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 信与不信(1 / 1)
“你是谁?”无忧疑惑地问道。
大殿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只有中间的曼陀罗花台上有一个打坐练功的男孩子。
那个□□着身体的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一看到她,眼睛里迅速地闪过惊喜,随即手忙脚乱地找着衣服,但是花台外只有条条青色布片,他急得大吼:
“不许看,你闭上眼!”
无忧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她温柔地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她闭着眼睛,所以没有看到男孩子脸颊边的红晕。
“我长得太快,衣服被撑破了!”男孩子一边解释,一边跑去殿门那儿拿了一套衣服,急忙穿好。
“现在可以睁眼了吗?”听到没有了声音,无忧问。
“可以。”男孩子答。
眼睛睁开的时候,无忧看见面前站了一位满脸是笑的少年,青衣黑发,眼睛亮如星辰!
“我喜欢你的眼睛里全都是我!”男孩子笑道,“我叫莫羽,住在你的手镯里。你什么时候忘记了都可以问我叫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一百遍、一千遍,直到你记住!”
“我的记性没有那么差啦!”无忧不好意思道。
“我想过了,你每次失去记忆,都会记得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如果我一直跟着你,像食物、水,或者天空、花朵一样,成为你身边必不可少的最基本的存在,你就再不会忘记我!”男孩子信誓旦旦道。
“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记得你?”无忧不解。
男孩子想也不想,轻声道:
“你是我黑暗里唯一的光!”
他就那么微扬着头,用充满了热情和渴望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是这么重要!
她动了动唇,终是未语,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他的名字——
莫羽,莫羽……
无忧醒了过来,她依稀记得昨夜做了一个美梦。
早晨刚吃过饭,翟老就把她撵去了玉王爷那儿。
“先休息几天,等知道了方向再上路。”情缘对她笑了笑,隐在了情缘花里。
她一个人在花园里漫步,玉王爷在书房交待着一些细节,似乎晚上要宴请一位很重要的客人。
她赏了会儿花,坐在花荫里,听几只鸟儿唱歌。
不一会儿,鸟儿任性地飞走了。她就趴在地上看草丛里的蚂蚱快乐地蹦来跳去,还兴高采烈地扑上去捉,捉住了再放走……
时近正午,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她用袖子擦了擦汗,无意识地转动了左手的玉镯。
“无忧!”一个男孩子惊喜的声音叫道。
无忧迟疑了一会儿,四下里寻去,只见风吹花落,四周静悄悄的,毫无人迹。
“笨无忧!你又忘记啦!我在你的手镯里。”那个男孩子赌气道,随即又高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白天的落花呢,和书上写的一样美,又幽静。但是我看见了只觉得兴奋,一点儿也没有书上写的悲伤呢!以后,你一定要多召唤我,我想多看看人间的美景!”
“好啊!”无忧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能够察觉出,他的气息是魔!而她,是花仙呀!花仙族与魔族本是世仇,但是,这只魔竟然心甘情愿地住在她的手镯里,真是有意思!
“你果然忘记了,”男孩子叹了一口气说,“我叫莫羽,成年后,就可以从手镯里出去了。在那之前,我一直住在你的左腕上。”
暮色蔼蔼时,王府里挂上了各种精致的宫灯。
临水阁里灯火通明,丝竹绕耳,人语喧哗,往来的侍女手捧果蔬、菜肴、巾帕之物,川流不息。
“我想去里面看看,”男孩子好奇地说,“听起来似乎很热闹!”
“好吧!”无忧举步上前。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一名嫩绿色裙衫的少女撞了她一下,差点儿将她撞到水里。
“无忧,给她点儿厉害瞧瞧!”男孩儿气愤地叫道。
无忧怔了一会儿,没有答话,抬步进了临水阁。
清风徐来,纱帐漫舞,水汽里带着氤氲的莲香……
那满室的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她似乎都没有看到,只是径直走到玉王爷那儿,伸手取了一盘爱吃的水果,漫步走到朱栏处看景!
她却不知,她这一寻常举动在这宴会上是多么的不寻常!又招来了多少人的猜疑和嫉恨!要知道,天下间有几人敢在玉王爷口中夺食!
