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离别宴(一)(1 / 1)
八角亭外,柳丝拂过。亭内石桌旁,坐着一位满脸得意的英俊公子,身侧是一位含羞带怯的白衣美人。
小厮也好,丫头也罢,全都远远地侯在亭外,生怕影响了两人的情趣。在他们看来,那分明是一幕赢得美人归的公子戏美图——你依我侬,风情万种,花影婆娑,酒香浓郁。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无花更比女儿香。
然而,那两人低语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义王爷做事滴水不漏,你有两件事被蒙在了鼓里……”那位紫衣公子风姿翩然地摇着描金扇。
“哦?”美人儿如一汪春水般靠过去,纤纤玉指递上一粒樱桃,含笑相询。
公子吃了那美人送上的一粒樱桃,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那朱颜,竟然大脑中一片空白:一瞬间只觉得她美得好似天上仅有,人间绝无,又觉得那粉嫩的双唇竟然比那樱桃还要娇艳,不由地心中一荡。然而,那不过就是一愣神的工夫,他忙收敛了心神,暗骂了几句“迷惑人的小妖精”,面上却嘻嘻笑道:
“你那个情郎有妻有子,若不是义王爷用他的家人威胁,你猜他还会不会来见你?”
美人身形微微一震。
“落然死了,死的那日是去年中秋。”
只淡淡的几个字,却在那女子心上划出了一道深痕,瞬间见血的深痕!
他却不紧不慢地说着,残忍而又冰冷,如观察猎物一般仔细地察看她脸上瞬间即逝的苍白、慌乱与绝望,却不带丝毫慈悲和怜悯。
一位是名满天下的风流公子,一位是妓院的头牌花姬。
烟陌阁里,花前柳下,本是千金买笑之地,他却偏偏来千金买哭!
只是,那看似单薄柔弱的白衣美人并没有哭!她伤透了心,反而如一枝盛开在泥泞雨夜里的白玉兰,撑起了傲骨,绽开了笑靥。她微扬起下巴,倒了一杯酒,噙笑请客人饮下。
那一刻,寻才公子觉得胜券在握,一口饮尽。
在寻才公子眼里,她不过是一枚被策反的棋子,有用便好!至于她是生是死,是否痛不欲生,那并不在他所关心的范围……尽管那两个真相也许会将一名女子残酷地推至绝境,推至那万劫不复之地!但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饮下酒后,却顿感不妙,被逼得运功吐出一口黑血来,他不解其义,怒瞪花姬。那白衣美人仍然含笑,却目光毒恶,如一条不再伪装、吐出芯子的美女蛇,她温柔地俯在他肩头,在他耳边如对情人一般低声曼语道:
“我下了毒。我一向不肯让带来坏消息、看我笑话的人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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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雪醒了。她一动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无忧把新摘的带露水的花儿□□她床边的花瓶里。
——花朵是新鲜的,带着野外的气息;无忧的嫩黄色衣裙也是,沾染了户外的清新的风;就连她的人也是新鲜的恍若初见;还有此刻恍如静止一般宁静的时光!
那一刻的时光平常而又温馨,似乎是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永恒,仿佛动动手指都会打破水面的平静!
而在那安静懒散的守候与相伴里,却有伤口在慢慢地一点点愈合,就像田野里的种子在泥土的掩盖下不动声色地发芽,最初人们毫无所觉,那小芽也纤细白嫩地似乎轻轻用力就能折断,但它却能在某一天顶破坚硬的泥土!
她贪婪地看着,要将现在的一切都刻在心上。
“吃点东西,我领你去百花坞,那儿的花尤其好看。”无忧整理完了花儿,回头看她,不自觉地放柔声音道,温柔得像对待一个孩子。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百花坞是郊外的一个山谷,开满了大朵大朵的鲜花。
蓝雪躺在无忧身边,看澄澈的碧空,悠闲的云朵……天上还飘着几只漂亮的纸鸢,远远地传来稚嫩的孩童的歌声:
“掬水月在手,花落香满衣……”
一阵风吹过,无忧伸手去接那些飘落的花瓣,说道:
“有些事不用刻意去做、刻意去想,就像船到桥头、水落石出,事到临头,就会自然而然地有答案。”
蓝雪凝神,不语。
无忧笑道:
“我听过一个古怪的问题——若你前行路上有一块无法通过的巨石,你会如何?
“莫羽的回答很霸气:一掌拍碎它!
“我在旁边笑,因为我终其一生也做不到那么强势!我只会悠闲地坐下来等,闻花香,听鸟鸣,看天上流云聚散……
“日子艰难时,我也会想:我为什么活着?
“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呵,活着才能见到生命的奇迹……”
她一侧头,见身旁飘落了一地的花瓣,蓝雪已无影无踪……
唉,讲得未免太投入了!无忧不禁摸了摸鼻子。
无忧沿着卵石小径向花海深处走去,□□快到尽头时,迎面走来一位少年。他刚刚踏上石径几步。
如此情形,若是普通游人,定会退回去让路,他却紧走几步,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无忧明知此人有些针锋相对,却也懒得同他计较,更懒得抬头看他是谁。
于是,她让出石径,干脆向花海里走了几步,蹲下身来,去嗅那花香。
——世界上,没有一朵花是丑的。因为,每朵花都认真地准备了很久,才会慎重开放,所以,每一朵花都弥足珍贵!
