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鸩杀(1 / 1)
二月初二,乍暖还寒时候,依是寒风习习。御苑中的脂溪尚未开冻,正是恰如其名——温润柔白,仿若凝脂,难怪老一些的宫人都说这溪水是宫中历朝万千妃嫔的红妆汇结而成。我立在溪畔,瞧见静豫公主迎面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她身着素服,寒若冰水,再不见那抹娴静温婉的笑容。
知她寡居哀伤,我心中不免歉疚,本想安慰几句,却忽然没了言语,只得点点头,尴尬的笑。
她抬眼瞧见,竟主动道:“娘娘万勿如此。”又侧了脸,凝视脂溪,冷语道,“有的人求生不得,有的人求死不能,有的人却是求仁得仁了,这世上,人心本就是最难测的东西……”
我不明她意,还想追问,却见远远一人走来。
那人身形摇曳,风姿绰约,及到近处,更是眉如远山,口若含丹,善睐明眸。见到静豫公主,面染红霞,微笑道:“嫂嫂,怎丢下我一个,独来此处?这位是……”她望着我。
静豫公主淡道:“休要无礼,这是皇后娘娘。”
我亦望着她。
“紫梅。”冲口而出。她是梅香橼的紫梅,我一眼便可认出的。
可她又不仅是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紫梅,这般熟悉的眉眼,前次便觉得亲切……
“水镜……”我试探性的浅声低唤,“师姐……”
而对面的女子却只划过一弯浅笑,低眉福道:“娘娘怕是认错人了。妧嫔常氏恭请娘娘金安。”
“娘娘识得她?她是常元帅的远房侄女,闺名确唤作紫梅,早年曾为哀宗的夫人,辗转流落风尘,博得青楼艳名。于今被元帅发觉,新晋给陛下,册封妧嫔。”她冷冷的道出紫梅的出身,不留丝毫情面。
“哦……原是如此……”我甚窘。原来她便是前朝宫人口中容貌无双,舞技卓然的常夫人,可惜因哀宗的短袖之癖而得不到丝毫的垂爱,亦得不到家族的鼎力支持;后来墨戍登基,遣散了各宫妃嫔,那位常夫人也渺无音信了。
“可安妥了住处?”我问。
“娘娘关怀,紫梅铭感于心。已妥当了,在繾綣宫的幽平殿。”她抬头谦恭的微笑,对静豫公主的话似乎并不以为意。
静豫公主引她去繾綣宫了,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思量着:她当真不是水镜师姐吗?
翌日黄昏,我携圭儿由宗族馆邑回葳蕤宫的路上,圭儿叨念道:“姐姐,有件事,刚看桑宁方想起来,前儿宫中闹鼠,监官们来撒药,晚上我收拾箱子,发觉婵娟公主的碧玉印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拿了,还是放在了别处?”
“回头悉心找找,万勿冤枉了好人……不过那什物是婵娟公主家传信物,甚是要紧。”
说话间,已近了葳蕤殿,远远便见墨戍独坐在殿门的门槛上,夕阳将他灰浅的影子裁得狭长,亦将他白玉的面容涂染上淡淡的余晖。
“今日的字可练妥了?”蓦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黄昏,我在柴扉边翘首以待的牛倌,每每见我便是以此句问候。
他睁开略带倦意的眼睛,会心的一笑,“还差那么一点点。”
我倒不禁笑出了声音,“分明就是只写了一点!”
他笑着拉我同坐在门槛上,手臂无力地搭在我的肩膀,随意问道:“去那儿了?”
“去后花园……随便转转……”我的手又开始捋起鬓边的碎发,待觉察时,他正浅笑着看我,“桑宁病了,我去馆邑看看他。”我如实招供。
“馆邑的人待他不好?”
我点点头。宗族馆邑住的多是皇族少子,贵胄之后,对桑宁这样一个敌国质子自然是极其冷待。
“你想接他到葳蕤宫中住?”
“不……这不和规矩,况他的身份太过敏感,会授人以柄……我只想常去探望他,日后他许能好过些……”
“你可以收他为养子。”他只淡淡的一句却足以暖人心脾,“不过……”
“不过什么?”
“你须先给朕延续龙脉……”
我含羞看着他,却正遇上炽热的目光,自他病后,我们已数月未行过房。
他的唇欺过来,碎吻如雨点般落在我的颊上,颈上……
缠龙床上,涔涔的汗水浸透明黄色的单衣,描画出清晰的肌肉线条。他精疲力尽的歪在我身侧,身体随着沉沉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双目闭着,掩去了那汪潭墨色的秋水,独留泛着橙金光芒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心疼的将他衔在口中的湿发别在耳后,又在那渗出汗珠的额角轻轻一吻,他嘴边遂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轻声自嘲道。
“不会……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是……”
他没有说出只是什么,却被外间的喧哗打断。是衡问兰的媵婢冰玑,“皇上、娘娘,不好了!常元帅鸩了静豫公主,还要杀我家小姐呢!”
幽平殿中,静豫公主依在墙角,常匕鬯剑指衡问兰,因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写满了狰狞和可怖,紫梅跪在他脚边正收拾玉碗碎片。
“元帅!”墨戍喝止道。
衡问兰见来了救兵,大哭起来,边哭边道:“皇上救命啊!救命!元帅反了!……”
“不要收!”常匕鬯一脚踢开紫梅,剑尖转向墙边的静豫公主,“那贱婢……她……她要谋害老夫!”
