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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孔雀胆(四)(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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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仙

我有蟠桃树,千年一度生。是谁来窃去,须问董双成。

初次见到,是在长杨宫外的那片桃花林中。

那是三月初三的天气,不曾下雨,湛蓝的天空晴好喜悦一如结伴出游的红男绿女。寒食的季节,长安内外皆无炊烟。

在桃花林中弹一首不知名的琴曲。风自林间过,吹落枝上桃花。花瓣飘然而下,沾满他青色的衣襟。在落英缤纷间,他面容俊美仿若谪仙,让人不由地心生警惕。

一曲卜毕,他起身,将琴负于身后。笑望向我,轻声道:“双成!我已经等你千年了。”

我错愕,望入他一双幽深漆黑的眸。这个人,难道与我相识?

他遥指长扬宫次第的宫宇,白墙之上覆盖着凄苍的黑瓦。“我暂居于此,候你前来。今天是我即将离去的最后一日,本以为我们今生亦会无缘,但你终于还是来了。”

远远近近的桃花处处开放,似生机盎然,却又气若游丝,微风轻拂,便洒落一地芳魂。

他一身青衣静默,带两袖西风。

我得道成仙,已历千年之久。

在人间之时,我住在畔,以种桃为生。我最初的食用桃花不过是一时兴起,在姹紫嫣红的桃林之中,见到那片片的花雨,生命便是在飘落的瞬间凋零。

我鬼使神差地将桃花瓣放入口中,自此养成了服食桃花的怪癖。

那时我是十六岁的少女,未经人事,对于尘世的看法单纯而浅薄。因家传道法,自幼修行,一向身轻如燕。闲暇无事之时,我采撷春末的桃花,春分的露水,夏至的雨水,秋分的初霜和冬至的初雪制成百花丹。这丹丸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出奇之处,但久服之下,身上自然带有桃花的香气。

不久后,我吹笙飞升,位列仙班,成为昆仑仙境的女仙。因为身带桃花香气的原因,姐妹们都戏称我为桃花仙子。

尘世之人是无法想象仙人的生活的。

世人大多艳羡神仙,以为功名利碌爱恨情仇全都可以抛下,若是能够习得道法,白日飞升,这一生才算是有个圆满的结局。哪怕是修得长生不老之法,成为地上的散仙,也是很不错的选择。总胜过碌碌终日,却不敌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一朝命尽,就算是贵为君王腰缠万贯,也只能徒叹奈何。

但若不是真的做了神仙,又怎会明白神仙是一种多么寂寞可怜的职业?

我初入昆仑仙境之时,蟠桃树结实了。那桃树是千年才结一次实的,不多不少只生出三十六颗桃子,每一颗都丰满圆润,鲜红欲滴。这桃子是世人一心想得到的宝物,凡人吃了便能羽化飞升,仙家吃了可以平添许多修为。

我那时亦如同凡俗之人,对于传说中的仙家圣物蟠桃充满了好奇与渴望。乍见到一树的蟠桃,又惊又喜,那种心情罄竹难书。姐妹们却都冷漠,谁也不愿多看树上的桃子一眼。

我拉住第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仙子,“蟠桃结实了。”

仙子淡然扫一眼桃树,“有什么希奇?你以后的生命无穷无尽,总能看到蟠桃结实。”

我怔怔,正如她所言,我以后的生命无穷无尽。凡人的寿数不过百年,无缘见这千年一结实的蟠桃,可我们不同,我们是神仙。

我喜悦的心情因此而逐渐受挫,并在以后的修行岁月中越来越淡然。

有谁知道修行是怎样一个千篇一律的过程?这里没有日夜寒暑,完全依照着人间的岁月来计日。我在蟠桃树上刻下我所度过的时日,每过一天,便画上一道痕迹,人间月圆之时我又会画上一个圆圈。十二个圆圈之后,便是一年过去了。遇到闰年之时,则会有十三次月圆。

我在人间之时,从不如此认真计日,亦无需我多此一举。年节之时,自然会有旁的人提醒,就算离群索居,出外采买生活用品时也能够感觉到人间气息。

千年以降,蟠桃树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我因而知道了仙子的寂寞。

寂寞――永无止境的寂寞,或者这便是长生不老的神仙都要付出的代价吧!

一千年的岁月是千年如一日地经过的。千年以后,蟠桃再一次开花,又要结出三十六颗桃实。我已经再无任何期待的心情,蟠桃开花也好,结实也罢,那不过是无尽岁月中的又一个计年方法。每当蟠桃开花的时候,我便知道,我又老了一千岁。

但金母娘娘却命我游历人间,她并不曾说起原因,我也不曾追问。仙子们的好奇与锐气都在无尽的岁月中消磨殆尽,她们忠诚地执行着金母娘娘的每一个指令,从不问原因,也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永远不会出乎意料,一切都是如此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离开昆仑以前,金母娘娘交给我一个桃核,“这是蟠桃之子,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地方将它种活。”

她说,“只有你深知桃花之性,只有你可与桃花菁魂相依。”

我将桃核深藏于袖内,诚如娘娘所言,我一生沉浮,生生死死,起起落落皆因桃花。

“你知道我会来?”我忍不住问。

他笑笑,“若你不来,我还会等一千年。”

我好奇地打量他,不过是一个凡人,虽然颇有些道气,但绝不是散仙之类可长生不老的生灵。他如何能够活得过一千年?

我双眉微扬:“莫要说千年,百年之后,你便已经老了,死了!如何还能够再等千年?”

他不动声色地笑:“死了,还有来生,再死,还会有来生。只要我的灵魂不灭,我便会一直等待着你。”

我一怔,无言以对,我是一个没有来生的人,因为我的今生永无止尽。

我没有问他为何等我,他也无心解释。

他以手指天,“你看天空。”

我抬头,不知是谁放的飞鸢,在天上无依无靠的飘荡。“飞鸢的线断了!”

“是新的风俗,有病的人将飞鸢放上天空,再剪断线,病就随风而逝了。”

我已经离开人间一千年,有许多事情我都不再明了。他耐心地解释:“如果你有悲伤的事,也可以放一只飞鸢,把自己的心事都写在飞鸢上,剪断线后,所有的悲伤和不快都会离你远去。”

悲伤和不快?那是凡人的感情。我笑,“我没有悲伤。”

他亦笑笑,“我知道你没有悲伤,可是没有悲伤的人其实是最悲哀的。”

没有悲伤的人是最悲哀?没有悲伤还有什么悲哀?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让我摸不着头脑。

他拉起我的手转身向林外行去:“我们去放飞鸢吧!”

他如此自然地拉着我的手,如同已经拉了千年。我便任由他拉着,我是仙子,他是凡人,人间之人或者会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我却不是寻常的女子。

路边有许多兜售飞鸢的小贩,他选了一只淡红色的,如同桃花般的颜色。一个男人,选这样的一只飞鸢,颇为出乎意料。我便选了一只白色的,一贫如洗的白色,如同我得道成仙的生命。

他拿起笔,略一思索,在飞鸢上题上一句诗:桃花仙子断魂客,不叫断魂又千年。

我凝思半晌,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便不去想了,我早已经学会了神仙的懒惰和麻木,对于要花费一些脑筋去思考的问题,通常会选择抛诸脑后。

轮到我在自己的飞鸢上写字了,我要写什么字呢?我即无病痛又无悲伤……,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他说没有悲伤的人其实是最悲哀的。我便不由自主地在飞鸢上写:让我懂得悲伤!

