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章（1 / 1）
第二天，雷太太和蓝韵同时出院。连同雷万钧、柯伫戟、阿得、小惠雇了数辆人力车浩浩荡荡拉到雷府。在路上蓝韵看看自己穿的大褂子，又看看街上年轻小姐们的高叉旗袍，真是难以理解柯伫戟哪来的封建地主审美观。
雷家住在一条石库门里弄深处，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双开的铜环黑漆大门后是个精巧的小院子，四五步穿过院子到敞亮的客堂，一左一右厢房，客堂后面连着木楼梯通向二楼，再进去是贴了马赛克的厨房，厨房有后门，下人平时进出都走后门。二楼有两间卧房，一间是雷太太的大卧室，另一间小些的给蓝韵住下。蓝韵的小房间布置得很男性化，看来以前是雷万钧的卧室。雷万钧解释说，因为自己值班常常深夜回家，所以住在一楼的厢房更方便些。小惠住在楼梯亭子间，右边的厢房空锁着。家里还雇着一个老妈子——张妈，每天过来做饭洗衣。
雷府的摆设精巧雅致，全是红木苏式家具，透着浓浓的书卷气，很符合雷太太的气质，看来家境不错。柯伫戟也很放心，向雷太太再三道谢。女主人雷太太用和蔼但不容质疑的口吻指挥着小惠和张妈准备饭菜，一通张罗后，众人分了宾主在红木八仙桌边落座。
“张妈的手艺真是不赖，比医院的伙食好多了……雷家一定家教很好，母子俩用餐姿势都很优雅；张木得一边划拉饭粒一边吧唧嘴，上不得台面；柯伫戟吃饭的样子带着军人的凌厉，下筷又狠又准……”蓝韵把众人的吃饭风格暗自品评一番，丰盛的一餐就结束了。
吃完午饭，柯伫戟向雷太太告辞并说因为公事要去南京一段时间，等安顿下来，再来接表妹。他拿出一笔生活费交给雷太太，雷太太坚持不收，百般推脱不下只好把钱转交给蓝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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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伫戟临走前带着蓝韵上街，再给她买些日用品。
叫了两部人力车，两个大男人傻头傻脑的，并肩挤坐在前面的车上，蓝韵却和他们的两个行李箱坐后一辆车。
沿街两侧是繁华的商业区，商场玻璃橱窗里展示着英国的皮箱、法国的服装、美国的靴子、印度的纱巾……种种舶来品，琳琅满目。宫殿式商场周遍还夹杂着律师楼、诊所、公寓、药行、银行等高矮不一的建筑。彩灯、彩旗、绢纸、灯笼，把街面打扮得五彩缤纷，到了晚上还不知是怎么个繁花似锦、流光溢彩的热闹光景呢！
人力车夫头戴破草帽，身穿土黄色马甲，背上还印着“飞星车行”的字样。人力车和现代的出租车一样，也是向车行租来的，车夫每天都要交份子钱。他大步流星的跑在街上，灵巧的穿梭在车流中，很快汗水就淌湿了破旧的马甲，让坐在车上的蓝韵觉得很不忍心。
叮、叮！随着几声铃铛响，几辆有轨公车接连从蓝韵面前缓缓开过。人力车都停下来，等它们通过。蓝韵兴奋地伸长了脖子，仔细观看。绿漆车身配黄色车窗框，倒也醒目别致。车厢都是木结构的，分割成两个空间，一等车厢和二等车厢，大概售票价格不一样吧。一等车厢里的乘客衣饰要干净华贵些，举止也显得优雅大方，还有个西洋女人戴着一顶便帽……
蓝韵正看得起劲，突然旁边有人叫唤一声，身子往下一挫。原来是身旁另一辆人力车的车夫。那位车夫年老体衰，瘦骨伶仃的，却拉着一对衣着光鲜、胖墩墩的母子。小孩十来岁的样子，白白壮壮的，穿西装打领结，还梳着小分头。只见他又抬起脚大力踢车夫，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催他快点走。而他妈妈对儿子的行为视若无睹，自顾自的锉着指甲。蓝韵对这种侮辱车夫人格的劣行忍无可忍，她趁小胖墩妈妈不注意，猛地站起身，作势向他扑去，同时瞪眼伸舌头，对他做个恐怖的鬼脸。小胖墩正要发力，冷不丁吃了这一吓，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到踏板上。
