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世一双人（1 / 1）

九儿心中一颤，敛袖轻拭萧笙指上血渍：

“怎么扎得这样深……”

萧笙任九儿握着他的手，笑得云淡风轻：

“这样扎，血能先渗到小宝指上再滴落，旁人不容易看出来”

萧笙的大掌很是宽厚，指节分明，掌间是药锄磨就的厚厚的茧，有些粗糙，却极温暖。九儿握着萧笙的手，一时失神。

小宝趴在萧笙肩上蹭蹭，低低“啊嚏“一声，九儿似被惊醒，骤然甩开萧笙的大掌，手足无措：

“啊……我……我先回去做饭……”

萧笙浅笑：

“不急，你今日休息一下，我来做吧”

九儿垂首缠绕裙带，嗫嗫低语：

“……你的手有伤，还是我来吧……”

一场惊魂过后，家书提笔竟异常艰涩。九儿沉吟许久，只在纸上写下寥寥几字：

“不肖女平安，勿念”

也未写明住处，只让萧笙下山寄了。萧笙眉间有些郁郁，但仍是蕴笑接过书信：

“我托驿站快马，不日便可送达”

又向九儿略略颔首：

“若你急着回家，我亦可送你与小宝至扬州”

九儿脚尖蹭着地面，许久方踌躇道：

“我不急……”

江州至扬州快马加鞭亦要大半月，来回数来总有两月时间，但萧笙却似明日便要分别，推了一切琐碎杂事，每日只抱着小宝不肯稍离，偶尔出诊，也总为九儿小宝买回许多琳琅玩意。

这日萧笙归来，自药箩中抱出一个极大的布袋，递予九儿：

“我偶然看见的，便买下来予你解闷”

九儿解开布袋，却是一把古筝，梧桐木雕就，镶楸木侧板，红木音梁，琴身并无许多雕饰，灰朴古旧。

萧笙赧然：

“我见街上有位书生在卖，又忆起你曾说过你幼时常在桃树下弹奏古筝……只是这琴是旧物，你莫要嫌弃……”

九儿眸中一润，手指在琴弦间轻划，铮然作响，虽不及家中那雕象牙镶翠玉的古筝音质丰润华美，却别有一番清越。仰头向萧笙浅浅蕴笑：

“是一把好琴”

萧笙笑弯了双眸：

“你喜欢便好”

进屋将一张矮几搬至檐下，又在矮几前铺了细心一层软垫。九儿抱着琴摆在矮几上，淙淙铮铮的弹奏起来。

九儿自幼习琴，勾、托、抹、挑尽是信手拈来，和着此时心境随意拨弄，一时曲调如凉风微拂竹林，森森瑟瑟，忽而一转，又似女子婉转呢喃。九儿双手微顿，耳畔绯红，偷觑萧笙一眼，十指复又舞动，琴音如泣如诉。

萧笙侧耳倾听许久，扬袖走进屋内，片刻后走出，手中多了一管萧。

九儿微讶：

“你会奏箫，我竟没有听你说过”

萧笙浅笑：

“只是偶尔消遣，难登大雅之堂”

举箫至唇边，呜呜咽咽的吹奏起来，依稀竟是九儿所奏曲调。

九儿也和着箫声挑抹琴弦，一曲至末，竟与萧笙和了□□分。九儿心中一暖，轻抹羽调，箫声却一顿，只鸣出低缓的徵调。九儿偏头回顾，却见萧笙左手食指微颤，愧疚道：

“抱歉……”

九儿浅浅勾唇，右手一扫琴弦，却再无羽调。筝曲低缓宁和，渗着婉转箫声，一时悠远。

如此平静日子又过了月余，小宝已能走得颇稳，在院中兴奋的横冲直撞。萧笙深恐院中杂物磕伤小宝，便将草药全收至屋顶晾晒，又将庭院地面铲平夯实，任小宝跌爬。神医托人送来一个包裹，满满尽是婴童衣物，手肘膝盖处皆厚厚的缝了几层棉布，衣袖略长，恰好护住小宝手掌。又有一封书信，无非是絮叨一些琐碎杂事，萧笙抱着小宝坐在檐下，温润低吟：