写完后,自己都觉得好笑,不敢让他看见,用衣袖捂着。

他全不介意地笑笑,教我以手举起飞鸢,他牵引着线在前面奔跑。有风吹过时,飞鸢辛苦地跳了几下,飞到半空,又落回地面。

如此反复了数次,我不由叹息,何必这么麻烦,我只要吹口气,飞鸢就会高高地飞起来。

他似乎看出我的想法,说道:“飞鸢一定要被风吹起来,才会灵验的。”

灵验?!人人都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诉诸神仙,还喜欢比较不同的神仙是否灵验。我身为神仙,却要求助于一只小小的飞鸢!心里暗暗发笑,但左右是无所是事,我到人间本就是四处游荡,最多最可消磨的便是时间。

他放飞鸢的技术极端不佳,许多人的飞鸢都已经越飞越高,他却仍然徒劳无功地一次又一次地奔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但他却有契而不舍的精神,无论失败多少次,始终坚定不移地努力下去。

太阳落山之时,踏青的人们逐渐回家,暮鸦在满天斜阳中鸣叫,我百无聊赖地举着飞鸢,千年以来,自己从未曾如同今日这般象个白痴。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安慰我道:“一定会成功的!”

我咬着唇笑,既然已经在做傻事,索性就将傻事进行到底。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之中开始出现绿色流荧,是萤火虫的光吧!我凝神去看,却看不到羽翼。他道:“是磷火!”

他似想起了什么,折地上的草叶编成小小的圆篓,再自空中捕捉磷火,将其放入圆篓之内。我注意到他的动作轻盈飘逸,如同身具道法之人。

他将四个圆篓系在飞鸢的四角之上,再放飞鸢时,飞鸢便轻易地飞翔到天空。

黑夜之中,四角闪烁磷火的飞鸢若隐若现,鬼气森然。我张口结舌地看着,这样的情形,在昆仑仙境是万万不能见到的。

他道:“你的飞鸢,也放上天空吧!”

我点头,学着他的样子,编起小小的圆篓,将圆篓系在飞鸢的四角。这样的事情我从未曾做过,但我是仙子,凡人的玩意又岂能难得倒我?

他仍然让我举着飞鸢,他将飞鸢放飞到天空。我的愿望,最终也是由他放飞上去的。其实他未必真如日间所表现的那样笨拙,只要他愿意,轻易便可以将飞鸢放上天空。

我虽然不谙世事,却并不笨,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拖延与我相处的时间。我们一起扯断丝线,飞鸢在夜空之中越飞越远。会坠落到哪个地方呢?无论落在何处也好,是绝不会飞到天上去。凡人的心愿,天神并不确知,所谓灵异的神仙,大概也如同我这般,百无聊赖之下,偶然到凡间一行,随便完成几个愿望罢了。

据说人的欲念是无穷无尽的。他可能今日要求财,明日便要做官,后日会要子肆,然后便想长生不老。而神仙则刚好是相反的生灵,完全没有任何欲念。

他终于问我:“你去哪里?”

我茫然四顾,其实我也不知我要去哪里。“我想要寻找一个地方,种下一颗种子。如果种子能够成活,那将是人间的第一棵蟠桃树。”

他笑笑,“也许世上没有这个地方。”

“有没有都无所谓,这只是我到人间的使命罢了。”我将仙子该有的冷漠与无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沉吟:“难道你不希望蟠桃开花结果吗?”

我漠然,“如果能开花结果当然好,即便是不能也无关紧要。”

他复牵起我的手,“我带你去找这个地方!”

我抬头看他,他的眸在暗夜中明亮如同星辰。我心里一动,是我太久没有见到男人了吗?为何总是觉得他有些与众不同?

到底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我迟疑不定:“可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

他淡然一笑:“有生之年,我都会陪你寻找……”

有生之年?我的岁月是无穷的,他却只有区区百年。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头,言简意赅地回答:“走吧!”

我不相信一个凡人能够跟上仙子的足迹,他也许能陪着我走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两年,但他总有厌倦的时候。

我们悠然上路,如同多年好友。他先是牵着我的手,不久后便走到我的前面。他走路的时候足不沾尘,长袍的衣袖被风吹起,如同在空气中飞行。

我们很快进入长安城中,已经是沉沉的暗夜,街上不见行人,只有一两间勾栏院中仍然灯火通明。

当我们经过时,依楼的女子笑着叫他的名字:“东方公子!今晚不来吗?”

他含笑回答:“我不来了!”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放荡形骸。

我好奇地看着楼上的女子,我是仙子,凡间的道德与我无虞。女子们的脸上千篇一律地涂抹着厚重的脂粉,虽然满面堆欢,双眼之中却死去般地沉寂。

我追上去问他:“你经常去看望她们?”

他点头。

“你喜欢她们?”

他笑笑:“她们很寂寞,我也很寂寞,寂寞的人容易走到一起。”

寂寞!?他们再怎样寂寞也不会如我般寂寞。

他似能看穿我的心意,“只有你比我们更加寂寞。”

在以后的相处中,我逐渐发现,他身具奇特的异能,对我的心事未卜先知。而我虽然身为仙子,却完全不能明了他的心。

正是由于这一点点的不平衡,我永远都处于劣势,事情的发展便只能如他的心意。

我在长杨宫中他的寓所栖下,隐隐见到宫中女子脆弱美丽如同幽魂般的身影。他习以为常,很快便沉沉睡去。我却已经千年未眠,坐在黑夜之中注视着窗外的树影。

身边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我的心中莫名地拥上温柔的情致。

昆仑仙境不仅无寒暑变化,连日夜都不曾有。我们永远生活在一片温暖的光明之中,却失去了分辨黑暗与寒冷的能力。

我转头看他,即便是在黑夜之中,我亦能视物如白昼。

一天以前,我们还素未谋面,一天以后,我们便共处一室,这就是人们喜欢说的缘份吗?

次日,长杨宫中传出妖物做祟的消息。

妖物将女子掳走,到不知名的所在。女子回来后,便神情恍惚,如同失去魂魄。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数次,宫中开始寻找有道之士为女子招魂。

一个游方的道士应征而来,据说他已近半仙,曾经斩妖除魔。

那道士长得干干瘪瘪,骨皮相连。他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个小童,小童倒都伶俐可爱,手中拿着桃木剑,震妖铃。

他到了宫中,前前后后地看了一番,四处洒了降妖水,煞有介事地手持桃木剑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辞。又命所有的宫人全都出来,排成了排,让他除去妖气。

如此折腾了半晌,他的体力极佳,仍然精力充溢,宫人们先是好奇,渐次厌烦,而后便觉得疲累。却又不敢离去,唯恐下一个被掳去的人便是自己。

我与东方朔在不远处旁观,相视而笑。我不知他是如何得以在宫中栖身,他自称他是长公主的密友。

道士忽然以手指着我们的方向,眼中露出诡异的光芒,“妖物就在那里!”

宫人们惊呼了一声,齐齐跳到道士身后,以惊恐的目光注视我们。

我皱眉,如此江湖术士,全无道法,却喜欢搬弄是非,随意诬陷他人,以谋得自己的名声和利益。这样的人,应该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

我便笑问他:“你说谁是妖物?”

道士指着我,“就是你,桃花妖!”

我一愕,他如何能够说出“桃花”两字?!我正想凝神细看那道士,他却忽然怪叫了一声,手持桃木剑向我飞扑。

我侧身让过,抓住他的手腕,正想喝问他到底意欲何为。他却看着我,含义不明地一笑。我怔了怔,这干枯丑陋的道士,目光居然十分妩媚。

我的手心却传来一阵剧痛,我连忙放开手,手心中被不明的东西刺了一个小小的洞,洞中正流出艳红妖异的鲜血。

道士哈哈大笑:“你中了毒,这毒无药可解,你会死!”

我会死?!道士和小童都消失不见。是妖吗?为何我全不曾看出来?

