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贵妃之死(七)(1 / 1)
她想,哥哥的新妻子武氏皇后,怕是要把宫中所有的公主都远嫁到边关去吧!
她听到过许多关于这个女人的传闻,她很愿意相信她的存在根本就是一个劫难,是上天派来惩罚她好战血腥的李氏家族的。
诏书宣读完后,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谢恩,却一溜烟地跑出宫外。许多宫人在后面追赶着、呼唤着,她置若罔闻,像小时候一样,她将自己藏在假山的牡丹花丛后。
宫女太监们的脚步声纷纷匝匝地从牡丹花丛前经过,不知他们是故意或者是无意,谁也没有看见藏在花丛后面的公主。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花丛之后,抬头看着天空,这是盛夏的季节,天空中白云缥缈,不知是谁说过,浮云就是尘世在天空中的倒影。
她不由悲从中来,为什么要嫁到那些夷蛮之地去呢?大唐的公主只是为了和亲而存在吗?
一只纤纤玉手轻轻地分开花丛,她抬起头,就看见年轻美丽的姑姑千金公主笑嘻嘻的脸。
眼泪仍然毫无阻碍地从面颊上流淌下来,她有些负气地说:"别理我,让我一个人。"
千金公主挽住她的袖子将她从花丛后面拖了出来,"嫁到暹罗有什么不好?总比嫁到突厥好吧!"
她撅着嘴:"都是一样糟,为什么我就不能嫁给新科状元呢?"
千金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脸:"会试还在一年以后,那时候你已经是暹罗的皇后了。"
洞庭公主默然,还是怪自己的哥哥,什么都听新皇后的话。
千金公主轻叹一声:"别想这些事了,跟着姑姑到外面去走走吧!"
洞庭公主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她觉得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只有自己最悲哀。
乘坐着千金公主的黑色马车在市集上经过,耳边是千金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声,她没精打采地依靠在车窗边,眼睛漫不经心地从市集上小贩们的摊子上掠过。过不多久,她就要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去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市集是什么样子的。
忽然一个卖书画的摊子吸引了她的注意,目光只是一掠而过,她却觉得自己看见了什么东西。她连忙叫车夫停住了马车,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离开了皇宫后,她总会变得开朗得多,在那个宫中,走错一步路,都会有人指出。
眼睛慢慢地扫过摊子上的字画,吸引她注意的是一幅牡丹仙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裙袂飞扬,体态翩跹,但可惜的是这画只有一个背影。
她拿起那张画,仔细审视,画中人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却还是那么美丽,让人不忍释手。
"姑娘,你要这幅画吗?"
洞庭公主抬起头,看见一个布衣书生站在画摊之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这个书生长得十分俊秀,面如冠玉。
她半垂下头,低声问:"先生这幅画为何只是一个背影呢?"
书生笑道:"说来惭愧,晚生本想画正面,可是无论如何画,都觉得画得不妥,无法配合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及千娇百媚,无奈之下,只好画背影了。"
她点了点头,注意到画上的落款是湖州柳毅。
她便问:"柳先生画得如此好的画,却委身市井之中,为何不参加科举,谋个功名?"
柳毅答道:"晚生此次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会试,无奈寒家素无长物,到京里已经囊空如洗,只得日日卖画,换些盘缠。"
洞庭公主一怔,原来他是一个穷人,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的画我全买了,要多少银两?"
柳毅大喜,连忙回答:"请姑娘随便给些银钱吧!"
要多少银子呢?她可没有概念,记得宫中的例银是每个月二两,如果要买那么多画,总得要三五百两吧!"五百两好吗?"
柳毅大吃一惊:"五百两?"
洞庭公主忙道:"那七百两吧!"
柳毅连忙摇头:"如果姑娘愿意,请给我五两吧!"
"五两!"洞庭公主惊呼了一声,原来世上的东西都是那么贱的吗?她到底还是给了柳毅五十两银子,别的画都让车夫拿了,只有牡丹仙子那一幅拿在手中。
却觉得意犹未尽,踌躇着问:"先生能不能再画一幅牡丹仙子的正面画像?"