“……小宝之药切不可断，药中多调些蜜，不得硬灌……为小宝换上我捎去的衣裳，不能摔伤，院中地面石块要铲尽，竹篱切不可有尖角……小五之婚……婚……”

掩嘴轻咳一声，耳畔绯红。

九儿微讶：

“昏什么？”

小宝踢踏着小腿要下地玩耍，萧笙站起将小宝放下，俯身深深凝视九儿的眸，声音微哑：

“大师兄从京中捎来一笔银子，师傅想让我开一间小医馆，先立业，再向钟意的姑娘提亲”

九儿心中一痛，局促道：

“你有钟意的姑娘？”

萧笙微微颔首：

“有的”

九儿紧紧抿唇，只觉胸口窒闷，透不过气来。

萧笙浅弯唇角：

“那姑娘勇敢坚强，美貌聪慧，擅针黹音律，肯为我舍下清越羽弦去就那低缓徵调，只是那姑娘出身大家，也不知是否愿意与我安居山野”

九儿心中寒冰霎时化作涟漪荡漾，声如蚊呐：

“可是你值得更好的”

萧笙眉眼弯弯：

“她便是最好的”

九儿心中酸楚甜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八月初秋，竹间凉风飒然清冷，萧笙自袖中取出竹萧，耳畔一抹羞赧：

“九儿，我最近学了一首曲子，吹予你听可好？”

微微敛眸，缓声吹奏，箫音低婉诉情。

九儿颊若飞霞，轻拂裙裾跪坐在筝前，和着萧笙的曲调。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院外忽然响起极轻佻的鼓掌声，一抹甜腻油滑的声音钻入九儿心间：

“好一首凤求凰，九儿可真是雅兴”

“铮”一声，音裂弦断。

九儿猛然推翻矮几，冲出庭院护紧小宝，厉声喝道：

“陈季，你又来做什么！”

却听一声极威严的怒吼：

“九儿，不得放肆！”

九儿背脊一僵，抱着小宝垂头转身，怯怯唤一声：

“爹……”

李父气得不住颤抖，指着九儿说不出话来。九儿抬眸，方惊觉父亲已是消瘦憔悴，两鬓斑白，心中痛楚，双膝一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九儿对不住爹爹，求爹爹责罚……”

李父抬手便要掌掴九儿，却将小宝吓得大哭，蹭进九儿怀中，楚楚哽噎：

“娘娘……呜……痛痛……”

九儿垂头落泪，染得小宝锦衣一片渎湿。

李父重重拂袖，狠声道：

“我让你三岁识字五岁念书，你哥哥们懂得的东西也都一并教予你，不想竟教出你这样没廉耻的东西，看来女子无才确是德！”

抽出篱上竹枝，在九儿身前划起一片尘土：

“玥儿，将那孩子抱开”

李玥急忙上前抱住李父手臂：

“爹，有话好好说”

李父咬牙切齿：

“我与这不肖女有什么好说的！趁早打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萧笙一撩长袍跪挡在九儿身前，展臂护住九儿：

“一切都是在下的错，还请李先生莫要责怪九儿”

李父怒极反笑：

“你以为你逃得开罪责吗？”

手臂狠抽，竹枝便在萧笙面上划出一条血痕。萧笙却不躲，只挺直背脊将九儿小宝护在身后，任竹枝抽在他脸上身上。

九儿凄楚尖叫一声，将小宝护在怀中，骤然转身挡在萧笙身前：

“爹爹，不要打他”

李父恼怒更甚，一棍砸在九儿背上，竹枝应声而断。萧笙护之不及，参差锋利的竹片将九儿颈肩划出长长一道伤。

李玥扯着李父手臂哀求道：

“爹，纵然九妹有千般错也莫要再打了”