我晃了晃,全身的力气陡然失去,一个人扶住我,我转头看,是东方朔。他双眉微蹙,脸色仍然沉静如故,眼中却带着一抹忧虑,他道:“宫中有百毒解药,我不信找不到解毒之药。”

我任由他扶着回到居所,宫人们皆用暧昧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宫中必会飞短流长,各种流言将纷踵而至。

他将我安置于塌上,千年来我都不曾如此全心全意地躺下,这样的姿式让我感觉到一丝软弱与不安。

事实上,我有奇异的感觉,我似已经落入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自我踏入桃花林的那一刻。

但我却很好奇,沉寂千年的心有一丝蠢蠢欲动的情致。我并不想逃避,反而宁愿深陷其中,一探研究。也许是我的生活太无聊了,也许是我不相信我会轻易死去。

其实死没有什么可怕,活了千年,才发现,能够生老病死,也是很幸福的事情。

自那日起,东方朔便竭尽心力为我寻找解药。

他用刀划破我的手腕,取我之血,然后用毒血喂服小兔。小兔喝了我的毒血,便与我感染了同样的毒。

他每天自御药房带来许多药物,让小兔服食,观察小兔的反应,然后再酌情加入其他的药物,增减药量。

他的手法纯熟,对于药物自有心得,绝非普通人能够办到。他必然修习过炼丹之术,否则不可能比大夫还通药理。

他试验良久,有的小兔毒发身亡,有的小兔子慢慢康复。他将治愈小兔的药物用在我的身上,但我却依然如故。

不知名的毒慢慢地侵蚀着我的身体,我越来越消瘦,脸色也不再红润。我逐渐失去道法,柔弱如同普通的世间女子。

我开始在夜间沉睡,一睡便是一整夜。睡着了以后,眼前出现奇异梦境。在梦中,我依然是身着粉红轻衣的女孩,于西湖畔的桃花林中,不知忧愁地制作着百花丹。

桃花仙4 (2009-02-10 17:14:42)

偶尔,我也会梦见一些遗忘已久的旧事。应该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吧!虽然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却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尘封的记忆。

他的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可是我已经修成了人形,我已经象人一样的生活。让我回到深山,每日只是寂寞的修行,那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我双眉微扬,“修行有何不好?你现在不过是个妖,是人的敌人,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落入修道人之手。但如果你回到深山之中继续修行,再过千百年,便可以位列仙班,总比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妖强得多。”

他仍然是嘲讽地笑:“做了神仙又如何?不是继续寂寞地修行?你告诉我,修行到底为了什么?”

我理所当然地回答:“修行当然是为了做神仙。”

他继续追问:“做神仙又有什么好?”

我道:“长生不老,跳出红尘之外,不再受生老病死之苦。”

他道:“然后呢?长生不老了以后,无尽的岁月做些什么事情?”

我皱眉:“当然是继续修行!”

他仰天长笑,“这不是很好笑吗?修行是为了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又是为了修行,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

我怔了怔,古怪的问题,我从来不曾考虑过。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修行是天经地义的工作,不修行还能做些什么?

我道:“我不与你辩,你迷惑小姐就是你的不是。如果不愿离开,我只好降妖除魔。”

他的嘴角又牵起了那一抹嘲讽的笑,或者是他对世情了解得比我更加通透,他总是喜欢这样微笑。但我并不觉得讨厌,反而因之感觉到他致命的魅力。“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降服我。”

我冷笑,看来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我拔剑出鞘,剑如清风,向他劈面便刺。他闪身避过,只守不攻。

我的剑不停,越刺越快,剑上逐渐有风雷之声。这是我家传的道法,剑常年供奉吸收日月精华,挥动之间,带有天地之气。

他被我逼得手忙脚乱,再不还手,必然会死在我的剑下。

他终于忍不住出手,却用古怪的招式,一出手便将我紧紧地抱住。我被他抱着,莫名其妙地脸红,我是修道的女子,从未被男人碰到过自己的身体。这十六年来,也一向心清如水,现在却被他牢牢地抱住。

他喘着气,在我耳边道:“我认输了,你带我走吧!”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我的耳上,我更觉得不安。用力推开他道:“你要我带你去哪里?”

他漫不经心地笑笑:“你无非是要我不再迷惑小姐,我并不曾迷惑她,是她自己爱我,要留我住下。但你若不喜欢,我便离开这里,再也不见小姐。”

我皱眉,什么叫“你若不喜欢”?这与我有何相干?我道:“你回山里去吧!”

桃花仙5 (2009-02-12 17:35:03)

他摇头:“我不回去。”

我道:“那你要去何处?”

他露出狡猾的笑意,“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住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小的道观,无处给你容身。”

他笑:“我是个妖怪,随便哪里都可以栖身。”

如果是这样,为何一定要跟我回去?但转念一想,他与我在一起也好,免得再出去害人。

我看看窗内的女子,她仍然痴痴地坐在灯下看着那盘棋发呆。我问他:“你不去与她道别吗?”

他淡然一笑:“既然要走,又何必道别呢?”

我并不曾感觉到他的无情,因为修道之人清心寡欲,可能比他还要更加无情。

我带着他走出小院,告诉庄主可以进去看他的女儿,然后我们便离开了这间农庄。我不知道庄主的女儿后来怎样了,我想她必然是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男子,过着平凡而安逸的生活。

我带他回到桃花观,除了我的房间外,便只有一间小小的柴房。他全不介意,自此后便在柴房中住下。

在此之前,我每日四更开始打坐,直到辰时才打会完毕,煮一碗稀薄得可以照见人影的粥吃下,看各种书籍。下午便炼丹练剑,晚上再吃一碗稀薄得照见人影的粥。然后在月下枯坐,心念寂静如同古井之水。

他来了以后,生活便有些不同。

我仍然打坐,练功完毕后,他已经煮了粥,并且做几道清新爽口的小菜。粥很稠,煮得很松软。晚上时,他便不再煮粥,时时变换一些食物,有时做些面饼,有时做些黍饭。菜虽然都是素的,却也经常换些花样。

吃完饭后,他便与我在月下对弈,或者抚琴,有时也会吟咏一些诗歌。他即会吹笛,又会弹琴,在音乐方面有极高的造诣。

因我知他并非是真正的男人,他只是妖,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方可平和冲淡,不必为了男女之事而忧虑。如果他真是一个男人,我们根本就不会在一起,但只因他是妖,而我确知我是不会迷恋上妖物的。

他真地收敛心思,安然住在观内。时日久了,我们互相熟悉,逐渐能猜测对方的心意。

我曾以为我会如此度过我的余生,在这桃花林的一角道观中,与妖相伴终老。但不久后,我便看见了林间的青鸟。

修道之人一生都期盼一见的青鸟,当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这是一个期限,我离世索居的日子就要结束,我是真地要离开这个尘世了。

我手持锦囊,天南海北地胡思乱想之时,他悄然来到我的身后。虽然是妖,他却一眼便看穿了锦囊中的宝物。

他拉住我的衣袖,用古怪的神情看我:“你要走了?!”

我不敢看他的脸,心中踌躇不安,为何我会有正在背叛他的感觉?我与他全不相干,他是妖,而我是一名道姑,根本谈不上背叛。我道:“只要吃了蟠桃,我就会飞升了。”

虽然没有看他的脸,我仍然感觉到他的脸色陡变,“飞升?你要去做神仙?”

我咬唇,我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却认真地转过我的身子,强迫我注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呆了呆,这算是什么问题?我走了,他还可以继续修行。他似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要修行?为什么一定要修行?难道我们在一起还不够快乐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寂寞的神仙?”

为什么?他问我,我却也无从知晓。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只因自懂事开始,父母就在不停地告诉我:“双成,你是董家历代以来最具仙骨的后人,你一定要得道成仙啊!”

“双成,世上的情仇爱恨都是虚妄无谓的,只有修道成仙,白日飞升,才是最终的归宿。”

“双成,你一定会成仙的!”

成……仙……!

就算我选择不吃蟠桃,留在这世间又如何?他是妖,千年不死,青春永驻。而我却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会老会死去。他现在仍然陪伴我,因为我还年青,当我老去以后,他一如现在,是年青英俊的男子,又该如何去面对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妇?

而且,他毕竟是妖啊!我是修道之人,怎么可以妄想与妖长相厮守?连产生这样的想法,都是卑鄙无耻的。

我固执地盯着他的眼睛:“不要试图阻止我成仙,你也无法阻止。如果你还想见我,就继续修行,也许有朝一日,你也可以成仙。”

他幽黑的双眸黯淡了下来,我分明看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绝望之色。我知我说得绝决,但如果不这样,我又怎能断了他的念头?

他咬牙,嘴角重新牵起一抹嘲讽的笑,这样的笑容,自他与我相处后,便已经消失不见了。“你便那么想要成仙?”

