玄烨，无论是谁，都不曾属于她！窗外的雨，一直在下。眼中的泪，一直在流，仿佛要将这一生的眼泪，伴着雨水，在这一刻倾泻而尽。皇帝仍然没有动，泥塑般，目光晃晃的到了某处，柳絮翻飞、梨花胜雪，碧蓝一泓的晴空下，是晚春时节的梨花满地。那一道陈旧的朱漆大门，缓缓的开启……突然感到凉凉的，是飘来的雨点，这才看清面前的一切，不由得苦笑，到底还是梨花如雪空寂寞！

风，习习吹来，冰莹也在那里站着，一动不动的看着皇帝。小腹里传来的痛楚，阵阵钻心，她虚弱的唤了声，“皇上。”皇帝似乎没有听见，只是望向窗外。冰莹淡淡地笑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怀里的欢欢，强忍着那锥心刺骨的疼。仅凝视着明黄的身影，那泪，似真的流干了。腮边兀自悬着一滴泪，怎样都落不下去，慢慢冰凉。此生最后的一滴情泪，随着那温度，慢慢消失。面前的人，绣金龙的明黄一身，至尊无上。距她又是那样的近，伸手可及，却实实隔了条银河。正是：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思及前路漫漫，却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念想。天地间，早被雨冲刷得是一片苍灰，她只记得自己是定嫔，他的定嫔，可也只是定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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