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放下（1 / 1）
贺筱筱僵硬得都要同手同脚了，她来到陆亚文身边，对着所有人微笑，即使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明明冲动得都快要动手了，却还是披着文明人的嘴脸，“爷爷好，我来给您祝寿了。”
太爷看到贺筱筱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放开苏娅的手，贺筱筱麻利儿迎上去扶住他，“我这人嘴拙，就只能来句老词儿了，祝您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
“好!好!”太爷拍着她的手笑，“别看是老词儿，可从这丫头嘴里说出来听着就让人这么舒坦。”
苏娅脸上的笑容有点儿挂不住了，她刚要对太爷说什么，陆亚文抢过话，“爷爷，外面儿冷，先让筱筱扶您回屋吧。叔和姑他们一会儿应该也到了，咱屋里等。”
太爷点点头，握着筱筱的手晃了一晃，“丫头，咱上屋儿坐着去，这儿有亚文就成了。”他扫过陆亚文的父母，一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贺筱筱望了陆亚文一眼，嘴角划出信任的弧度。
等一老一小两人迈过那门槛，陆亚文才回过头，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的爹妈，“这什么意思啊。”他梗梗着脖子，又开始犯劲。
贺筱筱漫不经心的应着太爷的话，眼睛一劲儿往院子里那四个人那儿瞟，他们在说什么呢，苏娅怎么就来了，这是怎么了到底。
“筱筱啊，觉得亚文怎么样啊。”
“啊？”贺筱筱一听到“亚文”两个字立刻回过神儿来了，她望着对着自己微笑的太爷，“您说啥？我没听清。”
太爷呵呵乐着，目光落到院子里那个大孩子身上，“我最疼这个孩子，不是因着他优秀，他这个脾气啊，顶像我啊。”太爷顿住，“我年轻的时候相中过个姑娘，她是个不在旗的满人，长的也不可人儿疼，可有时候心里要是动了那根弦儿，那是任人怎么说都挽不回的。”
贺筱筱眼都不眨听着太爷说自己的罗曼史，太爷啜口茶，慢悠悠续道，“家里人自然是不准的，给我安排了婚事，那家小姐温婉贤淑，而且很是有些家底儿，她就是亚文的奶奶。唉……那会儿年轻气盛，做了诸多错事，虽拧不过父母，成亲之后却也不曾安生的过日子，在城郊买了处院子，让那姑娘住了进去。结果没多久事情就被亚文奶奶家的人发现了，这在当时简直就是有辱门楣的大罪，那边的人不依不饶，我爹盛怒之下把我打了个半死，我谁都不怨，只求他们不伤她，可是啊，这世上有多少个事儿，能如自己所愿呢。她七个月的身子让他们活活给打掉了，要不是亚文的奶奶跪在院里三天两宿，只怕她是不能活着走出来了。”
贺筱筱颤颤的问，“那然后呢。”
“亚文的奶奶亲自照看她，谁都不让过手，然后她说让我收她做偏房，不办事儿就是了。”太爷握紧了茶盏，似是又回到了当年的光景，“我知道这是她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也知道她是为了我好，为了她好。可是啊，鲁莽如我啊，就带着那姑娘跑了。”
贺筱筱瞪大眼睛，太有魄力了!一下子太爷的形象在她心目中更加高大起来。
“那些个日子真是如神仙般的逍遥啊。”太爷的唇角漾开温柔的笑意，冥想许久，他才轻道，“只是……只是啊，我们要面对的是实在的日子，而非永远的桃源圣境，我锦衣玉食惯了，许是觉得粗茶淡饭的日子新鲜，时日长了便成了折磨，带走的钱花完了，她可以做些女红拿去卖钱，可我这副身子，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于是神仙般的日子就没有了，只剩下饥饿和潦倒。那样的日子，筱筱你应是知道的吧。”
贺筱筱愣住，太爷怎么会知道，可她还是点头，是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学费都交不出的日子，所有的亲戚都避之不及的日子，朋友出去玩儿再也不会叫自己的日子，开始挤公共汽车上下学的日子，都不会从她记忆里抹杀掉。
“多可怕啊，贫穷。”太爷长叹，眼中显出混浊的雾气，“可我还是不肯向他们低头，我想要凭自己的本事告诉他们，没有什么是我福毓璋做不到的。”
“福毓璋……”贺筱筱喃喃念着，太爷是姓福的，姓福的……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巧合的事儿，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太爷目光滑过面色不定的贺筱筱，勾了抹笑，又道，“两个人再好，也终究是两个心思，然后有天一早儿起来，我找不着她了，她就那么悄没声儿的走了。我当时那个恨啊，那个疼啊，真像是让人剐了几千刀几万刀一样，可是又有什么法子，没多会儿，家里就来了人，把我带回去了。我娘抱着我一通的哭，亚文的奶奶站在一边轻轻的擦眼泪，我都不觉得什么，心里只觉得空落落的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大病一场之后就觉得心灰意冷了。”