我用力点头,只觉体内似有另一个自己在指挥着我的行动,心意与身体背道而驶,但我却选择视而不见。我必须要这样做,我不能留在人间变老变丑。至少我不能让他看见我变老变丑的那一天

他仰天长笑:“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我偏不让你成仙,我偏要把你留在人间。”

我冷笑,“你要如何留我?”

他眼中首次露出凶恶的光芒,“我要毁了蟠桃。”

我轻蔑地笑:“你不是我的对手!”

他的脸色逐渐变青,“再试试吧!”

他身上的妖气迅速膨胀,我吃惊地发现,原来他一直刻意隐瞒着自己的妖法。那么上一次,他是有心让我?

妖气重了,我开始看清他的本来面目,原来他是守宫之妖。这种兽生来便身具灵异,难怪我感觉到妖气之中带有祥光。

我拨剑,全神以待。他的气势如此凌厉,他是真地动了肝火。会怎样呢?动起手来便难免有伤亡,他会杀我吗?

我的念头方动,他已经抢先出手。双手十指生出尖长的利刺,向我袭来。我闪身避过,挥剑反攻。他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只攻不守,说是要毁去蟠桃,却象是要一下子将我杀死,方才解恨。

我终于明白他毕竟是个妖。说翻脸便翻脸,不复花前月下的温柔。

我咬牙,不得不使出全部的道法,如果不这样,我可能立刻便死在他的利爪之下。缠斗许久,我逐渐力弱。我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女子,而他却已经不知修行了多少年了。

他的嘴角又牵起那抹嘲讽的笑:“把蟠桃给我。”

我固执地摇头,如果他一直软语相求,也许我会忍不住心软,但他却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我虽然修道已久,却无法改掉个性倔强的恶习,他越是逼我,我便越是不愿依他的心意。

他皱眉,咬牙切齿,“成仙便那么重要?”

我也咬牙切齿,“就是重要,至少比你重要得多。”

他一滞,眼中绝望欲死,低声道:“原来我在你的心里是无关紧要的。”

他终于用出了他全部的力量,桃林之中落英纷纷而下,许多桃花因我们的打斗而零落于地,践踏成尘,不复枝上香骨。

他疯了一样向我扑来,全无章法,胸前破绽尽显。我的剑向着他的胸口刺去,如果他继续向前,我们便两败俱伤,他的十指插入我的身体,而我的剑亦刺中他。

这样也好,同归于尽,便不必选择,少了许多苦恼。

他的爪堪堪抓中我的身体,却蓦然停了下来。他一停下来,便真地停下来,再不移动分毫。而我的剑亦在他的胸臆间,我已经能够收发自如,一感觉到他停下来,我的心里瞬间便做出了选择。我可以停下来不伤他,我也可以继续刺下去。若我停下来,接下去我会做什么?我再也不会离开他,宁愿做一个妖身边慢慢老去的寻常妇人。我不能如此,我绝不可如此。我咬牙,剑仍然刺下去,刺入他的胸口。

剑是好剑,即使刺入血肉之内,也全无阻碍,游刃有余,轻轻在心脏旁边滑过。我毕竟不想让他死去,但他也会受伤。

我两人皆凝住不动,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凄然一笑,“你便那么讨厌我吗?”

鲜红的血自他的嘴角流出来。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莫名其妙地想到一个问题。人们传说守宫是冰冷的动物,连血都是绿色的,其实并非如此,原来守宫的血也是红色的,温暖黏稠如同任何一个人的血。

剑刺入他的身体并不深,我只想让他绝望。

他却用力向我的剑撞进来,我错愕,想要收手已是不及。剑透过他的身体而出,而他与我的距离便近在咫尺。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低声道:“既然你讨厌我,我宁可选择死去。成仙又如何?长生不老又如何?如果寂寞地活千万年,还不如快乐地活一朝。”

我的眼睛开始潮湿,我大惊,我要流泪吗?不可以,我绝不可以流泪。我是修道之人,绝不可为了任何男人流泪,而他且不是男人,不过是妖。

我用力咬紧牙关,抽出手中的剑。虽然这一剑伤他极深,但并不曾刺中他的心脏,他也许需要调养很久,可是他还会活下去。因为他是妖,他的生命力远远超过了人类。

我冷酷地转头,我不能让眼泪流出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半晌,身后传来幽幽地一叹,再半晌,桃林中寂静如死,唯余风声飒飒。

我再转头时,他不知去向,地上是一滩殷红的血。

我慢慢跪倒,在那滩血迹前。我毕竟没有流泪,我心里又是疼痛又是喜悦,我到底还是不曾流泪。

次日,我沐浴更衣,拿出那颗因果难料的蟠桃。青鸟再次飞临,它口吐人言:“吃了蟠桃,就会忘记人间的一切情爱。”

我笑,我没有情爱,我并不曾爱过什么男人。若一定说有,我只是曾与一只妖相处过一段时日。两个孤独的生灵,曾经一起度过的浮生寂寞中的日子。或者只是因此,我的心底便逐渐牵挂他,而他也不愿离开我罢了。

我将蟠桃服下,身子越来越轻,轻如前途未卜的落花;心也越来越轻,轻如尘世之中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我最后吹奏一只笙曲,在乐曲之中,慢慢飞起到空中。回首去看,下面是我生活多年的桃花林。我走了后,桃林之中难免易发寂寞。

他还会回来吗?

我的思考在昆仑的云海之中停止,他的脸在我的脑海里逐渐苍白模糊,不再留下任何痕迹。

我即将开始仙子的生涯,尘世的一切都将与我无虞。人也好,妖也罢,这一切都离我远去,永世不会再相见。

也许是中毒的原因,我失去了法力,便回忆起一些因身具法力而忘却的旧事。已经过了千年,那妖还不曾修炼成仙吗?

我扶门而出,看着长杨宫中的满院桃花。即便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桃花已经飘零无限。东方朔悄然来到我的身边,他的脸色比我还更加苍白。他似很是疲倦,却仍然笑问我:“为何不多休息?”

我凝神看他,望入他那双幽深漆黑的眸。好熟悉的眼睛,难道那妖不仅不曾修炼成仙,反而堕入了轮回?我的剑不足以致他于死,他为何还是死了?

他扶住我,“我正在试炼新药,一定会找到解毒之法。”

我注意到他的手轻轻颤抖,血管显现淡青的颜色。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寒冷如冰,与前时全不相同。我盯着他的眼睛,“你也中毒了?”

他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只是试试毒性,并非是中毒。”

我默然半晌,才轻声道:“那是守宫之毒吧!”

他一怔,脸色悄然变冷,“你怎会知道?”

被称为小白,大概是一只小白兔吧?我在心里猜测,但出现在我面前的东西却让我吃了一惊,一只硕大的守宫从林内窜了出来,它一见林外有人,立刻转头向林内奔回。

那守宫如此之大,应该养了千年之久,大概已经成妖了。

林内的女子叫道:“你再跑,我就把你磨成丹砂。”

一个身着粉红轻衣的女子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心里一动,这女子无论衣着体态都与千年前的我如此相似。

我们两人四目相投,她生着很妩媚的双眸,这双眼睛,看起来似曾相识。

她看见我,却并不惊奇,反而露出了然和世故的笑,“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女子笑笑,“我已经等了你千年。”

又是一个等了我千年的人?“千年前,我认识你吗?”

女子淡然道:“千年前,你并不能算认识我,你甚至都不曾见过我。但你却轻易地抢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为你离我而去,甚至为了你放弃自己长生不老的生命。”

“你……”我迟疑着,“难道你是农庄的小姐?”

女子冷笑:“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为你活了千年。”

“为我活了千年?”此话怎讲?农庄的女孩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她的生命不会超过百年。

“我也曾以为我会嫁人生子,了此残生,但我却无法忘记他。我早知他是妖,他从未骗过我。他也从未曾勉强过我做任何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她冷冷地看我,“你明白怎样去爱一个人吗?”

我错愕,下意识地摇头。

她仰天长笑:“你当然不懂,因为你从来不曾爱过别人,你只爱自己。”

我只爱自己?!