玉王爷看了她一眼,微皱了皱眉,却也没说话。
这看在有心人眼里,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丝竹声里,妙舞轻歌。那一袭嫩绿色衣裙的少女,眸如春水,唇若点朱,轻启樱桃小口,满怀一腔柔情,清丽地唱道:
“那日湖畔初见,拾取钗钿在手,含羞半垂眸。君离后,茶不思,饭不想,怎生休!怪只怪,君且道:忆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今日忽相逢,云住月儿明……”
无忧坐在灯火幽暗处,面对着满池莲香,忽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莫羽刚要问出声,却听见有人叫道:
“无忧,坐到我身边来!”说话的正是玉王爷。
无忧慢吞吞地走过去,正赶上绿衣少女一曲歌罢,情丝荡漾,笑意盈盈地向玉王爷敬酒,看到走过来的无忧,眼中闪过一丝嫉恨,手腕微滑,美酒全部朝无忧洒去。
无忧却像是掉了什么东西,一瞬间蹲下身去,那酒便全洒在了玉王爷身上。
“王爷恕罪!”绿衣少女大惊失色,跪在了地上。
“拖下去!”玉王爷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道。
一旁的侍从不顾她苦苦的恳求哀告,拖起她便走!
自负的美貌,自负的歌喉,自负的偶遇,自负的奇缘——在这一刻的强权冷心之下,全都一无是处!
“且慢!”坐在上宾席上的一威严男子手抚须髯,忽然大笑道:“‘忆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好句,好句!那我今晚就怜上一怜!哈哈哈!贤侄不会舍不得吧!”
玉王爷漫不经心地抖了抖袍子,桃花目含情,略扫了一眼,唇角一勾,笑道:
“怎么会,那不过是我一时戏言,既然义王爷瞧得过眼,这名歌女就赠与皇叔侍寝!”
丝竹重新奏起,舞女们上前来斟酒,客人们把玩着皓腕金盏,一时间谑声浪语,一片靡靡之音!
没有谁还记得那个被拉出去的歌女,更没有人留意到她眼底的绝望!
侍寝么?给传说中残暴的义王爷侍寝!指骨被捏得发白,眼中珠泪盈目……
——我的东西,你都要抢吗?
玉王爷的眼角扫过义王爷,遥遥举杯,唇边几不可查地泛起了一丝冷笑。
无忧站起身来,迈步向外走去。在阵阵喧闹声中,她似乎被在场的所有人淡忘了,连最初唤她过来的玉王爷也早已忘记了初衷。
只有角落里一位身穿紫锦袍的公子,黑眼珠“骨溜溜”地转了几转,风流潇洒地就着舞女的手抿了口酒,描金扇一摇,咋咋嘴道:
“无忧,寻才公子我前几日还真是小瞧了你!”
“一点都不好看!”月光下,手镯里的男孩子抱怨道:“歌不是歌,舞不是舞,就算是美酒佳肴都沾染了别的味道!只剩下了虚假的热闹!”
“哦?怎么不是歌舞?你说说看!”无忧感兴趣道。
“那歌声里掺杂了虚荣和欲望,似乎是想借此攀个高枝;那舞者只有最纯熟的技巧;在场所有人都存了其他的心思,全没有放在歌舞和饮食上,真是糟踏了那一大桌美酒佳肴!幸亏还有你,你是唯一一个心思单纯之人,吃便是吃,笑只是笑……几百年人间的红尘倒也没有混浊你的眼,塞住你的耳,堵住你的心……我何其幸运,一眼就认准了你!”
“都说美色迷人眼,谄谀堵人耳,欲望迷人心!你初入红尘,就能一一看破,倒也难得!”无忧道。
“因为我听到过真正的歌声,今日所听与那日相比,简直天上地下!”男孩子赞叹般说道。
“真正的歌声是什么样的?”无忧好奇地问。
“那歌声宁静、美丽,无拘无束,唱着歌者的心,就像一束明亮的月光,照进黑暗里,给人勇气,给人希望!
“你在半月居里唱歌,我常在悬崖下听。
“那最好的歌者就是你——无忧!”
第二日,太阳升到桑树顶了,无忧才走出夺命斋。路上,她听见假山旁几名侍女在窃窃私语。
天知道,她并不想偷听,只是她的耳力比平常人好了那么一点点。
“哎呀,那个义王爷总算是走了!昨晚,他折腾了大半宿,我们在外间候着,谁也不敢睡!”
“那个绿衣歌女怎样了?”
“死了……”
无忧的脚步一顿——
她还记得那个嫩绿衣裙的少女,眸如春水,唇若点朱,轻启樱桃小口,满怀柔情地唱歌……
这是昨天的事,她竟还清清楚楚的记得!她的记忆在她不需要时,何时变得这般好了!
大团晦涩难受的情绪堵在她的胸中!