贺筱筱眼里见了泪，她抓着太爷的手，有点儿哽咽，“太爷……”
“可后来上了岁数，我再一往回琢磨，心里却是感谢她的。”
贺筱筱瞪大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消失了，另一个人在痛苦之后还要感谢。
太爷面容慈祥，笑容平和，“没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可若果当时她不走，那个坎儿我们谁也过不去。日子没了谁都照样得过，你说是么，丫头。”
忽然就觉得冷，贺筱筱缓缓的放开了太爷的手，自己的手指僵硬得打不过弯儿来。日子没了谁都照样得过，就算没了一条手臂，就算没了两条手臂，人都还能活，可心呢，连心都没了，人还能活么……
“福亚文!”陆亚文的爸爸一声怒喝，然后是啪的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贺筱筱想都没想就冲出去，太爷抿着茶在她身后说“丫头啊，我这把老骨头没几两重，可为了这个孙子，就算再伤人的事儿，我也做得出。”
贺筱筱身子晃了下，很轻微的，几乎看不出的，她挤出声音，“爷爷，我这条命不值几个钱，可为了这个男人，就算是个死字儿，我也能认。您说的对，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太爷望着那奔出去的又消瘦了些的身影，不着痕迹的以锦丝帕子沾了下眼角，他闭上眼睛轻叹，“慧仪啊，我这么做，是不是太狠了些……”
陆亚文挥出去的胳膊被贺筱筱一把抱住，她苍白着一张脸上满是不舍，“你要干吗!”
陆亚文的爸爸脸色铁青，指着陆亚文大骂，“反了你了!儿子还想打老子了!我养了你这么多年现在你跟我动手？!我抽不死你小兔崽子!”
“叔叔!”苏娅适时的出声阻止，“您消消气儿，亚文以前不这样儿的，他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事儿，邪火。”
她话里话外带刺伤人，可贺筱筱假装没有听见，她扳过陆亚文的身子，突然觉得他真的很高啊，高得自己似乎看不进他的眼睛，虽然看到他左脸上红红的巴掌印像是自己挨了一下子似的那样疼，但她还是气势万千的冲他叫唤，“你再跟你爹妈这样儿我拆了你丫骨头!你干吗啊这是，他是你爹，他再欠你的没他你也甭想蹦出来!”
陆亚文一瞬间就觉得天旋地转，她的眼睛通红，眼泪像是坏了的龙头关不住的水一样不停往外涌，他慌了神儿的伸手抹去她的眼泪，可却越抹越多，他不停的叫她的名字，不停的叫不停的叫，直到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可以为她放弃一切
她也一样
陆亚文睁开眼的时候贺筱筱正坐在他身边发呆，他扯了扯嘴角想叫她，却不意间看到她脸上的红色印子。他愤怒得要坐起来，可没有力气。
贺筱筱听到动静回过头，正看到陆亚文杀气腾腾的眼睛，她笑，“干吗啊这是，刚睁眼就想跟人较劲。”
“他们打你。”陆亚文看着她握住自己的手，感受着她冰冷的手指滑过手心的触觉，竟这样儿就哭了。
贺筱筱坐到他身边低头望着他的脸，抚着他的头发，轻笑，“哭什么啊，跟个孩子似的。”
“别离开我，筱筱。”陆亚文紧紧搂住贺筱筱的腰，脸埋在她的腰间，呜咽着，“我受不了。”
贺筱筱眼前一片模糊，可她笑的很轻松，“笨笨，我又没说要离开。”是的，至少现在，没人能让她离开。
陆亚文看了眼自己手背上的针头，点滴静静的流进身体，涌动着不安。“我是不是就要死了。”他还记得自己倒下去的时候，爹妈惊恐的神情，还有她慌乱的样子，他知道自己的病不一定就能治好，但他还是隐瞒她了，他害怕，怕她会甩甩手就走，所以他恶劣的沉默了。
贺筱筱弹他一个脑锛儿，“一不忌百不忌，放他妈的狗臭屁。还真是你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哪儿那么就死了啊，尤其是你，大祸害一个。”
陆亚文一点儿都不生气，他都不想还嘴，他在她腰间不停的蹭，跟小陆亚文似的撒娇，然后嘿嘿乐了。
门开了，陆亚文的爹妈走进来，一看小两口正起腻呢，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贺筱筱轻轻推开他，叫了声“爸妈”，就要出去。
“你别走。”陆亚文拉住她的手，为她比起方才更加冰冷的手皱眉，他拉她坐下，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衣服里。
陆荃琳叫，“你这孩子!你那胃哪儿受得了!”