这时，有轨公车已经开过路口，人力车夫们蜂拥而上，抢占路面。蓝韵转过身坐好，心里正得意时，不妨被一个球状物打中脑袋。袭击她的不明球体骨碌碌滚落，掉在大街上，被车轮一压，汁水四溅。原来是一只橘子。蓝韵恼怒地转过头，一看，小胖墩拿着橘子正瞄准她，怀里还抱着满满一纸袋的“补充弹药”。妈呀！急忙俯身趴下，但还是被打中了肩膀。一只只橘子像炮弹一样朝她袭击过来，蓝韵蜷缩在车座里，毫无招架之力。真是窝囊死了，战争时代的小孩真是太暴力了，一点也不可爱！好容易，两部人力车在一个路口分道扬镳，蓝韵才敢坐直身体，衣服上都是橘子水，让她哭笑不得。
一下车，柯伫戟就盯着问：“你刚才干了什么？那小孩为什么用橘子扔你？”
蓝韵耸耸肩膀，作无辜状。心里自嘲：“为什么？喜欢我呗。请我吃橘子，你眼红啊？”
柯伫戟一咧嘴角，表现出不信任的神情，然后凶巴巴的把她肩上的橘子皮拍落，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帕，大力擦蓝韵的脸。收拾整齐了，才肯带她走进先施百货的大门。
睡衣、拖鞋、雨衣、胶鞋、毛巾、浴巾……柯伫戟给她置办日用品还真细心。其实听到他要走，内心也是不舍的，毕竟柯伫戟对无亲无故的自己还算不错。她默默的跟着，温顺地接受柯伫戟替她挑选的物品。
到了二楼，是女装部。柯伫戟让蓝韵自己挑选，他和阿得坐在沙发上休息。
一名十七八岁的小学徒伶俐的跑上来，满脸堆笑着接待蓝韵，抱来一件一件的旗袍、洋装给她试。哑巴也有哑巴的好处，她反正不能说好不好，小学徒不厌其烦的一件一件请她试过来。蓝韵过去只是一个穷学生，衣服都是在路边小店里买的。先施百货在当年的上海滩相当于现在的恒隆广场级别，这里出售的成衣可不便宜。蓝韵虽然一直挥霍柯伫戟的钱，但今天已经买了很多东西了，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只挑了两件普通的小碎花棉布旗袍，和一件镂花钩针线衫。小学徒有点不甘心，殷勤的向她推荐一款宝石□□旗袍，那件旗袍的确十分华丽，立领无袖，长短过膝，大襟和侧摆用金线绣着精美的花纹，胸前一排扣子都是用珍珠做的。
蓝韵一瞥另外两人，趁他们没注意，抱上旗袍再溜进试衣间。换好衣服开门出来，悄悄站到穿衣镜前，哇！镜子里出现一个中国妖娆美女，雪白修长的大腿从高高的开叉处伸出，乌黑发亮的长辫子甩到胸前。啧啧，没想到自己非常适合穿鲜亮的蓝色。她顺手取过一条金色纱巾缠在腰上，如果再化上浓妆，配上刀剑，简直是网游虚幻美女cos_play真人秀！
柯伫戟本来对蓝韵试衣服的过程毫无兴趣，正抽着烟翻看杂志。忽然觉得周围人多了起来，陆续围在前面，一些女士捂着嘴偷笑，男士则屏息凝神，专心致志的看着什么。他有点意识到不太妙，拨开众人，就发现蓝韵穿得性感古怪，在镜子前面扭来扭去，臭美得不行。一旁的小学徒呆呆傻傻的，抱着一堆衣服盯住她的大腿，只差没滴下口水了。
柯伫戟急忙从衣架上拉下一件风衣，把她一裹，对旁观的人说：“没什么可看的，女人试衣服没见过啊？都散了！散了！”
众人散去，蓝韵就被柯伫戟指住了鼻子，“你，你……”
“又要说我伤风败俗，不知羞耻了。这人脑袋是化石做的吧？”蓝韵心里暗想，还没等他开口，就撅起嘴，一脸的委屈。
有点意外的，他虽然生气，但最终也没说什么。柯伫戟扯掉那条纱巾丢给小学徒，仔细端详蓝韵一眼，才把她推进试衣间。
蓝韵好像看到他脸颊一瞬间的潮红，倏忽又消失了，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在柯伫戟恶狠狠的要求下，蓝韵换上新买的碎花棉布旗袍。虽然不给买高叉丝绒旗袍，但总比穿着原先那件沾满橘子汁的蓝灰色褂子强些。镜子前照了一下，其实挺合适的，白底粉红小花，绛红色滚边，看起来粉嫩嫩的，有着小家碧玉的窈窕可爱。民国时期的妇女非常喜欢穿鲜亮的颜色，几乎很少女性穿一身咖啡色、黑色衣服。蓝色普遍些，但也分成很多种蓝，电光蓝、宝石蓝、天青蓝、靛蓝等等，还要搭配上各种披巾、线衫、坎肩。年轻女性打扮得更是多姿多彩，所以穿粉色旗袍走在街上也不那么扎眼。