“他离我而去,我仍然不能依从父母之命嫁给门当户对的男子,因为我已经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我不再能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为了这个原因,我一直被父母锁在小院之中,不再有自由。但这一切我都无所谓,就算孤独地老死,那也是我的选择。可是不久后,他却身负重伤,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受伤以后,离我而去,原来是去找她了。

“我求他带我走,他却笑着摇头。他说虽然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却仍然请求我答应代替他活下去。我本来恨他入骨,不是因为他迷惑我,而是因为他不顾而去。但当我看见他气息奄奄之时,却仍然答应了他的请求。我并不知,原来代替他活下去,会是如此痛苦寂寞之事。”

痛苦寂寞……我默然不语,人们都怕死亡,但如未经长生,又怎会明了长生的可怕。

“他将修炼许久的内丹给我,告诉我只要有这颗内丹,我就可以永世存活。他请求我照看这片桃林,因为总有一天,他所等待的人还会回到这里。”

她惨然一笑:“我知他等待的是另一个女子,我却仍然固守着他的心愿。”她冰冷的目光停驻在我的身上,“果然如他所料,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那是我的心愿吗?两只守宫躲在林间悄悄地窥视着我们,自她得到守宫的内丹开始,她已经不再是人,变做守宫之妖。如果此时取出内丹,她就会化成一缕轻烟。她的肉身早该在千年的岁月之中变成尘埃,她之所以存在,完全是依赖着那颗内丹。

我是仙子,仙法已经恢复,却再无降妖除魔的勇气。谁说仙人就有资格判断别人的生死?谁说妖便不该存在于这个人间?

当我面对这原本是人,现在是妖的女子,我知是她设计让我前来。我却无法怨恨,甚至心存惭愧。因为千年以前或者以后,我都远不及她。

桃花观已经成为岁月中的尘埃,不复存在。她以大石建室,栖止在石屋之内。屋内全无陈设,唯有一冰冷的石榻。我无法想象一个年青美貌的女子是如何在如此凄清寒冷的石室内生活千年的,她的寂寞悲伤远胜于我。

因为我已经忘却,她却一直清楚地记忆着。

两只巨大的守宫扭摆着丑陋地身子跟在她的身后,她亦是守宫之妖,只是无守宫的躯壳罢了。她极温柔地对待守宫,如同对待自己的亲子。

我很想问她东方朔是否到此,但终于还是不曾问出口。

我们两人于石屋之中默然对坐,苦苦守候,谁都不知在等待什么。

我逐渐对她产生亲切之感,虽然千年前我只见过她的影子,但千年时光,物是人非,能见过一面也是难得的缘分了。

她深具守宫的习性,安静下来便如同塑像,再不移动分毫。两只守宫守护在她的身旁,三个生灵是一幅美丽中夹杂着丑陋的凄艳图画。

我感觉到她的绝望,与我如出一辄。

我们共同的绝望来缘于我们共同的长生及未来的缈然不可预见。只要继续活下去,这绝望就会如影随形,永无止境。但我们却只能如此永无止境地活下去,永无止境地承受着这绝望所带来的椎骨之痛。

我是仙人,本不应感觉到任何痛苦快乐,但我毕竟不曾真正忘情,只要是有情的生灵,便不能摆脱这深附于灵魂之中的苦痛。

屋外传来轻微的声响,两只守宫立刻向外窜了出去。她跟在它们的身后,虽然好整为暇,脸上却有奇异的迫切焦虑之色。

他毕竟已经是凡人,虽然比我早出发,却比我更晚到达桃花林。

我走出石屋之时,看见他倚着一棵桃树,连嘴唇都变成了灰白色,那是守宫之色。

他看见我们两人,不曾有任何吃惊,淡然一笑:“你也来了。”

我点头。我现在知道他以什么办法救我,他必将身体里的血与我交换,我因之得救,毒却全部转移到他的身上。

我却不觉得感动,或者是修行千年,铸就了我的铁石心肠,或者是因为我早便预见到这件事情并不曾完结。在我们三个人之间,仍然有什么是需要解决的,如果这一世不能解决,便会带到下一世。

可是我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既然金母娘娘命我下世,想必是她也看出了我的尘缘。

尘缘未断之人,又如何能够做一个清净无为的神仙呢?

我看见她望着东方朔的眼神,深情如斯,千年寂寞的时光都不能消磨吗?这大概就是我一直不能明了的爱,爱一个人时,连沧海都可变成桑田。

她转头看我:“他要死了。”

我点头,他是凡人,连仙子都无法承受的毒,他又如何能够承受?

“你真要看着他死去吗?”

我淡然笑笑,“那我该如何?”

她的眼中现出一抹诡异的神采,“守宫之毒,世间无药可解,连我也解不了。”

我点头。世间无药可解,并不等于真地无药可解。

果然,她继续道:“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解守宫之毒。”

“什么?”我淡淡地问。

“蟠桃!”她绝望而妩媚的双眸之中终于现出一缕希望,“只要你回昆仑取得蟠桃,就可以解他的毒。”

她苍白美丽的脸上第一次现出红晕,我知她为何如此焦虑,蟠桃不仅能解守宫之毒,而且可以使东方朔长生不老。如果东方朔能够长生,便可与她长相厮守。

可怜的女孩,无论她是人还是妖,她心里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与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罢了。但,我却不能为她偷蟠桃。

我望向东方朔,他默然不语地注视着我,四目相投,他能知我心意,他应该料到我不会去偷蟠桃。

他的唇边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如同千年前的那只妖,“在你的心里,我仍然是无关紧要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如此复杂,只是为了证明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吗?我的个性倔强如故,但这一次,却并非只是意气。有一些事情可以让步,有些事情却寸步难让。我可以为你死,却不能为你偷蟠桃。

她妩媚的双眼中闪现出尖针般的恨意,“你真地要他死吗?”

我淡然一笑:“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

她咬牙,脸上泛出青色,是守宫之色,她必然已经怒到极致。她知我没有说错,就算东方朔现在不死,再过几十年也会死,除非……

除非他吃了蟠桃。

她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忽然双膝一弯,跪倒在地,“蟠桃结实了,你是看守蟠桃的仙子。别人难如登天的事,在你易如反掌。我不能再忍受千年如此寂寞的生活,我只想求你,偷一个蟠桃出来,只要一个蟠桃,他就可以长生。”

我残忍地笑笑,从衣袖中拿出那只桃核:“如果你真那么想要蟠桃,就种这颗种子吧!”

她愕然,脸上阵青阵白,我想她必然怒不可遏,也许会想杀死我。

若真是如此,我宁可死于她手。我讨厌面前的两种选择,偷蟠桃或者不偷,哪一种我都不想选。

她的手轻轻颤抖,脸色越来越青,我以为她无法抑制,但她却忽然接过我手中的桃核,“好!我不信我种不活蟠桃。”

她转身走到向阳的溪边,以手挖土,将蟠桃种子种下。我看着她满面虔诚地跪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她埋下的不象是一颗种子,倒好象是她的希望。

我却说了一句让她更加绝望的话:“就算那种子能发芽,也要千年才会结实。”

她隐忍,终于忍无可忍,妖气在她青色的面颊上凝聚,她恶狠狠地看着我,如同千年前他抢夺蟠桃之时的神情。

我忽然明白我为何会对她生出亲近之意,不仅因为她是我千年前便见过身影的人,也因为在她的身体里有着他的内丹。内丹带给我熟悉的感觉,一如千年前的那只妖。

她咬牙切齿地说:“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下去,直到蟠桃开花结果。”

可是你却未必能世世都找到他。

东方朔漠然地依在桃树上,冷眼旁观,似乎我们两个女子的争持与他漠不相关。

天上白云缥缈,人间落英缤纷,九天十地的神灵可曾看见在这西湖一域的小小桃林中,有三个苦苦相逼的生灵。

十一

她开始想尽办法致我于死,在桃林中设下机关于我必经之处,或者招集了山精鬼魅,令他们向我进攻。她每天都变着不同的法子想要杀死我,但却一直无法成功。

我已经恢复仙法,不再进食,也不与她接近,又俨然是飘然物外的女仙。但我知,我已不能出尘,并非是因为尘缘未断,而是我的尘心未死。

东方朔气息奄然,他的寿数屈指可数。他每日依坐在桃花林中,看树上的桃花,树下的落花。虽然此地地处东南,比北方花期要长,但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桃花依然落尽。

无人再提偷蟠桃之事,那个怪异的想法,似也随着桃花一起零落成泥碾做尘。

当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枝以后,她约我在林中相见。她手中握一把尖利的匕首,不知得自何处。

我坦然前往,我知她已无法忍耐。

她不曾看我,目光一直落在匕首之上。

阳光映射在匕首雪亮的刀锋上,也映射出她眼底的寒光。

“你还是要杀我?”我问。

她慢慢抬头,神情怪异地笑笑,“我杀了你,能救他吗?”