死了……
“无忧!”玉王爷在山坡上的浮云亭里唤她。一双桃花目多情般凝视,忽又隐在柳梢头白云间。
这情景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快步走上山去。
不知为何,她迷恋着那双桃花目!她无条件地信赖他,信他会永远对她好,永不食言!
浮云亭里坐着一位小腹微微隆起的少妇,她身穿绮香罗百褶裙,头戴八宝飞凤金钗,一幅娇柔贤淑的模样,伴在王爷身旁。
一名侍女在旁边打着扇,另一名侍女点燃了一枝美人香。
“这美人香还是我上广济寺祈福求子时买的,说是西域传来的香,有安神保胎的功效!”她半倚在王爷身上,娇声笑道,“西域的美人能令中原的妇人安神保胎,还真是有意思!”
不大的功夫,另一位夫人进了浮云亭。她发髻高挽,插着一套百鸟朝凤的首饰,拜见过王爷后,明眸一转,笑道:
“这有什么奇的!你且去安神保胎,我来学那西域的美人尽心服侍王爷!”
“见过二夫人!”少妇不情愿地从王爷怀里起身,盈盈拜道。
“姐妹间无须多礼!”二夫人见她深深地拜了下去,这才过来扶道。
有侍女拿来了一盒点心,二夫人纤纤玉手拈了一块,笑着递给王爷:
“这是妾身亲手做的芙蓉糕,请王爷屈尊尝上一尝,看在我辛苦了半天的份上,可不许说不好吃!”
玉王爷就着美人的手吃了一块,赞了声“好”!
二夫人便洋洋得意起来。
无忧在一旁看着有些馋,也伸手拈了一块吃。
一旁的侍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却也不敢拦她。
昨日的宴会上,此人敢从王爷的眼皮底下拿食的事早已传遍了全府。
“王爷!”三夫人在一旁娇嗔道:“王爷有了姐姐的芙蓉糕,就忘了妾身!”
“怎么会忘了美人?”玉王爷哈哈大笑,“来来来,我亲手喂你一块芙蓉糕!”
三夫人斜睨了二夫人一眼,娇媚地凑上前去,赖在王爷怀里,张开樱桃小口欲咬。
二夫人此刻已是气得脸色铁青。
“啪!”地一声,那块糕点被人打落在地!
二夫人心中暗喜,只是不知此人身份。
三夫人心中暗骂:连我的宠都敢争,真是不知好歹!
玉王爷却怒了,瞪向她道:
“连我的手都敢打!无忧,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的侍女怕受牵挂,全都“扑通”、“扑通”跪倒在地,只有那少女高扬着头,挺直了背,茫然地看着他,清晰地说道:
“有毒!”
二夫人愣了愣,连忙跪下,高呼冤枉。她伶俐地辩解道:
“王爷吃了一块无恙,此人也吃了一块,无恙,怎么三妹一吃,她倒说有毒?这人莫不是疯了?”
“你且起来!”玉王爷亲手将二夫人搀了起来,怒气更盛,“无忧!这几日做什么都由着你,倒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若不是翟老有托,我早叫人砍了你的头!先押起来,派寻才公子去请翟老!”
刀剑架过来的时候,似乎有个侍女不怀好意地将她一推,她摔出了亭外。
“当”地一声,她的手镯碰在了刀刃上,那侍卫“瞪瞪瞪”倒退几步,细看那刀刃已卷了口。
其他人杀气大盛,用刀剑对着她,将她围了一圈。
她疑惑地望着那双桃花目——
不是这样的!这双眼不应该瞪她,恨她,瞧她不起!
这双美目应该在阳春三月,桃花漫飞的时节,温柔地看着她笑若桃花,即使是惩罚地捏她的鼻子,也是宠溺地含着笑!
“那个桃花眼睛的男人已经死了……人世间多的是背信弃义……”
不!
“一百年,一百年傻乎乎的等待还不能让你长大吗?你守信,别人不会!”
不!
窗前的公子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目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看似多情,却又无情……那眼神中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屑……
“不,不是这样的……”无忧慌乱道。
然而她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一双桃花目违背诺言没有来,因为人世间总有太多的事情比赴一个五、六岁稚儿的约更重要,一直到他死,也没有来……
而这一双桃花目从一开始就看不起她,此刻又如此怒她、恨她,巴不得她快点消失!如果没有翟老,她早已同那绿衣歌女一般命归黄泉了吧!在这王府,死亡是这么真实、轻易的事!