阳光明媚,晒的人暖洋洋的,无忧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过了良久,她回头,不期然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眸子里。
“一年前,无忧不肯受人挟持,宁肯从悬崖上跳下,今日又怎会轻易让步?”那人怀疑地打量她道。
他桀骜不逊的黑发,倔强的脸,黑色的眼睛里看似憨厚,实则狡猾,夹杂着喜悦、疑惑与审视……少年的模样,却已经有大人般的稳重了!
……
“不准碰我的马!”黑发少年怒吼,一跃而起,向这边冲来。
“能让黑风追随的定不是凡人!姑娘如何称呼?请为我母亲治病!”少年的脸微红,略有些赧然,黑眼睛里却跳跃着希望的光。
“无忧!”生死攸关的悬崖上,王子风骋焦灼地大声喊道,“你怎么了?”
他焦急地阻住侍卫,不管不顾地喊着,黑发桀骜地飞舞,倔强的脸,眼睛里满是焦躁不安!
……
“风骋!”无忧冲口唤道。
风骋眨了眨眼睛,笑道:
“果真是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当初我让黑风引路,寻遍了崖底,也没有找到你们的尸体。母后对神祝祷,说‘吉人自有天相’!”
“王后还好吧!”
“她缠绵病榻三个月了。”风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色,“与一年前的症状相仿。也许是思念父王过度,父王他不久前过世了。”
……
王后闭目,躺在床上,她美丽浑厚得如一支草原上流传已久的古老歌谣。
……
无忧下意识地在附近寻找,不一会儿,拔了一株碧草递给他道:
“一日三次,煎汤服下。”
国王风骋并未伸手来接,因为他——不相信!
他设想过她的无数种反应:怨毒、仇恨、报复、避而不见……毕竟,他们把她逼死过一次,不是吗?而他会想尽办法,用感情,用权势,哪怕用最苛刻的条件来换,也要她随他回去为母后治病。他甚至想过可能会空欢喜一场,“神医”无忧已经死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她,她会这么容易地承认自己是无忧,然后再这么平静地寻到药草,告诉他“煎汤服下”!
怎会如此轻松?
莫非,其中有诈……
他使劲晃了晃头——何必想太多,把她抓回去便是!
无忧的手已经伸出去好一会儿了,他却仍迟疑着。最后,无忧等得不耐烦了,把草一丢,转身就走。
……
“哒,哒,哒!”乌龙驹侧过身去,有意无意间挡住了他的去路,把他俩隔开。
有意思!无忧目不转睛地看着。
“黑风!”少年大声的喝斥它,见它不动,就转到另一方向朝少女奔去。
“哒,哒,哒!”乌龙驹不慌不忙地调转马身,又挡住了他的去路。
呵呵呵,无忧在心里轻笑。
“你!”倔强少年怒目而视。
乌龙驹却打了个响鼻,悠闲地对他爱理不理……那姿态仿佛在说: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把我怎样?
少年气得磨牙霍霍……
“哈哈哈!”无忧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知道,黑风是真正地把他当作朋友,才肯供他驱使;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再是朋友,它会自己离开!
……
“黑风走了!”无忧叹道。那语气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肯定!
“你怎么知道?”他似乎一怔。
然而无忧背对着他向前走去,丝毫没有答话的意图。
“我想请你去做客呢!”他纵声笑道,话音未落,掌风向她袭去。
……
“不许诬我父王!”悬崖上,风骋王子两眼冒火道。
无忧抱歉地看他一眼——对不起,毁了你心目中高大的父王形象。只是,历代的国王都是如此,也许,那也是以后的你……
……
一剑划空刺来,快如闪电,将他生生逼退。
蓝衣女子剑如虹影,寒气凛冽如千年冰雪!
少年豹一般敏捷地后退,却避之不及,袖口被划破了一道口子。
“你是谁?”少年一惊,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涌出几个灰衣人,野兽一般伺机而动。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年轻的国王私自潜入邻国,相信玉王爷和陈大人会很感兴趣!看在你与无忧相识的面上,我暂时留你性命!若半柱香后,仍留在春州,就叫你尝尝天罗地网和惑组织杀手的厉害!关于那株草,若我是你就会相信!”蓝衣女子在明媚的阳光里半扬起脸,嘲讽道,“世人总是自以为聪明,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
“你为何相信?”他紧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她说话时的任何神情。
“因为她是无忧!”她坦然道,语气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信任与骄傲。再危急的情景,再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无忧,她便信!因为不管世事沧桑、斗转星移,那女子仍是眼睛温柔明亮、坐在柿子树下纯净如蒲公英般的人啊!
风骋忽然了悟——无忧不是寻常人,又岂能以常人之情理度之?