不必我回答,我们两人都知道答案,就算是杀了我,也一样不能救他。“你即知那毒是无药可解的,也知他会为我解毒,为什么还要用那种毒?”

她惨笑,“只因我们两人都想赌一赌。”

赌什么?有什么是值得用命来赌的?

“他想知道,在你的心里到底是他重要一些,还是仙子的身份重要一些。即便是过了千年,他仍然不甘心。”他不甘心,不甘心我选择成为仙子,却放弃了他。

“我也同样不甘心。”她不甘心,因为他选择了我,却放弃了她。

我呢?我是否甘心?

“我也想证明一件事。”

我心里泛起不祥之感,证明一件事,就那么重要吗?

“证明我比你更爱他。为了让他明白这一点,我不惜用无药可解的毒,依他的心意用于你的身上,因我知道他会为你解毒。我也同他一样想知道你会否为他偷蟠桃。若你偷蟠桃,你不会再是仙子,他却可以长生。你们两人便可长相厮守,这是我绝不想看到的情形,但若真地发生了,我却也无可奈何。但你终于如我所料,你不愿舍弃自己的仙子身份,你宁可看着他死。”

我默然不语,我们都会死。人也好妖也罢,即使是仙子,亦是由着命运牵引,当宿命到来之时,又怎能独善其身?

她笑得欢愉,双眼更加妩媚美丽,“可是我不同,为了他,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她挥起手中的匕首,并非是刺向我,而是刺向自己的腹部。脐下三寸,丹田所在之处。有道之人与妖或者是神仙都在苦苦修炼的内丹,就藏在那里。

她手中的匕首想必是名家所铸,吹毛立断,杀人之后刀上也可不留血迹。因而当她用刀切开自己的腹部之时,那把刀仍然是雪亮的。雪亮的刀锋映着天上的日影云影,映着地上桃花落尽的桃枝,映着她妩媚的双眼,和她眼中凄艳的决绝。

她伸手探入腹中,取出那小小的内丹。所谓内丹,即便是尽心竭力的修炼,也未必能够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但她却托着内丹伸手到我面前。不过是小小的一团红色,闪烁跳跃,似有还无。她笑:“这内丹是千年前他给我的,现在我便还给他。我为他守千年的桃林守千年的内丹,生或是死,记忆若是遗忘,都无关紧要。我只望这内丹可以救他!”

我咬牙,伸手接过那颗内丹,我终于想起我始终不知她的名字,“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她轻轻一笑,“我叫桃花!”

内丹从她的手中转移到我的手中,她于瞬间化作轻尘向着桃林之中流散开来。

我托着那丹,丹的热量轻轻地烫了我一下,原来内丹竟是如此热的东西,热得烫伤人的心。

我转头,他站在我的身后,我们两人的目光都停驻在那颗内丹之上。半晌,他方才笑笑,不着边际地说:“用守宫之丹配合药物,炼成丹砂,便是传说中的守宫砂。”

他接过内丹,转身走回石屋。

我忽然觉得无力,我们如此苦苦相逼,到底又为了什么?

十二

他果然不曾服用那颗内丹,而将它细细研磨。磨后,他加入了配方繁复的药剂。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两只硕大的守宫便守在他的身边,静静地旁观。

如今我不再觉得它们丑陋,反而从它们的眼中看出一丝眷恋不舍之情。妖也罢,动物也罢,大抵如同人类一样,因情而伤,因情而困,这世上最无情的便是神仙。

守宫砂制成,他滴在我的臂上。我问他何必如此?

他笑言:“我想知道你是否冰清玉洁。”

这是多此一举的行为,若不是冰清玉洁的女子便不可能成仙。

鲜红的丹砂在我的臂上凝结,不再褪去,如同千年的血泪。他这样作或者并非是为了验证我是否处子,不过是要在我身上留下印记,让我时时看见,时时想起。

他知道以何种方式折磨我的心灵,看似漫不经心,却十分行之有效。

然后他逐渐嗜睡,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偶尔清醒的时候,他便会问我:“双成,下一世,你在哪里?”

我不语,下一世,我会在哪里呢?

桃花呢?她的下一世又会在哪里?

我们凄然相对,不愿提到与桃花相关的任何词语。

计算时日,蟠桃应已结食了。诚如桃花所言,偷取蟠桃,在我是易如反掌。而金母娘娘也绝不是残忍如同后世之人喜欢描述的老太婆,她其实是十分慈悲的。我可能会因偷蟠桃的罪名被削去仙阶,但我却仍然可以成为地上的逍遥散仙。

可是我却不能。

我无法背叛,亦无法承受另一个永世的生命。我宁可选择死别。桃花有一件事不曾料对,我与他不会长相厮守,今生也罢,来世也罢,区区几十年的寿数也罢,甚或是与日月同寿也罢。我都只能与他擦肩,那就是我们的宿命。

十三

除此之外,仍有办法救他。

九天玄女和素女曾授黄帝《玄素经》,自此之后,采补之道在人间悄然传播。我是修炼太乙之法的道姑,本不屑为之,但我亦知,除了偷蟠桃外,这已是救他的唯一方法。

这话题说起来暧昧而神秘,一言以蔽之,只要我成为他的女人,他得到我的元阴,他便可以得救。他不仅可以得救,甚至能够因此修炼成仙。而我则会因之失去一切道法,成为普通的女子。

这真是一个全无逻辑可言的过程,他救了我,我再救他。所用的办法大抵相同,他救我时要牺牲自己,而我救他亦要牺牲自己。

谁牺牲的更多,已无法比较,也无需比较。男人与女人的关系本就是如此,不是你欠负我,便是我欠负你。更何况我们的关系更加复杂,一个是仙,一个曾是妖。

桃花落尽,桃食便长满了树梢。我采撷最先成熟的桃子开始酿制桃花酒。酿制的方法并不繁难,难便难在用尽心思。

我将桃皮细细地剥去,然后将桃子一切为二,桃核取出。再将桃肉碾成糊状,慢慢地沥出汁水。待桃汁发酵后,就酿成桃花酒。

我慢慢地酿酒,酒渐香醇,饮之立醉。除此之外,这酒还有催情的作用,喝了的人沉迷于其中,忘乎所以。

他坐在树下看我酿酒,看着看着,便浑浑噩噩地睡去。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或是月已高挂。他总是会茫然道:“我又睡着了吗?”

我便笑笑回答:“做了什么梦?”

他摇头,“我很久不曾做梦了。”

酒成之日,我着他饮下酒。他并不曾问我为何要酿这酒,只是言听计从地饮下整坛。酒醉之后,他俊美却失色的脸上便泛起桃花般的颜色。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终于说出千年来一直想说的话:“双成!我恨你!”

我笑,人间之人喜欢说爱得越深恨便也越深,但我知在他的心里,经千年的轮转,爱已渐成尘烟,只剩下刻骨铭心的恨而已。

恨――是比爱更要有勇气和毅力的。

我在他的身前解衣,他眼中渐见痴迷之色。月光怜悯地照在我的身躯上,远远近近的飞鸟啼声凄怆,一只乌鸦一动不动地站在枝头,半晌方才震翅而起。自他触摸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不再是神仙了。

臂上的守宫砂变成一滴红色的眼泪,悄然流下,落入土中,如同零落成泥的桃花!