蓝云开始总觉着有些怪怪的，旗袍紧绷绷的贴在身上，走起来有点迈不开步，不时摸摸胸口、扯扯臀部的衣料，被柯伫戟瞪了一眼，才收敛了些。走了几步渐渐习惯了，心情也好起来，猛地挽住柯伫戟的手肘，趁他惊诧地低头看时，冲他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刚才故意装出的生气表情不见了，嘴角微微上弯，淡淡一笑，目光中带着一丝宠溺、一丝无可奈何。
“去华懋饭店。”买完东西上了人力车，柯伫戟吩咐道。
和平饭店当年有“远东第一楼”的美誉。由旋转厅门而入，屏息步入奢华瑰丽的饭店大堂，大堂地面用乳白色意大利大理石铺成，顶端古铜镂花吊灯，豪华典雅。蓝韵心中赞叹着，低呼着，不时拉住在柯伫戟，好让他走得慢些。这里是上海滩商界大腕、政界精英、国际名流云集的地方。鲁迅、宋庆龄曾来饭店会见外国友人卓别林、萧伯纳等，还是未来的“汪辜会谈”、克林顿总统访华等历史大事件的舞台。蓝韵仿佛置身于欧洲古典宫廷艺术的气韵中，陶醉不已。突然发现过道壁上镶嵌着传说中的欧洲瑰宝——鱼翔浅底纹拉利克艺术玻璃。使用这种工艺烧出来的作品，含有特殊的色彩效果，远看是乳白色，近看则是暗蓝色，迎着光看则呈鲜红色，犹如一团火，奇妙无比。她就听导游说过这种玻璃价值比同等重的黄金都要昂贵，蓝韵激动至极，几乎迈不动步。
用纯银的匙子搅动英式红茶，真是极品小资啊。眼前柯伫戟疾言厉色的叮咛也听起来顺耳多了，蓝韵傻笑发痴，丝毫不介意张木得在一旁的反复唠叨：“不要乱花钱，不要上街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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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雷太太的熏陶下，蓝韵也可谓修身养性，消停了很多。陪雷太太逛逛商店、帮小惠晒晒衣服、替张妈剥剥核桃肉，一天天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雷太太去鸿翔时装公司定制衣服时也给她定了两身立体剪裁的西式套裙，另请裁缝裁制数件家常穿的阴丹士林布旗袍。雷万钧偶尔有空就会带她上街买好吃的，买唱片，买杂志。蓝韵觉得自己能遇上他们一家简直太幸运了，她在雷家就像个受宠的小女儿，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一天下午张妈出门买菜去了，天色忽变，隆隆的像是要下起雨来。小惠急急取出一把雨伞，边走边回头朝蓝韵说道：“韵姐姐，我去弄堂口接太太，伊还在王家搓麻将哩。烦劳侬把少爷的被子收一收。”
眼见着乌沉沉的天空马上要掉下雨点来，蓝韵忙不迭地把晾晒在院子里的弹丝棉被抱进雷万钧的房间。替他整理铺盖时，从褥子下翻到一些书籍杂志，有《新青年》、《太阳月刊》、《时代文艺》、《新流》、《拓荒者》，这些文章内容都带有明显的□□思想，最隐蔽的角落还藏有一本小册子，抠出来一看，是本《□□宣言》。
“天哪，万钧哥哥是□□啊！”她拿起杂志，一页一页的翻看着。字里行间既熟悉又陌生，接受了二十多年的社会主义系统教育，她不能不感到一种亲切感，又为当年秘密危险的传播者感到激动。
“你以前看过么？”
蓝韵吓了一跳，抬头发现雷万钧正盯着她，背对着门口的光线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蓝韵点点头。
“你看吧，我还有很多。不过你只能在我房间里看，而且要保密。”
蓝韵大力点头，心想当然要保密，我还不想被当成地下□□挨枪子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