陆亚文狠狠的瞪过去，“我的胃……”
话没说完，就让贺筱筱给了后脑勺儿一下，“妈说的没错，我出去打壶水，你们先说着。”她抽回自己的手，捏捏他的鼻子，从两位长辈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一眼。
“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得了这种病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儿。”陆亚文他爸口气终于柔和下来，他坐到凳子上望着自己儿子的神情是心疼的。
陆荃琳一听他抻这茬儿眼泪就掉下来了，“你这孩子怎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哪，你说你跟这贺筱筱结婚之后，有过一件好事儿没有，不是摔了就是伤了，现在还得了这种病，你要是个好歹，我们老公母俩且不说，就太爷那儿，非得出事儿不可，你……”
“我要和筱筱离婚。”
时间静止，令人无法忍受的沉默终被陆荃琳打破，“我不同意。”
陆亚文在被子下握紧拳头，“和你们无关。”
“你是我儿子就有关!”像是突然爆裂的玻璃，碰的一声划破看似平静的气氛。陆荃琳撩了下头发，恢复了她强人的形象，用一贯温和的语气说出冷酷残忍的话，“你要是想离婚，也得等你病好了再说。”
“你们这是谋杀!”
“啪!”
陆亚文摸着一天中被打了两次的脸颊，觉得自己的血流动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冷了。
“你没资格这么说。”爸的声音有着同妈一样的冷酷，但还是理智的，“要是你们从来不认识，要是你那会儿不跑去跟那丫头玩儿，不认识什么陈若薇，哪儿会搞出这么多事儿来？你看大叔的儿子亚杰，人是麻省的高材生，回来就自己创业现在城圈儿里谁不认识，你再看看你，混吃等死没用的玩意儿，一天到晚就知道捅娄子!要不是那丫头的事儿闹大发了，上面儿查到你五叔那儿去了，我和你妈都不知道!人那帽子差点儿让人给摘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啊你!供你上那么多年学你法盲啊你!做伪证，给人暗里下绊儿，你能耐梗啊你。你这就是现世报，就该把你扔了不管你小东西子。我们谋杀，人陈若薇的爸妈怎么你了你那么弄人家，人家现在连家都没了，你那不算谋杀？”
陆亚文脸色惨白坐在那儿，爸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在心上划出深深的伤口，他不是不后悔的，可往往到一坎节儿上，触及了贺筱筱这根弦儿，自己就不受控制了。
“你别说了，你看孩子脸色儿变的。”陆荃琳心疼得抱住陆亚文，“没事儿，亚文，这事儿咱压下了，五叔没事儿，你没事儿，那丫头也不会有事儿。等你病好了，我们送你出去，咱不跟家呆着了，眼不见为净，咱什么都不用琢磨，咱从头再来。你现在就专心治病，你爸刚才问亚杰了，他说帮着联系医院……”
“我不走。”这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没有人可以让他离开她，他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你!”陆荃琳气得咬牙，“谁也没说让你走啊，你只要听话，咱赶紧把这病给治好了……”
“还能治好么……”这时候的陆亚文像个孩子，轻悄的发着抖，抓紧妈的衣袖，他害怕啊。
陆荃琳好不容易收回的眼泪在听到这孩子这么说之后又泄了洪似的往外涌，“治得好，有什么治不好的，亚杰说了切胃手术的成功率是最高的，肯定能治好，啊，甭害怕。”
“既然肯定能治好，”陆亚文轻轻放开抓着陆荃琳衣袖的手，面无表情，“那我要和贺筱筱离婚。”
原本还有些温馨的气氛一下子像是被□□点燃了，陆荃琳边嚷嚷边捶打着陆亚文，“你是怎么了!你缺根儿弦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那丫头!我说不可以我不允许你不能跟她离婚!什么事儿都得等着你好了再说!你听明白没有!”她声嘶力竭恨不能把陆亚文脑子里那根儿叫作贺筱筱的弦给扯断了，她唯一的儿子啊!