又狠狠瞪一眼跷手冷笑的陈季。陈季也只得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向李父温吞一揖：

“岳父大人，九儿也是一时糊涂，你便饶过她吧”

小宝已哭得声嘶力竭，萧笙却顾不得哄，只小心扶起九儿，向陈季冷声道：

“陈公子，你何苦再来纠缠拙荆”

陈季狠狠咬牙：

“当日之事我已想得清楚，定是你这江湖郎中使了什么妖邪之术！”

又向九儿柔声道：

“九儿，当日我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做错了许多，但我心中由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只要你跟我回家，你仍是陈家少夫人……”

九儿却不理陈季，只向李父缓缓磕首：

“九儿不该惹爹爹生气，但九儿是真心喜欢萧笙，又恐家中嫌弃萧笙贫寒，才出此下策，这两年来萧笙待我很好，我与他育有一子，名叫萧墨，山中虽简陋，九儿却极幸福，九儿不求锦衣玉食，只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李父紧紧皱眉，沉声问道：

“你当初是与这大夫走的？那陈季怎么说你是与他回家成亲，怀有身孕却不守妇道与这大夫私奔？”

陈季阴冷的瞪萧笙一眼，抢在九儿言语前截断：

“定是这大夫花言巧语蛊惑了九儿，岳父大人只让九儿离了这大夫就好”

九儿紧紧抿唇，孤傲仰头：

“爹爹，敢问这世间可有男子愿视身败名裂的弃妇如珍宝？可有男子愿视极不光彩的私生子如己出？若小宝非萧笙之子，萧笙又怎肯如此怜爱小宝！”

陈季面容扭曲，上前揪住九儿的手臂，狰狞道：

“这是我陈季的儿子！他姓陈！”

萧笙展臂一挡，将九儿小宝护在怀中：

“陈公子，请适可而止”

李父久经商场，心窍通透，见此情景已大致明了，踏前一步隔开陈季，语气淡漠：

“我们要处理家事，陈公子请回吧”

陈季一窒，脑中一片晕眩。陈家已沦为江州笑柄，妻族逼他签了休妻状，陈家失了舒氏依托，顿时捉襟见肘。陈季便派人至扬州百般诋毁九儿，自己却至李家做出一副情深模样，只求李父能助自己抢回小宝，又巧言令色哄骗李父扶持陈家生意。却不想两月的精心布置付诸流水，顿时失去理智，疯狂的扑向萧笙：

“都是你！你这个山野莽夫！”

李父眸光一扫，李玥极默契的制住陈季拖出小院，还不时狠踹两脚。

李父低低叹息，终是疼惜幺女，俯身将九儿扶起，又抱过小宝细细端详，嘴角终是微微弯起

“这孩子长得与九儿幼时一样漂亮”

小宝却极惊惧李父，挣扎不止，哭喊着向萧笙伸出小手：

“爹爹~爹爹……”

萧笙脸上身上皆是血痕，却仍是傲然若竹，向李父温润一揖，云淡风轻道：

“小宝受了惊，李先生先将他给我吧”

李父踌躇片刻，不舍的将小宝递予萧笙，歉疚道：

“今日是老朽糊涂，若萧大夫不弃，李家自当备齐嫁妆，将九儿小轿抬上山来，为萧大夫扫洒庭院，”

萧笙却缓缓摇头，敛袖向李父深深一揖：

“青州郎中萧笙，只求能迎娶扬州李家九小姐李瑚为妻，愿李先生成全”

李父一惊：

“可是九儿已是残败之身”

萧笙微微挑眉：

“小宝姓萧名墨，是我的长子……”

话音未落，却被转进院门的李玥冷声打断：

“你这郎中贫困潦倒，能许九妹什么？”

萧笙浅浅蕴笑，牵过九儿的手，十指缠绕：

“萧笙身无长物，只能许九儿一生一世一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