十四

太阳升起时,他宿酒已醒。他疑惑地四下张望,在他醒前,我早已为他穿好衣服。他皱眉,全不记得昨夜之事,“我在林中睡了一夜吗?”

我笑笑,“你喝醉了。”

他翻身坐起,微现不安之色,“那酒……”

我打断他的话:“那酒很烈,一饮辄醉,你喝光了整坛,怎么可能不醉倒呢?”

他皱眉,“可是我酒量极佳。”

我道:“那是仙子酿的酒,与尘世之酒怎能相提并论?”

他释然,忽觉出自己的异样,“我的毒解了吗?”

我道:“桃花酒又名不死酒,暂时压住你的毒性,令毒不再发作。”

我不愿告诉他真相,不愿令他知道,他已可长生,而我却会逐渐衰老,直至死去,然后重新进入轮回。

我精心培育蟠桃,希望那桃核能够发芽。但无论我多么细心呵护,那小小的土包始终是小小的土包,无一丝生机。

我知蟠桃树极难成活,即便是在仙境也只有昆仑瑶池有独一无二的一棵罢了。在这凡人所居的人间,又怎会轻易发芽?

我每日都看那小小土包,看得久了,似乎自己的生命也正在进入土中。

我感觉到自己的衰弱,看来我所预期的事情即将提前,我不会变老,却会因为失去元阴衰竭而死。如果我此时继续修炼,虽然不能再有道法,但至少可以身轻体健,想要长命百岁应不成问题。但我不再修炼,不再打坐,也不再看任何有关道法的书。我安静地等待死亡,甚至期盼着它快点到来。

我慢慢学习象一个普通妇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饭菜,生命近在咫尺,我因而更想做以往千年岁月中都不曾做过的事情。

对于家务事,我实在是很不在行,每次做的饭菜都难以下咽。但他却吃得香甜,从不剩下什么。

我渐觉自己力弱如同孩童,连从河边提一桶水都需得走走停停。我尽全力在他而前掩饰,不让他看出我的异样。

若是我死了,他会否觉得悲伤?

我并不常想这个问题,偶然想起便觉心乱如麻。

我开始在夜晚焚香祷告,请求东岳大帝听见我的祈求。女仙皆归西方金母统辖,男仙则归于东岳大帝。我希望东岳大帝能够听到我的声音,引他成仙。

成了仙,他便会忘记人间的一切,所有的爱恨情仇,皆成过眼烟云。他便会如我过去的千年一样,因为忘却而离情无欲。虽然这样的日子也难免寂寞,但忘记的人,总比永远记忆要幸福得多。

我夜夜祷告,却始终无法令东岳大帝听见我的声音。

我咬破手指在符上写字,符干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黄色的符变成暗红。如果天上真有神灵,为何不愿睁眼看一看这人间受苦的众生?我本来亦是神仙,我却又一次深深明了神仙的冷酷与漠然。

十五

当我的头发成片落下时,我知道我不能继续拖延时日。我必须离他远走,否则,我会死在他的面前。

我在一个清晨,悄然离开桃花林。太阳刚刚升起,照射着枝叶上的露水。每颗露水都晶莹欲滴,如同一颗颗水晶。但只消片刻,那些露水便会化成飞烟,消逝在阳光之下。

我一边走一边看着每一片树叶上的露珠,近来很流行的一首挽歌是这样写的: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写这诗的人,想必也如我一样,怀着必死的心情,观赏过早上的露水吧!

我茫茫然地走,不知自己将归于何处。

我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寂寞地死去。他必然会以为我回返昆仑仙境,此生再难与我相见。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也许再过百年,他会发现他已不能死去,到时他便能明了一切。但我却已经死去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悲痛不已的人生。

也许我是太自私了,但我并不象想象中那么有勇气。死,才是最容易的解脱方法。

我亦不知我走了多久,太阳越来越猛烈地照射着大地。是盛夏的季节了吧!屈指算来,我到人间,已经有三四个月的光景了。

我终于在路边坐了下来,我太软弱了,连猛烈的阳光都不再能承受。光影在我的眼中交错变幻,我过去的生命中,从未如此无助。

再睁开眼睛时,我在一辆华贵的车上。这车很大,我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对面坐着一个英勇的年青人,身上穿着耀眼的黄色龙袍。

黄色的龙袍,这世间只有一个人有资格穿。莫非他便是当今的皇上?

我懒懒地看他一眼,那人满怀兴味地注视着我。我听说过他的传闻,他是有道之君,也是酷爱女色之君。

我只看他一眼,便闭上眼睛。我是要死的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和事能引起我的兴趣。

他却不能忍受我的漠视,“你可知朕是何人?”

我哑然失笑,闭着眼睛说:“既然你自称是朕,当然是当今的皇帝。”

他语气之中略带错愕:“你即知我是皇帝,为何不跪不拜?”

我淡然道:“为何要跪要拜?”

他一怔,“你不怕我杀你吗?”

我睁开眼睛,正视他,认真地道:“你要杀我吗?”

他呆了呆,皇上有生杀之权,但他这样说不过是吓吓他眼中的这个小女子。他道:“我若想杀你,如同吹灰。”

我笑,“请便!”

我继续闭上眼睛,我是将死之人,根本全无所畏。

他却反而手足无措,他默然良久,才道:“你不怕死?”

我不想骗他,“我不怕死,因为我就要死了!”

他道:“我知你生了重病,但宫中御医无数,你尚且如此年轻,我不信无人能救治你。”

我笑笑,漠不关心,“你若想救便救,生有何欢,死又有何苦呢?”

我不去理他。但我越是如此,他却越觉得好奇,心中更不愿放弃。世上之人大多如此执着,真不知他们到底苦苦寻求些什么。

我被带回京城,又一次被安置在长杨宫中。

有些识得我的宫女窃窃私语:“又是这个女子,她不是随着东方大夫离开了吗?怎么又随着陛下回来了?”

宫中本就是流言滋生的地方,流言的结果,自然是不堪入耳。

我却不再去听。我每日卧床不起。有大夫来时便任由他们医治,但我知,世上无医能治我的病。

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若一心想死,又有谁能救得了?

皇上试遍朝中名医,我却仍然沉疴不起。他便异想天开地贴出榜文,寻找能延年益寿的蟠桃。

我不知他的奇思妙想来自于何处,也许只是因为我与蟠桃之间的缘份吧!

一时之间,江湖术士纷纷献桃。桃子来自于天下各地,品种不一,大小不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间有这么多种桃子。

可惜,没有一颗是真正的蟠桃。

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所带的便是蟠桃,我从不扫任何人的兴,只要有人献桃,就会尝上一口。如此这般,我吃尽天下的桃子。

青鸟又一次降临人间,它悄然来到我的身边,口吐人言:“双成,金母娘娘问你,蟠桃是否种出来了。”

我摇头,“我不能种出蟠桃。”

它道:“双成,你还不愿醒悟吗?难道这尘缘便如此难断?”

我笑:“若断去尘缘,我便不再是董双成了。”

连青鸟都摇头叹息:“若你愿重归道门,再次修炼,娘娘还可以接引你。”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重归道门,再次修炼?继续我那无止境的人生吗?我道:“回去禀报娘娘,双成这一生都不会再修炼。”

青鸟震翅飞起,它在我头上盘旋数圈,“双成!醒悟吧!情若浮云,仇若朝露,苦苦痴缠,何时方是尽头?你本是逍遥世外的仙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

我默然不语,神仙真的逍遥吗?也许只是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后来有一日,又有人揭了黄榜。

十六

宫女们奔走相告,“是东方大夫,东方大夫揭了黄榜。”

从她们欣喜的神情中不难看出,宫女们对于流言的热切渴望。在寂寞的宫廷生活中,流言便如同一剂良药,使她们重新获得生命的激情和动力。

我却勉强自己起床,我不愿让他看见我气息奄奄的样子。

东方朔进宫以前,我在镜前仔细梳妆。胭脂的颜色掩住了我灰白的面颊,我特意在额头上画上粉红的桃花,如此之下,镜中之人,更胜天仙。

何况我本就是天仙。

他掀帘进来,我回首,我们两人的目光轻轻一触。

他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我找你许久,想不到你却在这里。”

我妩媚地笑,我这一生都不曾如此笑过。道姑是不苟言笑的,即便笑也笑得云淡风清。但我此时却刻意笑得妖艳,这是女子的天性,不必学也会。

“我遇到了皇上,他带我进宫。”

他的脸色变得黯淡,“他带你进宫?”