信……不信……
她信了所有人,所有人却不信她!
她是记性差,但她并不是不懂得人心!那两位夫人露出的敌意她全都明白,或者,因为她跟着玉王爷,连那位没露面的大夫人也嫉恨的参与其中了吧!
美人香、糕点、医者,三者缺一不可,是谁设了这么精美的局?
虽然不甘心被别人利用,但她还是看不得有人死!
人世间太多这般龌龊的事啊!她情愿不知,也不懂!
她只能忘记……她不得不忘记……
她心甘情愿的遗忘了几百年,直到遇见那双桃花目,请她吃糖,温柔地笑……
那么温润如玉的男子!她信他一定会来,她信他不会嫌弃她长不大……可是,直到他死,他还是没有来……
是了,她终于想明白——那双桃花目,不信她!
只当是一句戏言啊,又何曾信她真的会在那里等?
“无忧!无忧!”男孩子的声音焦灼道:“你应我一声!我不能从镯子里出来,否则一定为你将他们全都杀了!无忧,你应我一声!”
“我没事了!”她低声说。
“你是花仙呀,怎么任由他们如此欺你!”他气愤道,此时,心已放下了大半。从玉镯碰到刀刃起,他就急了。然而无忧呆呆的,那般伤心欲绝的模样,任他怎么唤也不答话,就像……就像他再也触摸不到她,就像他唤不回她就要从此失去她一般!
“我是被驱逐到人间的花仙,我没有灵花,也没有多少灵力,除了会结几个印之外,对付打架一无是处。在这种困境里,我逃不开,如果没有人救我,我只能死!”无忧看着周围一圈锋利的刀刃剑锋,低声笑了起来。
“你可后悔?”男孩子在她的笑声里一愣,继而气呼呼地问。
“不悔!我不愿有人死在我面前,我总想多尽些力,但是……”她的声音逐渐沙哑,低了下去。
此时,翟老火急火燎地赶来,身后跟着悠闲地摇着描金扇大摇大摆的寻才公子。
“无忧,无忧你没事吧!”翟老急得面色惨白,不顾形象地飞扑过来,拉住她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心疼道:“你这傻孩子,越是受了委屈,越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糕点有毒的事,怕是所有人都不信,两个吃过的人,到现在都毫发无伤。”寻才公子慢悠悠道,在一旁看着笑话,毕竟能看见翟老着急发狠的样子可不多啊!
“我信!”翟老转身,已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模样,只有眼睛里跳跃着两簇火苗。
两位夫人已经离去,此地只余玉王爷冷冷地看着他,等着他给一个说法。
翟老进了亭子,拈了一片糕点,慢条斯理地吃了进去。
“怎么?翟老吃了糕点,还要说它有毒吗?”寻才公子笑他道。
翟老在亭子里踱了几步,用手拈了些焚完的香灰,嗅了嗅说道:
“此香名唤美人香,是西域之物,妇人点了能安神保胎!”
寻才公子也跟着嗅过,点头:
“不错,是美人香!”
“而这芙蓉糕中,为了提味,多加了一味食材,名唤月柴……”翟老娓娓道来。
“月柴?”寻才公子一惊。
“这月柴平素食用无妨,但以美人香为药引,能使妇人轻易堕胎!”翟老斩钉截铁道。
玉王爷终于动容:
二夫人不知三夫人会点那美人香,三夫人也不知二夫人的糕点中加了月柴,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如果不是更为巧合地遇到了无忧,那么……那个暗中策划的人是谁?
他走出亭子,站在无忧面前,桃花眼中流转着复杂的情绪:
“刚才,你为何不解释?”
他知道自己错怪她了,但在他的信条里,绝没有道歉一说。他已经如此放低姿态站在她面前,她……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解释了,你也不会信吧!”无忧淡淡道。
是啊,他们,也只不过是陌生人!
充其量,认识三天而已!又何来的相信!
玉王爷微怒,却也不便发作。
翟老与寻才公子趁机一一告退。
无忧随翟老离开时,自始至终没有看那双桃花目一眼!
那,是她的劫!
一百五十年前,她就轻易地陷入了劫里;五十年前,她又因那双桃花目而长大。
现在,劫数满了,终于可以忘记……
送别时,情缘不舍地红了眼睛,翟老微叹了一口气。
在那个傍晚,无忧却笑如那满天的晚霞: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我找到了方向,该出发了!”
有什么东西在北方强烈地呼唤着她,使她一刻也不能等,立刻向北行去!
那里等待她的,又是何样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