柳毅点头:"当然可以。"
洞庭公主笑道:"画完可否有劳先生送到我的府中,我必然重重酬谢。"
柳毅笑道:"还谈什么酬谢,我的画,平日里连几文钱都卖不出去,难得姑娘却愿意出这么多的钱来买这些不名一文的东西。"
洞庭公主微微一笑,拿过纸笔写下千金公主府地址,转身上了马车。
见千金公主微笑不语,她忍不住心虚,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他的画很好。"
千金公主笑言:"我又没问你什么。"
伸出头去张望,见柳毅仍然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走远。她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有些感伤,只有英杰辈出的大唐才有这样的人吧!
当天留宿在千金公主府上,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画了梅花妆,贴了鹅黄,又觉得夸张,连忙洗掉,再淡淡地将脸敷白,还是觉得不妥,折腾了半晌,总算满意了,柳毅却没来。
如此这般等了三天,第四天晌午,门子终于来通传,说是柳书生来了。
洞庭公主心里暗喜,却又禁不住怨恨,让人家等了三天。
在花园的小亭中招待柳书生,见他跟着侍女走进来,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心里的怨恨全然冰释,画一幅画总得用几天时间吧!
果然柳毅一见面就先躬身请罪,说是画了又改,改了又画,用的时间长了。
她便微笑,"这是应该的。"
柳毅将画拿出来,在桌子上展开,依然是繁花似锦,画中的女子更加灿烂夺目,面目却赫赫然是洞庭公主的脸。
她面颊一红,笑问:"先生怎么拿小女子开心呢?"
柳毅却肃然说:"上一次在市集上不知道是公主大驾,多有怠慢。拿公主作画,是晚生真的觉得只有公主的丽质才能当得牡丹仙子,除公主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说得这么严重,她倒不好意思起来,便端起桌上的玉碗:"天气热,我特地让下人准备了冰镇梅子汤,先生尝尝看。"
柳毅便也端起了玉碗,碧绿色的小碗外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水珠,像是眼泪。喝了一口,入口清凉,只有皇家的人才有这种福气,三伏的天气喝冰镇酸梅汤。
她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声说:"还想请先生帮个忙,我以前请了画师给我画像,却没有一个满意的,如果先生有空,还望先生能替我画幅肖像。"
当然有空,但却不是今天,画像的事情还要留到明天。
如果今天就画了,明天还有什么借口来呢?
坐在小亭中随便聊聊诗文,再在花园中走上一圈,日头就要西落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书生心里不明白公主是什么用意,公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再来,画得很慢,三四天画了一幅像,公主看了,却笑言还不满意,再画第二幅。
然后便画第二幅,第二幅画完了,就再画第三幅。
画的人和被画的人都不是那么着意于画得如何,只要永远还有下一幅就是了。
冰糖莲子羹、八宝粥、银耳汤、酸梅汤,不知道吃了几遍,夏天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秋风起的时候,这一梦镜花水月的梦就要做到头了。
洞庭公主离开长安是乘坐着楼船从渭水出发,折向运河,再进入长江,继而沿海路向南海而行。
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许多皇族在渭水边送行,楼船是新造的,豪华而安全,乘坐这样的楼船不必担心会发生事故。
送行的队伍延绵不断,她身着大红嫁衣,踏上楼船的那一刻,分明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千金公主的车骑在最后一刻到达,柳毅跟在车骑的后面,落寞而失意地注视着船头的公主。
她心里也觉得悲伤,既然早知道结局,又何必生出这些事端呢?但终于还是情不自禁。
算了,反正是要走了,这一生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柳毅一共画了二十七幅图,全都拿出来,一幅一幅地扔在河里。
岸边的人窃窃私语,公主这种举行多么不吉啊!
不管他,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后都和大唐没关系了。
即是自暴自弃,也是无法自处,毅然回头进了船舱,再也没有看岸上一眼。船启动的时候很轻,几乎没有感觉。日落之时,到了渭黄交界的地方,这一去,便一泻千里,再也没有回头之路了。
记忆就这样恢复了。
当记忆回来的时候,我开始狐疑,这是洞庭公主的经历,还是我的经历?为何真实地就像昨天的事情?
我小心地打量着柳毅,洞庭公主的灵魂和我的灵魂已经溶合在一起,不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