他眼睛一亮,拣起那株碧草,高声喊道:
“多谢!”
无忧在远处观战,她知道,她会很快忘记那个风骋……
似乎,世间最不可靠的就是人心,它会随着岁月的打磨逐渐改变,最终遗失了最初的那份纯真。
——在成为孤独多疑的王者那一刻起,他就丢失了信任;在丢失了信任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朋友!
不管他日后是否真的成为了他父王那样的人,都不再与她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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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百花坞明明晴空万里,半个雨点也无,只不过隔了一座山,这春州城内竟然刚刚下过一阵急雨,现在已经雨过天晴!
烟陌巷外,无忧忽然听到了琴声,那琴声里有着无穷无尽的绝望与黑暗,让人觉得弹琴之人有无数的痛要倾诉,有无数的眼泪要流出来,却寻不到任何途径,只好艰难地吞回肚里,将其全部藏起,生生地痛彻心扉……
无忧顺着琴声走过去,不知何时翻身跃在墙头——
花园的亭子里,被暴雨打落的石榴花,大朵大朵,盛开在青砖地上,沾了雨水,猩红淋漓,越发开得娇艳、妖娆!
那铺了一地的石榴花简直令人触目惊心,鲜红如血,包围着一位抚琴的黑衣女子,那双昔日勾魂摄魄的美目,如今已经空洞得可怕!
明明已经足够黑,足够痛,但那琴音仍大片大片地飞过来,如浓重的黑暗一层又一层地压过来……整个世界都是黑暗,毫无希望的黑暗,那种绝望的痛彻心扉却无力阻止的黑暗,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双秀手早已弹得鲜血淋漓,却仍在琴上不休不止……
那无穷无尽的浓重的黑暗如人心般在深渊里不断地下坠……下坠……
——如此弹奏下去,怕是会成魔吧!
一旁的丫环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
无忧三步并两步地奔过去,飞快地将琴扫到地上,转身抱住她大哭起来。
花姬却只是毫无反应,如木头人一般,或者是,她将无忧看作了木头,所以,她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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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良辰,她本是怀着少女的期待在亭子里弹琴,等着她的良人……谁知,却等来了爱人的背叛与弟弟的噩耗!送走寻才公子后,她竭力装作不动声色,却控制不了她的琴声。
在她快要力竭吐血之时,有人猛地推翻了她的琴,抱住她大哭。那环抱住她的温暖,虽然令她觉得不适,却始终舍不得推开……只是那滚烫的泪落在脖颈上啊,却温暖不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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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忧越发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花姬的语气里有着些微的不耐烦。
“你的泪藏得太深了,我替你哭出来,你憋得太久,怕会万劫不复!”
“奇怪了,我为何要哭?”她无动于衷道。
她心中的苦楚只是不说出来,越是如此,越发叫人心痛!
“你可识得此物?”无忧起身拿出玉笛。
“是我弟弟的东西,”花姬仍无动于衷道,“既然给了你,就归你所有!”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压抑住夺过那柄笛子的冲动,她费了多少气力!她的宝贝弟弟最心爱的笛子啊……
“我偶然听到你弟弟的笛声,他希望你好好活着……”
“好了,”花姬越发不耐烦起来,打断她的话道,“你走吧,我晚上还要赴宴,没空陪你!”
说完,她便跟丫头回房,真的命人为她梳妆打扮起来。
只是那双手的血渐渐地凝固,即使被丫头用最轻柔的棉花擦去,那伤痕还是会留在心里的吧!
就像那滴在黑衣上的血,初看毫无痕迹,却仍在那隐蔽的黑暗里,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蓝雪端坐在墙头,注视着那个抱住别人大哭的女子。不可思议的人啊,明明单薄渺小,却不知从哪里蕴含了那么多的爆发能量,能够轻易体察别人的心。
——在她快要崩溃时给她支撑!
——在花姬的琴声快要入魔时给她宣泄!
……无忧,我一直看到你的坚强和笑容,哭是为了别人哭,痛也是为了别人痛,却独独没有看到过你为自己流的泪!没有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你的心也会被这沧桑的世间磨得千疮百孔吧!你……可曾为自己哭过?哪怕流一滴泪……
在为别人心痛的时候,你莫要弄丢了你自己!
“你的眼泪毫不吝啬地为别人而流,何时为自己痛哭一次?”蓝雪双手环胸,问那个闷闷不乐的人道。
“我为什么要哭?”无忧不解。
“为了放下过去,为了放下你一直背负住的那个沉重的包裹!”蓝雪像是说一个谜语般缓缓道。
无忧哑然。半晌后,她试探一般,低声,喃喃道:
“我该找回那过去吗?也许充满了黑暗、丑陋、鲜血与仇恨……”
“如果你被那过去困扰,就要找回来,然后真正地放开!”蓝雪郑重道。
无忧沉思了一会儿,安静地点头。
此时,蓝雪忽然转身,避开无忧的眼睛,徐徐说道:
“今晚,花姬要赴玉王爷的离别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