陆亚文抽动着嘴角，他明白爸妈的苦心，但他不知道自己这回究竟能不能撑过去，要是不能，他就做对了，要是能，他也绝不后悔。“我会让季然帮我办这事儿的，我就是提前跟您二老说一声。”
“那你怎么不说跟我们断绝关系省得我们给你操这份儿心啊。”
爸声音有些发颤，陆亚文看着他，爸眼睛里晶亮的水气让他吃惊，一向作风强硬即使遭受什么打击也挺直了脊梁背儿的爸，他心底里最佩服的男人，现在却哭了。
“爸……”
“诶筱筱，你拎着个暖壶跟门口儿杵着干吗呢。”
谢东风的大嗓门儿让屋里的三个人都是一惊，刚才他们吵得太激烈，谁都没注意到门口站着的贺筱筱。
谢东风打开门，贺筱筱却一步都迈不开，她使劲儿睁大眼睛，怕泪水一不留神儿就溜达出来，季然轻轻推她一下，她才迈一步，把暖壶放到桌上，她走到陆亚文床前，冰冷的手碰触着他的酒窝，她笑，“嘿，还没怎么着呢，就想赶我走是吧，哪儿有那么美的事儿啊，告诉你陆亚文，离婚你就甭惦记着了，你先给我把身子治好了再说啊，甭躺这儿四平八稳的出夭蛾子，是吧妈。”
陆荃琳看着眼前这丫头煞白着一张脸眼睛跟兔子似的可还一劲儿笑的模样，心里也是极不忍心的，可为人父母，事儿出在自己儿子身上，疼也只有自己知道啊，她不想真有个万一，儿子最后这几步道儿没人陪着。
原谅妈的自私吧，筱筱。
日子一下子忙碌得让贺筱筱有点儿适应不过来，她每天都陪着陆亚文去医院，看他皱着眉头打针，要不就是坐在他身边陪他打点滴，他已经很少说话了，经常是默然不语的盯着某一处，不看自己也不笑。
回到家后贺筱筱给他熬粥，她不停的熬，直到熬出好喝的粥为止，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费米、费煤气。
晚上陆亚文没有贺筱筱在身边躺着就睡不着，只有抱着贺筱筱才能睡过去，这时候贺筱筱就躺在他身边，感受着他在自己脖颈间呼出的热气，望着屋顶，眼泪就悄无声息的流下来。
如果可以她想这样与他厮守一世
她每天晚上在他熟睡的脸上轻轻亲吻，亲吻他的脑门儿，他的眉毛，他深陷下去的眼窝，长长的睫毛，凉凉的鼻尖，把他干裂的薄薄的嘴唇吻得湿湿的，然后给他抹上润唇膏，整夜整夜的望着他沉静的睡颜，无法成眠。
结果就是，贺筱筱比陆亚文瘦得还要厉害，反倒是陆亚文不知道为什么，气色好些了，人也有点儿肉了。
贺筱筱在不时呕吐的状况持续将近一个礼拜后自己跑去医院检查，回来时的她很平静。陆亚文睡醒一觉没看到她正跟那儿转磨呢，一听到门响了，立刻冲到门口，比小陆亚文还快。
“你上哪儿去了。”
“看我妈去了。”
“手机也不带，买手机干吗使的啊。我跟你说话呢，耳朵干吗使的啊。”
贺筱筱望着语气十分尖刻的陆亚文，笑，“干吗？怕我跑了啊。”
陆亚文一扯嘴角，“哪儿能，我怕什么啊我，我死都不怕。”他挠挠头发，脸上有点儿红。
贺筱筱捏住他的脸皮往外扯，“是啊你什么都不怕，以后也不许怕啊，你就是一祸害，想死阎王还不收呢。你得给我好好儿的活下去。”哪怕我不跟你身边儿了，也得好好的活下去。
“那你得陪着我。”陆亚文一把抱住贺筱筱，鼻尖对鼻尖的说。
贺筱筱跟他顶牛，她裂开嘴乐，“那是当然的了，这辈子都陪着你。”
心只要在一起，即使身体不在了，也是一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