我掠了掠耳边垂下的一缕头发,为了掩饰我落了一半的头发,我在头上插了许多花钿。“皇上要封我做皇后,我答应了。”

“皇后?!”他咬牙切齿,“你可以做皇后吗?你忘记你是仙子?”

我拉起衣袖,向他展示我洁白的手臂:“我已经不是了。你看,我的守宫砂没有了。”

他不敢置信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他的怒火几乎从眼中窜出。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你竟然连仙子也不做。”

手臂上被他抓的地方钻心刺骨地疼痛,我的笑容却一丝未敛。“不错,我不再做仙子。”

他目不转睛地瞪视我,我知他愤怒的主要来源并非是我的失贞,而是他的妒恨。千年前和千年后,我都不愿为他放弃仙子的身份,但我却为了另一个男人,轻易地放弃。

他一字一字道:“你这个【jian】人!”

他用力将我推出,不顾而去。

我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墙上,他并不知他已经身具神仙之力,而我则比病妇更加孱弱。我跌倒在地,用尽全力想要爬起,但一张口,却吐出大口的鲜血。

我知我就要死了。

我静静地伏在地上,听着大地的声音。

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经过,如果我大声叫喊,便会有人走进来。但我却一声不发。更多的鲜血从我的口中溢出,我不知这是因为我的衰弱或是因为他那一推。

不管怎样都好,总算要结束了。

惶急的脚步声却又奔回来,有人抱起我。我转头,便看见他哀伤欲死的双眸。

我望入他幽深漆黑的眸,如同初见。

他道:“为什么?”

我笑笑,不欲解释,“带我回桃花林吧!”

他点头,抱起我,向门外行去。

宫人寥尽人事的阻拦在我耳边响起:“东方大夫,你要把董夫人带到哪里去?”

他忽然止步,死死地盯着那名宫人:“她不是董夫人,她叫双成。”

宫人错愕,不由后退。

他抱着我继续前行,轻而易举离开长杨宫。

他亦不雇车,抱着我向西湖行去。他渐能使用神通,不多时便抵达桃花林中。

他道:“双成,蟠桃发芽了。”

我轻叹,不置可否。

我们两人相依坐在那小小的土堆之前,一枝嫩绿的新芽自土中冒了出来。芽还很幼弱,但却已经是一个新的生命。

他道:“双成,蟠桃会开花结果。你吃了蟠桃,就不会死了。”

我笑,是真的觉得好笑。我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心跳。下一世,我会在哪里呢?

他固执地道:“双成,我会等到蟠桃开花,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我闭上眼睛,九天十地的神灵,如果你们听到我的声音,请求你们让他遗忘。蟠桃是否能够开花结果已全不重要,我不愿他永世的生命都在等待花开的那一天。

因而,我最后的心愿,便是请求蟠桃永远都不要再开花。而他也能够忘记我,成为一名忘情的神仙。

十七

东岳泰山。

东岳大帝的面前放满了以血写就的符咒,符咒上唯有一句话:请接引东方朔成仙!

东岳大帝将每一张符咒都拿起来看一看,终于问道:“这个东方朔到底是何人?”

有司回答:“是一只守宫之妖的后身,但却得到了桃花仙子的元阴。”

大帝摇头叹息:“又是情缘难断吗?”

他向着下界看了看,看见西湖畔那个枯坐着的年轻人。“就如桃花仙子所愿,引他成仙吧!”

一名神君奉命而去,他在桃花林中见到小小的蟠桃树苗。他啧啧称赞,蟠桃是独一无二的神物,居然在人间也能生长。

名叫东方朔的年轻人一动不动地坐在蟠桃之前,目不转睛地盯着蟠桃,似已将全部生命都望入蟠桃之中。

神君便叫他的名字:“东方朔!东方朔!”

他抬头看了神君一眼:“有何事?”

神君道:“你在此地做甚?”

东方朔又转头望向小小的树苗,“等蟠桃开花。”

神君哈哈大笑:“你可知蟠桃何时才会开花。”

东方朔点头:“我知道,一千年后。”

神君想原来他知道蟠桃要一千年才开花,他道:“我是奉东岳大帝之旨,来引你成仙。”

东方朔笑笑,淡淡地道:“我不成仙。”

神君怔了怔,“世人都想成仙,苦苦修炼,却无法成仙得道,我来接引你,你为何不愿。”

东方朔嘲讽地一笑:“成仙又有什么好?我不想成仙,我只想守着蟠桃。”

神君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小小的树苗上,“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成仙,再过几十年,你就会死了,你如何等到蟠桃花开?”

东方朔脸上的嘲讽之意更浓,“死了,还有来生,再死,还会有来生。只要我的灵魂不灭,我便会一直等待着蟠桃开花的那天。”

神君错愕,这人大概是个疯子,“你真的不愿成仙吗?”

东方朔懒得再次回答,默然不语。

神君等了半晌,他向来被世上的人崇拜着供奉着,从未曾有人如此冷漠地对待他。他忿然而去,心里暗想,多么不明事理的人,如同这般的人,又怎能接引他成仙?

他如实向东岳大帝禀报,大帝喟然叹息,也许不成仙会是更好的选择。

十八

又是千年岁月。西湖边的桃花林已成为岁月中的陈迹,谁都不知那棵蟠桃是否真的长成,更不知蟠桃是否开花。

其时大宋已建,皇弟赵光义南征北战,屡立功勋,大宋的江山倒有大半是他打下来的。

只是南有唐北有汉不愿降服,这是他的心腹之患。

他是年少英俊的将军,惯常骑白马穿白衣,被人称为白袍将军。

三月初三,是寒食的节气。他独自骑着马自朝门出来,不过是想到郊外策马奔驰而已。人们都在踏青,天上飞着许多纸鸢。

忽见一队车马,自朝门外缓缓进来,前面带队的正是他辖下的大将。

那将军见到他,立刻下马行礼。他挥挥手,向后面的马车望去。有十几辆马车吧!很是华贵,皆是宋人不用的紫檀木。用这样的木来做马车,也未免太奢侈了。

他道:“这是什么人?”

将军笑道:“王爷怎么忘记了,这便是蜀国投降的皇亲。王爷灭了蜀国自己先赶着回到汴梁,让我慢慢地在后面押解。”

他这才想起,原来是孟昶和他的妃嫔们。

他往旁边拉拉马,让开道路,“带回去见皇兄吧!”

十几辆马车自他的面前一一经过,有一辆马车上的窗帘却被人轻轻掀了起来,一个女子美若桃花的脸自他的面前一晃而过。

虽然只是瞬间,两人的目光却仍然轻轻地一触。那女子……为何……似曾相识?!

念头方转,马车已经过去,他又叫住将军,“那车上坐的是谁?”

将军道:“是花蕊夫人,蜀国最得宠的妃子。连皇上都听过她的艳名,所以曾经悄传过秘旨,要将她直接送入后宫。”

他怔了怔,是皇兄要的人。

他便怅然若失,那个女人,并不止是美艳,总觉得似是前生见过。

他怔怔地站在汴梁的街头,心里踌躇不决。他自小被长兄带大,兄长在他的心里便如同父亲一般。他从未曾与兄长争过什么,皇位如是,女人亦应如是。

可是那个女子,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便似已进入他的心底。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仰起头。天上白云飘缈,许多断了线的纸鸢满载着人们的心事四处飘零。

他有些趔趄,想要放弃,却又不舍。

他忽然想起前唐一名叫崔护的诗人写过的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想到那个如同桃花般的女子,便不由地趔趄,想要放弃,却又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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