我走过去搀扶静豫公主,乍见她的脸上有道长长的血痕,她执拗的拭去血迹,撇开我手,异常平静的站起来,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又转,却终被遏制。
我和墨戍俱诧异,平素与世无争,淡定温柔的静豫公主何尝有这样的表情?她乃常匕鬯的儿媳,又怎会谋害他呢?
“公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说啊!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老夫!”常匕鬯吼道。
“为着……为着两个男人——”她目光寒冷,从怀中取出一枚绿玉印章,上刻着“鎏经”二字——那是明玉王府二公子的名字,“父亲和夫君。”
“皇兄,你知道吗……”她淡然对墨戍道,“当年常匕鬯只是明玉王府一个无名小卒,随侍我父,却被奸人收买,栽赃我家谋反。此案越滚越大,终牵连到整个明玉王府。”
“这……你如何得知?”
“我的乳娘冯氏是这老贼前妇,因不甘与其同流合污,险遭荼害。及至皇兄为帝,我被指婚老贼之子,冯氏和盘托出一切,遂自刎于前,临终死死咬着我的手腕,让我铭记家族仇恨,为父报仇……”她轻轻抚摸右手的那条依旧清晰的牙痕。
“那另一个男人呢?”常匕鬯问,“你指得是……”
“对!就是你儿子——常悌君!”说道此处,她的泪突然汩汩而出,“分明是你害了他,还要迁怒皇兄!”
“我?虎毒不食子!怎么可能是我?”
“因为你杀了余桃,你断了他所有活下去的希望,然后你妄想留住他的躯壳,却留不住他的心!那日栈桥易质,我们都看见——范阳王的大刀一挥,血溅当场应是皇后娘娘,可是当时悌君已被除了眼罩,准备第一个送还,他看到银光一闪,竟自己主动迎上去……”
“从没有……从没有人……告诉过我……”我忽的想起常悌君曾与我轻声耳语,让我“望自珍重”,想已是报了必死之心。
“因为——这牵扯着他最忌讳的事,他不以此买功,谁敢提?——他一世英雄,却有着一个性格孱弱儿子,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子只喜欢男人!”
“不……不是我杀的余桃……不是我……谁告诉你是我杀的?”
静豫公主挑动眉尖,轻巧的吐出两个字:“令郎。你以为他不知道吗?哈哈哈——”她凄冷的笑声回荡在殿中,“他知道,他知道余桃是你的密子,他亦知道你命余桃毒杀了仙茹公主,他更知道你绝不会让余桃活在这世上。果然……他死了……”
“住口!住口!不要说了!这鸩毒你还没尝够吗?”常匕鬯从地上拾起盛了茶根的残破玉碗朝静豫公主冲去。墨戍挺身挡在他面前,“元帅冷静,静豫终究是皇室公主,即便有错也当家法论处,怎可以私刑?”
“皇兄!拔剑!杀了他!这是在宫中……”
墨戍没有动手。
“皇兄!你的血性呢?瑚琏男儿的血性呢?”
墨戍依是没有动手。
“皇兄,你怕了!你怕他,你怕失去皇位!可你知不知道你的皇位上布满了父辈的血,那个谋害你父亲的人,他,正利用你满足着自己的权欲!你不过是个傀儡!皇兄……”她一口血呕出来,人也一下虚弱了很多,想是刚刚常匕鬯给她强灌下的鸩毒起了药效。但她还是目光阴冷的望着墨戍,“皇兄,我瞧你不起……”
墨戍终不看她,只对着常匕鬯。常匕鬯的眼神透着挑衅,傲慢和不屑,对墨戍,更是对整个瑚琏皇族。
静豫公主又呕出一口血,气息愈发微弱,我忙扶她坐下,抱在怀中。她像个小姑娘一般,蜷缩起来,脸上忽又恢复了温和的微笑,在我耳边轻声道:“娘娘……静豫和悌君一样,都是求仁得仁……我如今只有两句话,其一是为娘娘——须提妨紫梅,她绝非……绝非等闲;其二是为我自己……”
我点点头,流泪道:“你说吧……”
“万勿……万勿将我与悌君合葬……”
“为何?”我以为异。
泪光涌起,她痛苦的摇摇头,闭了眼,“我非他妇……”泪珠终于滑落。
静豫公主被抬下去了,常匕鬯亦回转了元帅府。在衡问兰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了解了整件事的大概:常匕鬯来繾綣宫幽平殿探望刚刚入宫的紫梅,碰到这两天一直陪伴紫梅的静豫公主,静豫公主奉上茶水,却被常匕鬯失手打碎,显出一串白色气泡。他凶恶的将盛了毒茶残碗按在静豫公主嘴上,迫她喝下。又拷问衡问兰,是否串通谋害。
我终不明白,身负国仇家恨的静豫公主如何将自己陷入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绝境中,或许,情之一物,本就没什么缘由,叹只叹萧郎本是路人吧。
是夜,墨戍回到萸兰殿后,自始至终未吐一言。午夜梦回,我见他依在廊下踱步,清婉柔丽的月华并不能减弱哪怕一丝一毫的沉重阴郁。
冬日的阴霾被澄明的天空一日日的冲淡,眼见芬芳吐蕊,绿染沙堤,春分将近。尽管静豫公主临终的警示时常回响在耳畔,可惜我并不能尽悟,如果可以,这便不会是一场悲剧。
人,总是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即便得到了谶语,也无法阻止时间的洪流涌向那无底的黑洞。